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给我一颗糖蛀空了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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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6-09 15:38
我在等一个大事件,把我带回你身边
突然敬畏神灵
若干年以后,如果有人回忆起2013年的春天,他也许可以这样开头:那一年,广州连续下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雨;北京空气里的雾霾飘了四八三十二天;上海的人们集中销毁了全市的鸡;有人在南京的酒吧包场看新闻联播里的第一夫人;香港汇集了200万只纸鹤纪念哥哥;最后黄浦江上几千头死猪从嘉兴顺流而下,H7N9禽流感渐渐带来非典式的恐慌,也许恋人接吻要戴着口罩。
但是对我来说,2013年的春天只发生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终于开成了一个酒吧,他可以永远永远地在里面唱他爱的李宗盛,喝他爱的伏特加,遥望他爱的女孩。可是我爱的男人,他离开了我。
我和姜东缱绻了十年,这十年中,无论骂多脏的话,打多狠的架,喝多烂的酒撒多难堪的泼,甚至这中间有几年我们负气让彼此打探不到任何一点消息,我仍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就是我们完不了。还得回到彼此身边,被爱情折磨,像两只灰扑扑的老鼠被命运这只大白猫玩弄于股掌。
可是这次不一样,当他在亮得发白的阳光里跟我挥挥手说再见的时候,我心里嘎哒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被剪断了,可它要回来的路很长很长,所以痛感在很久以后才降临。
那天我是盛装打扮,穿了一条探戈红的裙子,我以为我们会重修旧好。因为这2013年的春天和十年前的春天太相似了,都是和平年代里的一点兵荒马乱的岁月。人在这样的年月里,才会突然敬畏神灵,变得天使般宽容善良,只念旧情,不计前嫌。
不过也是有一些预兆的,比如我今天早晨急急忙忙走过天桥的时候,被那个半瞎的算命老头拉住,他故弄玄虚地说:“你命犯寡妇年,今年你和你男朋友还是结不了婚,你请我的桃花引服下,可化解。”
我想,如果花这几百块钱,结局是不是可以不一样?
递上第一支烟
村上春树书里有一句话我一直记得,他说:“时间是无法往后退的,如果过去的那个时候有什么丝毫差错的话,就会以错误的样子凝固下来。”所以我一直在想,如果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我没有从放顾长卫《立春》的观影课上逃出来,我没有见到伸长手脚在学院门口石梯上抽烟的姜东,又或者我当时的男朋友张远没有把他介绍给我认识的话,那么这十年是不是就会变得短而快乐呢?像江南每一年的春天,短而明媚,是最好的时光。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很没意思的片子对不对?一辈子想着生命里没有的东西,人该多痛苦啊。”他看了我一眼,递给我一支烟,“抽不?”
我坐下来,接了过来。于是,穿着白T恤黑裤子的姜东,和穿着背带裤、剪着蘑菇头的我坐在共有47级的石梯上迎风抽烟。那是2003年,文艺青年是个非常吃香的群体。总有人要为文艺女青年递上第一支烟的。递给我的那个人是姜东。
后来下课了,张远走出来看到我们,大惊小怪地说:“嘿,你们怎么抽上了啊?杜尚,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认识的学长,特牛,我就是要到他的乐队里去打架子鼓。”
我可以确定,在张远出现以前的那几支烟的时间里,有一些挺美好的东西在滋生,可是当他出现时,它们就乖巧地熄灭了。我和姜东对看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某种遗憾。
我一直认为姜东对我一见钟情,后来他也对我非常好。可是一直到几年以后,他才告诉我,那个时候他会对我好,单纯地只是想跟我上床;他对我第一眼移不开眼睛,只因为我长得像他的初恋女友。
后来他连骗都不愿意骗我,总对我说实话。我受不了他这样。
香奈儿说:“在爱情里,女人都是顺从的婊子。”我在姜东面前太早地脱下我的衣服,令他看轻我。所以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所有的努力都是把我在他面前脱掉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终于我可以站在同一个高度与他对视,我对他的爱,渐渐有了尊严。
反刍他的思念
姜东的乐队在过年那一阵赚了不少钱,于是我们一群人得以挥霍着公款去新疆的阿勒泰旅游。那是2003年,还没有一个叫李娟的人散文写得那么好,让阿勒泰成为文艺青年心中又一个神往的地方。那一年的阿勒泰非常宁静,我们从布尔津包车去看五彩滩,高山逶迤,草原辽阔,额尔齐斯河闪烁着宝石一样的光泽。一路姜东都显得有些沉默,抱着两只手在胸口,像一只灰鸽子,疲倦地垂着眼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我们旅行的最后一站是额尔古纳市的室韦,一个俄罗斯民族乡,充满了异国情调。整个小镇绿草如茵,繁花似锦,隔着一条河就能看到俄罗斯小镇奥洛奇。傍晚的时候,静静的界河,宁静的小镇,殷红的晚霞笼罩着山冈,姜东坐在这样的风景里,背影显得孤单而忧伤。他轻轻哼起了民歌《三套车》。
后来我知道,那个我像她的初恋女友就在俄罗斯,姜东没有钱,也放不下尊严去看她,所以他在一个离俄罗斯最近的中国小镇上,像一头牛反刍草料一样,艰难又愉悦地反刍着他的思念,并把这种思念美妙地展示给我,令我无可避免地爱上他。
我的爱情开始得很美,因为就在那一天非典爆发了,整个国家的人心惶惶和我内心的人仰马翻相映衬,为我的爱情染上了壮丽的色彩。那天晚上我发起了高烧,不幸的是,我的男朋友张远和乐队的其他人,把我丢在镇上,连夜离开了。
我昏昏沉沉醒过来只见到姜东,我也只想见到他。我问他:“你不怕吗?”
他用滚烫的热水冲了两包板蓝根,我们像壮士诀别饮酒般一口把药干了。“活不活得成就看老天了。”
疫情越来越严重,尤其是北京,听说已经成了一座空城,能逃的都逃走了。我和姜东滞留在室韦半个月,每天晒大太阳杀毒,饭点结伴去那家可以上网的餐馆吃饭,看新闻。
4月的那个黄昏,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姜东身后,走着走着就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这么多天的恐惧、失望、愤怒,还有内心的挣扎,突然爆发了出来。
姜东说他回过身看到我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他突然觉得他对我有责任,他不应该让我深深爱上他以后对我不闻不问。所以他蹲下身,拍了拍我的头,说:“没事,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紧紧地拽住了他的手。
快乐是我的吗啡
2003年,因为那场看似声势浩大的非典,我勇敢地、孤立无援地扑进了姜东的怀里,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姜东接纳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回忆起这十年,只有这一年发生的事情都历历在目。这一年,就像是2005年我们目睹的一场车祸,一辆货车把一只猫顷刻间压成了一张猫皮,连最后一声尖叫都只有半截声音。2003年就是这张皮,把所有的血、骨头、内脏都藏在了里面,太阳曝晒,它很快就又干又坚硬。结结实实地水泥般横亘在我的记忆里。
这之后的几年,我们的爱情成长得还算好,虽然不少次被砸在地上,但很快都会有人先弯下身子把它捡起来抱在怀里。但那几年,我的脾气越来越糟糕,极爱喝酒。姜东说我喝酒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个女人,好像武林豪杰乔峰,可惜他不是段誉,没有少泽剑醒酒,所以退避三舍。他静静地看着我举起一瓶红酒和对方吹瓶,我喝醉后很任性,打人、骂脏话、绝情地说分手,这些都是家常便饭。唯一一件事我不会做,喝得再醉我都不会做。那就是我绝不会问姜东爱不爱我。爱不爱我。我知道答案。
姜东收拾残局一样收拾着我,当我清醒一点时会皱着眉和我说话,他说:“杜尚,如果我让你这么不快乐的话,我们还在一起干什么呢?”
我说:“我乐意,不要你管。”
我用绵长的痛苦去换取一些快乐时光,那些快乐就是我的吗啡。比如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开着地上的音响帮姜东拖地板,窗帘上的花纹印在他的背上,我俯下身轻轻地吻他,他对我笑;比如在我们住的屋子的空旷天台上,姜东接了根水管帮我洗头,伊卡璐揉搓出来的泡沫芬芳又五光十色。我们前后拥抱着坐着,裹一条灰蓝格子的毛毯,看北京深秋难得蓝得滴出水的天空,偶尔有鸽子飞过。
姜东也对我说过温暖情话。“如果早几年遇见,那么我带去旧酒吧,听过时的歌,喝廉价酒的女孩就会是你。”
是啊,我们一生绝不会只爱一个人,只不过在特定时期遇到的那一个,你总觉得那像是天意,你得多爱他一些,爱得久一些,真诚一些。比如姜东之于我。
如果早些遇见,我会穿白裙子去赴他的约,轻轻哼着《爱的代价》,我喝第一口他递给我的酒,看他在烟雾里皱起的眉。我是很容易满足的人,那个人给我一颗糖,我就舍不得吞掉,一直含在嘴里,时刻回味出一丝甜。可是它把我的牙齿全都蛀坏了,像农夫和蛇的故事。
在等一个大事件
2007年吵架又和好的姜东陪我上文学院的大课,古汉语的老师在讲台上讲《世说新语》,有一节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姜东脸埋在手臂里睡觉,我看着他,想到2005年的那张猫皮,内心凄楚。
我们最严重的一次分手是因为我的嫉妒心。每年的公历农历两个生日,姜东都会雷打不动地寄去两份贵重礼物,他甚至带我去挑礼物,在香奈儿的专柜用我的脸试粉饼的色号,用我的唇试口红的颜色。虽然同样的东西他也会买一份送给我,可我依然觉得很屈辱。
我的嫉妒心突然在那天黄昏发作,我在客厅里,面对站在窗户下背对着我抽烟的姜东,不停地逼问他:“你爱不爱我?爱不爱我?”
夕阳以一个跳水的姿势在厚云层里消失得干净漂亮。姜东转过身,皱着眉说:“杜尚,抱歉,当初我真的只是想和你上床。”
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很久很久,那个陈旧的厕所,碎瓷砖的地面,水箱里的水滴滴答答,最后一点余光透过花哨的窗纸透进来,我把冷水撩到脸上不停地洗掉眼泪,抬起头在裂了一条缝的镜子里看到那微弱的夕阳,怎么也打捞不起来了。我一直耸着的肩膀、提着的脊梁,突然都放软了。
姜东第三次来敲门我就出去了,我提着行李往外走,姜东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只记得我转过头对着姜东笑,我说:“姜东,你看看我的背影,像不像一条狗。
”姜东的脚步就停了。
毕业后我离开了北京,在南京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起初我还会小心地去打探姜东的消息,知道他还在北京漂着,还玩着乐队唱着歌。离开姜东的这几年,我的生活乏善可陈,只能以大事标志时间的流逝,奥运过去了,地震过去了,动车相撞了。我养了一条狗,取名叫姜东。我抱着我的姜东,每天下班看着新闻联播,我在等一个大事件,把我带回姜东的身边。
庸俗很令人心安
五年后,我再见到姜东,混在一大群旧日朋友中。姜东在一个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的酒吧举行一场个人演唱会。到场的有粉丝,有兄弟,还有我这种神色寥落的旧日恋人,我和她们的脸隐没在长发里,隐没在二楼安全的夜色里。
但姜东唱歌的时候我还是哭了,他唱李宗盛写的:“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我不知道在那一刻,他会不会想起我,他的眼无意识地向上望,瞥过我的角落,我往黑暗里又躲了躲。长岛冰茶的玻璃杯上印上了我口红的桃红色,我放下杯子从侧门离开。我在外面透气,粗糙冷硬的水泥墙刺痛着我的后背。我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难过,就像我也没有想过,我对姜东仍然有那么深的感情。
过了两天我才去找姜东,他仍然住在原来的地方,看到我也不惊讶,若无其事地招呼我,好像我们不是五年未见,好像昨天我们才拥抱过说过晚安。他说:“杜尚,要去放风筝吗?有人送了我一只画得很漂亮的风筝。”
于是我们开车去郊外放风筝,我的手伸出去捕捉温暖的风。姜东隔着墨镜看我:“杜尚,你过得还好吧。”
我说:“挺好的,你呢。”
他说:“我也是。”
四月末算是暮春了吧,花也快开完了,柳条也老了,天很蓝很高,风筝也飞得很远,空气中散着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味道。
姜东在这样的阳光里闭了闭眼睛,他说:“杜尚,过几天我就去香港了。想去那里找找机会。”
我愣了愣,立刻说:“挺好的啊,那祝你前程似锦。”
说完,我就觉得刚才柔软的阳光突然就变成了白铁,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姜东我在南京的上海路盘了个小酒吧,以后他可以永远在里面唱歌。那个酒吧建在一个小矮坡上,门口有一大片空地可以种上很多花花草草。我都收拾干净了,我还搭了一顶大阳伞,我们可以喝茶聊天晒太阳……
可是这些在他要离开的时候是多么不合时宜。连同我探戈红的裙子一样不合时宜。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姜东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呢?很久以后我回忆起来。他说:“杜尚,找个人结婚吧,打打闹闹生一个孩子。过一个庸俗的人生。庸俗很没劲,可是庸俗很暖和,很令人安心。不要像我这样太不实际,总想着生命中没有的东西。”
不可能再找到他
那天晚上我连夜回了南京,打开房门就开始睡觉。我总是用睡眠来对付难过的时刻,一直到半夜醒来,我才觉得一切都可以接受了,我可以继续生活。我下床去厨房为自己弄点吃的。然后,我才发现,我的狗,那只叫姜东的狗,它失踪了。
我在这辽远的夜色里兜兜转转找我的狗,其实我知道我不可能再找到它了,可我还是固执地找了它很久很久,最后精疲力竭,我只能蹒跚地走回去。
上楼前,我在阒然无声的院子里又喊了一声“姜东、姜东”。这个名字响在晨光苍茫的2013年,也像响在暮色四合的2003年,透着说不出的悲怆。
我想起我学过的一句诗:“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
撰文_陆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