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惠莲之死

  《金瓶梅》的主题就是欲望与死亡。由于死亡的情节不断发生,它多少令人反应迟钝。但一个不重要的角色宋惠莲之死,依然给读者带来格外的震惊,这个死亡在诉说着一些特别的东西。

  她是因为自己的丈夫来旺被主人西门庆诬害而自杀的。依照旧小说常规的模式,根据这样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宋惠莲应该被描绘成一个贞烈的女子才符合人们已经习惯的文学逻辑。然而不是。就像把武松写成颟顸可笑的样子,《金瓶梅》总是在颠覆传统,并以此来表达它的意外的深刻。

  从头来读宋惠莲的故事,几乎直到她死之前,这个角色没有什么可以让人尊重的地方。要找一些“关键词”来说的话,大概就是:轻浮、放荡、虚荣,贪财,有几分伶俐却不识轻重。而且这些特点结合在一起,又表现得十分可笑,甚至她的死路,在很大程度也是由这些性格上的东西铺成的。

  作为一个穷人家的女儿,宋惠莲先是被卖去当婢女,后来嫁给当厨子的蒋聪,那时她就和西门庆的家仆来旺勾搭上了。蒋聪身亡,她便嫁了来旺,来到西门庆家。她是有几分姿色的,又着意地照着潘金莲她们的打扮,弄成个妖妖娆娆的样子。西门庆一挑逗,她就顺水放船,做了他的姘妇---这条路其实是她自己选的。

  偷人罢了,她还张扬。才跟西门庆勾搭上,得了些许银两,她便在门口嚷嚷着,叫那些伙计:“傅大郎,我拜你拜,替我门首看着卖粉的。” “贲老四,你替我门首看着卖梅花菊花的,我要买两对儿戴。”她买了论升的瓜子到处送给下人嗑,自己更是嗑得满地瓜子壳。

  张扬罢了,她还总往高台盘上挤。西门庆的妻妾们在花园里打秋千,她也凑热闹,荡得比谁都高,露出大红潞绸裤子,“端的是飞仙一般”。

  往上挤罢了,她还挤兑甚至羞辱正得宠而又狠毒的潘金莲。她发现潘金莲跟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有一腿,便借着元宵节游玩的机会,当着潘金莲的面跟陈经济调情,表明她已经找到了占上风的由头,又卖弄她的脚比潘金莲小很多,暗示她完全有资格跟潘金莲争宠。

  一切的细节都描绘出宋惠莲的轻佻与愚蠢;但你如果仔细想过,就明白这正是因为她涉世还浅,心机不深,她受罪恶的浸染还少。她以为世界跟她一样轻浮,却不懂得那轻浮下面深藏着危险。

  来旺外出应差归来,知道老婆给西门庆睡了,第一个反应是打老婆,第二个反应是灌酒,说大话,要跟西门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因为听人挑唆说这事跟潘金莲也有关,发狠要“把潘家那淫妇也杀了”。这都是大话而已,男人到这份上,能不说几句大话吗?但潘金莲却找到了机会,竭力撺掇西门庆把来旺给办了。于是来旺就因“谋财图命”下了牢,这是老套故事。

  这不是宋惠莲想要的和愿意承担的结果。以她庸俗的计划,她希望西门庆放了来旺,给他另娶个老婆,自己就完全成为西门庆的人---这对谁都好。西门庆先是答应了宋惠莲,而后又被潘金莲说转了心,终于把来旺送上绝路。之后宋惠莲两次自杀,最终死亡。“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去看出殡的!”这是她对西门庆最后的评价。

  常见人把宋惠莲的自杀解说为一种道德力量的觉醒,这不全面。来旺是由情人而成为她丈夫的,这跟潘金莲与武大郎的关系完全不同,她还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念头;从现实处境来说,西门庆不仅没有遵行给她的许诺,而且“把圈套儿做得成,你还瞒着我”,这表明自己对西门庆而言完全无足轻重,玩儿就是玩儿罢了;从道德感上说,她可以偷情却没有力量以害死丈夫的代价来换取自己的“幸福”。她的天性是庸俗而轻浮的,但罪恶中的享乐却需要狠毒的力量来承担。

  当世界把真相放在面前时,轻浮的人终于变得不再轻浮了。这不是宋惠莲一个人的故事。

  骆玉明:复旦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专业教授、博导,兼任《辞海》编委、古代文学分科主编。

  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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