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人舒适不是你的义务

　　二姑娘。

　　背地里，大家管谭进叫二姑娘。

　　她刚来的那天，主管带新员工参观生产车间，其他人都拿着小本本，跟在主管身后，默默记录，默默点头，做乖巧认真状。只有她，什么也没拿，大大咧咧地走在最后，主管说什么她也不听，跑去向车间工人提问。“大部队”走出很远了，她还跟人家聊得意犹未尽，直到旁边的人提醒她，她才惊叫着追出去。于是大家摇头，说这姑娘可真有点冒失。

　　“冒失”传来传去就成“二”。

　　公司大会，总经理作完报告，在结束语中说，希望大家畅所欲言。大家都知道这是句官话，时间不早了，谁不想早散会早下班。可偏偏二姑娘不明白这些，冲上去就讲，并且代表新员工提出了一二三四五，五个问题。总经理来了精神，不仅点名要求各主管回答这些问题，还要求大家都要像谭进一样，主动思考，发现问题。会议一不小心就开过了下班时间。

　　散会后，马明与谭进一起回家。两人的家相距不远。马明仅比谭进早来公司两年，在她面前却时常以老员工自居。看谭进激情高涨的样子，他忍不住说：“你以后开会别再耽误大家时间了，你那些问题私下问问别人就行了。”谭进不乐意了，一只手卷着刚电过不久的头发，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公交扶手，眼睛看着窗外说：“如果大家都不发表意见，开会还有什么意义？”

　　“开会的目的是给领导发表意见的机会，你是领导吗？”马明摇摇头，不客气地说。谭进不说话了，马明又有些担心自己话说得太重。马明家先到，他下车之前，拍了拍谭进的肩膀，算是道歉。谭进冲他嘿嘿一笑，丝毫看不出生气或难为情。

　　小盆栽。

　　与谭进一起进公司的另一个女孩名叫张子珊，性格与谭进截然相反，看上去非常成熟，少言寡语但心里有数。这样的两个女孩，放到任何人面前，大家都会更喜欢张子珊。部门开会，谭进总是第一个发言，张子珊总是最后一个，或者干脆不发言。如果说谭进的发言是砖，张子珊的发言就是玉，因为有足够的时间深思熟虑，张子珊总能说到大家心坎里，虽然如果留心，你很容易发现她所说的都是些有用的废话。不过，人类对于废话的需求量之大，总是超出他们的想象。

　　每年年底，总公司会派人来各分公司检查，公司的每个部门主管，虽然心里都明白这只是一个例行检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然而，大家还是会例行公事地召开本部门的员工会议，探讨如何营造新气象，迎接旧检查。

　　这样的会，有催眠效果。下午三四点，暖气调得很足，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假装很认真，其实都在神游。开会成了休闲，不过是为了养足精神，等散会后各自去做手头那必须做的事。

　　“咱们行政部，若说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不现实，但如果能从改善办公环境入手，给总公司领导一个耳目一新的印象，还是大有可为的。大家下去琢磨一下吧。”主管姚大志说完这句话就有些后悔。按照他开会的习惯，随口说个建议，让大家下去琢磨，接着就该宣布散会了。没有人会提什么疑问，更没有人真心去琢磨什么，大家手里都有自己的一摊事情，做完了就是胜利，多做也不会加薪。姚大志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今年办公室里多了个二姑娘谭进。果然，姚大志话音刚落，谭进就站起来问：“您希望办公环境在哪方面有改善？如果做这件事，能够预批多少资金？”姚大志只好生生地咽下了已经溜到嘴边的“会先开到这儿”，打起精神，鼓励大家一起来讨论。

　　大伙的提议一一被姚大志否决了，原因很简单，公司不会愿意为所谓的改善办公环境花太多钱。眼看下班时间就要到了。谭进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说要不给每人桌上放一个小盆栽吧，我觉得绿色植物最能体现办公环境的改善。

　　“公司不会批这笔钱的，虽然不是什么大数目，但你连申请都不好写。写什么呢？为改善办公环境，特给每人发一株小植物，请款五千元？这哪像公司，像办家家酒的。”张子珊毫不客气地说。姚大志点点头，似乎暗暗松了一口气。

　　下班铃声响了，姚大志说这事儿以后再说吧，大家便像一群小蝌蚪似的回家找妈妈去了。

　　在回家的公交上，谭进拉着马明讨论如何能够实现小盆栽计划。马明则盘算着自己是否有必要搬个家，天天跟这位一根筋的二姑娘一起乘公交，下班比上班还累。

　　“不如你买了送给大家，反正也不贵。”马明说完，便戴上耳机听音乐去了。他不知道，谭进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而是在认真地考虑他的“建议”。

　　我有刺。

　　关于小盆栽，后来开会，谭进又提过几次，没人理她这个茬儿。在大家看来，关于应对年终检查的事情已经讨论过了，既然没有找到都觉得好的办法，也就不必再给自己找事儿了。人在职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想要的功劳越大，犯过失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谭进倒没有想过建功立业，她只是天生有一种偏执的性格，如果有一件事，她觉得很好，便会想方设法地将它做成。

　　一天早晨，大家惊讶地发现公司的某些公共区域多了几盆小小的绿色植物，并且每个花盆里都插了一面绿色的小旗。含羞草盆里的小旗上写着：想看到有趣的事，请摸一下我；绿萝盆里的小旗上写着：今天工作是为了明天休息；薄荷盆里的小旗上写着：但愿我能让你头脑清醒；仙人球盆里的小旗上写着：我有刺，却对你有益……

　　当总经理将电话打给姚大志时，姚大志甚至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干得不错，非常好地反映了我们公司一贯强调的人性化管理，我认为可以在全公司推广。”

　　“好好，我马上就去安排。”放下电话，姚大志就匆匆忙忙地奔往各办公室，寻找究竟什么“干得不错”。当发现那些神气活现的小盆栽时，他的眼前浮现出谭进洁白的面孔，鼻翼有几粒小雀斑，眼睛黑得像豆子，里面藏着令人生畏的，孩童似的执著。作为一个久混职场的人，姚大志并不喜欢那种眼神，过分清澈，像一口潭水，不仅让人很难判断深浅，并且会照出自己的浑污。

　　姚大志表扬了谭进，叮嘱她把买小盆栽的钱弄张发票去财务处报销。然而，关于给每位员工桌上配一只小盆栽的事情，却交给了张子珊。张子珊风风火火地写报告、申请经费、组织采买，在网上找励志的话，忙得不亦乐乎，仿佛这件事，从一开始，她就是举双手双脚支持的。正能量。

　　小盆栽计划大获成功。总公司领导认为它传递了一种正能量，而这正是公司每个员工都需要的。行政部受到了嘉奖，姚大志很高兴，特意请部门的同事吃饭。大家都喝了酒，气氛慢慢热烈起来。姚大志建议为谭进的金点子干一杯，大家纷纷响应，马明说：“我现在最佩服的人就是谭进，多离谱的事情，她都有勇气试一试。”谭进的脸红了，却并不谦虚，以二姑娘一贯的勇往直前风格，回答道：“当然了，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做不成呢？”大家只好纷纷点头称是。

　　“其实我觉得这事吧，如果不是姚总提议大家再想一想，小谭也未必就会动那脑筋。咱们这一杯，同时敬给英明的姚总。”张子珊的话，如果放在会议室，定然比曼陀罗的毒性更强，瞬间麻翻无数人，然而放在酒桌上，却并不显得突兀，连谭进都兴致勃勃地响应，与姚大志狠狠地碰了一杯，只有马明，脸上闪过一丝嘲讽。

　　“你这种性格，待在行政部可惜了。你应该去业务部，或者……干脆自己当老板。”回家的路上，马明对谭进说。谭进很高兴，将马明的话当作了对自己的认可。

　　1110天后，当谭进站在大楼门口，最后回望那间留下了自己三年青春的办公室，又想起了马明那天晚上的话。她忽然明白，自己的一切过失，不过缘于用力太猛。她那么想做成一件事、做好一件事，为此不惜排除万难，难免会忽略他人的感受。在办公室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有时候，你让大家感觉舒适甚至比你能够做成什么更重要。幸运的是，人们的选择越来越多，你不仅可以选择改变自己的性格，更可以选择改变自己人生的道路——不是让自己的风格去适应别人，而是选择做一件能够最大可能地发挥自己风格的事。

　　28岁生日过后，谭进注册了一家公司，专门为企业员工做培训，教他们如何充满正能量地去工作。万事开头难，谭进却乐在其中。她是那么享受用尽气力将事情做成的快感，既不关注天气，也不关注粮食，甚至不关注失败，她黑豆子般的眼睛里充满了勇气，她庆幸在这些勇气被一间没有小盆栽的办公室磨损殆尽之前，她跳了出来，用它们去完成更多、更有价值的事。

　　偶尔，谭进会想起过去的同事，张子珊与马明，他们也一定过得不错。

　　撰文_金箍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