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一个至少不讨厌的人当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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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小引不喜欢胖女人。在她看来，所有任由自己胖到有碍环保地步要么根本从来不爱自己。所以，当看到江枫像一座大山一样艰难地从门外挪动进来，马小引的右眼皮神经质地跳动了17下。

　　江枫庞大的身躯塞在一件大红色带金属质感的风衣中，使她每挪动一步似乎都带着巨大的阴影。后来某次办公室八卦中，当马小引得知江枫的体重不过75公斤时，忍不住说，我一直以为她有足足100公斤。

　　那次面试，江枫并没有提问很多，但她有一个问题让马小引印象深刻。当得知马小引的住处离公司较远时，江枫建议她在公司附近租房。

　　“在这里租房成本太高。”马小引本来不想说，却又不好不说。江枫笑了一下，手指弹琴似的弹着桌面，说：“那好吧。”关于“那好吧”的意思，马小引琢磨了一会，她不是一个敏感的人，然而，江枫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还是让马小引感受到了女上司那巨大如她的身形般的优越感。

　　面试结束后，马小引打电话给男朋友，说不喜欢这家公司。男友问为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不出所料，男友开始在电话那端冷嘲热讽。他说，马小引，别这么天真好不好？你现在是在找工作又不是找对象，还不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人家喜欢你就不错了。

　　一周后，马小引收到了A公司的Offer，正式成了江枫的下属。

　　2

　　据说每一个胖子都有颗多愁善感的心，江枫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在电台情感节目红火的年月，她在电台做过这种节目的主持人，每天深夜上班，听些耸人听闻的故事，说些伤春悲秋的话，下班走在冰冷的街上，常有种扑入车灯，将自己融化的冲动。年轻时的经历或多或少会影响一个人。这段电台生涯使江枫的性格中多了一些喜怒无常。

　　刚做电台主持时，领导对于节目总不满意，嫌她被听众牵着鼻子走。有一次，领导从情感书上抄了一些句子给她，告诉她，如果有人倾诉失恋，你就读这段，有人倾诉单恋，你就读这段……江枫看到那些句子，一个个凌厉得像小刀子，犹豫地问：“这会不会太伤人？”“永远不要考虑别人的感受，那样你将一事无成。”电台领导的这句话，后来成了江枫的职场座右铭。

　　不过，如果说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也是假的。江枫只是不考虑那些地位不如自己高的人的感受。比如马小引。

　　江枫是个爱热闹的人。中午，只要她在办公室，必定招集下属一起叫餐，然后放在会议室里吃。集体叫餐的时候，钱大家出，菜由江枫一个人点。她是江西人，重口味，尤其能吃辣。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餐，马小引只吃了两口菜，江枫问她为什么，她说很怕辣。江枫“哦”了一声。第二次，依然没有马小引吃的菜，江枫却没有再问她为什么不吃菜。

　　下午，马小引悄悄问坐在前面的罗莉，能否不参加这样的会餐。罗莉眨巴着芭比娃娃似的大眼睛，说：“不太好吧。”过了一会儿，罗莉又在MSN上对马小引说，其实大家都不喜欢这种午餐方式，跟主管在一起，不光吃什么菜没自由，说话也没自由，完全就是自己出钱看江枫一个人表演，但没办法呀。

　　马小引倒不介意博江枫一笑，却实在受不了没菜吃。再一次中餐，马小引鼓足勇气对江枫说：“江总，我胃不好，以后能不能点几个不辣的菜？”

　　江枫正在欢快地吃小炒鸡杂，一块鸡胗在她嘴巴里唱着咯吱咯吱的歌。

　　“我天天吃辣，胃不知道有多好。”江枫说。

　　“可是……”马小引决定抗争到底。

　　“咱们点菜的这家，没有不辣的菜，做湘菜的。”江枫打断了马小引的话。

　　“那我以后能不能中午自己去楼下买盒饭？”小炒鸡杂的快乐僵硬在江枫的脸上。她伸出筷子，凶猛地夹了一筷子泡椒腰花，嘴里挤出一个很硬的“好”字。

　　马小引为自己争取来了捧着中意的饭菜的权利，却只能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享用。

　　3

　　周末，马小引去爬大南山。手机信号不好，下山后才发现江枫的来电。马小引回电话，江枫没接。过了一会儿，罗莉打来电话，通知马小引去加班。马小引气喘吁吁地走进写字楼，办公室却已大门紧锁。她打电话给罗莉，罗莉说，加班已经结束。“小姐，都要结束了，你还告诉我干什么？”马小引心里有些怒。

　　“江总让我给你打电话。然后我一打完电话不久，她就通知我们下班了。”罗莉小心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要加班？”

　　“周五中餐时说的。”

　　周一早晨例会，江枫余怒未消，说周六加班，马小引缺席，连电话都打不通，性质恶劣，按旷工处理。

　　“没有人通知我要加班。”马小引忍不住辩白。

　　“我通知了呀，大家都知道，你们说是吗？”江枫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优雅轻松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神情，与方才的暴怒判若两人。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块桌子，仿佛看多了，就能把木头变成金子。

　　马小引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自己被领导穿上了传说中的那双“小鞋”。

　　竟然没有人同情她，包括自己的父母与男友。他们的论调惊人地相似，认为在职场中，个人的生活习惯根本微不足道，一切都应该改变，一切以不得罪领导为原则。

　　“你不觉得江枫心眼儿太小了吗？跟着这样的领导干，根本没有前途。”马小引懒得跟父母辩论，却受不了自己爱的男人也这么没见识。可惜，他与她，谁也洗不了谁的脑。

　　加班事件只是一个信号或者说试探，当江枫发现，并没有人站在马小引一边，甚至没有人对自己表达不满时，她对马小引的挑剔一天天白热化起来。起初，马小引还会向罗莉诉苦，但罗莉总是摆出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一会说江枫也不容易，一会说马小引想多了。马小引觉得非常郁闷，难道人在职场，心里就没了公平正义？直到有一天，罗莉口腔溃疡，连喝水都疼。偏偏那天中午江枫出差回来，兴致很高地招呼大家一起吃饭。见罗莉愁眉不展，马小引忍不住劝她，跟江枫说明一下情况，自己买点清淡的吃食。原本一番好意，没想到罗莉立刻警觉地说：“你干吗，想把我拉入你的阵营？”马小引终于可以确认，原来在这个偌大的办公室里，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马小引的阵营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江枫给予她的一切不公正待遇，其实都是为了安抚自己阵营中那些每天忍辱负重的胃，让这些胃的主人死心塌地。

　　4

　　从选题到策划再到工作分配，江枫把一切重要的话都留到午餐时讲，美其名曰“开放式”工作。马小引什么都不知道，工作上自然落后了不少。她曾经抗争过，询问江枫自己是否可以去会议室与大家一起吃饭，虽然不吃辣，但她吃自己的盒饭，也不会影响大家享受美食。江枫听到这后半句，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又严峻起来。“不必了，办公室中午正好需要一个守电话的。”江枫说。

　　岁末，连工作总结与评选先进员工的事，江枫都就着小炒鸡杂解决了，根本没马小引什么事儿。

　　马小引早已经懒得向男友诉苦，女人好歹有几个闺蜜，每次向闺蜜倾诉，她们还都能同仇敌忾。一次，苏小小甚至说要拎块板砖，把江枫打个头破血流。马小引想象穿着红色风衣的胖女人头破血流的样子，在梦里笑醒了。

　　只是，某个问题如果长期得不到解决，闺蜜也有被用残的一天。

　　终于，苏小小说：“你们领导这么坏，是怎么当上领导的呀？还有，你们部门那么多人，他们都是怎么忍的？难道个个都是受虐狂？”马小引喝光了杯里的咖啡，向苏小小道别。假装去大巴站，却慢慢地，一个人往回走。

　　一月的风吹在马小引的脸上，温热的眼泪一流出眼眶就变成了冰冷的水。究竟是什么让自己走到了今天，倘若问别人，一定有人说你个性太强，有人说你运气不好，有人说你应该早点锻炼吃辣椒，技多不压人。年轻人在职场中遭遇了不公平的事，人们总是习惯于说他们的不是，仿佛你理所当然地要适应一切环境，而不能奢望找一个多少与自己有点合拍的环境。

　　长长的一段路走完，马小引终于想明白了，一切是从自己不喜欢江枫那一刻开始的。如果在那一刻上，马小引没有妥协，就不会有这一年来的委屈。她大可以重新找一份工作，寻个顺眼的上司。人与人之间终究是有气场的，面试的时候，上司挑你，你也可以挑他，在一个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上司手下工作，就像跟一个不喜欢的人恋爱一样，永远得不偿失。

　　在自信没有被完全消灭掉之前，马小引决定换一份工作。办完辞职手续，已到了午饭时刻，马小引鼓足勇气，走进湘菜馆似的会议室，向大家道别，祝大家胃口好。然后，她踏着鱼嘴小高跟鞋，仰首挺胸地走出了“湘菜馆”，像一条游向大海的鱼。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