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淮海路下小雪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欧洲杯,英格兰,AC米兰
  • 发布时间:2012-09-28 10:12

  2011.1

  周末的夜晚没有约会总显得特别难熬。顾亦檬坐在房间里,百无聊赖。空调坏掉,空气冷得要凝固,20楼的风大得骇人,窗格子哗啦啦地响。

  她一边上网一边在心里骂,X的!这过的都叫什么日子!四个月前她刚回国,扭着舌头说话说久了,此刻用中文骂人总是显得格外荡气回肠一些。可是,骂过之后痛快归痛快,冷和烦躁是一样的。

  突然电话响了,那头的徐长哲问她,周末可还愉快,工作可还习惯。

  顾亦檬想撒娇般地抽泣,她想说公司里一众女人拿她当外星人看,她想说空调坏了手脚都快冻僵好想找个地方暖暖,她想说这日子简直有点过不下去……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浅淡地说,托赖,everything goes well。她又开始讲英文了,习惯而已,别人的语言,说谎也好鬼话也好,似乎都是不打心上过的。

  徐长哲说,家里突然停电,摸黑爬下12楼,去便利店买了热饮,暖了暖胃。他顿了顿,又轻轻地问,柠檬,你还好吗?

  顾亦檬的心像突然被丢进冰窖里,狠狠地抽痛起来。她突然发狠说,不,我不好,我的空调坏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你等等,我一会儿再打过来。说完便掐断了电话。顾亦檬看着电话的荧光熄灭,像火光燃尽之后的灰烬,有一种到了底的困顿。

  半小时以后,她的门钟响了,门口竟然是徐长哲。他把电暖器放在她门边说,你先凑合着用,明天打电话给厂商让他们来修。

  顾亦檬站在门边,看着这个还像高中时一样清瘦的男人,忽然想哭又想笑。走廊的灯是温暖的黄色,像海水一样一层层地漫过来,真适合回忆。

  2007.5

  这个晚上,利物浦与AC米兰争夺冠军杯,整个英格兰都在亢奋。顾亦檬喝完啤酒,走在伦敦一片红色的海洋里,心底突然泛起浩大的乡愁。

  她想起1999年5月27日的晚上,她和徐长哲翻过学校长满青苔的院墙,去酒吧看凌晨的欧洲杯直播。不敢喝酒,只好喝柠檬水。偶尔碰个杯,心照不宣。

  那一年的欧洲杯,最后三分钟,谢林汉姆和娃娃脸的索尔斯克亚上演终场翻盘的奇迹。坐在他们前面的那对穿曼联队服的情侣开始接吻。顾亦檬低下头喝水,偷偷看坐在旁边的徐长哲。徐长哲强作镇定地盯着屏幕,有一片红色从耳朵一直弥漫上去。

  这一年,顾亦檬已经在英国待了四年,看惯老外们旁若无人地接吻拥抱,她想起那个羞涩的少年。如果她当时伸出手去握他的手,会怎样呢?

  顾亦檬被这个假设性的问题扰得有点头晕,她回到学生公寓,打开邮箱翻阅这些年里徐长哲写给她的邮件。一个星期一封,不多不少,每次都是大约一千字,也是不多不少。通讯业的发达让他们就算隔着海角天涯也似乎近在咫尺。他的邮件每次都像是政府公文,除了讲学习概况,就是讲故乡近况。他说他一年回武汉两次,武汉的变化越来越大,常常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有一条崭新的路岔出来,让人怔忡半晌;他说武汉建了很多广场,洪山广场有音乐喷泉,首义广场有成群的几乎快飞不动的肥胖鸽子。他说武汉多亲切,可是上海才有他的梦想。这里黄浦江奔流入海,这里的人每天奔跑在大道上没有回头路可言。

  顾亦檬看完这些邮件,有些失望。在这些邮件里,找不到一个她最需要的字。可是如果不是这个字,又如何支撑这个男人这些年来固执得如同疾病的习惯?

  2005.4

  2005年的顾亦檬总是走在大片大片的蓝色里,天气不好时伦敦的天空是深灰色的蓝,一直压到人的心里;而一旦太阳出现,那整片整片翻滚的蓝色天空又透明到薄脆,让人看了忍不住想跳跃想欢呼,想找个人来爱。

  这两年,她习惯枕着一本薄薄的小书入睡,在无数个念金融念得要哭的日子里,在无数个卷着舌头说话突然忘记中文怎么说的恐惧里,这本藏了浩荡长风,藏了千载情意的小书一次又一次抚慰了她这颗在异乡被挤压得不堪重负的心。那是最普通版的《诗经》,深蓝色的封面,细小的黑色文字,古意盎然。她大声念里面的句子给自己听,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她念桃之夭夭,也念既见君子,念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也念式微式微胡不归。而她最喜欢的,是那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每次念到这句,看到下面“君子衣领青又青”的译文,她就会想起少年时的徐长哲。他习惯穿深蓝色的衣服,有一丝不苟的侧面。从那年开始,她就喜欢上了这个坐在身边,眉眼清淡几乎是风一吹就要拂去的朗朗少年。

  2003.4

  时间再往前一点。当英国的学校已经全申请好时,顾亦檬反而心慌意乱起来。高考族群里,她显得特别闲适,有些格格不入。

  课其实也可以不去上了,但她留恋学校,留恋这最后的时光,她照样天天准时去学校,每一天都像是最后的时光,也是最好的时光。中午和同学在小饭馆里吃饭,顾亦檬透露了要去伦敦念书的消息。女生们尖叫起来,她远远地看见隔壁桌埋头吃面的徐长哲皱了皱眉头。她觉得真不好意思,她一直不敢直接告诉他,这消息竟要用这样的方式传递。

  同学6年,不是没有说过以后要在同一个城市念大学、工作,不是没有说过还要一起去酒吧看球。其实看球的那个晚上她挺想喝点酒,也许有点酒精胆子会大一点。当她问,我们喝点啤酒吧。徐长哲手一挡说,还是喝柠檬水好。

  顾亦檬喝着清澈的柠檬水,一肚子话硬是没敢说出来。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恨这个人。

  8月的天河机场,一帮同学来送行,妈妈靠在爸爸的肩膀上哭红了眼睛。徐长哲一直站在人群最后一言不发。后来她都快进安检了,他才隔着人群递过来一个小袋子,说是本薄薄的很经看的小书,怕她行李超重,不敢拿大部头的,里面的古文漂亮,看久了也不觉得闷。长途飞行的飞机餐很难吃,袋子里还有好吃的黑巧克力,补充能量又不发胖。

  顾亦檬拎着这个袋子,装作很勇敢地进了安检的闸口。在飞机上,她打开这个小袋子,捧着这本薄薄的小书,哭到不能停。

  怎么办呢,她还没有来得及跟他说那个最重要的字。

  2012.2

  从下午五点一直到晚上九点,顾亦檬对着那个电暖器,回忆了跟徐长哲认识的这十几年。电炉温暖,烤得眼眶太干,眼泪流不出来。电暖器她一直没有还,始终摆在那里。即使夏天也只是拿个透明的袋子罩起来。那时她以为他们就要更进一步,可徐长哲依然每隔一个月挑个周末打电话给她,偶尔吃顿饭,聊几句没有特殊含义的天,再各自散去。每次散去,路都很长,顾亦檬心底总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忧伤。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开水,终于忍不住掏出了手机。

  她短信问他,新年可有安排?他答,没有。她又问,见个面可好?他答,好的。吃西餐好吗?好的。我在淮海路的太平洋等你好吗?好的。她说什么,他都说好的。可是她已经厌倦了做那个提要求的人,这样显得太贪得无厌,她分明只想要一个字而已。

  新年上班后的第三天,顾亦檬站在渡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她要坐渡轮去江对岸见徐长哲。她实在受够了这样兜兜转转,受够了这样彼此心照不宣却无法更进一步。

  昨天,她咬牙买下了一条价格不菲的裙子。它让她楚楚动人,但江风太盛,她的鞋跟太高,裙子太短,她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可她的内心是火热的。

  徐长哲显然也是经过精心打扮的。他穿着棕色的呢子长风衣,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顾亦檬仍然觉得很有型。他称赞她漂亮,但随即就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理所当然地接受赞美和外套。他们在温暖的西餐厅里点了热咖啡,随意聊一些往事和不关己的八卦。徐长哲说起初中入学时的情景,长头发的顾亦檬和小眼睛的自己成为同桌。一开始他们很少说话,偶尔找对方借个尺子或橡皮。顾亦檬喜欢穿白色的裙子,看见阳光洒在上面,觉得世界也分外洁净。他总是穿深蓝色的衣服,安静得一如窗外的万里蓝天。

  往事在眼前翻滚,顾亦檬终于按捺不住,她豁出去了般甩出一句:“其实我一直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徐长哲显然很意外,他愣了五秒钟,一如既往地说“好”,带着一脸温暖的笑意。这些年,他一直把握不准她是不是对自己也有意,他怕一旦自己表错心,他们之间连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也无法继续。

  这回换顾亦檬愣住了。她想了那么多年,就这样轻而易举成功了?那如果她早一点说,是不是会更早得到成全?顾亦檬后悔死了,但仍满心欢喜。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个字的距离,他们看似亲近,他们谁也不肯先开口,憋着差点捂到内伤。

  吃完饭出来,外面下起了小雪。徐长哲把顾亦檬搂进怀里。他们并肩走着,高低起伏步调一致,他们的一举一动那样默契,像多年的情侣。他们一直沿着淮海路往下走,相偎的背影最后消失在人群里。

  撰文_谢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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