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孟母

　　很多年前，我在高中的语文课上学到这句中国成语时，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东京郊区遇上现实中的孟母

　　女儿上小学六年级，在她班里，有个中国籍的男同学。他父母都是华东师大的毕业生，上世纪90年代双双来日本读研究生；2001年出生的男孩子一直在东京郊外长大。

　　我们住的地区有社科领域的名牌大学——国立一桥大学，来自各国的学者、留学生颇多。中国同学的爸爸就是从一桥获得博士学位，如今在上海母校赢得了职位，经常在日本中国两地来回忙碌。他夫人也拥有硕士学位。

　　恐怕在女儿班里，学历最高的父母亲就是这对中国夫妇了。

　　根据世界经济论坛最近发表的调查结果，在全世界136个国家当中，日本的男女平等指数是第105名，比去年还低落了四名。身为日本女性，我对这项调查结果一点都不吃惊，因为日本的政界、企业界、学术界上层里，迄今女性占的比率还特别低。

　　但在日本，女孩子受教育的权利是被宪法保障的。只是，一旦到了出社会工作的时候，女性活跃的空间就非常有限了。主要是日本上班族的工作时间长，通勤时间长，再说雇不到做家务的保姆、女佣等，所以日本女人不可能做到工作和家庭两不误。在我高中、大学时候的女同学当中，如今在事业上有成就的人，都没有生育孩子，反之，生育孩子做了母亲的人，一般都早早放弃了自己的事业。

　　连本国女性都这么难活的日本社会里，作为外国籍母亲，在没有亲人帮忙的情况下，一个人带孩子，给他提供良好的教育环境，已经很不容易了。听女儿说，那位中国同学书念得很好，课外学钢琴出类拔萃。他也上补习班，要报考难度挺大的私立中学。

　　真是令人佩服不已了。我偶尔在家长会上见到过他母亲，但都是寒暄几句而已。直到最近，我们才有机会好好单独聊了一次。

　　中国妈妈温柔文静，给人的印象很像日本女人。不过，一开口说话，尤其听她娓娓道来的故事，还是充满异国情调的。

　　她说，这些年来，她一方面把孩子带大，另一方面也一直坚持工作，也就过来了。正如我在前面所说，这在日本社会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你能猜我做什么吗？”她调皮地问我。一个外国人，文化水平很高，但是有小孩需要照顾，也没有亲人帮忙，到底能做什么？“是在体育中心做事。”她说。难道这位中国女人在日本的体育中心当指导员吗？“没有错。我是教太极拳的。”

　　原来，她没有上大学读日文之前，已是浙江舟山地区的武术队员，来日本以后发现，当地老人中有一股相当强烈的太极拳热潮，而且多年都不退烧的。于是每周五天，她都去属于同一个公司的五个体育中心，教五批老人练习太极拳。“所以，我每天见到的都是爷爷奶奶们。好在那些老人家都是身体健康的爷爷奶奶。如果换地方去了医院什么的，见到的恐怕都是有病的老人家吧。比起来，我的工作环境还算不错呢。哈哈哈……”

　　说得也是。在少子高龄化日趋严重的日本社会，老人家才是日趋增大的市场所在。

　　根据日本政府文部科学省的调查，在65岁以上的老人当中，超过40%都去体育中心锻炼身体。结果，他们走路、一条腿站立的能力等，都比十几年前的老人强很多了。换句话说，日本老人越来越年轻。相比之下，二十几到三十几岁的女性参加体育活动的比率最低，显然是她们带着小孩没有自由时间所致。

　　一个中国籍日文硕士，长期居住于东京郊区，帮丈夫成为优秀的经济学者，也把独生子带大，同时教太极拳使日本老人家健康长寿。由我看来，这位中国妈妈的成就非常大。

　　我们的小孩从一年级起就读同一所小学，很可惜即将毕业的时候才彼此真正认识。我本期待孩子们上了中学以后继续来往，可是她说，儿子考上了哪里的中学，就搬到哪里去住，毕竟东京面积不小，上学放学得花好几个钟头。

　　“原来是孟母三迁啊！”我说。她像日本女人一样用一手盖住着嘴巴讲：“我的日本朋友都那么说。哈哈哈……”很多年前，我在高中的语文课上学到这句中国成语时，根本没想到，有一天会在东京郊区遇上现实中的孟母。

　　新井一二三：

　　作家，日本东京人，明治大学教授，中文著作有《我这一代东京人》《独立，从一个人旅行开始》《伪东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