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纪录片《扎溪卡的微笑》导演手记

  • 来源:综艺报
  • 关键字:扎溪卡的微笑
  • 发布时间:2013-12-04 14:46

  一

  同情,是件奢侈品。

  在启程去扎溪卡高原之前,我告诉自己,我们是没有资格对那里的人们施与同情的。

  有资格的是拉姆姐妹,她们属于那片高原。

  第一次听到她们的名字,是在成都华西口腔医院。那时我们正在为拍摄中国唇腭裂的公益纪录片寻找线索。医院里有几个藏族病人,目光和善,又略带惶惑,他们从遥远的高原来到陌生的都市,语言不通,难免无所适从。

  热心帮忙的龚彩霞护士长,忽然问我们是否想认识一对藏族姐妹,说医院里如果来了藏族病人,打个电话,这对姐妹只要在成都,都会赶来做翻译和义工。

  “大约一年前吧,她们从藏区送过来一个唇腭裂的孩子做手术,全程都在医院照顾着。后来又陆续送来几个唇腭裂病人。看到医院里还有其他的藏族病人,不懂汉语,没办法和医生交流,就留下电话。她们在藏区工作,每年冬天出来休假,基本都在我们医院做义工了。”

  姐姐叫扎嘎拉姆,妹妹叫依希拉姆。

  龚彩霞护士长帮我们约了拉姆姐妹,晚上在武侯祠附近的一家茶馆见面。

  路灯的光晕,渲染了早春的料峭。若明若暗间,经过了许多高原的面孔。成都的武侯祠是藏民聚居的地方,冬季里人气似乎更旺一些。此时藏民要么踏上去拉萨的朝圣之旅,要么躲在家里烤火过冬,而经济条件稍好的则会来成都小住。

  拉姆姐妹都是普通公务员,姐姐在人事局,妹妹在民政局。她们工作的石渠县,是四川所辖藏区中最偏远、最贫瘠的地方,每年十月大雪封山,来年五月才有春意,半年的时间被冰封,藏族公务员大都在这时来成都休长假。

  约好的时间已过,远远地看到四、五个着藏袍的男女匆匆而来,中间两个女子,正是拉姆姐妹。握手寒暄后,同来的藏族汉子便离开了。

  拉姆姐妹说,那是父亲和弟弟,担心她俩夜行危险,特意护送而来。城市不比高原,男人们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路灯拉长了拉姆姐妹的身影,她们看上去弱不经风。

  二

  在拉姆姐妹讲述之前,关于唇腭裂,我们已经听过无数的故事了。

  唇腭裂,俗称“兔唇”。童年的记忆里,似乎有一个永远戴着口罩的孩子,在街角偶尔闪现。离群索居的生活让我们对他几乎一无所知,惟一忘不掉的,是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

  对唇腭裂的真正了解,是从微笑列车基金会开始。这家全球最大提供免费唇腭裂手术的基金会,在富裕国家和地区募捐,用以资助全球发展中国家贫困家庭的唇腭裂患者,得到免费的手术修复。

  对微笑列车的好感,源自它的低调。

  一个在全世界资助了近百万例、在中国资助了三十万例唇腭裂手术的慈善组织,却极少出现在聚光灯下。简简单单的办公室,忙忙碌碌的几个人,朴朴素素的行事风格,当他们提出希望我来制作一部关于唇腭裂的公益纪录片时,我没有犹豫,我喜欢和简单低调的人打交道。

  寻找故事的过程,仿佛走进了命运交叉的城堡,每一条小径都很相似,每一次以为找到出口,却发现又回到原点。

  每一次会面前,都会想“应该是他(她)吧”,每一次挥手告别,却是“应该有更好的故事!”

  近乎强迫症的寻找,持续了半年。2012年初春,在成都的茶馆,必须要做决定了。

  拉姆姐妹的故事,吸引我们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她们漂亮、善良,更不是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计划——她们希望把家乡所有唇腭裂的孩子都带到成都做手术。恰恰相反,在这个解构一切的年代,这些恐怕反倒成为被质疑的理由。

  促使我下决定的,是她们身上有一种看似冲突的混合气息:忧心忡忡又自信满满,即羸弱又强悍。仿佛她们深知,危机四伏的人生本是宿命,但某种神秘的力量必定会在恰当的时刻灵光闪现。

  那时我还不能预见,接下来的旅程,这种气息也将附着在我们自己身上,而一系列的遭遇,也令我不禁怀疑,当初踏上这段旅程的决定,是否正确。

  三

  拉姆姐妹的家乡石渠,位于四川省的西北角,与青海玉树县毗邻,这里是雅砻江的源头,有一个美丽的藏语名字——扎溪卡,意为“雅砻江边”。

  扎溪卡的平均海拔4300米,比拉萨还高出600多米,是空气稀薄、人烟稀少的高寒地带。当地人说,曾有外国专家来此考察,结论是这里本不适宜人类居住。五十多岁的人均寿命似乎佐证了专家的论断:比世界平均水平低了近十岁。

  地广物薄,居住在此的八万藏民,绝大多数人依靠政府的救济金过活。在扎溪卡高原,对藏民健康威胁最大的是传染病,包虫病、鼠疫都是可怕的杀手。相比而言,唇腭裂在此地虽然发病率很高,但并未引起人们的太多关注。即便是唇腭裂孩子的父母,心里固然难过,但真正动念治疗的,寥寥无几。

  藏人相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生在孩子脸上的那道裂痕,在父母看来,或许是前世某种恶行在今生遭受的报应。他们不会抱怨,也不会嫌弃这个孩子,除了向寺院的喇嘛寻求慰藉外,他们大多无声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仁增多吉是少数几个试图带孩子出来治疗的家长中的一个。不过他的遭遇却更不幸,由于语言不通,在成都游荡多日,最后虽然找到医院,但孩子太小达不到手术标准,空忙一场,又欠下两万多元的高利贷,债主几乎天天登门。

  仁增多吉本是洒脱不羁的藏族汉子,前年与心仪多年的女子白玛措结婚,尽管白玛措比他年长十岁,两度离婚,有三个孩子,但两人婚后非常恩爱,去年他们的儿子玛达加出生——孩子是唇腭裂,那是仁增多吉人生的转折点,他由一个大男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父亲。从人性的角度上说,这个不幸的孩子,反倒成全了仁增多吉。

  我们跟随拉姆姐妹,在扎溪卡高原上找到了17个唇腭裂患者。唇腭裂的发病率在偏远贫困的地区更高一些,遗传、水土、优生常识的匮乏或许都是原因。受困于医疗条件的局限,患者往往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

  除了仁增多吉一家,我们格外留意了另一家人,据说是被山神诅咒的一家人。

  若干年前,牧民格加在山顶的草场放牧,突遇雪暴,牛被冻死。一般情况下牧民会将牦牛就地掩埋。节俭的格加有些舍不得,想把牛运下山,犹豫再三,他在山上把牛切成若干块,以便带下山,于是,牛血流淌在山上——按当地风俗,这是对山神最大的不敬,必遭报复!

  神秘的土地上总有奇异之事,厄运之神也格外暴烈决绝。先是儿子意外丧生,其后降生的两个女儿都有严重的腭裂,无法正常发音。大女儿尤其聪明,学习成绩好,但因为腭裂的缘故,很难继续深造。家人觉得姐妹俩的最好归宿,是去寺庙做尼姑,平日里姐妹俩都剃光头,若非眼神中偶尔闪动的柔媚,几乎与男孩无异。

  女儿们平日很懂事,惟一有些奢侈的要求,是要爸爸给买了一把吉他,尽管她们都没法歌唱。她们手指拨动的琴声,听着让人心碎。

  在权衡诸多因素后,姐妹俩的故事最后没有被剪辑进成片。姐妹俩手术后在成都的最后一天,我们陪着她们逛街,拉姆还给她们买了新衣服,对她们来说,这座城市太过光怪陆离,她们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的某些东西却似乎被打开了。

  她们,还会去做尼姑吗?

  四

  启程去扎溪卡前,曾向甘孜州电视台的一位藏族同行了解当地情况,他说自己几乎跑遍了甘孜州所有地方,惟独没去过扎溪卡。那里条件非常艰苦,恐怕我们摄制组坚持不了多久。

  汽车驶进扎溪卡高原,远远看到孤零零的一座帐篷,一个瘦弱的身影缓缓走到路边,拿起一包东西,又缓缓地走向帐篷。

  拉姆说那是一个援藏医生,几天前下乡时发现一户牧民染鼠疫身亡。医生正处于隔离期,每天有人把食物放到路边,离开后他再出来取走。孤独的医生,静静等候着生与死的裁判。

  这个医生,身不由己地被裹挟进扎溪卡高原的命运。

  扎溪卡高原一棵树也没有。齐腰的灌木丛对他们来说,已是森林。藏民不杀生,鼠兔铺天盖地似乎成了这片草原的主人,鼠穴遍布的草场早已不适合放牧。

  8万扎溪卡人主要依靠政府的最低保障金生存,春天的虫草,是他们改善生活的惟一机会,而虫草越来越难以找到。

  栖息在生死边缘的人,没有信仰是不可想象的。

  牧民可以为修补寺院,终止了挖虫草的黄金季节;活佛的一句话或一点暗示,都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因为深信佛祖与他们同在,所以扎溪卡人的眼中,没有凄风苦雨,但有黄花翠竹,明月长空。

  鲁莽闯入的陌生人,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

  副导演蒋浩,是成都电视台资深的纪录片导演,当我把选题范围大致缩小到川藏线的时候,需要一位熟悉当地情况的帮手,纪录片界的前辈,也是本片的创作指导梁碧波老师把他的得意门生推荐给我。

  成都的前期调研基本上是靠蒋浩完成的,他还在2011年底大雪封山前冒险前往另一个藏区——阿须草原,找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只不过我们再三比较后,选择了扎溪卡,而忍痛舍弃了阿须。

  随拉姆姐妹深入到原始状态的扎加部落,寻访患者的路程,车辆无法通行,只能骑马。摄制组成员每人身上还要挂满摄影器材,山路崎岖,既要赶路又要照顾摄影器材,很难保持平衡。蒋浩两次从马上重重摔下,满是石块的路面,怀抱设备,只能任后背着地,身上的伤势直到两个月后拍摄结束,都未见痊愈。

  摄影指导王忠仁,是我合作十几年的好兄弟。本来身体状态不是很好,但在我的蛊惑下还是出马了。扎溪卡高原缺水缺电,驻地没有热水,平素干净的忠仁,只能洗冷水澡,那是出门必须穿上羽绒服的时节。

  就在拉姆姐妹准备召集大家出发前往成都就医时,老天似乎故意让这旅程多一份磨难。大雨连降数日,本来就极闭塞的扎溪卡,仅有的通往外界的道路也被大雨冲毁了,河床加宽,无路无桥,连去主人公仁增多吉家拍摄也不可能。

  忠仁不想浪费时间,他在河边拍空镜。镜头里看到对岸两个喇嘛推着摩托车,准备趟水过河,河水湍急,一下子冲倒了摩托车,喇嘛不舍得,紧紧抓住摩托车,眼看两个人就被激流卷走,命在旦夕。

  忠仁在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时,一下子冲进河流。此时岸边还有几个当地藏民,试图帮忙,但脚一入水,就本能地跳了出来,河水太急太寒!

  忠仁冲到喇嘛身边,帮助喇嘛抓住摩托车,稳住阵脚的喇嘛看到有人帮忙,或许心里放松下来,竟然都撒开手,只剩忠仁一人在激流中和摩托车角力。

  等忠仁拼尽全力拖着沉重的摩托车挣扎到岸上的时候,两个喇嘛微笑着骑上摩托车远去了。对他们来说,或许今天这一幕不过是某个世代的因果轮回而已,不值得特别在意。

  但忠仁却就此染上肺病,至今依然调养之中。

  对我们摄制组来说,这次拍摄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磨难重重,但让我几近崩溃的,还是后来发生的事。

  丁珍曲扎是本片的摄影,典型的康巴汉子。几年前在内蒙古草原上拍摄,为了救一匹陷入沼泽的马,重重伤了腰,医生认为他已不再适合摄影师的工作。后来丁珍曲扎尝试着从家乡进些虫草在北京销售,生意渐渐也风生水起。

  去藏区拍摄,摄制组没有一个藏族同胞必定寸步难行。丁珍曲扎听了扎溪卡的故事,很坚决地放下手中的生意,和我们一起出发了。

  事情发生以后很久,丁珍曲扎才告诉我,启程前他向大哥辞行,那是藏地一位修行极高的大活佛。活佛劝他不要去,但丁珍曲扎没有听,这恐怕是他惟一一次没有听活佛的话。

  丁珍曲扎的加入,令拍摄进展顺利很多。因为他在场,扎溪卡的藏民在镜头前显得放松自然,与我们的沟通也更加顺畅。

  那一天,主人公仁增多吉将这一季收获的虫草,拿到县城的集市出售。拍摄时需要一个高点视角。集市附近只有一家饭馆是三层小楼,经与店主协商,丁珍曲扎爬上楼顶拍摄。

  楼上其实是储存杂物的地方,似乎很久也没人上去过,一段逼仄的楼梯,年久失修,光线昏暗,扶上去,手上是厚厚的一层灰泥。

  等人们听到响声跑进饭馆时,丁珍曲扎已经不能动了,他平躺在水泥地面上,怀里还抱着摄影机。身侧是破碎的楼板。

  后来在青海人民医院,确诊为三节脊柱粉碎性骨折。

  如何把重伤的丁珍曲扎送出扎溪卡,成为头号难题。扎溪卡属四川管辖,成都的医疗条件相对较好,但此去成都,需三天两夜,沿途多处泥石流、塌方。相对距离较近的,是一天一夜路程的青海西宁,但是有一段山路极其凶险。权衡之下,扎溪卡当地找了惟一一辆救护车,连夜出发奔西宁。

  一路上丁珍曲扎闭目不语。山路之颠簸,即使健康人也骨松形散,何况丁珍兄弟!

  从丁珍曲扎受伤,到送进青海人民医院,三天三夜间,摄制组的成员几乎没有合过眼。以命相托、患难与共,说来豪迈,其实心底多少恐惧、多少悲戚,只觉得天地间个体的渺小无力,不过是命运之履肆意趟过的尘埃。

  在手术室外等候的那个夜晚,恍惚间,我想到,是否也该有个基金,为这帮不计功名,收入微薄,却常年行迹险途的纪录片人,为他们时常遭遇的不测,提供一份保障!

  五

  命运的真相是,在粉碎了你全部希望后,总会给你一个讲和的机会。

  对扎溪卡那些唇腭裂孩子和他们的家人如此,对历经波折最终完成影片制作的我们,也是如此。

  经过两次大手术,穿了半年的“铁衣”,丁珍曲扎奇迹般复原。治疗期间相恋多年的女友倾情照料,不久前,丁珍兄弟求婚成功!

  如今,丁珍曲扎位于北京元宝街的虫草店重装开张。忠仁结束了创作假,回到栏目中继续自己的新闻事业。远在成都的蒋浩也重新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

  兄弟几个时常聚在一起喝茶,谈及扎溪卡之旅,都有强烈的幸福感,这是全情投入创作后的幸福感,外人不足与道。

  前几日读茨威格的小说《心灵的焦灼》,为书中一段话动容。

  “同情恰好有两种。一种同情怯懦感伤,实际上只是心灵的焦灼。看到别人的不幸,急于尽快地脱身出来,以免受到感动,陷入难堪的境地。这种同情根本不是对别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触及自己的心灵。

  另一种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无感伤的色彩,但富有积极的精神。这种同情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决心耐心地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掩卷感叹:软弱多虑如我辈,哪有资格奢谈同情。

  窗外的北京,雾霭弥漫,深不可测。远方的扎溪卡,此刻应该是天高云淡,水静风清。拉姆姐妹与仁增多吉,那十七个新颜展动的孩子,别来无恙……

  王冲霄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