议会迷的迷思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宋教仁,立宪运动,辛亥革命
  • 发布时间:2011-12-21 14:08
  若是没有革命,宋教仁的职业可能是律师或翻译。

  留日期间,他的主要学习兴趣在法政方面。第一次进书店,买的就是法律书籍,一本是《婚姻进化》,另一本是《法律上之结婚》。时年22岁的宋教仁,已婚六年,他爱上了东洋女子,而且是两位,至少在日记里能找到蛛丝马迹:一个是处过一段时间的女友永井德子,另一个名叫西村千代子。结果都无疾而终。从日记看,是意志战胜了情感。

  宋教仁的语言天赋相当了得。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他就能胜任翻译工作。在1906年到1907年的这段时间里,宋教仁翻译了一些书籍,包括《日本宪法》、《英国制度概要》、《美国制度要览》、《各国警察制度》、《德国官制》、《国际私法讲义》等(当时日文中有大量中文词汇,不像现在那么多的片假名,因而工作量会相对轻一些)。这些活动虽谈不上研究有多么的精深,但基本奠定了他在宪法和法律认识方面的基础。

  当时,国内立宪运动已然酝酿到高潮期。以1905年11月五大臣出洋考察为界,前期处在练新军、兴实业、建学堂、派留学、废科举为主的器物层面,后期过渡到以政体改革为主的制度层面,包括设立谘议局、资政院,推行地方自治,为实行君主立宪制做准备,即“预备立宪”期。

  国内因立宪运动的开展而对法政方面书籍的需求可谓饥渴,宋教仁所翻译的这些书大体上属于法政丛编类的约稿,稿费能拿到每千字一元三角(后涨为一元五角)。宋教仁一度因翻译书稿太勤,导致精神衰弱,住进医院。

  宋教仁译书不是要为清廷提供参考,他是一个“不爱朝廷的爱国者”。引导他走上革命道路的是黄兴。

  来吧,来吧,相约1903

  1903年,一个无甚大事的年份,有几次不起眼的革命小串联。这一年,29岁的黄兴认识了21岁的宋教仁、23岁的谭延闿、19岁的蒋翊武。

  根据革命路线图,推翻帝制后,应立即换频,进入建设阶段,政治建设是题中应有之意,仿佛民主立国、共和建国等已毕其功于一役,选举、集会、结社自然而然就能生根发芽。

  宋教仁认为,只要把西方的议会制度和政党内阁搬来,中国的政治就会走上正轨。他对政党政治几乎到了痴迷地步。孙中山被推选为临时大总统,宋教仁被任命为法制院院长。很多人为宋未能众望所归地担任内务总长而抱屈,他却不以为意。

  “总长不总长,无关宏旨。我素主张内阁制,且主张政党内阁,如今七拼八凑,一个总长不做也罢。共和肇造,非我党负起责任,大刀阔斧,鼎故革新,不足以言政治。”

  建设时期,黄兴的政治主张是实业建国、教育兴国、政党治国,认为民权主义出路在于政党治国。同盟会内部对政权的组织形式存在分歧。孙中山等多数人支持总统制,宋教仁则主张责任内阁制。孙中山辞职后,黄兴转而支持宋教仁的内阁制。

  1912年8月,在孙中山、黄兴的支持下,宋教仁主持了解散同盟会并与统一共和党、国民公党、国民共进会、共和促进会合并成立新的“国民党”的工作,以图在之后的国会选举中实现真正的政党内阁。蒋翊武坚定地支持宋教仁的主张,将自己亲手缔造的文学社并入同盟会。

  长于看风向的谭延闿,采取了一系列紧跟黄兴的步骤。加入了国民党,参与了国民党在湘一切活动,取得了国会、省、县议员选举的压倒性胜利,国民党的候选人都以90%以上的比例数当选。谭还被选举为国民党湖南支部支部长。

  10月,黄兴布衣返乡,谭延闿组织了七八万人的欢迎队伍,舢板鸣礼炮21响。黄、谭并辔入城,一路走过的长沙德润门后被改为黄兴门,坡子街改为黄兴街。黄在长沙停留一月有余,谭宴请无虚日,款待无微不至,组织召开不同层次、不同类型的欢迎会数十次,每会必恭请黄演讲。

  在组党工作完成的间隙,宋教仁亦于辛亥革命一周年之际,接踵黄兴回到家乡。到桃源后,已是民国闻人的他步行回家,宅了一月,再次告别,全身心地投入到民国的第一次国会选举中。他这一走,就没再回头。

  国民党在选举中赢得了空前的胜利。1913年3月22日,就在宋教仁准备从上海火车站北上之时,一颗罪恶的带毒子弹泯灭了他年轻的生命。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一个32岁的年轻人出任泱泱大国的总理,固然不可想象,但在百年前却差点成为现实。

  夏天枯草堆上的蘑菇

  武昌起义一下成功,令不少刚从沉睡中惊醒的人们目瞪口呆。他们来不及思索,急迫地寻找一个政党作为“避难所”。顾颉刚说:“每人都觉得必须参加一个组织,来作社会活动的资本。”于是,各式新旧人物,各种政治集团,剪掉发辫,粉墨登场。

  辛亥革命后短短的几个月中,政党好像夏天枯草堆上的蘑菇,一阵暴雨过后,一个晚上都冒了出来。据统计,从1911年到1913年间,号称为党、团会的新兴团体有682个,其中基本具备近代政党性质的团体共有312个。

  入党手续像办超市会员卡一样便捷,填一张入会书,缴两三元会费,即发襟章一个。满城尽带党襟章,行人胸前襟章挂着十个八个,缎绸的也有,洋布的也有,铜银的也有,五光十色。好像身上没有襟章,就是不时髦、不爱国,甚至会被认为反对共和。一名70多岁的老太,拖着五岁左右的孩童,身上都挂了襟章去开会。

  从中央到地方,选战打得花样百出。例如桂林,民主党在发选票时,附送一券,上写凭券发米粉若干碗,如未使用或使用未完的数量,得按值换取现金;在复选中,包下酒楼妓馆,派出武装团丁,分别在各县来桂林的路口设卡拦截,拉到招待所内,再发请帖,饮酒进餐、招妓赌博。国民党的对策则是将计就计,花你的钱,不投你票。

  袁世凯称帝闹剧收场,国会恢复,大大小小的党一下子又都活跃起来。到了五四运动之后,小党林立,党员极少,几乎连名称也不像一个党了,“乐园”、“头发党”、“石附马三号”、“西河沿一百八十二号”等等千奇百怪的所谓党派共生。这些小党几乎毫无政治主张,目的全在于招蜂引蝶,引诱某大党收购,以便在该大党选举获胜时分享半杯残羹。

  只烹小鲜而不治国

  后辛亥时代的中国,政党之多之杂,堪称世界政党史上的奇观,同时也是世界上制宪活动最频繁、所制宪法和宪法草案数量最多的一个国家。

  但,除了说明旺盛燃烧的是“民主的虚火”之外,其他还能说明什么呢?

  宪法有了,很快就被虚文化;议会建起来了,很快被边缘化;政府换了一届又一届,却都依旧全能化;真正掌控国家实际权力的,几乎都是拥有最强军事实力的军绅政权。

  当时的革命党人并不都是“三民主义”者。有的是“二民主义”者,认为推翻清廷、建立民国,革命就算成功;有的是“一民主义”者,认为只要推翻清王朝,就是胜利了。他们虽标政党之名,终不能脱朋党之实;老百姓还是只知有王法,不知有宪法。

  当代西方著名政治学家帕特南在考察了意大利近20年的地方民主化历程后说,要使民主运转起来是需要“启动资金”的---意指普遍的信任、互惠的规范和致密的社会参与网络。

  革命者要面对的不仅是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的乡民,古代东方文明所产生的傲慢,庞大的政治体系的反应迟钝,还有建共和国、民族救亡,这使辛亥革命严重“超载”。

  革命只是完成了一场社会整容,渗透力远远没有达到中国传统社会组织上和思想上的更深层次。皇冠落地、皇权绊倒,社会却不擅长急刹,披上另一件外衣继续轰隆隆地前行;与此同时,“革命”这辆没有倒挡的列车亦轰鸣上路了。

  在以“宋案”为起点的“二次革命”中,蒋翊武果断地从议会政治的迷梦中抽身,武力讨袁;谭延闿对袁对孙皆阳奉阴违,李烈钧、林虎、谭人凤、蒋翊武、程子楷、陈强、周震麟、唐蟒、程潜等,都是经湘或由湘出走的,在他眼皮底下开了一条大逃亡的黄金通道。

  无意、无力对抗残酷现实,知其不可就不为,“立宪派”梁启超在经历许多的政治挫败之后,1917年黯然离开政治舞台,转向学术文化。革命在谭延闿眼中成了请客吃饭,只烹小鲜而不治国,终将湘菜发扬光大。

  一百年后,宋教仁的塑像站在上海闸北公园的一个偏僻角落,和他的墓园同样寂寞。另一项作为革命者遗产的湘菜,红火盛于当年。

  无论如何,当列车行进至100年前的那个时点,它所抵达之处,已然将封建王朝的断壁残垣抛在了身后。这个站点,由此成为中国两千多年封建帝王专制制度终结的历史坐标,并不可逆转地成为开辟比较完整意义上的近代民族民主革命的起点。

  进步的革命岂有倒挡。孙中山在那个时刻为唤醒民众争取民族独立、谋求国家振兴的强烈愿望,做出了历史贡献,中华民族的大觉醒、思想大解放,于此发端。中华民族要改变自身命运的期盼是留给后人的不息动力。

  辛亥革命开了一个大大的题,也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未完成式。

  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苦苦求索,谁人领航?辛亥革命十年之后,这片土地上出现的那个年轻政党,便成为某种历史的必然。由此,这趟列车开始了探索中国道路的更为复杂、更为艰辛、更为伟大的走向复兴的旅程。

  从这个意义上说,100年前的这场革命,可视作中国近现代史宏大篇章中最具划时代意义的一个伟大“逗号”。

  (作家金满楼对本专题有贡献,特此鸣谢。)

  刘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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