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阳离武汉几十公里?

  • 来源:女报•时尚
  • 关键字:逃学,母亲,结巴
  • 发布时间:2012-10-31 13:56

  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

  姐姐的眼风扫过来时,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鼓囊囊的裤兜。

  “没逃学,没溜到公园去摘枇杷,就别心虚啊!把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看你怎么狡辩。”

  天下之大,谁说只有公园里才有枇杷?校园外墙角边就有两株结了累累果实的枇杷。舒芒看到了,摘了,吃了,还装满一裤兜带回来,怎么了?

  “不敢拿出来吧?不能抵赖了吧?”姐姐的声音高起来。

  “学,学,学,学校,有,有——”该死!生气、紧张,或是其他莫名其妙的原因,小芒就会结巴。他的脸涨得通红,看到母亲走进来,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在过道上朝他家张望,看到姐姐瞅着他,又恨又急的样子。该说的话,小芒还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母亲眉头皱着,摇头,让姐弟俩去端碗吃饭。

  “看你身上脏的!说过多少遍,到家先洗手!又长一岁了,你的坏习惯还是不改。”

  不讲卫生被母亲骂;说话结巴被同学模仿和取笑;父亲每次来信,总是教育他要谦让友爱,向姐姐学习。最恼人的是姐姐,仗着功课好讨人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吹毛求疵处处管着他也就算了,还爱告状,告黑状。小芒愣了两秒钟,放弃为自己做任何辩解,走路时却忍不住故意把脚跺得重重的。

  一颗枇杷从他的裤兜里滚落,滚到一个人的脚边。那人站在门外,脸上挂着若隐若现的笑,一截棕丝从他的帆布包里露出来。小芒恨恨地冲前一步,把那只枇杷踩得稀烂。

  枕边有口琴

  母亲跟修棕绷的师傅在说话。姐姐在狭小的厨房间摆开小饭桌。窗外是一排排红砖居民楼和狭窄的天空,远远近近的,总有自行车摇着铃铛,叮铃叮铃。

  这是城市最常见的黄昏。然而一年了,每到这时候,小芒还是会想念在郊县和奶奶与大伯全家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姐姐已帮他盛好饭,喜洋洋地命令他坐下来,似乎忘了刚刚才让他受过冤枉。小芒夹些菜堆在米饭上,转身回了他的小房间。

  “小芒,明天我上早班,你姐要补课,修棕绷的钟师傅七点半就过来,你守在家里别出去。”

  母亲喊了两遍,小芒把藏在碗底的荷包蛋吞下去,这才不耐烦地冲着房门说声知道了。黄昏的光线瞬息变幻,只这会儿功夫,夕阳已收回它最后一抹余晖。扭开床头灯,小芒看到枕头边多出一只小纸盒。“上海国光牌口琴”,印刷字下面还有两排娟秀的钢笔字,用纯蓝墨水写着:弟弟生日快乐。1986年5月3日。

  生物钟没有调过来

  太阳落山,太阳升起。客厅的挂钟已指向七点差三分,母亲和姐姐早就出门了,太阳才刚刚探出头来。打开收音机,“嘟嘟嘟”的报时提醒声后,是女播音员圆润的声音:北京夏令时七点整。

  八点差十分,修棕绷的人才匆匆赶到。

  “你迟到了。”小芒克制着他抓住别人小辫子时的得意,静静地看着钟师傅。那张脸干净而年轻,顶多二十岁的样子,他望着小芒,愣一下,随即却笑了,“是啊,今天是夏令时第一天,我的生物钟没调过来。”

  母亲已把床上的垫絮床单一应杂物挪开,小芒被钟师傅指挥着将那张棕绷床搬到房间中央,只是三两句对话,短短几分钟,对于小芒来说,最初咄咄逼人的气势已短——你不可能在一个看透你的人面前虚张声势。

  这个乡下手艺人,居然带着戏谑的笑,夸赞小芒的汉阳话说得顺溜又地道,见他又口吃起来,居然嘿嘿笑着,“你一学说武汉话就结巴?怎么,怕人笑话你是乡下人?”

  他戳到了小芒的痛处。大概是父母工作太忙没法同时照顾两个孩子,小芒从小就被送到郊县奶奶那儿抚养,一去十三年,父亲去年被单位选派到国外援建,临行前才把小芒从老家接回来。几十公里的地理距离而已,然而从说话口音到生活习惯,甚至同父母与姐姐的感情,一年时间,没法覆盖过去十几年留在小芒身上的印记。

  小气鬼

  五尺宽的棕绷,四周钻有148只洞,每个洞要穿10根棕绳,上下要绷三层。

  小芒靠在窗前,看钟师傅熟练地干着活,时不时搭上两句话,问他棕丝是棕榈树皮还是椰子壳做的,问他是海南产的棕丝最好,还是印尼的棕丝一流,做一张棕绷床需要多久才能完工。

  起初小芒还磕磕巴巴地在武汉话和“乡下话”两种语音中挣扎,后来,不知是钟师傅先还是他先,他们用上一种新语言,带着浓郁汉阳口音的普通话。

  “嗤”一声,钟师傅划燃火柴,点了根香烟,坐在一张矮凳上歇会儿。他朝小芒瞅一眼,惬意又自得的样子,“这些问题都难不倒我。我十五岁就学手艺,你信不信,我会是最好的棕绷师傅。你家这张绷子床,经我修好,再用上十几二十年也没问题。”

  吹吧。烟雾缭绕,遮住了钟师傅的眼睛。小芒张张嘴又闭上,转过身对着窗外,裤兜里一个硬物碰到窗下的墙壁,硌着他的大腿。他取出那只清早起床就揣着的口琴,吹一口气,试一个音,再试一个,一支在奶奶家就借用堂哥的口琴吹熟了的曲子从他唇间飞出来。

  忽然一只手夺过他的口琴,钟师傅嬉皮笑脸地说:“给我吹一下。”

  小芒看着这家伙鼓着腮帮胡吹一气,捂着耳朵抵挡那乱糟糟的噪音,终于忍不住,一把夺回他的口琴,“我姐姐送我的礼物,不许你动。”

  口琴上湿漉漉的,不知是谁的口水,让人恶心。小芒呼啦啦奔到水龙头下狠命地冲洗,恨恨地骂:“乡,乡,乡,乡下人!”

  他再次用上总也说不好的武汉话,却立刻犯了结巴。房间里传来一阵夸张的大笑声,“小气鬼,你姐对你真好。等她结婚时,你喊我过来,我帮你姐姐打张棕绷做嫁妆。”

  这一天白日漫长

  天光还早,挂钟却显示时候已晚。这夏令时的第一天好像从头一天偷出了一个钟头,白日未尽,晚饭已吃好了,澡也洗好了。小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姐姐在客厅里温习功课,母亲洗好一盆衣服,正在梳理刚洗好的头发。

  他悄悄端起盆子去阳台上晾衣服。春末夏初的黄昏,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芬芳,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开着,断断续续的乐声,却是小芒熟悉的一首歌,《送别》。

  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

  一股淡淡的洗发膏味道飘来,转过身,母亲摸摸他的脑袋,又弯腰从盆中拎起一件衣服,用力抖一下,笑眯眯地递给他去晾晒。

  “姐,你歇会儿,我吹个口琴给你听。”说真的,小芒还真有点不习惯母亲的亲昵和温馨,他快速晾好剩下两件衣裳,去房里取出口琴,悠扬的琴声在屋子里飘起来。

  姐姐两手撑着下巴,夕阳金色的光晕中,她的眼睛亮亮的,睫毛长长的。小芒头一次承认,姐姐确实很美。

  偶然相逢时看一眼自己

  好像就是从这个黄昏开始,小芒跟家人的关系悄悄越过了那层隔阂。好像也是从这天开始,小芒口吃的毛病越来越少犯,他开始说他特有的汉阳普通话。

  母亲在给父亲的信里说,小芒一过十四岁就懂事了。

  时钟转了一圈又一圈,夏令时已取消好几年,父亲回国后升了职,家里分到新房了,姐姐明年就要结婚了。

  小芒忽然想到一件事。

  “姐,你要不要打一张棕绷床当嫁妆?我送你。”1996年夏天,舒芒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远在汉阳沌口的神龙汽车城工作,不久后他将赚到人生第一份工资。

  “棕绷?好是好,但现在都流行睡席梦思了。”姐姐正帮他收拾行李,头低着,脸颊上却露出深深的酒窝。

  她抬起头,手里多了一只纸盒。

  纸盒上的商标,姐姐浅蓝色的字迹,以及盒子里那只上海国光牌口琴。小芒从凳子上跳起来。

  他取出口琴,吹一口气,试一个音,再试一个,悠扬的琴声从他唇间飞出来,在房间里回荡。多少年没玩口琴,旋律都忘了,记得最牢的只是一支《送别》。

  长亭外,古道旁,芳草碧连天……

  姐姐和着他的琴声唱出歌词。而小芒,不知怎么回事,脑子里总想着另一件事情。

  “姐,你喜欢棕绷床吗?喜欢的话我去找个手艺最棒的师傅,给你打一床五十年一百年都不会坏的好床。”

  小芒的脸热得发烫。十年前有位修棕绷的师傅,他说你姐对你真好,他说难道你怕别人笑话你是乡下人。小芒回望十年前的自己,十四岁的少年,自卑、敏感、好强,以为全世界都跟他过不去,却不肯好好看一眼自己。

  姐姐笑而不语,小芒眺望着窗外,不再说什么。有些事情他心里很清楚,偏偏需要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来点醒。偶然相逢,又相忘于江湖。

  新房楼下,不知何时种了一排棕榈树。

  撰文_徐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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