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我生命中的A城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福州,求学,萌芽
  • 发布时间:2012-09-07 10:04

  每座城市都有一所一中

  1999年,新概念作文正流行。班上有一个女生每月读《萌芽》,企图靠新概念作文大赛绕过高考的独木桥到远方去。那些作文里常有忧伤或者故作忧伤的文字,用A、B之类的字眼指代不愿被其他人知道的人或物。

  当我离开福州,北上求学,我开始矫情地叫这城市A城。

  曾经看到一段影评:“下雨天不穿雨衣,把自己淋得很湿,头发湿透,周围闷热的空气才舒畅起来,仿佛一定要淋成这样,才算是夏天,才终于算是回到了南方。”

  A城一年要下200天的雨,每到春天,似乎连墙壁都潮得要滴出水来。夏天的麻烦之一是内涝。外婆家住在低洼区,附近的小河沟一下雨水便溢得到处都是,严重时会淹半米多高。外婆全家只好搬到二层,等水退了再下楼来清理残局。

  一中的校园里总有被雨淋湿的女生快速跑过开满白玉兰的巷道。

  似乎每座城市都有一所学风良好、升学率高的重点中学叫一中。一中位于三牧坊,坊是唐代的建筑格局单位,临街的部分叫坊,背街的小路叫做巷,三坊七巷是福州老城区最顽固的符号。老城区里藏着花巷、井巷和塔巷等叫不上名的蜿蜒小街。

  这所学校曾是福建教育界的骄傲,学生注册单上曾有过邓拓、王铁崖和林觉民这样闪亮的名字。当年15岁的我,懵懂地站在这个由凤池书院改成的老园子里时,并不知道它会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这样深的痕迹。

  从一中坐半小时的公交车,向北穿越城区,就到了到闽江边。长长的江堤,水拍着岸,偶尔有船经过,滩上有不知名的绿色水草和被挖沙船挖空的凹陷。父母经常嘱咐,不要到滩上玩,言之凿凿谁家的孩子陷进挖沙船留下的沙坑再也没回来。

  所以,我们站在岸上,喝可乐吃薯片。仍然是受某篇新概念作文的蛊惑:某男生某女生,每个夜晚跑到城市的高层建筑顶楼,倚着聊天,喝可乐吃薯片。那是无论怎么吃都不会变胖的年纪。即使前面是密密匝匝一群人,也要如羚羊般小跳着在人群中高速穿梭。跑步的时候,脚跟从不着地,身体永远前倾,恨不得随时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把破空的羽声抛在身后。

  在江堤上跑着的时候,女孩们的头发还很短。

  鸽子灰色的翅膀

  离高考还有三个月,女生们留长了头发,教导主任也不再说教。

  那时我仍在打全市排球联赛。

  A城被称为排球之乡,这座城市几乎每所中学都有排球队。14年前,瘦得跟豆芽似的我第一次站在球网前,第一次参加球队的活动是去看中国女排对日本女排的比赛。一场比赛看下来,嗓子喊哑,从此就迷上了那个银色的精灵。

  训练结束,我常常躺在常青馆的地板上发呆。沉闷的黄昏干燥而空旷,空气中弥散着木地板磨擦过的香气,天花板仿佛天空的边框,头顶几只巨大的排气扇不急不慢地转,透下来一重又一重蓝天的影子。就是这样的时刻,落日在西窗外露出绯红色的脸,球网的格子被斜映的阳光爬满,偶尔有银色的球从网上轻盈地跃过——就像看不到极限的梦想,或者鸽子灰色的翅膀,年轻的马奔跑过草原留下的风。

  后来,我站在差几分没考上的某校门口,想起那些傍晚的球馆灯光,平凡老人的模样

  后来,我去了北方的一所理科大学念文科系,戴上了眼镜,不再打球。

  北方城市终年干燥,即便是潮湿的梅雨季节,脸上也容易干燥脱皮。路上不多树,一到夏季便曝露在烈日之下。每次顶着烈日骑车在校园里穿梭,我就会尤其怀念起A城漫天的榕树来。

  A城植榕,古已成风。据说自北宋一名张姓太守在衙门前植了两棵榕树,并号召百姓遍植开始,A城从此便满城荫盖,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的地方甚至连阳光都渗不进来。

  期末复习的时候,泡在图书馆,走了神,便抱了地图册来看A城。摊开地图,默默地描出家的位置和一中的位置,想象自己骑着车在光禄坊和吉庇巷之间飞驰。

  阳光从坊巷间洒下,小店间杂,炒杏花粉的香气飘着,店主嚣张地把小圆桌放在人行道上,上班上学的人吃着早餐,窄仄的巷道掩映在茂密的榕树、玉兰和芒果树的荫盖中,骑车穿校服的少年笑嘻嘻地结伴同行。从郎官巷口出来,严复故居的黛色瓦顶从身后掠过。

  大学快毕业那年,曾带七八个同学回A城玩。同来的都是北方人,被安泰楼的小吃腻得迈不开腿。福州人贪甜喜糯,糯米糕、绿豆糕一年四季都很畅销。外地人爱去安泰楼和味中味,因为一次就能吃到几乎所有的福州小吃。本地人却不以为然,只爱去乌塔边的细娣元霄和酒仙楼。

  酒足饭饱,大家半不情愿地坐着破陋的公交车到马尾造船厂看马江海战的纪念馆。阳光过于明亮,人懒洋洋的,直到撞见老照片上那些执拗的少年面孔,才猛然间醒过来。

  这里曾是福建船政学堂,中国第一所近代海军学校,曾经是这个民族海军的希望。学堂用英语和法语授课,学习物理、机械、船体制造、航海、天文和地理。他们在当时不过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转眼就在马江海战和甲午海战中变成了人鱼泡沫。少年郎嬉笑间,便成了翻过去的历史残页。

  如同任何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一样,A城可供缅怀的太多。

  老城区里有林则徐故居和林觉民故居。我初中上的便是则徐中学。校园里立着林则徐的像,处处有介绍他生平的文字。林觉民故居几经修缮,或许是托了那篇《与妻书》的福,院子仍是当年青翠的模样。记得第一次来是初中的一个周末,物理奥赛的集训班,毫无例外地逃了课,躲进这个院子,五毛钱门票,没什么人。当时并不知道翻译《茶花女》的林纾和冰心都在这里住过,更不知道林觉民有个堂弟叫做林长民,早早就带着他的女儿林徽因住在了欧洲。只是时不时在那个小院里玩,并不觉得那小院有何特殊,只感觉树影婆娑,珊珊可爱。

  同学们兴致勃勃,他们对这座有着2200年历史的老城,这个在近代首批开埠的口岸、这个被海军寄予厚望的军港、这个离台湾只有30海里的渔镇充满了敬畏和好奇,而我,我叫它A城,它就不再是历史课本或百度百科上的福州,无论骄傲光彩或晦暗耻辱,它都不过是陪伴我成长的平凡老人模样。

  故乡的意思

  一提到福州,总免不了让人想到台湾,免不了有几个亲人失散的传奇故事,配合命运演绎颠沛流离。仿佛不这样,就对不起这座城市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对不起历史的发展。

  可是,所谓故乡大概就是这个意思,那些百度百科上光彩夺目的片断,那些举世无双的风流,那些流离失散的传奇,你成长于其间,只道他们是平凡的街道、寻常的老人。

  我的父亲在造船厂当工人的时候,祖父正开着他的渔船归来。祖母在家中照顾父亲的四个弟弟和三个妹妹,忙得晕头转向。偶尔她会想起自己数十年不见的兄长——他和其他普通渔民一样以捕鱼为生,20岁那年成了亲,有了个能帮他补渔网的妻子。成亲不满两月,出海时遇上退往台湾的国民党军舰,从此再无音讯。妻子的腹部日渐隆起,他仍旧未归。四十多年过去,才有一封信自海峡那边漂来。满头白发,乡音不再,跪在父母坟前痛哭,抱着妻女说不出话。旁边是怯生生的外孙,对着这从天而降的外公,躲着从人群缝中看他,眼睛里尽是困惑。

  母亲家里是手艺人,外公编藤箱和藤椅,他不怎么识字,手艺却精湛。

  49年前印了名片放在编好的藤箱里,从福州退往台湾的国民党溃兵大批买下,装了细软逃亡。几十年后,竟有信循着名片上的地址而来,请他做藤箱。可惜他的独子在40岁时早逝,手艺无所传,而我们这一代孩子更是吃不得苦,没有一个后辈传承了这门手艺。

  13年后,我在德国南部小城图宾根,抱着女儿,对着电脑和父母视频通话,忽然想起已经离A城很遥远。可是,我在那些老人的目光中长大,直到今天,仍然走在这目光之中,背后暖暖的、湿润的气息,从未远去。

  撰文_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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