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开往黑龙江的火车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黑龙江,逃兵,知青
  • 发布时间:2012-09-07 09:47

  死到临头的陆小囡

  1974年黑龙江的初冬,陆小囡的身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舒展过。她平躺在地上,感觉寒冷从脚尖、指尖一点点地蔓延上来。她知道再过一阵,她的双腿双臂会慢慢失去知觉,血液会被冻成固体,听建设兵团里年纪大点儿的知青说过,在北大荒这个地方,冻死个把人一点儿不新鲜,他们还告诉她,人冻死的时候是笑着的。

  陆小囡想起上个月那个江西来的女知青,梳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为了逮一只狍子困在沼泽里,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挣扎,然后被沼泽吞没。陆小囡是在找那匹丢失了的枣红马的时候,没有留神山沟里被雪虚掩的缝隙,一脚踏空摔了下来。陆小囡开始还想拍拍身上的雪赶紧站起来,可是左腿钻心的疼,她想,坏了,骨折了。

  天色渐渐暗下来,偶尔有纱绢一样的薄云在天空快速地掠过,稀寥的星星升起来,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屏息凝神。陆小囡哭了,眼泪流出瞬间即被冻住,睫毛生生地黏在一起,睁开眼睛都费劲。陆小囡清点完自己的一生,发现自己一直试图躲开的那个念头又涌上来了,她特别特别地想念郑文明,就是刚刚和她分手的那个男生。

  如果陆小囡死了,郑文明会不会想起她?应该不会吧,他说得清清楚楚,他要和温婧招工回家了,郑文明的肩线背对着她,冷漠又决绝。

  他还说,这是温婧家里托了好大的关系才有的两个指标,他不能放弃。

  傍晚的山林寂静安谧,陆小囡越来越冷,她昏沉沉地抑制不住想睡过去的渴望,但是她清楚,这一觉睡过去就再也不会醒过来。

  两个被抛弃的失意人

  陆小囡的大腿无法挪动,只能用指甲不断地掐另一只完好的腿。就在挣扎时,陆小囡突然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落叶被踩断的声音,然后是某种动物狺狺地嗅来嗅去。陆小囡来这里的第一天就听说过北大荒狼群肆虐,陆小囡慌了起来。

  有一只尖耳利牙的动物在旁边转了两圈走开了,然后是一道手电筒的光束,一个年轻男生被狗咬着裤腿往这边拽。他大喊,陆小囡!她的声音都在哆嗦,陈胖子,我在这儿!

  陈胖子用军大衣把陆小囡裹住,呼哧呼哧地送她去场部医院,陆小囡知道,这下得救了。

  陆小囡的腿被打上夹板的时候,疼得嗷嗷叫,陈胖子在旁边抽劣质的烟,熏得她眼泪都出来了。他说,全连队的人都出来找你了,以为你想不开投了乌苏里江了。

  陈胖子高高壮壮的,络腮胡,胖脸一笑眼睛就成缝了,棉鞋踩得裂了口子,里面的袜子早就看不出颜色,十足的一个糙老爷们儿。陆小囡叹了口气,如果她是温婧,也会转头爱上白白瘦瘦拉手风琴的郑文明。

  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带来的尴尬。他的女朋友和她的男朋友相爱了,并且携手通过家里的关系回家当工人去了,剩下打着石膏和夹板的陆小囡,还有失意后愈发显得臃肿的陈胖子。陈胖子清了清喉咙,那个,为了报答我救你一命,场部的标语你替我写了啊。

  陆小囡愤愤地看着陈胖子,活该温婧甩了你。

  但是这句话没敢说出口,因为最后还是陈胖子找来一辆木板车,在东北的晚秋中,一步一步地把她拉回连队。

  永远告别这块黑土地

  陈胖子也是浙江知青,同一辆铁皮车拉来的。

  陆小囡还记得他在车厢的另一头和别人嚷嚷着下象棋,身边有个叫温婧的挺好看的女生。听说他高中时是个才子,而且家里是有海外关系的,出身不好,陈胖子是咬破手指头写了血书才来北大荒的。

  陆小囡养伤的这几个月,陈胖子偶尔来看看她,捎过来几封家信,或者几个刚煮好的鸡蛋。陈胖子低头坐在炕边的时候,陆小囡有些紧张,心里害怕,她问,陈胖子,你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陈胖子一愣,转而跳了起来,你个神经病,你哪点好我会看上你?要不是看你这段时间腿脚不方便我早就把这个给你看了!

  说完陈胖子甩给她一封电报,母病危,速归。陆小囡拖着刚好的腿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给我看?陈胖子说,你自己当时都快死了还管得上你妈吗?

  陆小囡心急火燎地哭了,陈胖子在旁边两道浓眉拧成一团,别哭,我帮你想想办法。

  因为陆小囡是为集体找马受的伤,理应嘉奖,所以探亲报告很容易批了下来,陈胖子作为老乡自告奋勇护送陆小囡回家,组织上也放行了。可是陈胖子没有大家想象中的兴奋,东北老乡们兴致勃勃地要他带小核桃、香榧子、毛芋艿回来,陈胖子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行囊,他把自己珍藏很久的几本书也私底下悄悄送人了,陆小囡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容不得她细想。

  一周后,他们拿着车票、证明信,在东北已经降临的冬季,踏上了回乡的火车。

  陆小囡向送别的知青们挥手,陈胖子举起的手又慢慢落回来。他不像是暂别,而像是永远告别这块黑土地。

  原来一切都是个骗局

  陈胖子打算做逃兵。

  在人挤人的火车上,陈胖子看着昏昏欲睡的陆小囡,帮她掖掖裹在身上的军大衣。陆小囡的睫毛长长地垂盖在眼睑上,头发散落在额头,看上去和那天在树林里发现她时一样。陈胖子看见她就想起郑文明,想起郑文明就放不下温婧。他曾经恨过陆小囡,没本事看住自己的男朋友,让温婧心猿意马,可是,陆小囡能怎样呢?她也不过是个受伤害的小女生。

  陆小囡在梦里哭了,两行眼泪顺着鼻翼滑落。陈胖子推醒她,有什么好哭的。陆小囡抽抽鼻子,说,梦到妈妈了。

  陈胖子的心被软软地击中了。他走到车厢接头处抽根烟,想了许久,决定对陆小囡坦承一切,从那封伪造的电报开始。

  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只有这样陈胖子才能有机会去找温婧,有些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她就离开了。陈胖子多么不甘心,10岁的时候他就认识她,可是仍旧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也许,她只是厌倦了北大荒贫瘠的生活,那他可以想办法带她远走高飞,甚至这一次出行,陈胖子都没有打算再回去。

  陆小囡知道一切后不怒不哭,她只是静静地冷冷地看着陈胖子,当她张开嘴唇的时候,她的声音都不像自己的。她说,陈胖子,没用的,她和郑文明都是铁了心要放弃我们的。

  她慢慢地仰起头,说,如果你非得去找她,那你必须一周后在杭州火车站和我会合,你要是不回来,我回东北也逃不掉处分。

  和陈胖子一起圆谎

  陆小囡这个年过得很忐忑。家里一切安好,父母惊讶小囡没写信就回来了,见了面又惊又喜。春节和在家那几年没什么区别,年三十夜锅里煮着香喷喷的毛芋艿。大人搓着珍珠一般细巧的“顺风圆”,吃了一年顺顺当当的。大年初一醒来,陆小囡在枕下摸到包着红纸的压岁钱,床头一双红灯芯绒棉鞋。但是这一切都不能让她踏实下来,她被迫和陈胖子一起撒谎,能不能骗过全世界,就要看陈胖子肯不肯把这个谎圆下去。

  初五的早上,陆小囡被父亲送到火车上,她本不想上车,她说还有个朋友要一起返回的。陆小囡踮着脚在站台上四处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胖墩墩的身影,可是等到火车已经拉响汽笛,父亲推着她往车厢里走,陆小囡死心了。

  她该怎么跟组织交待呢?明明陈胖子是送她回家,现在却消失了,这在那个时代是一桩大事件。陆小囡想,自己写了这么多年的入党申请算是泡汤了,马上就要到手的广播站的工作也要丢掉了,写检讨、隔离审查是逃不掉的,会不会把她送去劳改,陆小囡想都不敢想。

  车窗外面头发花白的父亲冲她微笑,陆小囡心酸地把头抵在玻璃上,眼泪都要流下来了。一个胖胖的身影,像东北深山里身手敏捷的熊瞎子,蹿上了刚刚启动的火车。

  陈胖子披星戴月赶了四十里路,一双解放鞋磨出了大洞,终于在1975年正月初五的早上,赶上了开往黑龙江的火车。

  故事的结局很简单

  除了陆小囡,谁也不知道陈胖子在那年冬天做了什么。

  陈胖子去了温婧的工厂,温婧穿着画报上纺织工人的围裙,戴着白色的帽子,他只是远远看见下班的她,陈胖子觉得温婧微微发福,郑文明用自行车驮着她,两个人渐渐骑远。

  陈胖子的心愿了结,也没有什么遗憾,照他的计划,他是要偷跑到广州,当个黑户也无所谓,反正他不想回黑龙江了。

  可是还有一个让人在脑子里甩不脱的陆小囡,她摔倒在雪地里是他救了她,又是他造假电报利用她才能再见温婧,而且,温婧抢走的,也是陆小囡爱了很多年的男朋友。陈胖子想,陆小囡其实也很可怜。人不能那么不顾别人,不能那么费尽心思地为着自己。这么想着,陈胖子想,还是回去吧,日子可能还是不好过,但是心里不会觉得亏欠别人什么。

  火车吭哧吭哧地爬到黑龙江,已经是3天后了。陆小囡看见了接站的知青伙伴,她飞快地对陈胖子说,陈启林,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陈启林在行李架上翻找陆小囡的行李,说,以后喊我“陈哥”就行了,有事随时找我。

  陆小囡屁颠屁颠地跟在又高又胖的陈启林后面,绿色的军大衣,妈妈新织的红色毛线围巾,两只小辫子在肩头一甩一甩。

  两个年轻的身影,融进了大东北早上冷冽清爽的晨光中。

  撰文_碧碧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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