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之奇瑰

　　秦可卿是《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之一，但她的故事到第十三回就结束了。而原来已经写成的内容，即“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节又被删削，其篇幅据脂评本批语说有“四五页”之多。删改之后，作者对怎样处理这个人物，似乎有些犹豫和矛盾，因此留下的内容多有闪烁不可解之处。

　　把小说文本提供的信息梳理一下，看看曹雪芹想要写而最终没有完成的秦可卿，究竟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秦可卿美貌非凡。第五回借贾宝玉梦游警幻司的情节，用警幻仙子的也名“可卿”妹妹做她的象征，说她“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钗、黛是红楼两大女主角，相貌、风神有异，互为对照，而可卿能兼二人之美，不可思议。并且，她的美丽显然又极具魅惑力。第五回写还是个少男的贾宝玉，梦中由那位仙子引导成云雨之欢，第十三回写宝玉得知秦氏死讯，“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这些情节暗示秦可卿实是贾宝玉的性幻想对象。

　　秦可卿的性格，先借用阅历广而有见识的贾母的眼光来写出：“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到秦可卿死后，小说又借普遍的舆论来描述她：“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甚至家中仆从老小也念她素日怜贫惜贱，为之悲号痛哭。总之，秦可卿温和善良，几乎得到所有人的喜爱或敬重。

　　秦可卿的智慧与见识，则是通过她在去世之际托梦给王熙凤的情节来呈现的。她警告凤姐，“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赫赫扬扬将近百载的贾府面临衰败的危机，因而提议“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衰败后维持宗族的祭祀和家塾的运营，预设退路，以待再起。人们会想：若是王熙凤听从她的嘱托，或许贾府不致一败涂地吧？

　　倘若就是这些，读者会认为小说打算描绘一位贵族家庭中近乎完美的“冢妇”（嫡长子的正妻，对家族负有特殊责任）。然而，秦可卿却有另外的一面，就是溺乎“情”而至乎“淫”。这同前面所述及的美好形象，令人感觉到严重的冲突；无论在传统的道德观上，还是在普遍性的审美习惯上，都难以接受两者的并存。

　　秦可卿同公公贾珍有乱伦的孽情，小说中虽然改明写为暗示，但仍然非常明确。不仅贾珍在秦氏死后的奇特表现透露了这一点，第五回中关于可卿的判词，画着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也是特意保留下来以指明真相的。当然，喜欢秦可卿的人会提出另一种疑问：贾珍是那样一个好色无耻之徒，秦可卿难道不会是被迫的吗？她的死，难道不是遭迫害而毁灭的悲剧？

　　但作者确实不是这样处理的。关于秦可卿的判词，在上述画面旁题有“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之句，这和被删的回目“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都无法从被迫的意义去理解。还有更清楚的暗示，是第五回写宝玉至秦氏房中午睡，所见到的种种陈设，尽多牵连着奢华、浪漫、纵欲的故事传说：什么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跳舞的金盘，安禄山掷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的卧榻，同昌公主的联珠帐，一路铺排。《红楼梦》本以写实见长，但在这里，作者别有用心地背离了小说的写实品格。

　　这就是《红楼梦》。作者前所未有地试图写出性格中充满冲突因素的人物。他们的悲剧，既源于自身与社会力量的冲突，也源于内心的矛盾。而秦可卿在其中尤为显著。如果真正写成功，这会完全破坏中国文学的固有传统，其复杂程度大概近似于西方现代小说中的某种形象。但她被中途放弃了。

　　这恐怕不只是因为“畸笏叟”（作者的一位长辈）的提议，而是考虑到自己的意图根本不能被读者理解和接受。放浪的尤三姐经高鹗的涂改变得“纯洁”了，对此，就连许多现代的评论者也认为改得好。所以曹雪芹要说：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