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要来的废渣堆

　　2012年9月27日上午9时10分左右，山西交口县回龙乡秦王岭村附近的废渣堆发生塌方，在渣堆下拾铁的5人遇难。

　　相关部门调查，发生塌方的废渣堆由交口县“天马能源实业有限公司”（下简称天马公司）所堆放，该企业主要从事炼铁、炼焦、铸造，在当地炼铁业中处于龙头地位。

　　11天后，山西省安全生产委员会作出认定：秦王岭废渣堆塌方事故为“一起非生产经营性意外伤害，不属于生产安全事故”。

　　这起夺命5条的意外伤害是怎样发生的？

　　村里唯一的经济来源

　　被指为塌方事故始作俑者的天马公司成立于2001年3月，是一家以炼铁为主的冶金企业。据公开资料显示，该公司年产生铁量为20万吨，年产生废渣量约为5万吨。

　　2012年10月16日，《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在塌方事故发生地附近看到：废渣堆高约20米，绵延近1公里，它与秦王岭村仅隔一道河槽。废渣堆通体呈灰白色，手感坚硬，仿若岩石。在塌方地点附近遍布机器挖掘过的痕迹，偶尔刮起的山风将地上的灰色粉末裹挟着扔向四周。

　　秦王岭村村民，47岁的林锐（化名）站在村头向东极目远眺---废渣堆上空无一人。这番景象令他大失所望，“已经快一个月了，还不能挖？”

　　林锐惦记的“挖”是指去渣山上拾铁。天马公司倒出的废渣中或多或少存在粉末状或块状的生铁。

　　秦王岭村有500多口人，不少人都靠在废渣堆上拾铁为生。“正常时候（每天）有40、50个人拾铁，炼铁厂（天马公司 记者注）一天能倒百十来车废渣。白天晚上都有人，一天下来能弄百十来斤（铁渣）。” 林锐告诉本刊记者。

　　天马公司往秦王岭村倒渣已经有6、7年了，“炼铁厂倒一车废渣，我们就去捡一次（渣铁）。这个要看运气，有的时候一车废渣一点铁都没有，有时一车就可以捡个十斤八斤的，”林锐说。

　　1.5米长的木棒，在一端安装巴掌大小的吸铁石，就成了拾铁人手中的专用工具。每天，林锐和妻子手持这样的工具至少要在废渣堆上干14个小时，村里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干。“耗时间挣钱，拾铁的人中男女老少都有，年龄在30岁到60岁。”他说，除了在废渣堆拾铁，秦王岭村不少村民再无其他经济来源，“盖房子、子女上学都靠这个，一年能弄3万~4万元，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么多（收入），拾铁成了村里的一种产业。”

　　秦王岭村很多村民家都存有各类渣铁，据说，整个村子的渣铁储存量在400吨以上，正常情况下，每天新增的渣铁约有2吨。在林锐家的院子里堆着30多吨从废渣中拣出的块铁、水渣面铁、渣铁，“今年还没卖过，去年面铁卖2000多元一吨，现在只能卖1550元。生铁价格太低，所以留着。”林锐说。

　　据了解，秦王岭村的渣铁主要销往临汾市、文水县的小型铸造厂。

　　这次塌方事故并非个例

　　9月27日发生的废渣堆塌方事故中共有12人伤亡，其中5人死亡，7人受伤。5名死者均为秦王岭村村民，他们是：47岁的藿香有、58岁的刘瑞宏、41岁的张同柱、61岁的李二根、44岁的张玉平（女）。

　　“全是秦王岭村的，我们都在那个废渣堆上拾铁，大家彼此认识。” 常平告诉本刊记者。常平一家同样是以拾铁为生，事发当天他也在废渣堆上拾铁，幸运的是，他回家几分钟后塌方才发生。

　　“大约9点多出的事，当时，废渣堆塌方就没声音。天马公司里的一个亲戚给我家打电话说废渣堆出事了，厂里都出来救援，他问（被埋的人里）有没有我。”常平回忆，“我刚回家端起碗吃饭，没两三分钟就出事了。”常平认为，是运气让自己侥幸躲过一劫。

　　常平经年在废渣堆上拾铁，他觉得废渣堆上有危险，但是，这种危险不致命且可预防，“多少年都没事，（夏天）我们还在下面睡觉乘凉，实际上都麻痹大意了。”常平说。

　　其实，这次塌方事故并非个例，几年前在这座废渣堆上就曾出过事，“大约在6年前，天马公司在倒渣的时候出过事，（卡车在倒渣的时候）虚渣下来，埋了一个人。”常平说，“死者是个女的，腿上有残疾，也是为了拾铁，她丈夫姓齐。当时谁都没找，自己把人埋了。”

　　这件事情秦王岭村村民都知道，但大家把这个可怜女人的死归咎于“腿脚不便”。而这次不同，“一堵墙那么大”的塌方就夺去了5条人命，“现在怕了。”常平说。

　　近段时间，村民们帮着5户死者家属处理后事。常平告诉本刊记者，他帮着埋了4个人，整整忙活了8天。当地政府在做善后工作，死者家属领到了钱，30万~50万不等。

　　政府的善后工作刚结束，村干部就挨家挨户通知暂时不让村民们再到废渣堆上拾铁。村干部的通知让常平和林锐坐立不安，因为渣铁是两家人维持生计的唯一来源，不让拾铁意味着全家人的生活将陷入困顿。

　　不过，常平和林锐都认为：目前风头紧，过段时间还是可以继续干的，“种地根本顶不上用，一年下来只能刨个几百元。渣铁就不同了，利大。现在大家都以此为生，迟早还要重新开始（拾铁）。”林锐说，常平在一边点着头，眼中不见一丝畏惧。

　　废渣堆是村里要来的

　　对于塌方事故，天马公司经理李亮明确表示：与企业并无关系。

　　李亮告诉本刊记者，从2005年开始，厂里的废渣就已经无偿给了秦王岭村。“从前，这个废渣我们有专门的渣场存放，后来，村里说要这个渣卖钱，经过协调就无偿给了他们，” 李亮说，“我们的车把废渣拉出去倾倒在人家指定场地，这个事情当时是政府出面协调的，有会议纪要。”据李亮讲，当初为了索要废渣，秦王岭村村民曾多次将天马公司的大门堵起来。

　　据本刊记者调查，2005年6月6日，天马公司与秦王岭村干部的确因废渣一事开过协调会，当时，回龙乡乡长也在场。根据当天的会议纪要：天马公司将废渣全部无偿提供给秦王岭村处理，由村里自己管理使用，厂里不再参与。作为回报，秦王岭村村民必须向天马公司提供便利条件，不能再给企业生产造成影响。

　　据了解，2005年开始，国家环保法规规定，炼铁厂在炼铁后必须将废渣冲成水渣---对高温的废渣用水迅速冷却使其固化成粉末状。“水渣中残存有渣铁，在经过选取后就可以直接卖给水泥厂。”李亮告诉本刊，“水渣是水泥厂生产水泥的主要原料，今年水渣一吨可以卖到20多元。渣铁和水渣两项加起来起码一年能卖几百万。”李亮反复强调：这个水渣和渣铁是炼铁厂的附属产品，完全可以回收或利用，主要考虑到有助于缓和村企之间的矛盾，企业才把废渣给了村里，一年的损失至少几百万，企业不得已而为之。

　　秦王岭村村委会主任张来柱向本刊证实：废渣堆的确是村里要来的。“村里只有200多亩山沟地，每亩年收入不足500元，穷啊！” 张来柱说，“刚开始是铁厂自己处理（废渣），但是村民闹得不行，想得这个（废渣的）利益，后来协商后就给了村子里。”据张来柱介绍，从倒渣开始村民们就一直在废渣堆上拾铁，渣铁拾干净后水渣再由村里统一竞标出售。2012年有人以125万元的价格承包了秦王岭村的水渣，而这笔钱也是村里唯一一项大收入。

　　张来柱分析，塌方事故是雨水造成的。2012年夏季，交口县雨量特别大，出事地点是几年前的老渣堆，经过雨水长时间浸泡变软，然后塌方就发生了。

　　回龙乡郑姓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回龙乡政府在7、8月间曾组织专人排查河道安全，秦王岭村边的河道多次被检查，但是对河槽边的废渣堆却忽视了，“当时就没考虑到这个在河道边暗藏了多年的危机。” 郑姓工作人员说。

　　离厂产品没有监管依据

　　塌方事故发生后，吕梁市纪检部门派人前往交口县调查此事，调查结果暂未公布。

　　交口县安监局局长冯鑫说，这次事故的处理权限和定性都在吕梁市，“9月27日下午5点多，吕梁市安监局相关人员赶往现场，初步认定，属于一起意外垮塌事件，”冯鑫告诉本刊记者，“现场只脱落了一块体积约为30立方米的硬化渣块。经过公安部门初步侦查，多数死者是被砸死，而不是被埋。”

　　冯鑫认为此次事故与安监部门的监管无关，“水渣可以再利用，是企业的附属产品。现在的情况是，企业早将水渣送给村里，对于这种离厂的产品我们没有监管依据。” 他说。

　　交口县环保局总工程师武定文告诉本刊：“对水渣的监管，国家环保法规没有明确规定，这种铁厂的副产品我们环保部门没办法管理。”

　　据武定文讲，前几年铁厂不具备消化废渣的能力，国家对钢渣处理有严格的要求。2005年以后，环保部门依据相关法规要求铁厂将废渣必须进行水渣处理，而对于水渣该如何管理却缺乏管理依据，武定文据此认为“（法规）依据上有盲点。”

　　交口县安监局局长冯鑫告诉本刊：在交口县共有5家炼铁厂，出于安全考虑，安监部门已经责令所有炼铁厂上选铁机。另外，让企业给村里一部分钱，“为了解决村企矛盾，没办法。出多少？少说也要上百万吧。”

　　炼铁厂使用选铁机，意味着秦王岭村村民在废渣堆上将无利可图，对于林锐和常平这样以拾铁为生的人来说，或许很不愿意接受这个将要出现的现实。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武刚|山西太原、吕梁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