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大越对自己失望透顶

　　用巧克力推倒柏林墙

　　年轻时，你想过要永远追随一个人吗？陈欢想过。

　　小美国，出生在美国，13岁才第一次回国，中文说得磕磕绊绊，长得却那么讨喜。让人看了真是揪心，就像舍不得看一个漂亮孩子独自学走路摔跤一样。这是小美国刚进他们外国语学校A班时所有同学的感受，陈欢也不例外。

　　小美国给大家发漂亮的瑞士巧克力。外国语学校大多是家境好的孩子，见过世面，见怪不怪。但是陈欢不一样，她是外国语从本市各中学选拔出来的尖子生，用以提高升学率。所以这部分学生的大部分学费被减免。陈欢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巧克力，一个个酒瓶的形状，据说里面还有真的洋酒。不知道这样的巧克力吃多了会不会醉？陈欢手里有三颗，她不舍得独享。她把它们收起来，想带回去给奶奶尝尝鲜。

　　小美国抱着书包在陈欢身边坐下，用蹩脚的中文悄悄问她：“你不喜欢吃chocolate？”

　　陈欢看着他，笑了笑。陈欢是全班唯一穿校服的女生，衣服的颜色很淡，五官也很淡，笑容也是淡淡的。小美国中文长进后，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么一句话——像一株白茉莉不明不白地放着香。他觉得说的就是陈欢。

　　小美国指着桌上一条用修正液画出的歪歪扭扭的线，问陈欢这是什么。

　　陈欢怎么也跟他解释不通什么是“三八线”，于是告诉他，“是像柏林墙一样，把两边的人分隔开来”。

　　小美国听了有些不高兴。他把书包里剩下的巧克力都放到陈欢的桌子上。他说：“这些可以把柏林墙推倒吗？”

　　陈欢突然就被感动。小美国是个这么真挚的人，像她冬天去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时见到的那盆水仙花，放在暖暖的玻璃桌子上，天真地绽放，吐露香气。

　　爱是无伤于他人的邻人之情

　　从初一到高三，陈欢几乎深信不疑，她会一直待在小美国身旁的位置。她甚至觉得，越喜欢一个人，就越只想要做他一辈子的邻居。陈欢在日记本里写道：爱应该是无伤于他人，亦无伤于己的邻人之情。

　　她和小美国一直写交换日记，小美国曾指着这段话要她解释。陈欢淡淡地笑，“你中文再学好一些就看得懂了。”

　　小美国觉得陈欢坚强自尊，轻松就能考第一名，读好多书，还会写文章。陈欢能把《诗经》从头背到尾。“挑兮达兮，在城阙兮”，这样一句话，小美国是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它是说：我在城头走来走去，盼望你的到来。他从不知陈欢等候了他很多年。

　　这不怪他，少女时代的陈欢就捏着股劲，不露情，不示弱，自尊仿佛比贞操还重要。从她月假经常留守在学校就看得出来，在满学校贵得咋舌的私家车把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时，陈欢觉得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门口等一小时才有一班的公车实在太伤自尊。她可以在交换日记中和小美国分享她的梦想、动容的句子、感同身受的歌曲，但是关于这些生命里灰暗如旧墙的底色，她死也不肯说。所以不怪小美国不理解她为什么不愿意回家，陈欢不回家，小美国就吃不到只有陈欢家里才有的春笋蛋饼，就着这个小菜，小美国可以吃下两碗白米饭。

　　陈欢把她那个在太湖边上的家形容得很美，有院子，夏有玉兰秋有肉桂，香味都是醇醇的，有一口井，有石头砌的小鱼塘，还有一只小煤炉，奶奶在上面炖白花花的鱼汤，小美国爱吃的春笋蛋饼也是在这里慢工出细活做出来的。但是说得再天花乱坠也是没有底气的，小美国无数次表达过要去陈欢家做客的愿望，陈欢编了无数理由委婉地拒绝。

　　穷人和有钱人凑热闹

　　张爱玲曾说：“穷人和有钱人凑热闹，就像下雨天跟人合撑伞，湿得更厉害。”

　　要知道，陈欢曾经也鼓起勇气想走近小美国的世界。

　　那是高二，小美国过生日，之前他得了一个了不起的数学竞赛奖，所以小美国的妈妈奖励他一个盛大的生日趴，有乐队，还要跳华尔兹。多么令人兴奋啊，小美国让陈欢保证好几次，一定要来。陈欢答应了，本来她就准备好了礼物，小美国的女神莫文蔚的新碟。

　　陈欢换了一条拿得出手的裙子，一早出门等公车。11路换8路，再换702路到西水街的江南景园，小美国形容他的家像一只白色的小象。陈欢觉得今天自己挺体面的，不会给小美国丢脸。但是很快，陈欢就狼狈地逃了出来。她在702路上碰到了色狼，那人脏兮兮的手搭上陈欢的左肩，一直试图移过来蹭陈欢的屁股。陈欢又恨又怕，却连扭头大骂他的勇气都没有。车一停站她就冲了下去，离目的地还很远，陈欢灰头土脸地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见了那头优雅漂亮的小白象。别墅前宝马香车，花园里衣香鬓影。陈欢突然就退却了，转了头，毫不留恋地往回走。第二天，小美国来到教室兴师问罪，陈欢撒谎，“我肚子疼得厉害，就没去了。”小美国拿出一只冷藏盒，他特意带来了一小块生日蛋糕给陈欢。陈欢的礼物交出来，小美国很开心，“啊，karen。林汐然也送了我这张碟，就是国际班的那个神话。昨天见到她，很有亲和力。”

　　林汐然，就是有名的有钱人家的女儿。陈欢凝望眼前这个美少年，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回忆是内心的谣言

　　小美国很快恋爱了，动不动就是林说，林说。但是林汐然有句话是对的，“梦想与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可这就是人生的美好。”陈欢觉得，也许小美国就是她的一个幻想，而幻想是拿来幻灭的。

　　高考结束，他们都考去了上海，陈欢学了医，本硕博八年连读。小美国和林汐然则是2+2的国际班。人生好像就是在这时候显得泾渭分明了吧。陈欢在实验室里做一整天的实验，累了抬头看看玻璃柜里的器官标本，苍白而苍老的标本，她觉得这就是她和小美国的命运了吧，装在不同的玻璃罐里，一生一世遥望着。那些所有被隐藏起来的感情，只要不说，就像有福尔马林永远保护着，永远不会腐坏。

　　难得的是他们还保持着中学时代的情谊。陈欢依然写小说，小美国依然是第一个读者。每个故事大多有小美国的影子，他很开心，开玩笑说：“看着小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很爱我。”陈欢突然接口：“我是很爱你。”小美国愣了愣，说：“我知道啊。不爱我，你早就离开我了。陈欢，我越长大，越对自己失望透顶。”

　　小美国和林汐然没多久就分手了，情场浪迹。人生里有太多诱惑，诱惑很美，诱惑也叫人迷失。迷失还好，最怕沉沦。陈欢是阻止他沉沦的灯塔。

　　陈欢一直没有恋爱，追求者寥寥。小美国说：“陈欢你很优秀，只是男人嘛，你知道的，都是拈轻怕重的。”

　　其实陈欢心里清楚，她在等，等一个更好的自己，等一个契机。可是这些年过去，这两样都遥遥无期。陈欢的坚持令她得到了什么呢？弥足珍贵的回忆吗？你知道的，回忆都不是真实的，那是内心的谣言，你想记住什么，就会忘却其余。

　　爱的人在很远的地方

　　两年过去，小美国回了美国。小美国在越洋电话里说：“陈欢，我很想你，很想你。还不如不认识你。”因为有时差，电话渐渐少了。陈欢只能从翻墙的facebook上了解小美国的近况。他进入了另一个浮华的留学生圈子：背gucci的人被有hermes的人鄙视了；某某带了女朋友去瑞士滑雪；某某又去米其林三星的餐馆用餐；今天又有生日趴，乌泱泱的一群红男绿女。小美国有时候也苦恼，对陈欢抱怨：“我好像越来越糟糕。”

　　陈欢说：“你只是有点迷路了。不要怕，会好起来的。”

　　“陈欢，你也是。你活得太焦虑，太清醒了，这样会伤害你自己。”

　　这就是陈欢的收获，那么多年换来一个了解自己的人。一句话就能说到陈欢心里去，令她心酸得不得了。嗯，那就这样吧，已经很感激命运了。

　　陈欢研二的时候，小美国突然回国几天，偏偏陈欢那时参加一个义务医疗队去了偏远山村。那里的黄昏真是壮观，漫山遍野的桃花，火烧云把天空染得温暖而宁静。这天，隔着电话听到小美国略显失望的语气，陈欢想也不想，跑下山央求村长送她去车站。

　　坐小巴，换长途客车，再换火车，一路颠簸，无奈夜行的火车还晚点几个小时。陈欢只好住车站旁30块一晚的旅馆。走进去一张光秃秃的铁网床，墙角堆着烟头，墙上写满小姐的电话号码，蚊虫嗡嗡，窗外还有轰鸣的汽笛声。陈欢胆战心惊地睡下，想起小美国，又觉得安心。

　　陈欢只来得及和小美国在机场匆忙见一面。小美国更帅一些，身上飘着昂贵的香水味。他拥抱陈欢时陈欢深深吸一口气，这就是小美国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很好很有安全感很体面的气味。陈欢笑得有些局促。

　　小美国说：“我就想来看看你，也想让你看看我。怕你以后不记得我了。”

　　陈欢平静地望着小美国的背影，站了一会，掉头走了。

　　陈欢依然是一个无比勤奋的人，周围的老师同学都说她会有远大前程。只有陈欢自己知道，她不停地往前跑，只是因为所有令她心动的东西和人，都在很远的地方，她只有不停地追赶，才能离他们更近一些。

　　那么关于对小美国的感情呢？也就这样无疾而终了。

　　撰文_陆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