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记不得所见到的事物,记不得我刚才看到的十数个采矿场,记不得那些被剥出、劈开的埋藏已数亿年的矿石,记不得各种美丽的植物,它们在密林中将枝条彼此搭连,似乎并无争夺阳光和土壤的历史
刀尔登:
六十年代生人,北大中文系出身,做过行政、研究、编辑等工作。
上午十一点,在城郊别过朋友。虽然只停了两天,已有点髀肉复生,身上和心里都是懒洋洋的。
片刻间便过了龙架山的美丽森林,过了龙里县城和麻芝。路上穿着本族衣服的妇女渐多,而男性则大抵汉装。这一带是牂柯故地吧?车入贵定后,风景愈佳,路边出现许多饭店,不是村镇的饭店,而是城市风格的饭店(大多酸汤鱼,后又盘江狗肉),门前停着城市来的汽车。忽然饿将起来,便在盘江之前的一个村子,找到一家饭店,是一对布依族的年轻夫妇开的。
我吃得太饱了,心里越发倦怠,过了盘江镇,赶紧在山路边找到三尺平地,停下车,睡是睡不着的,随便坐一会儿吧。我对面有一道山谷,谷中有一些田地,我能看到一个男人,在远处将手中的工具一挥一挥,此前我见过一个紫红衣服的女人在用锄头平整路边的一小块田地,便猜测这男人在做同样的事,这次我能听到,时断时续的,他工作的声音。山坡有零星的果木,其中我一眼就能认出的,是在这几天里我已十分熟悉的正在开花的李子树。
我这么开着车,事物自然只会留下浮浅的印象,对此我并不在乎,现在我有些在乎的,是这些印象,将很快沉没到经验的泥塘底,除了一些零星的片断。
我将记不得所见到的事物,记不得我刚才看到的十数个采矿场,记不得那些被剥出、劈开的埋藏已数亿年的矿石,记不得各种美丽的植物,它们在密林中将枝条彼此搭连,似乎并无争夺阳光和土壤的历史。
我将记不得那些搜集、垒放在房侧的旧砖,和旁边用石片围护着的极小的菜园,还有那种我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的绿色小卡车,红色的拖拉机和膝前装有挡风板的摩托车,那些窗户或用木板钉住,或用塑料布蒙住的荒弃的住房和厂房,其中的一个房子前,一株树正蓬蓬勃勃地发着新枝。
我将不记得店铺里枯坐的主人望着汽车驶过时的眼神,不记得那些大缸和塑料桶,那些单调的白色新屋,砌出曲线的围墙;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搭在树梢的黑色橡胶布,高速公路基柱上的招贴,还有无所不在的高压电线,和无所不在的一种嫩绿色的细小野草,遍布湿润的山坡,远远看去如同苔藓……
所有这些,先是迎向我的眼睛,又从后视镜里消失,最后将自己隐藏在记忆后面。我没有办法从这堆碎片中恢复出便于记忆的整体,我想到的一些概念,都像是为了遮掩另一更大的整体而创造出来的。
下午三点半钟,我在福泉的某处路边歇了一会儿。昨天看地图时,我没注意到福泉这个地方,它不应该在我的路线上。反正遵守不了自己订出的计划,走错路也就无所谓了。半个小时后,我在麻江县找到了320国道。
虽然未必尽能遵守,我仍然有计划。我的计划是,走320国道,穿过湖南、江西,进入浙江。我有两位密友在浙江,杭州的M,宁波的H。我在地图上还看到,这条公路穿过一些很有名的游玩之地,如凤凰。不知道凤凰有没有门票之类;这些年尽量不去有门票的“景区”,但着实有些难,因为随便什么地方,都被人圈了起来。
至于今天,我命令自己不得越过麻江。找到320国道后,我便开始寻找落脚处。五点多钟时,我把车停在花桥村的一个仓库前面,同仓库主人打过招呼,去寨中转了一圈。一个村民告诉我,五公里后有一个下司古镇。这样,六点半钟我进了下司镇,六点四十五分又离开。
公路周围全是渣土场,我知道离凯里已经很近了,赶紧在一个半村半镇的地方,把车停在重型工程车辆的夹缝中。这时是七点整。
明天仍要在黔东南一带盘桓,不进入湖南,我对自己说。
这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路的两侧各是一个停车场,大卡车的声音和灯光繁密,还有很多人声,但我很有些困倦,估计很快就能睡着。五十步外的路口,有几家简陋的小食店,有炉火和几种看不出名堂的吃食,满脸倦色的司机坐在塑料篷布下面,一言不发地吃着东西。紧守路口的一家,当炉的女人,见我走过来,张开嘴,大概是想说句招徕的话,但什么也没有说出,又合上了。她大概是太累了。
我来回转了两遍,没有胃口,离开了,但一会儿睡前,最好还是吃点车上的食物。天色凝重,潮气正从空中沉下,可能又要有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