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的买与卖

  • 来源:瞭望东方周刊
  • 关键字:拔点,古建筑,倒卖文物
  • 发布时间:2012-08-02 09:18

  “拔点”,是文物贩子的黑话。文物贩子到了古村落,看到哪家房子完整,装饰精美,就以低价买进。“不识货”的农民,常常轻易出让了宝贝。然后贩子再高价卖出,小到可以把玩的木雕,大到几百平方米的院落。

  “拔点”是倒卖文物产业链中的关键一环。本刊记者在走访中发现,单以古建筑为例,海外、公司、个人的古建筑移植行为,从实际结果看,一定程度上保存了不少可能消失的老房子。

  从破坏到保护,一线之隔,怎么做到有度有序地保护古建筑?

  波士顿的徽派祠堂

  在美国波士顿有一座完整的徽派祠堂---荫馀堂,属于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

  “这可能是最早从安徽被移植出去的徽派建筑,时间是在1995年前后。”在安徽省歙县从事文物古玩鉴定的程起告诉本刊记者,“这座祠堂被移植,所有手续都是完整的,符合政策。”

  南希,勃琳是移植这座建筑的关键人物。她在哈佛就读时接触到大量东方文化尤其是中国文化的内容,毕业后考取了位于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攻读中国美术史研究生课程,一学6年。

  南希第一次走进古徽州、走进休宁县是1985年。当时,她是为了考察“休宁籍明代作家汪廷纳与中国金陵版画艺术”,却对徽派古建筑等徽州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荫馀堂”原是坐落在休宁县黄村的一所古民居,由一黄姓徽商修建于清代,是一座四合五开间砖木结构的跑马楼。它占地500平方尺,有16间卧室。1996年9月底南希发现它时,这座建筑已20多年无人居住,正面临被废弃拆除的命运。

  回国后出任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中国艺术文化部主任的南希,产生了一个“搬迁一幢徽州古民居到美国进行研究保护”的创意。历经7年策划施工,斥资1.25亿美元,“荫馀堂”漂洋过海移居到了美国。

  1997年底,“荫馀堂”房屋被拆卸解体,工程人员对全部木石结构部件进行编号,并详细记录原来的组合方式。拆卸下来的2700块木件,8500块砖瓦,500只石件与屋内家具、农具和其他器物等,一并装入40只集装箱从上海出境。

  为了迎接它,皮博迪.埃塞克期博物馆还特意拓宽了马路,让运输车辆畅通无阻;同时把门侧的小街堵死,将荫馀堂展厅与主楼相连;拆迁了一大片居民区,给荫馀堂让出更多空地。

  荫馀堂解体构件在美国重新组装时,也按徽州风俗举行了隆重的上梁仪式,上金花、披红布、安五袋、钉五色布、上香和敬洒等,都一一照办并记录在册。

  荫馀堂在异国他乡延寿,屋主黄氏家族常去探望这座先后有8代黄家子孙居住过的老房子。而同样漂洋过海的徽派建筑还有石台县典型徽派茶楼,永久落户于瑞士。

  歙县的“乔家大院”

  徽州诸县山险水激、人稠地隘,故多取山前溪边之地构屋成居。

  “天下之民寄命于农,徽民寄命于商,而商之通于徽者。”徽商发财致富后,纷纷回故里大兴土木。巨商们另辟蹊径,以真山真水为园林,大量使用花墙、花窗、天井、虚门等。徽州全境遍布风格统一,用砖雕、木雕、石雕修饰的徽派建筑。

  世易时移,老宅子的主人们纷纷搬迁,时光侵蚀着那些原本华美的记忆。

  在歙县练江西岸,一座徽商大宅院罗列了29幢徽派建筑,年代贯穿明、清、民国。这片大宅又名西园,进入大门一连排开的是三座门楼,高悬门梁上、每座约书本大小的13个砖雕门洞,随风吹拂,自动转向,自动开启关闭。

  创建这座宅院的人名叫徐普来,他的经历颇为传奇。

  宅院现在的经理胡军告诉本刊记者,徐普来在歙县当地出名,是因为白手起家。1958年,徐普来因家乡浙江淳安建设水库移居歙县,开始以拉板车做小生意养家糊口,靠苦干积累资金办起工程队。

  “在那个万元户都稀缺的年代,徐普来拥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五百万。”曾经与徐一起创业的程起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一次徐普来发现一幢已经被列入拆迁范围的老房子,虽然破落但依旧看得出昔日风韵,他收藏下来,从此踏上了搜集老房子的生涯。”程起说。

  如今徽商大宅院中的29幢宅子,来自徽州一府六县,是徐普来一个村一个村找来的。

  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徽州,很多老房子并未列入文物保护名单,无人居住又年久失修,房主无意修缮,当地政府也无力保护。

  徐普来找到他认为有价值的房子后,先与当地村委会接洽,再与房主谈判,买回来的老房子一开始无处存放,先就地保护。

  2000年前后,徐普来的建筑队网罗了一批传承古典徽派建筑技巧的工人,他们负担起了日后所有的移植工作。

  “先绘图,再编号;先拆木雕,再拆砖瓦,就连所有房子的地基我们都搬了回来。”程起介绍,“古法筑墙壁用石灰和稻草,不加入现在常用的粘合剂,在恢复的过程中,工人们都严格按照原来的工艺操作。”

  2010年9月徐普来因贪污罪获刑,2011年6月,由于当时复建的土地使用权存疑,徽商大宅院被指为非法建筑,可能面临被罚没的命运。

  漳村的买卖

  漳村离江西婺源县城有半小时车程,这个拥有400多年历史的小村庄至今未被旅游开发,晴日阳光下,除了悠然劳作的农人,还有几对新人在河边树丛拍婚纱照。

  婺源人程晓明在上海经商,2007年租赁了漳村河沿岸的近二十亩土地,建造了自己的农庄。农庄背靠漳村曾经的航运要道,对岸是连绵的枯叶林,深秋时节色彩层叠的山林,打动了程晓明。

  “直到解放前,漳村都是一座重镇,码头繁忙。解放后公路修了,水路渐渐萧条,漳村也落寞了。”程晓明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农庄里主院落是新造的徽派建筑,相隔几百米处,两幢老房子沿河而立。

  “这是婺源乡下一个农村大队的粮仓,时间并不久远,应该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东西。”程晓明指着一幢两层楼木质建筑介绍。房子新刷的清漆,透出木材本身的黄褐色,总面积在300平方米以上。

  “像这样的房子在婺源乡下很多,也不是文物,但我就是觉得它好看,放在那里烂掉很可惜。这个粮仓买下来只需1.8万元,拆迁编号的费用和运费要2万元左右,复建则要花几十万。”程晓明表示。

  在他看来,纯粹的老房子,不经过改造是没有生命力的,除了尽可能维持原来的材质和结构,还要加入现代建筑的功能性,实用性的消失也就意味着建筑物的消亡。

  另一栋灰色木质结构民居位于粮仓对面,也是婺源乡间最常见的老房子。程晓明将它移植过来,用作车库。

  程晓明高中毕业后曾在婺源当老师,后来进入当地政府机关。上世纪90年代初期,仕途不顺的他辞职后,到上海浦东做起了建材生意。

  沿河向西行百来米,是漳村民居聚集地,这些民居有大约200年历史,至今部分村民依然居住在内。

  阳光穿过马头墙,照在徽派建筑那小小的天井里,百年木雕在灰尘和蛛网密结中依然能辨别出细腻的线条。一座老屋中,内堂昏暗,年迈的老妇正牵着孙女的手絮叨着。

  程晓明走过去用当地话跟她们打招呼。他告诉本刊记者:“我准备把这个房子也买下来,正跟户主商量。户主希望在交通方便的地方重新建一幢房子让他们居住就好。”

  这幢被相中的古民居,已在当地文物保护局登记在册,不能拆迁但能够买卖。程晓明的计划是原地修复改造,同样加入现代建筑的功能性设施。

  漳村祠堂已经破落,断壁坍塌,残垣中放养着几头黄牛。据说这座杨氏宗祠至今没有修复的原因在于:漳村的杨姓人近年来没有大出息的,因此这座由几千杨姓人共同拥有的古祠堂,无论修复和买卖都非常困难。

  搬进城里

  有阁开在工体12号看台的对面,是近年北京颇为时尚的一家餐馆。投资人把一座徽州古宅搬了过来,在房屋框架上另加了一个现代的框子,打造成如今的模样。

  这是一幢安静的两层小楼,外观是现代派西式风格,白色外墙,落地玻璃窗。而内里是六米高的中梁,高大的牌楼、暗黄色水杉立柱、纷繁精美的木雕斗拱,还有间或旁若无人飞进飞出的麻雀。

  这栋老房子原是清朝景德镇一位师爷的居所,220年历史。有阁的主人购买后千里迢迢运回北京,整个餐厅前期投入近2000万元。

  北京西四环外,一座明代万历年间建成的驸马家族的祠堂,在十几年前被北京收藏家白十源整体买下。2008年初,这座祠堂被运进北京,重新组装,住进了大玻璃棚。

  类似的房子,白十源一共“收治”了200多座,包括祠堂、官厅、戏楼、书院、宰相府、大夫第、牌坊、亭阁、门楼等。除了这座大祠堂,他还在中国国家画院复建了一座门罩和一个戏台。据他介绍,自己收藏的最大的一座祠堂,光是走廊就有100多米长。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2000年初,白十源用十来年时间收集徽派古建筑,看过的老房不下千套。这些建筑当时大多被拆散零卖,卖不掉的则直接扔掉。古徽州每个村落里至少都有一个祠堂,多的有十几个,这些年保留下来的祠堂却仅剩不到一成。

  上海宝山罗店的一座园林中也复建了几幢古徽州建筑。

  卫斯嘉生态休闲园占地1200余亩,建设项目有古徽州建筑会馆、明清牌坊、古桥、奇石博物馆等,所有的古民居全是公司总经理王卫从徽州民间收购来的。

  搬迁前保存最为完好的一座是“五号楼”。2005年下半年,王卫得到“线人”报料,在安徽、浙江交界处的一座小山村里发现一处难得的清末民初建筑,“楠木厅堂,中西合璧”。他跟随“线人”实地踏访。

  这幢老宅让王卫一见钟情。他告诉屋主要把这幢老宅全部买下,原样搬到上海,但被拒绝。谈判反复多次,王卫最后开出“七位数”的条件,并保证老宅在上海会得到修复性重建,和原来一模一样,而屋主一家人也可以随时到上海看老宅。就这样,老宅终于易手。

  现在,有一班木匠专门为王卫拆卸和修复重建古宅。他们来自“木匠之乡”东阳、衢州,年龄都在60岁以上,是为数不多的传统艺人。

  将古建筑移植到北上广等一线城市,首先要解决的是复建用地,那些能“重见天日”的老房子无疑是幸运的。

  复地集团高级副总裁曹志东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两年前复地也参与过一个古建筑移植的项目。“复地入股了一个公司团队,这个团队当年主导过新天地项目,在业界非常有名。几年前,江西某地政府找到他们商洽,那个地方有二十几栋古民居已经破落,被白蚁侵蚀,再不保护将不复存在。”

  但这个团队资金能力有限,因此联系复地集团,双方共同参与这个项目。

  “整个搬迁过程细致而繁复,除给每个部件编号以外,部分梁木要用石膏封存。至今这二十栋房子的部件,还在复地嘉定的一个仓库封存。”曹志东表示。

  他觉得,在上海完整地复制这些房子非常困难,“地皮价格太高,除非有政府项目,愿意建造古建筑风情街,否则对于一个房地产公司而言很难找到赢利点。”

  前《大公报》记者商湘涛,现在是上海一家私人博物馆的馆长。他告诉本刊记者,“在上海,规模性复制古建筑的人还是少数,独幢移植的相对较多。在青浦有一对夫妻,复建了一幢古民居作为私人会所,2010年长宁区收藏协会的年会就在那里举行。”

  老房子的生意经

  2011年7月下旬,7套徽派古民居在北京集体亮相拍卖,这些老房子大多是明清时期的,主人是桐城人汪政清,也是当年最初从乡间收购有阁的人。

  承接这次拍卖的是北京佳士凯拍卖公司,公司总经理赵晓凯说,7套徽派古民居的起拍价合计近3000万元。

  近年来,安徽当地对古民居出省进行了相对严格的管理,老房子的价格也日益攀升。程起介绍说:“古民居买卖的鼎盛时期是2005年到2007年,最初买家多来自北京,后来上海人和浙江人也多了起来,2009年后老房子出省已经很困难了。”

  黄山市文化局此前提供的不完全统计数字显示:黄山市1985年文物普查时,1795年以前的徽州古民居有4700余幢,但这20多年间,这些古民居在以平均每年近100幢的速度消失。至今,因为没有准确的统计数据,谁也说不清黄山市到底还有多少古民居。

  从2009年4月开始,安徽省编制《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实验区总体规划》。根据《规划》,徽州文化生态保护将本着保护为主、抢救第一、合理利用、传承发展的原则,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物质文化遗产、文化生态和自然生态等进行保护。

  但徽州古民居的保护依然显得力不从心。尤其是那些散落在徽州乡村、不够保护级别但又具有一定价值的“准文物”,依然在悄悄出省。

  2010年9月,有媒体记者在淘宝网上发现一家名为“黄山徽州老瓷器”的网店,一个“出售徽州老房子,价格面议”的帖子一度引起围观。

  记者随即联系店主徐老板,后者说出了房屋的价格,“面积80平方米,28万”。当记者提出疑问,“现在徽州古民居不是不允许对外销售了吗?我们如何运输?”对方很爽快地承诺,“这个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付完钱,我们会帮你运出省的。”记者继续问,“这些老房子,相关部门是否登记在册?来拆的时候政府等部门会来阻止吗?”两位房主的回答同样轻松:“像我们这个年代的房子,基本都没有登记,政府也不知道。”

  古民居流失,无疑会造成人文资源的损失。只是破坏和保护之间往往只是一线之隔,是让那些空置已久、无力维护的古民居在原地风雨侵蚀中消失,还是让有能力的人移植?

  在即将因造水库而被淹没的浙江胡卜村,村委干部询问本刊记者:“能帮我们联系其他人来购买老房子吗?我们这里都是明清大院,反正都要被水淹没了。”

  《望东方周刊》记者骆晓昀|上海、江西婺源、安徽歙县报道

……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
阅读完整内容请先登录:
帐户: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