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造词能力实在强大—周振鹤谈语言接触之趣

  中国语言与欧洲语言的接触,最初发生于晚明。一方面是欧洲语言与中国的通用语(官话)的接触,另一容易被忽视的方面是欧洲语言与某一种汉语方言的接触

  2013年9月28日~29日,复旦大学的一场话题很小众的学术研讨会吸引了众多的旁听者,研讨会的主题是“闽南话与西班牙语的接触”。

  德国哥廷根大学的韩可龙(Henning Klter)、意大利卡塔尼亚大学的马诺(Emanuele Raini)等外国学者,熟练地援引400多年前的闽南话,让人深感历史因果之妙。晚明方块字与西洋楔形文字的一次碰撞,造就了今日一个奇妙的论题。

  大航海时代拉开了全球化的序幕,中国以被发现的姿势进入全球化,中西文化以平等的姿态进行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语言是文化接触中的重要接触层面,且是首当其冲的一面。早在我们通常所了解的强势外语英语与强势方言粤语发生接触之前,是西班牙语与闽南话的接触。从漳州到马尼拉,闽南话成为区域性国际语言。传教士用罗马字记录下当时闽南话、南京官话等读音,使“古人云”不仅可视,而且可听。

  就中西语言接触、方言与普通话、新词汇的产生等话题,《瞭望东方周刊》日前专访了复旦大学特聘资深教授周振鹤先生。

  中欧语言的接触始于晚明

  《瞭望东方周刊》:怎么会想起专门为西班牙语与闽南话的接触开一个研讨会?人们往往了解英语与粤语、上海话的接触,但是对于前者了解不多。前者在历史上的地位如何,有何研究意义?

  周振鹤:汉语与域外语言的接触中,日语与汉语的接触大家比较熟悉,日语借用很多汉字,很多汉语词汇就输入到日语中,日语中创造的很多新词,也会反馈到汉语中。

  中国语言与欧洲语言接触的具体过程,研究的人不太多。我在1980、1990年代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写过《十九二十世纪之际中日欧语言接触研究—以历史、经济、封建三译语为说》这样的文章。

  中国语言与欧洲语言的接触,最初发生于晚明。一方面是欧洲语言与中国的通用语(官话)接触,另一容易被忽视的方面是欧洲语言与某一种汉语方言的接触。此两方面为中欧语言接触之始,这是我的看法。

  在这语言接触之始,东南亚的位置非常特殊。传教士于晚晴前来及于晚清再来,都是先抵东南亚再到中国,因为中国闭关锁国,他们一时还进不了中国,就先在东南亚的华人中传教,传教过程中就发生语言接触。他们必须学中国人讲的话,才能传教。欧洲殖民者最早亦是于晚明来到东方,通商、定居过程中也发生了语言接触。

  非常凑巧的是,明朝政府原来一直实行海禁政策,直到隆庆元年(1567)才弛禁,允许中国人合法进行航海贸易,大量闽南人来往于马尼拉与漳州的月港之间,进行获利颇丰的合法贸易,有的甚至长期居住于马尼拉,组成一个规模不小的华人社会。西班牙殖民者以及商人与传教士都必须经常与这些华人打交道,以维持统治和进行贸易与传教活动,于是在西班牙语与闽南语之间发生接触,后来就形成了极为珍贵的一些两种语言对照的辞书与语法书。

  十几年后,利玛窦、罗明坚等传教士到澳门、肇庆、韶关等地,与中国的知识分子接触,习得官话,编成《葡汉字典》。知道《葡汉字典》的人较多,对于西班牙语与闽南话的接触,知道的人较少。

  《瞭望东方周刊》:西班牙语与闽南话接触所存留下来的史料如何,其中有哪些重要的信息?

  周振鹤:从目录上看存有十几、二十种闽南语与西班牙语接触的材料,实际能找到的可能只有四五种,至多五六种。这些史料使我们见到400年前的闽南话是什么样子的,当时的闽南话与现在的闽南话有所区别—现在的闽南话已经向普通话靠近了。

  16世纪西洋人来了以后,汉语才有罗马字的记音,才能较确切地知道被标注的字怎样读。古代常用一个汉字标示另一个汉字的读音,但是,后人又怎么知道用以标音的字在当时读什么音?

  比如,“龟兹”绝对不能念成今音gui zi,那就要被人笑话,而似乎应该读作qiu ci。最早给“龟兹”注音的是东汉人应劭,他在《汉书·地理志》龟兹县下注:“龟兹音丘慈。”五百年后,中唐的李贤注《后汉书·西域传》云:“龟兹读曰丘慈。”

  然而问题正出在这里:汉字不是表音文字,而古今字音的变化又很大,我们又有什么根据把现在“丘慈”的读音(qiu ci)当成汉唐时期的“丘慈”的读音呢?

  《瞭望东方周刊》:像闽南话这样对于历史研究有特殊重要性的方言还有哪些?

  周振鹤:每一种方言都有研究的重要性。方言是一种很好的语言资料。在所有汉语方言里头,闽南话的保存形式是最为古老的。我们要看汉语的古老形式,在闽南语中可以看出来很多,所以意义很大。

  汉语非常强势

  《瞭望东方周刊》: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语言被输往了世界各地,但在中国,即便是在澳门,汉语的主体地位也从未被动摇,语言接触的结果也只是出现了澳门番语、广东英语、洋泾浜英语等,原因是什么?在同样历史悠久的印度,葡萄牙语一度在果阿很流行,葡语与这两个古老文明的接触为何呈现迥异的形态?

  周振鹤:因为汉语非常强势,背靠几千年的历史,是发展很充分的语言,中国人口又多,地域又广,不大容易被同化掉。

  印度次大陆从未自主形成统一的国家,统一的印度多半是外来势力进入后促成的,如蒙古人在印度建立的莫卧儿帝国。在英国人进入印度以前,印度是分裂的各个土邦,语言是分散的,各土邦的语言都不一样。

  加之印度人不像中国人这么重历史,印度人的思维是在逻辑、冥想上面,他们认为一个问题、一个事件,最重要的就是这个事件本身到底是怎么样的,至于这个时间到底发生在500年前还是1000年前,并不重要。所以,可以看到佛教教义的影响很高深。印度的历史则年代极其模糊,很少有可考的准确纪年。文化就是这样,各有所长、各有所短。

  中国文化底蕴很好,中国文字历史就很悠久,商朝的甲骨文有3000多年的历史,甲骨文已经是很成熟的文字了,在甲骨文之前肯定还有其他文字,只是没有留存下来。

  新词汇的诞生

  《瞭望东方周刊》:从历史上,新词汇被大量注入体现了一种怎样的时代征兆?

  周振鹤:新词汇一般出现在与外来文化发生深度交汇的时候,自身发展中亦会有新词汇生成,比如单音节词,后来就变成多音节词,有双音节、三音节词,甚至四字成语。因为社会向前发展,社会现象越来越复杂、事物越来越丰富,要描述它,语言本身就会发展,旧的、不适应的就会死掉,新的不断产生。

  大量新词汇的出现及语法上的变迁,经常是语言接触的结果,研究语言接触的重要性就体现在这里。比如,佛教进入中土,大量的印度词汇亦随之而来。我们过去只有“宇宙”,没有“世界”,佛教来了,也就有了“世界”;过去关于数的概念里我们最重的是“九”,佛教进来以后,就变成“十”,上古天下分为九州,唐代时天下就分为十道,“九”代表着还可以再发展,三多九如,“十”则代表完备,十全十美,“九”与“十”代表着两种文化,“九”是本土的,“十”是外来的。

  晚明以来,新词汇也大量出现,有很多词,我们觉得是晚清出现的,其实晚明已经有了。像“逻辑”这个词的译名最后是民国初年定下来的,从其首译“名理”开始,经历了三百多年的各种译语历程,才终于定为音译这个结果。

  保留方言是有价值的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方言,持主动保护的态度较好,还是任其自由发展较好?

  周振鹤:方言需要保护,不然的话,就会慢慢消亡。有的人说,讲话就是为了交流,交流用普通话就够了,方言消失就由它去,这是一种不聪明的说法。

  每一种方言就代表一种文化,大文化、小文化都代表了。方言里头还有土语,土语后头亦有土语文化。所以,保留方言是有价值的。

  大家都需用共同语交流,方言成分就会慢慢变少,尤其吴方言和闽方言—我指的是闽方言中的一部分,比如,福州方言,若不保护,就没有了,因为福州方言没有后盾。闽南话有台湾这个后盾,粤语有港澳的后盾,没有生存之虞。

  弱势的是上海方言。吴方言区的人比较温和,虽然上海人对讲上海话有优越感,但是,不会为了保护自己的方言而有过分举止。在广东做粤语的节目很自然,在上海推沪语的节目就很敏感。公共汽车上完全可以用上海话报站,对幼儿园的小孩在教讲普通话的同时也允许他们讲上海话。

  一个人完全有能力同时接受几种语言的,为什么要把方言消灭掉呢?更没有必要大家都模仿中央电视台的播音腔。语言只是为了交流,兰银官话只有三声,外地人在兰州听当地人讲话完全听得懂的,只是觉得发音有点奇怪,并不妨碍交流。

  《瞭望东方周刊》:方言有优劣吗?有上海本土作家也在反思上海话的表达力不足。

  周振鹤:方言没有优劣,认为某种方言低档的人是很滑稽的。觉得上海话的表达力不够,只是因为吴方言有时候表达不了现代的东西。

  关于方言的产生,可以由两个比喻来阐释。一个是“礼失求诸野”,中心不断出新,古老成分的就推到外围;另一个是一块布不断地洗会褪色,古老语言的味道就越来越淡,越洗越白,越来越靠近通用语,边缘没有洗到,就保持原色。中间部分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洗到,会保持着一些红点点。这样,边缘与中央的部分,亦即北方个别地点和南方可能会存在相同的红色。

  比如说小孩调皮,闽南话叫“贱”,山东有个地方也是这样讲的。照理说山东话不应该与闽南话一样,但因为古语中普遍使用“贱”来指小孩调皮,后来其他地方都改变了,只有闽南与山东某个偏僻地方留下了这种用法。

  “普通话”与首都

  《瞭望东方周刊》:传教士留下的晚明清初的文献表明,明清时的“普通话”与首都没有必然联系,这颠覆了很多人认为首都在哪里,“普通话”就应该是哪里方言的想象。

  周振鹤:我们现在普通话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大家会认为因为北京已经做了600多年的首都,通用语就应该以首都音为标准,其实,这是误会。

  明朝是用南京官话作为标准音的,清朝也是这样。直至19世纪以后,北京官话才慢慢占优势,这与外国人到来有一定关系,外国人到北京多了,跟宫廷里讲北京话的人打交道。

  再有就是满洲人入关汉化后,我估计讲的就是北京话,不太可能千里迢迢去学南京官话,但是,北京话依然没成为统治语言,因为长期以来标准方言都是南京官话。我的推测,是雍正让这个局面开始起了变化。雍正六年,发布圣谕,称福建、广东这两省人,“仍系乡音,不可通晓”,官员上朝汇报工作,皇帝都听不懂,便在这两处设立了正音书院以训练读书人讲普通话。

  孔子学院和网络造词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设立孔子学院等形式的官方推动的语言接触,有人批评办成了语言培训班,也有人认为把语言教好就够了,语言和文化是否可以适度地分离,先进行较纯粹的语言培训,再由个人去自发地领略文化?

  周振鹤:我一直主张孔子学院不要急于传播文化,重点在教语言,热爱不热爱中国文化是他们自己的事。教外国人“二人转”、包饺子没什么大意思,甚至还会产生误导,让外国人以为这些就是中国文化。文化不能教的,认同某种文化应该出于个人意愿。教好外国人怎样讲中国话、怎样看中国书、怎样写汉字,怎样在中国赚到钱,这就很好。人家为利而来,不要一厢情愿地认为中国的文化底蕴吸引了其他国家的人——我们的文化底蕴一直就有,何以过去没有人这么热衷汉语?教人家无利可得的东西不会有积极的回响。在当前以利益为主导的世界中,经济永远是汉语热最重要的动力。

  《瞭望东方周刊》:互联网体现出很强的造词能力,其中大部分新造词只是体现了数字时代的乱码感,但也有小部分词,比如“人艰不拆”(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有些事就不要拆穿)、“累觉不爱”(很累,感觉自己不会再爱了)、“细思恐极”(仔细一想恐怖至极)之类,略显不正经之外,确实也描摹了一种接缝处的或稍纵即逝的情感体验,这类新造词是否能存留下来?

  周振鹤:这类的词有些会留下来,包括一些很粗俗的像“吐槽”、“屌丝”这样的词好像就走不了了。俗语驱逐雅语,全世界都是这样的,雅文化在走下坡路,俗文化占上风,大家争相以没有文化为荣。所谓“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所以媚俗才会成为一些知识分子讨好公众的一个有效途径。

  既然方言的许多词都可以成为通用语,那么我们同样也没有理由全盘拒绝网络语言,尽管我个人并不见得喜欢。其实不必过于担心,因为有一些东西永远也不会成为全民语言,有些上述的怪成语一定会自行消亡。

  中国人的造词能力实在是很强大。像本是洋泾浜英语的long time no see(好久不见),现在全世界都在讲,说不定有一天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人山人海)也会在全世界流行。

  《瞭望东方周刊》记者刘耿|上海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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