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 唯见江心秋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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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布时间:2013-06-09 15:45
市井粗俗,又温柔缄默。
关于江夏,我的记忆里总会浮现一个画面,是某部纪录片:头戴渔笠的汉子撑着长长的渔竿在舟尾,半轮血色的落日映在江面上,随暗蓝的水纹晃悠悠摇荡,渔舟唱晚的背景音乐里,水的颜色一点点从黯蓝到黑蓝最后成为纯黑。
拍的不是江夏,但是黯然的光影消释其中许多无关紧要的差别。看上去那么相似。
唯见江心秋月白。
很多年前我在课本上读这句诗就着了魔,拉着好朋友K一起在江夏的金银湖坐了大半夜。水凉露重的深秋,淡白的月光照着两个少女,一直到捕蟹的渔人在后半夜收网才离开。
南八乡
现在K在北京哑着嗓子给我打电话:来北京天天喝瓶装水,才发现江夏的水好得可以直接灌农夫山泉。我说,那是,绝对富含各种人体必需矿物质。
江夏的水养出来的鳊鱼只有本地人才惯啖,和附近的武昌鱼味道很不一样,紧实略带一点咸涩的味道,因为水里的矿物质太多。
江夏除了江水还有竹林。我的小学就在江夏城南郊区,围墙外是大片竹林。春雨时节跑到竹林里挖新爆的笋和野蘑菇,到这个时节母亲总会唠叨——颜色鲜艳的不能吃,菌柄太高的也多半有毒。最好吃的当属姜黄色的蘑菇,乡人唤做小姜菇,一副袖珍林芝的模样,切几颗放进汤里,就抵得上顶级的浓汤宝。
那时我和K还有慧,捡蘑菇拔笋钓鱼掏泥鳅无一不精,打小就是有名的闯祸三人组。K去了北京不到一年瘦成纸片,说北京的伙食下不了嘴;我如愿来到南方的城市,住的地方可以问心无愧地梦见大海;而慧留在武昌当老师,一小时就可以到家。整天跟我夸耀挤得惊天动地的901司机师傅如何在深夜的末班车上飙出生死时速。末了不忘勾引我,回来啊,南八乡的荷塘三宝就差你这张嘴了!
我立刻就嘴里生津——湖里的菱角莲藕莲子,连藤茎一起采下,下锅前才开始剥壳,汁水饱满,鲜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南八乡是家常饭馆,店老板和父亲都是以前从南边小镇来到江夏的同乡,客人多是附近一带迁到小城的居民。小时候我跟着爷爷第一次来到店里,一色的红釉桃木八仙桌和曲背靠椅。我跟着见人一脸笑意的老板娘进后厨。新剥的菱角莲子搁在加了白醋和盐花的冰块上,白气缥缈。她塞几颗到我嘴里说:吃了东西就要给我家做工一个月,保你顿顿吃撑。吃下去顿时舌腔冰凉一片,这种味道直至多年后还念念不忘。
2013年春节我回江夏,老板娘还是白净不见老,鱼尾纹堆在眼角灿烂如花。而南八乡已经是江夏生意最火爆的饭馆,兼并了隔壁包子铺,添了六套桌椅,依然是有条不紊的热闹。
我蹩进后厨偷吃梁子湖新捕的鲜鱼片,她见了笑眯眯,大学生来了打八折!
林先生
2004年我和K搜遍全城去找《犬夜叉》的碟片,最后在古驿道上的一家书店找到了一套DVD。
那是秋天的下午,我们走在铺了湖绿小方砖的人行道上,两边一色白瓷砖青瓦的店铺在阳光里闪闪发亮,像是被擦拭干净的首饰。14岁的我们和世界一样,心满意足,饱满透亮。
那时网络视频很少而我们还不懂下载原声TV版。我迷上那个声音尖利满是不可一世的叫刘杰的台湾男人,他为犬夜叉配音,发“哼”的时候真是性感得不像话。那真是一个臭屁的半妖真正该有的声音。
我并不知道很久以后我会碰见一个男生,说起话来声音尖厉又不可一世,懒洋洋地在句尾拔高一调,听得人心里痒痒。我当然也不会知道后来会喜欢他到不可自拔,然而也只能自拔。
总之就记住那一排书店,贴满华丽醒目的海报,像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梦,还有那个高瘦温和的书店老板,我们称他为林先生。
年少的我们乖巧得混混沌沌,苍白而知足,身边挤满了同样隐忍的蜗牛,一步步爬行在考试升学的路轨上,只在这座小城的小书店里默默幻想另一头的华丽和荣耀。
而情愫还是会溢出来,譬如会疯狂迷恋着半人半妖的犬夜叉,会记住林先生指节清晰的手,在光线昏暗的过刊架上翻找出来一本书,某个缥缈的梦就砰的一声绽开。
年轻的孩子一年年长大,顶嘴,早恋,离家出走,升学,工作。而林先生永远不见皱纹的苍白脸上是淡淡的笑,身边围着新长成的小姑娘。
今年我没有见到他。而在江夏城西边沙羡街上的台北新娘——小城最大的婚纱店的橱窗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婚纱照:林先生和一个年轻女孩坐在一架木马上言笑晏晏,木马下面是大片绿得过分的草坪。林先生还是白白瘦瘦没有皱纹,不过也许是扑了粉的缘故。
K拉我坐进附近新开的KFC,一口气喝下一大杯可乐,鼻头红红的:高二有一回考试,我考得一塌糊涂而你考第一。那段时间我不想搭理你,逃课跑去林先生那看小说。有一天他请我吃晚饭,还在我额头上吻别——你肯定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我们都笑了,我咽下另一个林先生的故事,决定不再向慧打听林先生。就让他成为一个不老的传奇,何其幸运,我们惨淡的青春总还有一些妆点。
告别曲
对一座城市的依恋,一定是因为你对人有着眷恋。爷爷去世,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好几个晚上我在家里的阳台上呆到天亮,七月初的夜晚,风很大,吹得蚊虫落不下脚。月亮冰凉冰凉,很淡很淡的光,无情又怜悯地照耀命运不定前途未卜的我。
那个最毫无保留地爱我的人离去了。再也没人在冬天起早,带肖记牛肉粉给我;也没人牵着我在暑假的六点出门,去复兴路上逛茶室,听玩票的唱楚戏。一撮鄂州毛尖可以喝上几个时辰,一个早上被很多双刚吃过油条面窝的手摸得头发油腻腻。
还有热得屋里呆不了的晚上,爷爷摇一把蒲扇拖一张竹床,和老人聚在面粉厂大院的通风处,一起回忆当年抗战的艰辛和苦难,大跃进的火热和文革的饥荒。一声声“想当年哪——”此起彼伏。还有许许多多爱躲在荷塘里、粮仓和草垛后面的狐妖女鬼,在那些夜凉如水的时分,悄悄钻进昏昏欲睡的孩子们的梦。
除夕夜,爷爷穿起他的厚军大衣,去老工厂区串门拜年,棉靴在落满雪花的垫砖小路上咯吱咯吱响。伯伯们在院子里烧一盆红红的炭火,敬一支红双喜:韩师傅身板越来越健!
不管闯了什么祸,到了爷爷家,总是能得到纯净的宽容和爱。他用短短的胡楂扎我安慰我,不怕不怕,有爷爷在。
奶奶很早就离世,爷爷的离开就割断了一大片江夏的血肉,那些切切的情怀和回忆就这样飘散在江夏的半空中。
在深夜里心脏裸露出一大片空白,渺无尽头的疼。
在院子里和K还有她奶奶一起放炮仗迎春。奶奶抹起眼泪:你爹(小城人叫爷爷做爹)不在这院里就空落了好多咯。我在观音像下点了一炷香。
总是要治愈的,时光和健忘。
在书里读到一句话:所有善良的人都是心满意足离开的。就像很多我终将告别的爱人,还有最后的我自己。
步行街
春节我再回到江夏。看着古驿道上店铺门面翻新,铺上了大理石地砖和光洁的落地窗玻璃门。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和金链汉子在沙羡街上新开的西餐厅、珠宝店和品牌店间游逛,不远处就是声响动天的电玩城、KTV和电影院,循环广播和门口巨大的充气娃娃笑脸欢迎路人。
这样的江夏新得让我有些陌生。
不过还是有见缝插针的小摊贩,在步行街的另一头叫卖荸荠、莲蓬、臭豆腐、鱿鱼串和特价尾货,更远的复兴路里挤满烟火缭绕二十元管饱的小饭馆,一条街都是葱蒜椒酱爆炒的香味,远远能飘到街尾,是武汉人重油重盐的咸辣味道。入了夜,巷子里的晃晃馆就开始沸反盈天了。
这又还是那个熟悉的江夏,市井粗俗,然而又温柔缄默。一些声响、气味和故事一层层沉淀下来,沉到底部等待某一天的翻涌。
不要奇怪,如果有一天我回到江夏。因为始终有一处无法安放的乡愁。
我始终想在江夏种上一些美丽的传说,接上那一段微小而奇妙的根须。
那些根须在深夜里悄然生长,像江夏的一截截莲藕和荸荠。它们沉默不语,消化一切始乱终弃和生老病死,滋养着每一个曾经不早不晚生长在那里的人。
撰文_难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