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钟的时候,三辆卡车驶过,声音消失后,车灯在很远的地方闪耀,把远处的天空也照亮了一点。等一切回归安静和黑暗,又只有河水的声音和我在一起了。
不知为什么,想到了《鲁滨逊漂流记》。这是我热爱的一本书,不过我有时想,笛福在描述主人公的孤独感时,并不是很有说服力。孤独也许是人最难于探察的感觉之一,才如笛福,也没能够凭空想象出它的噬痛,当然,我也不能,我也想象不出,因为我确实没有真正体会过它。我对此并不遗憾。它就像一个深渊,单只是向下一望,已足令人畏惧。
六点半钟,小学校的一间附屋亮起了灯,我不好意思再赖下去,赶紧钻出车,拍了几张照片,便心情愉快地上路。我开得极慢,在晨光中前行,路一如昨日,但昨天的剧烈颠簸,在今天便成了倾心的舞步,在车子慢慢的摇摆中,我换上EVA 的歌曲,心里更得意了,只可惜亲友瞧不见我美滋滋的样子。
对面来了一辆卡车,我们互相鸣笛问候,我看不见司机的脸,只希望他的表情,是我这样的微笑。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停不住。疲累之极,仍然咬牙往前开车,路旁的景物一掠而过,有时看一看,有时不看。
我甚至不清楚这一天中,情绪是何时转向的。或许,对此行的担忧已在前几日里有所积累?今天的计划,是在通江县城前后落脚,然后在巴中一带择地盘桓一两天,再取道广元至青川,由青川入陇。记得路上在通江右岸,见缆桥就走一走,见小径就上一上,还是很高兴的,不知不觉中,心里就不耐烦起来。
出门前,我多次对朋友解释——现在看来更像吹嘘——我说,这次旅行的一个目的,是恢复对实际事务的实际接触。现在我发现,这有多难!我被局限在车道上,无法离开得很远。而道路,对自然界来说,无异于一条伤口。人类的活动所至之处,自然便退开了。那么人类的活动呢?这次出行,执意选择北方语系的地区,便是幻想从交谈中获得趣味。可是呢?昨天在通江城外的桥头,一位工程人员——沿路到处都是工程队——似乎是个健谈的人,向我讲这河与桥的来历,但我竟听不懂他的口音,除了只言片语!
我对自己对四川话的熟悉,看来是严重地高估了。午饭结账时,收钱的小姑娘笑着说:“你们河南人真高呀。”尽管觉得很受抬举,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我是从河北来的。”这似乎有趣,却是非常表面的趣味。这些表面的谈话,真有别的什么意义吗,还是只不过给自己的记录增加一种风味,来满足自己和读者并不高尚的对异乡异事的好奇?
想象我们在自己的家乡,在自己活动的地方,在街头,在酒馆,在你正把一件东西搬到另一处的中途,在你卖出货物的场所,在你同朋友聊天的中间,来了一个外乡人,他的衣服上有尘土,眼睛里有奇怪的神色,看上去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的家伙,他站在一边,然后开口,提些可笑的、你已经回答了一千遍的问题,或试图插到你与熟人的对话中,或对你熟悉的事务发表评论,你会怎么想?
下一步,我想应该更关心所见事物的细节。比如我住下的这间旅馆,它在街上的样子,它的左邻右舍是什么店铺,街道的宽窄和坡度,对面的小店,那些显眼的招牌,旅馆的接待员的模样,地毯的颜色(我甚至想不起有没有),楼梯的肮脏和走廊里的气味,这店里还住了别的什么人了吗,是什么人住这样的店呢?是陕西的小商人,还是重庆的卡车司机?所有这些,我一样也说不上,因为根本不曾留意。
我可以从这里开始,把脚步放慢下来。先不管这些细节的意义在何处或是否有什么意思,只管多留心。第二点,要调整自己的情绪,今天我已经两次冲人发脾气了,不可再。
此刻我离汉中只有一百多公里。汉中像个避难地,我有点后悔昨天没有赶到广元或青川。明天我的计划——至少我此刻是这么想的——是说什么也不要赶到汉中。不能住在汉中,哪怕住在离汉中只有十公里的路边。
刀尔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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