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死人的文学(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文学,写作
  • 发布时间:2013-12-04 16:06

  六、王宏才的困惑

  一般的作者开始学写作,都是从发表豆腐块儿开始,而王宏才却是从火柴杆儿开始的。自从他在《天边文学》副刊发表了那首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火柴诗后,再无一个字见诸报端。这让王宏才很困惑。

  后来,让他更加困惑的事越来越多。源源不断寄出的稿子,往往都是石沉大海。也不是没有回音的,但回音的往往不是他投寄的报刊,而是许多他根本没听说过的刊物。先是,告诉你大作非同凡响,决定刊用,但需邮寄版面费,费用二十至三十元不等。王宏才很闹心,回绝吧,自己的大作非同凡响,错过了发表的机会,实在可惜;不回绝吧,那二三十块钱不多,可对于王宏才来说,也不是很轻易就拿得出的,最起码得上建筑工地干半个月的小工。思来想去,王宏才还是把钱汇了,他安慰自己,就算交广告费吧,谁也不是生来就是名作家的。马丁·伊登当年不也是一篇稿子都发不出吗?可后来呢,人家成名了,就什么都有了。

  就这样,王宏才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出来了。可是,一看到那些刊物,又闹心了。没有正规刊号不说,印刷质量极差,有的干脆连校对都没有,错字连篇。慢慢的,王宏才对这些有偿发表的作品没了兴趣。

  但是,你对它没兴趣,它却对你情有独钟。一天,王宏才收到一封寄自北京的信,告知他,他的作品《杀手》,荣获首届巴金文学奖。信上说,这是专门为提携文学新人而设的国家级大奖,获得此项殊荣,证明您已跨入中国当代名作家行列!

  王宏才拿信的手颤抖了。

  鲁郭茅,巴老曹,这都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大家啊,以他们名字命名的文学奖,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啊!这篇题为《杀手》的中篇小说,就是王宏才倾尽心血、却被县里的作家刘英青批为瞎编的作品。这篇小说最先投寄给《天边文学》,三个月没有回音,他又寄给其他四五家期刊。乌云遮不住太阳,是金子总会发光,这是一个让人扬眉吐气的时刻!

  信的后面告诉他,颁奖大会将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届时将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席并颁发奖状。接下来就是实质性问题了——费用问题。请每位获奖者邮寄参赛费五百元,来京领奖的交通费、食宿费自理。如果获奖者没有时间前来领奖,可只交参赛费,大会组委会负责将获奖证书邮寄给获奖者。同时,作者的名字将被收入《世界名人大辞典》。

  王宏才又是一番思想斗争,参加颁奖仪式是不可能了,那需要花费更多的钱。但那个获奖证书还是十分诱人的。汇钱还是不汇?如果汇钱,钱又从哪儿来?

  那些日子里,王宏才被折磨得似乎要崩溃了。胡子也不刮,头发成了乱草,吃饭的时候,眼睛常常发直。他的这种变化,让小花捕捉到了。小花问,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王宏才的心里有种热乎乎的感觉,他暗暗感激小花的细心,就把自己作品获奖需要汇钱的事说了。小花想了想,说,大哥,这是好事,你也别为难了,明天我让宏武管他们老板借五百块钱。

  王宏才说,也别为难,五百块钱,也不是个小数。

  小花笑笑,说,也不算什么大数,就当打麻将输了。

  王宏才没说什么,心想,总有一天,我会加倍偿还的。马丁·伊登成名后,连他姐姐开玩笑时说的愿望都帮她实现了。五百块钱,算得了什么大事呢?

  很快,证书邮来了,《世界名人大辞典》也到了。

  那一年,乡文化站招聘文化干事,王宏才认为自己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可不是吗,前些年,就有不少年轻人因为发表了一些文字,就调到乡广播站或文化站,由一个农民一下子变成了吃公家饭的人。王宏才怀揣着巴金文学奖的证书和《世界名人大辞典》,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全乡报名的有十多人。这十多人里,有竞争力的也就两人,除了王宏才,还有就是黎平。黎平是小学校长的女儿,家庭环境好,人长得漂亮,善于交际,追求她的人也多。但是,还没听说她写过什么文章。王宏才读的书多,还发表过诗歌《火柴》,作品获过巴金文学奖,名字入选《世界名人大辞典》,这条件,黎平恐怕也是望尘莫及。

  但是,在招聘的第一个环节,资格审查方面,王宏才就出了问题。招聘公告中列出的条件——具有大专以上学历,仅这一条,王宏才就不够。王宏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到哪儿弄大专文凭?而黎平就有。黎平也没考上大学啊,可黎平念了县委党校的学历班,上半年刚刚拿到的大专文凭。王宏才不服气,把他的获奖证书和《世界名人大辞典》拿给负责审查的领导看。领导对文学不太懂,说自己做不了主,需要向上级领导请示。

  王宏才并不知道,他们请示的正是县文联副主席王光中。王光中把证书和辞典翻了翻,说,这些东西,只要有钱,想印多少印多少,除了自娱自乐,有什么价值?王光中说,现在我国国家级的文学奖项,就是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专门奖励长篇小说,鲁迅文学奖专门奖励中短篇作品。能获这两个奖的作家能有几人?到目前为止,我听说过赵树理文学奖、蒲松龄文学奖、萧红文学奖,都是地方奖项,还真就没听说过巴金文学奖。还有那本《世界名人大辞典》,都是骗钱的把戏。这年头,这种骗钱的把戏已经不新鲜了。王光中让审查组的领导转告王宏才,要想当作家,只有踏踏实实写出好作品,没有捷径可走,千万不要再做自欺欺人的赔钱傻事了。

  审查组领导回到乡里,把王光中的话原原本本地传达给王宏才。王宏才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白。本来,他还想辩白一番的,比如,文凭不代表水平,古今中外,许许多多的大作家都没有文凭,但他们写出了传世的不朽之作……可是,王光中的那些话,让他无地自容,他知道自己受骗了,受骗本身就是一种耻辱,还有什么可辩白的呢?王宏才不知道是怎么走出乡政府大院的,他感到自己的脚下无根,飘浮着,摇摇摆摆地飘出院子。

  在大门口,王宏才看到了黎平。他发现黎平比以往更风骚了,她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意味。黎平问他,大作家,有什么新作吗?王宏才说,骚×!

  黎平像小母鸡下蛋那样咯咯咯地笑了,说,挺别致的名字啊!说完走了,圆圆的屁股扭啊扭的。

  王宏才哼了一声,他有些后悔,那天和她假扮情侣,就该像梁文达他们那样,假戏真做,解决了她,看她还浪不浪!

  七、梁文达弃文从政了

  县里的大学生少,能舞文弄墨的就更少。县长让组织部成部长在县委县政府机关找个年轻、背景单纯、人品好、文笔好的,给他当秘书。成部长很当回事,可选来选去,真没有太合适的。

  一天成部长在家吃饭,无意中提起了这件事。二女儿成好一听,眼睛亮起来。成好说,宣传部的梁文达不错啊,文章写得很漂亮,在省内外报刊都发表过作品。

  成部长说,你认识他?

  成好在县直机关工委工作,和宣传部相邻。宣传部新来的大学生梁文达很是引人注目。成好也在私下里关注着梁文达,她几次想找个理由接触梁文达,可是又有些自卑。她觉得自己长得丑,怕梁文达笑话她。其实,成好长得也挺白净,身材也不错,就是五官有些问题。大奔儿楼(凸额头),小眼睛,小鼻子,大嘴。就是因为长相问题,成好二十四五了,还没处过对象。但她心高,一般人瞧不上,有一些上赶着(主动)和她套近乎的,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冲着她爹组织部部长来的,她更瞧不起这些人。可是梁文达和他们不一样,身上有种脱凡超俗的气质,她不得不承认,她悄悄喜欢上梁文达了。

  成好向成部长介绍了梁文达的情况,成部长很高兴,说,我女儿的眼光不错!

  听了父亲的话,成好的脸红了。见此状,成部长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忍不住笑起来。

  成部长亲自找梁文达谈话。成部长原以为梁文达会很激动,或者很感激,兴高采烈,甚至诚惶诚恐。可是,全不是,梁文达很淡定,梁文达说,让我考虑考虑吧。

  成部长拍拍梁文达的肩,梁文达的表现,在成部长那里加了分。成部长心想,如果换了别人,说不上乐成啥样呢,还考虑啥呀?

  梁文达说考虑考虑,不是装的,而的确是没有心理准备。从上中学时候起,梁文达的理想就是当作家,当像鲁迅、像赵树理、像孙犁那样的作家。鲁迅的文章像匕首,像投枪,思想博大精深,让人望尘莫及。赵树理和孙犁开创了现代文学的山药蛋派和荷花淀派两种流派。相比而言,梁文达更喜欢荷花淀派,尤其喜欢荷花淀派的代表作《荷花淀》,他想不起来读了多少遍了,那些优美的句子,张口就可以背出来。

  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绕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

  多美的文字啊!

  梁文达憧憬着,将来有一天,他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在他报考的志愿上,一律都是中文系,不管学校好坏,能读上中文系就行。他认为,中文系是出作家的地方。现在,他的梦想正在一步步地实现着,突然让他转行,真的有些不知所措。虽然,给县长当秘书,也有写作的机会,但是,那只是理论上的,县长要看的不是小说诗歌散文,而是讲话、报告。

  梁文达回到桦树溪,和父母商量。他知道,父母都是农民,不一定能懂得这里面的道理。但是,不和父母商量还能和谁商量呢?父母一听,嘴都合不上了,说,二啊,你是尖是傻啊,咱家多少辈子也没个当官的,能给县长当秘书,是咱家祖坟上冒青气了!

  亲戚、朋友、同学都说,机会来了,当秘书就能当官,将来我们也有机会借借光了。

  只有黎平说,我还是喜欢你那种信马由缰、无拘无束的样子,那是作家的样子。和黎平的约会,是在极私密的场合里进行的。黎平说了这句话后,梁文达一下子抱住了她,黎平发现梁文达哭了,眼泪润湿了她的肩。

  第二天,梁文达找到王宏才,他想听听王宏才的意见。王宏才半天不吱声,梁文达说,我知道,你在心里笑话我了。我跟你讲过音乐大师贝多芬的话,世界上的伯爵成百上千,而贝多芬,只有一个!可现在,我又一转头,转到另一个让我嘲讽了不知多少次的地方了,还装腔作势地犹豫不决,你肯定笑话我了。

  王宏才抬起头,叹了一口气,说,我并没有笑话你,也没有反对你。有机会了,就把握住,不要错过。古代的文人,大多都做过官。如果你仕途顺利,能当个一官半职,为老百姓做点好事,总比让那些昏官占了位置强;如果不适应,就算撞个头破血流,也没关系,就算体验生活了;张贤亮被打成右派,蹲了十多年的监狱,出来后,写成了《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举成名。干不好,就当蹲监狱了!

  听了王宏才的一席话,梁文达的心里像开了扇天窗,一下子亮堂了。

  八、没想到小花先进城了

  王宏武原来在段丞手下当小工,一天累得要死,也挣不了几个钱。段丞看这小伙子实诚、勤快,就收他当徒弟。不到二年,王宏武就成了成手,可以独立拿活了。

  段丞是瓦匠,家在县城边上。在城里盖楼不行,在乡下盖平房还是手拿把掐。这些年,乡下盖砖房的人家多了,段丞的活就接上了流儿,从开春一直干到上冻,一年下来,收入远比种地好得多。王宏武自从当上了大工,挣的钱也翻番了,手里宽裕了不少。俗话说,吃水不忘挖井人。赶上下雨阴天,干不了活儿,王宏武就把师傅领到家里,买点熟食,再让小花炒几个菜,小饭桌往炕上一放,小烧酒满上,吱吱地一醉方休。段丞也是讲究人,虽是徒弟请师傅喝酒,却从不空手来,有时拎两瓶酒,有时拎两瓶猪肉罐头,笑呵呵地和小花打招呼,弟妹,辛苦你了!

  小花的脸上也是一团笑,说,大哥没少帮助我们,请还请不到呢,还说啥辛苦不辛苦的。

  段丞就扭头对王宏武说,你看弟妹,不光人长得漂亮,还这么会说话,可比你强百套啊。

  王宏武憨笑着,说,老娘们儿,啥强不强的。

  小花的脸红了,还从没有人当面夸她漂亮。

  头几次,饭好的时候,小花总要把王宏才叫来,陪段丞喝酒。可是,大哥总是绷着脸,话也说不到一块,弄得段丞也放不开。后来,宏武告诉小花,别难为大哥了。大哥看到当工头的就来气。王宏才也给人家当过小工,为的是挣点买书钱。那工头不拿小工当人看,像吆喝牲口那样,呼来喊去。王宏才从骨子里讨厌他们。如果不是听说段丞没少帮助宏武,王宏才死也不肯出面的。可是,一上桌,王宏才就后悔,王宏才不是那种逢场作戏的人。那得多累啊!

  缺了王宏才,饭桌上的气氛马上就活跃了。段丞不但酒量好,酒嗑也多,一套一套的,三杯酒下肚,就反客为主了。他让一直在地上伺候局的小花上桌,小花连连摆手,说,哪有那规矩?

  段丞哈哈大笑,说,啥规矩?兄弟媳妇不能陪大伯子喝酒是不是?

  不是不是,小花说,喝酒是男人的事,哪有女人和男人一块喝酒的?

  段丞说,真怪了,男人和女人啥事不能干,一个被窝都能钻,咋就不能一块喝酒?宏武,你说!

  本来就喝不多少酒的宏武已是红头涨脸,说,败家老娘们儿,师傅让你上桌就上桌呗,装×呢?不识抬举!

  小花嗔怪地瞪了宏武一眼,脱鞋上炕,盘腿坐下。

  段丞给小花满了一杯酒,说,我们都喝三杯了,你补上一杯,咋样?

  小花看了宏武一眼,说,我从没喝过酒。

  段丞说,没喝过才喝呢。谁天生就啥都干过?宏武你说,没娶媳妇前,你搂过女人吗?弟妹你说,你要不跟我兄弟睡觉,你能生孩子吗?

  小花的脸又红了,说,段哥,你说啥呢,人家可是一口一个哥的叫你,看你都说些啥呀?

  段丞愣了一下,说,看我,三杯尿水子下肚,就下道了。这么的吧,我自罚三杯,算给弟妹赔个不是。不过,我得提个要求,这三杯喝完,咱就别讲究了,人说新婚三天无大小,咱酒桌上边也无老少。那酒装在瓶子里老实,要装在肚子里,神仙都不带老实的,弟妹你说是不是?

  段丞的话把小花说乐了。

  段丞说,你笑话我不是,怕我耍赖不喝?你看着——段丞连干三杯,把空酒杯底朝上给小花看。

  段丞说,这回你该喝了吧?谁要是不喝,谁就是那个!

  段丞说,弟妹你喝了,你喝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小花闭上眼睛,一狠心,把一杯酒干了。一股热流顺着嗓子眼儿进到肚子里,然后迅速传遍全身,脸像着了火一样,热辣辣的。

  段丞忙着给小花夹菜,说,吃口菜,压压。

  小花擦擦眼泪,说,没事。

  小花原以为这一杯酒下去,自己就得钻桌子底下去呢,不过没有,只是有点晕,发飘的感觉。小花说,段哥,你不说给我讲故事吗?

  段丞说,行啊,你要觉得我讲得有意思,你就再干一杯。

  小花说,行,谁不喝谁那啥的。

  段丞乐了,说,我就要讲这个故事呢。我们包工队有个瓦匠,喝酒总耍赖。没办法,桌上的一位提酒时说,都喝啊,谁不喝谁是王八!

  大家都喝了,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啊。

  只有瓦匠不喝,说,我宁可当王八了,就不喝!

  第二个人提酒时说,都喝啊,谁不喝谁是王八犊子!

  大家以为瓦匠还不喝呢,没曾想,他端起酒杯,唰的一下,干了。

  一桌人目瞪口呆,问,你这家伙,宁可当王八不喝,说当王八犊子就喝了,有啥区别吗?

  瓦匠说,当然有区别了。说我是王八,证明我媳妇有问题,和我有啥关系?说我是王八犊子,说明我妈有问题,那可不行。我是孝子,宁可我媳妇有问题,决不能让我妈有问题!

  小花哈哈笑起来。可能是酒的缘故,小花的笑有些野。

  段丞说,还笑呢,你知道我说的那个瓦匠是谁吗?

  段丞指着宏武说,就是你的傻老爷们儿!

  小花去看宏武,宏武趴在桌上,睡着了。

  段丞说,怎么样,他真就不怕当王八,只管自己睡,不管咱俩的事了。

  小花不好意思起来,说,看段哥说的,咱是那样人吗?

  哪样人?段丞翻愣着眼珠子,说,酒后失身,不要当真。这下雨天,就能干三件事……

  哪三件事?小花问。

  段丞说,喝烧酒,看小牌,搞破鞋……

  小花瞪他,说,说着说着又下道了。

  段丞说,下啥道啊,刚才你还说不能喝酒呢,这不也喝上了吗,可别说这不行那不行的,事在人为,谁知道接下来咱哥儿俩会发生啥事?段丞冲着宏武说,你说是不是你?

  宏武迷迷糊糊地说,不就是那点×事吗!

  段丞笑起来,小花也忍不住,把桌上的酒杯碰翻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段丞有事没事的常来宏武家喝酒,每次喝酒都让小花陪着。小花的酒量也大有长进,在和段丞的推杯换盏中,一点也不拜下风,有几次甚至把段丞给喝趴下了。

  段丞跟宏武夸小花,说,弟妹是个人才啊!

  宏武说,一个农村小老娘们儿,啥才啊。

  段丞说,让弟妹窝在屯子里,真是白瞎了。

  段丞跟宏武商量,想给小花在城里找个工作,挣点钱,也开阔一下眼界。

  宏武很感激师傅,说,你为我操完心,又为我媳妇操心,我得咋感激你呢?

  段丞说,你这话就说外了,咱俩谁跟谁呀?你问问小花,她要是同意,我就在城里给她找份工作。我城里的哥们儿多的是。

  宏武和小花一说,小花一百个愿意。其实,段丞早就跟她说了,凭她的长相,凭她的身段,凭她的伶牙俐齿,到城里,肯定会有发展的,前途无量啊!

  就这样,小花进城了。

  小花第一次从城里回来,在院子里正好和王宏才打了个照面。王宏才看她一眼,说,你找谁呀?

  小花站住,说,大哥,我,我是小花啊。

  王宏才从头到脚把小花打量了一遍,才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是弟媳妇小花。小花完全不是那个乡下媳妇小花了。一经打扮,小花显得又年轻又漂亮,浑身上下都鼓胀着年轻女人特有的气息。王宏才想起一个词——性感。说自己的弟媳妇性感,似乎不妥,但那是存在的,就在他的面前。

  王宏才什么也没说,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出去一个多月,变化就这么大吗?如果常年在外面混,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王宏才隐隐约约地觉得,小花并不是那种十分本分的女人。虽然她生长在农村,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但她的那种眼光,还有那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透出一种野性。这种野性就像吊在房梁上的大葱,一旦着地,找到适合它的土壤,就会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谁都无法阻挡。

  晚饭后,王宏才找个机会,把自己的担心跟宏武说了。宏武撇嘴一笑,说,大哥,你又神经过敏了,这年头,谁不琢磨着挣点钱。趁她岁数小,爹妈又能带孩子,出去挣点钱,有啥不好?有几个像你那样的,整天捧着书本,一分钱不挣,还得搭钱!

  王宏才的脸热起来,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走了。

  没事更好,王宏才心想。可是,很快,王宏才就听村里人说,在城里的歌厅见到小花了,打扮得跟妖精似的。说这话的,是村里的那几个二流子。他们常进城里鬼混,回来就吹五做六的炫耀,说自己在城里花钱找小姐,想咋快活就咋快活,没曾想碰到了小花。

  王宏才听了,没敢跟宏武说,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进城了。

  县城不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街小巷,雨后的狗尿苔似的,出现了大大小小的歌厅。一到晚上,灯红酒绿,声色犬马,魅影婆娑,一派醉生梦死的景象。

  王宏才一个歌厅一个歌厅地找。情景大致是一样的,先是以为他是客人,热情招呼,后来发现不对,就婉言地将他送出去。

  歌厅里的女人个个妖冶,半拉胸,胳膊,大腿,都白花花的,诱惑着来这里的男人们。男人们耷拉着眼皮,一手捧着酒瓶子,一手搂着女人的腰,手指早已探进衣襟里。男人女人们被啤酒撑得穿梭似的往卫生间跑。卫生间里男女混杂,散发着浓重的臊气。

  王宏才一连走了十几个歌厅,根本没有看到小花的影子。他觉得歌厅里的女人都差不多,即使小花在那里,他也认不出。

  就在他心灰意冷、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身后的一个女人叫住他。他回过头,那女人说,大哥,你怎么来了?

  王宏才这才发现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找了大半宿的小花。

  小花的胸,格外汹涌。

  王宏才移开目光,一把抓住小花的手,说,走,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就和我回家!

  小花挣脱开,说,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呀?

  王宏才说,不干什么,就是不许你在这地方干!

  小花说,大哥你不懂,我和那些当小姐的不一样,我是领班,不出台。

  王宏才说,我不管你干什么,就是让你跟我回家。

  小花说,大哥,我出来了,就不能回去了。我现在才知道,过去,我在你们家只是生存,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生活。

  王宏才愣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小花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宏才用手指着小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发现,他的手指抖得厉害。

  王宏才转过身,刚走了两步,小花又叫住了他。小花说,大哥,我才想明白,你是不是一个人唱歌来了,没想到碰上了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嘛。小花的声音不似刚才,软软的。

  不等王宏才说什么,小花过来挽住他,说,大哥,到歌厅里,你就装作不认识我,我给你找个漂亮的小妹,陪你放松放松,所有消费,都记到我账上!

  王宏才使劲挣开小花的手,怒不可遏,狠狠地扇了小花一个耳光。

  小花愣了一下,突然捂住脸,跑回歌厅。

  王宏才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

  九、王宏才巧遇刘英青

  那天晚上王宏才并没有回桦树溪,他想在附近找个小旅店住下,第二天再去找小花,和她好好说说,他不相信小花会变得那么快。

  王宏才在街上转了好半天,也没找到适当的旅店。价钱低的,不像样;像点样的,价钱又太高。他刚从一家旅店出来,对面的巷子里蹿出一辆摩托车,差点儿将他撞上。骑摩托的主儿梳着大背头,戴着大墨镜,哧啦一声刹住摩托,说,找死啊!

  王宏才火冒三丈,正想发作,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好面熟,于是,张开的嘴又闭上了。那人似乎也觉得他面熟,两人对视了一下,还是王宏才先认出了对方。王宏才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刘老师吧?

  那人听对方称他为老师,忙摘下大墨镜,在路灯下仔细看了好一会,说,想起来了,你是桦树溪的那个,那个写兄弟媳妇的,对吧?

  听刘英青又提起兄弟媳妇的事,王宏才的心里有些不快。他说,我叫王宏才,农民。说完,想走。

  刘英青拉住他,说,你想住宿是不是?走,上我那儿住去,花这土鳖钱干啥!

  刘英青推着摩托,拉拉扯扯地将王宏才带到县文化馆。刘英青把摩托车放在走廊里,打开办公室的门,让王宏才进去。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床。刘英青说,这就是我的写作间,有时候写晚了,就住在这里。乡下来作者了,也住这里,我从不让他们花冤枉钱住旅店。

  王宏才的心里热乎乎的,没想到刘英青还是个热心人。王宏才问,刘老师还坚持写作啊?

  刘英青叹了口气,说,不写干啥去?让我种地,受得了那份苦吗?做买卖,不是那块料,就得写,靠它评职称,靠它赚外快,总之,得靠它生活啊!

  王宏才说,刘老师真谦虚,你可是在省里都小有名气的作家啊。

  刘英青自嘲地摇摇头,说,徒有虚名啊,你再能写,能写过王蒙,能写过路遥吗?一篇小说能有几个稿费?当作家都快穷死了。

  那,你不是还写吗?王宏才说。

  刘英青说,穷则思变。你看现在书摊上,什么杂志最卖钱?就是那种封皮上挂乳房,文字里专写女人三角区,标价都是九块八的那种杂志。也有人找过我,约稿,写完了不用署名,一篇一千块,一手交钱一手交稿。当时我也心动过,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可是写着写着,心里就不是滋味,就像当婊子卖淫一样,有良知的人根本干不了,后来就不干了。

  那你现在还在写小说呗?王宏才说。

  刘英青说,我现在不写小说了,写报告文学。

  王宏才说,报告文学也不好写啊,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理由的《扬眉剑出鞘》,多有名啊。

  刘英青说,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说的报告文学,或者叫纪实文学,比你说的那些好写多了。我专写当下的名人,企业家,官员。确切点说,是那些急于成名的企业家,急于升迁的官员。他们有钱,也不怕花钱,只要有人能给他吹嘘就行。于是,诸如《全球企业家》、《黑土精英》之类的刊物就应运而生了。人家真正的名家不屑写这些玩意,像贾平凹、张贤亮这样的作家能写吗?那么,时代的重担就落在我们的肩上了。就像契诃夫说的那样,大狗叫,小狗也要叫!

  说着,刘英青从抽屉里翻出一摞杂志,杂志的装潢都很精美,封面上都是企业家或官员的工作照。一个个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身后是摆满精装书籍的书橱,办公桌上摆着国旗或党旗,手里拿支笔,或是正接电话,一副很有文化、工作很忙的样子。杂志里有不少刘英青的作品,配有作者和主人公的大幅照片,还有作家简介,真是风光无限。

  这种刊物有人买吗?王宏才问。

  刘英青说,这叫皇帝女儿不愁嫁,反正企业家、官员们有钱,还能亏待杂志社吗?能亏待作者吗?不瞒你说,我这几年,就靠写这种报告文学,买了房子,给儿子安排了工作。

  王宏才不出声。

  过了一会儿,刘英青似乎看出了王宏才的心思,叹了口气,说,你别笑话我,其实我也不想写这些东西,我知道,写这些比写女人三角区的那类东西也强不到哪儿去。可是,我要生活啊,不像你,你还有一亩三分地呢,我可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啊。

  王宏才苦笑了一下,说,刘老师,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人家马丁·伊登能靠文学改变命运,咱咋不能呢?

  接下来,王宏才把他这些年遭遇的困惑讲给刘英青听。刘英青说,现在的人不知是怎么了,谁的钱都骗。骗一骗那些贪官、暴发户,就算劫富济贫了,可是,还有那么些人专门骗那些虔诚的文学爱好者,怎么忍心啊!

  王宏才明白了,刘英青把他自己写报告文学的行为当成劫富济贫了。这样一说,他就从一个小瘪三,变成替天行道的英雄了。

  刘英青说,你还记得那次笔会上,被我批为只会写好人好事的那个作者吗?那个老钟,和平乡的。现在,人家不写好人好事,专做好人好事了。

  是吗?王宏才感到好奇。刘英青说,高尔基说,文学即是人学。人家老钟就研究人,就研究我写的那两类人,企业家,官员。他们最不缺的是钱,有了钱,自然也不缺女人。但是,有了女人,还得有享受女人的本领。就像一则广告上说的那样,过去穷,没钱买花生米,现在有钱了,牙口又不行了。那些暴发户,贪官,整天沉湎于酒色,身体都淘空了,糟的直掉渣儿,眼瞅着是好事,就是干不了,你说着急不?人家老钟就研究透了,研制出一种养精补肾的茶,起名叫春茶。茶里添加了好多中药成分,但叫春茶,不叫春药。你想啊,企业家,官员,都是有身份的人,哪能喝春药呢,喝点春茶,还是很高雅的,有文化,有品位。不过,茶的广告语很俗:喝春茶,让女人夜夜娇。老钟的这种茶卖得火,没多少成本,却卖高价。价低了,没人买。好多人买都是送礼的,不高档点行吗?

  王宏才问,这种茶有作用吗?

  刘英青说,作用当然是有了。别说里面加了中药,就说精神作用吧,那也是力量巨大的。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嘛。一次,我的一个女同行,一个也被称为报告文学作家的小报记者来看我,临走,我送她两盒春茶。我说,这茶是送给你享受的,你却不能喝。她觉得很神秘,问,那给谁喝啊?我说,谁给你当老公你给谁喝!她还想问什么,我说,你回去看说明书吧。一个月后,女同行又来了,临走,磨磨蹭蹭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你有啥话尽管说!她吞吞吐吐地说,那茶还有么?我笑得够呛。女同行的脸红了,说,你想哪儿去了,是我们领导要,上次你拿给我的那两盒,我送给我们领导了,没想到,他喝上瘾了……

  王宏才忍不住笑了,说,这个老钟现在也成大老板了吧?

  刘英青说,当然了。那次我见到他,说,钟总,是不是让我给你写篇报告文学啊?老钟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好人好事我比你写得好!

  两人一聊聊到半夜,仍意犹未尽。刘英青说,走,我请客,出去吃点烧烤,然后再去歌厅,嚎他几嗓子。

  一提歌厅,王宏才的心就咯噔一下,说什么也不肯出去。刘英青见王宏才坚持,也就不让了。刘英青说,咱都是搞文的,爱好文学一场,我也帮不上你什么,正好我手头有几篇稿子催得正急,就交给你两篇,写好了,一篇五百元,干不?

  王宏才瞪大了眼睛。一篇五百元,两篇就是一千元啊。他写了这么多年,还一分回头钱没见过。他说,我没采访,不知道写啥啊。

  刘英青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沓纸,说,工作总结,事迹材料都有,你就妙笔生花吧,不要超过五千字。

  王宏才心想,我只知道建筑工程有转包的,没曾想写报告文学也有转包的。两人互换了电话号码,约定了交稿时间,刘英青就告辞了。

  十、梁文达的婚姻与爱情

  王宏才应邀参加了梁文达的婚礼。

  梁文达的新娘是成好,县委组织部成部长的女儿。婚礼很简单,亲朋好友聚到一起,简单吃顿饭,就算结婚了。梁文达对此的解释是,人家成部长是县里的领导,我又在县长身边工作,大操大办,影响不好。只是他心里明白,他不想张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成好。

  王宏才觉得,成好人倒挺好,就是长得不怎么好,比梁文达真处或假处过的那几个对象差远了,就是和桦树溪的黎平比,也是没法比的。

  不过,只有梁文达知道,成好有成好的好处。关心人,体贴人,一心扑在丈夫身上,决不会像梁文达处过的那些美女,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所谓丑妻近地家中宝。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成好的爹是组织部部长,管干部的,梁文达下决心弃文从政,不就想混个一官半职吗?老百姓那里流传着一段顺口溜:亲戚班子驸马团,七姑八姨上妇联。梁文达把成好娶到家,一下子就从老百姓跃进了驸马团,身价马上就不一样了。

  梁文达心里的这些想法,并不避讳王宏才,只是让王宏才不好理解。梁文达说,为什么总要把爱情与婚姻混为一谈呢?我和成好,是婚姻,很美满,可我的爱情在哪里,只有我知道。

  难道梁文达的爱情还在桦树溪吗?王宏才想。

  桦树溪的第一美女黎平,见梁文达娶了个丑女,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从她情窦初开,就一直在心里暗恋着梁文达。梁文达各方面都是那么出色,在梁文达面前,她总觉得自己有差距,不敢离他太近。上初中的时候,黎平曾试图想办法接近梁文达。梁文达的作文写得好,她就把自己的作文给他看,让他帮助修改,提意见。每次,梁文达都像个负责任的老师那样,给她认真批改,改得她的作文本上红彤彤一片。黎平并不感到难为情,反而感到很幸福。一次,黎平从梁文达那里借了一本课外书《作文之友》,看了好几天,在还给梁文达时,她在书里夹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友谊的花朵在开放。她在还书时,像做贼一样,慌乱得不行。后来,梁文达送给黎平一个粉色塑料皮日记本,第一页上,梁文达用钢笔写着:

  赠黎平:小溪的方向是大海,两岸再美的花朵,都无法阻挡它前行的脚步!

  尽管黎平的语文水平不是很高,但她还是能够读懂这些话的意思。她没有懊恼,也没有怨恨梁文达,反而更加敬佩他,敬佩他高远的志向。后来梁文达考上了县城高中,又考上了大学,他们的接触越来越少了。梁文达毕业后,经常带漂亮女生回村,黎平羡慕她们,甚至有几分嫉妒。

  现在,眼看着梁文达娶了位丑女,这让黎平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结婚前的一个星期天,梁文达回到桦树溪。那天晚上,月亮挂上明净的夜空,田野里的蛙鸣如潮水般汹涌。黎平先是求王宏才约梁文达出来,她有话要跟他说。王宏才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她。王宏才说,人家马上就要结婚了,你就别跟着瞎掺和了。

  黎平气呼呼地说,不用你,看我能不能见到梁文达。

  那天夜里,黎平真的把梁文达约出来了。他们在桦树溪旁走了好久好久,溪水一样流淌着的悄悄话让蛙鸣都安静了。当月亮悄悄地隐藏起来的时候,两个人钻进王宏才看地的草窝棚里,直到太阳从东方升起。

  从那天以后,梁文达每次回到桦树溪,都要偷偷地和黎平幽会,王宏才的地窝棚,成了他们翻云覆雨的乐园。

  这一切,都逃不过王宏才的眼睛。他越想越生气,终于有一天,他看到梁文达进村了,就一把火,把地窝棚点着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蒿草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似乎在讲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王宏才的心里一阵快意,又有些伤感。

  十一、王宏才进城,再也没回来

  王宏才这次进城有两件事要办:一是找刘英青交稿;二是找梁文达,干啥呢,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他。自从那次他把地窝棚烧了,就再没见过梁文达。他想,梁文达也许生气了。可不是吗,梁文达一直不把他当外人,就是最私密的事,也不背着他。梁文达认为王宏才是什么事都能看得开的人。可是,他却把人家幽会的草堂给烧毁了,这让梁文达怎么想呢?

  本来,王宏才还有第三件事,就是还想找找小花。那次王宏才从城里回去,把他在歌厅见到小花的事跟宏武说了。宏武一听也急了,找师傅段丞,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段丞说,朋友在城里开歌厅,缺个像样的领班经理,就把小花介绍给朋友了。她是去当经理的,怎么会当小姐呢?

  其实段丞明白,什么领班的,就是小姐的头儿。没事的时候,段丞也常去那里,借着酒劲儿,花言巧语把小花哄上床,弄过几次。觉得小花这些年在乡下真是荒废了。他答应小花,只要好好干,就能在城里买楼,安家,过城里人的生活。

  宏武让段丞领着去找小花。可是,小花不在那个歌厅了,说是跟老板上沈阳了。这一去,就再无音信。

  王宏才不相信小花会上沈阳,觉得她还在城里某个歌厅里。可是,当大伯子的到处找兄弟媳妇,不让刘英青们笑话吗?算了吧,不找了。

  和刘英青的见面很简单。王宏才把两篇稿子交到他手上,刘英青只是粗略地看了一眼,就说,行。把一千元稿费给王宏才了。王宏才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心里反而有些忐忑不安。说实在话,这两篇稿子王宏才写得并不是很用心,心里也没有底,没想到这么顺利过关,而且还得了一千元钱的稿费。这用文字换钱,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啊!

  从文化馆出来,王宏才就直奔县政府。手里有了一千块钱,想请梁文达吃顿饭。说实在的,这些年,梁文达没少帮助和鼓励王宏才。来到县政府门前,才发现县政府不是谁都能进的。门卫问他找谁,他说找梁文达。门卫说,是梁大秘吗?就打电话,说,梁大秘,有个叫王宏才的找你。那边说,让他进来吧。

  王宏才进了院,门卫在身后喊,三楼,秘书室。

  县政府大院里的树很多,有些阴森森的感觉。王宏才不自觉地有些心跳,腿也有些软。心里想,我是来找朋友的,又不是来打官司的,怕什么?这样一想,心里安定了许多。他径直走到三楼,正在四处撒眸哪里是秘书室,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过来,打量他一番,说,信访办在一楼。

  王宏才赶紧解释,我不是上访的,我找梁文达。

  哦,年轻人又打量他一番,朝前一指,说,敞门的那屋就是。

  王宏才来到那扇敞开的门前,看见梁文达正埋头在办公桌上写东西,办公桌上摞着一大摞稿纸。梁文达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王宏才,忙站起来,说,真是你啊,没想到你会来。

  王宏才说,早就想来看看你,怕你忙。

  梁文达说,还真忙,你要是晚来一会儿,我就出去了。

  去哪儿?

  陪领导下乡啊。

  王宏才环顾一下梁文达的办公室,又看看桌上那摞稿纸,说,这都是你写的?

  梁文达一笑,说,是啊。

  王宏才拿起几张,一看。题目:在全县农村工作会议上的讲话。

  王宏才说,县长讲话,就是照着你写的稿念啊?

  梁文达紧张地朝门外卫看了一眼,连连摆手,说,可别这么说。自古都是领导出思想,秀才做文章。思想、观点都是领导的,秘书就是文字匠。

  王宏才笑了,知道梁文达在说假话。但也理解,这里本来就不是说真话的地方。

  这时,外边有人喊,梁秘书,领导要下楼了!

  梁文达像弹簧一样弹起来,说,宏才,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梁文达拿起公文包,小跑着,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王宏才,他的心里空落落的。

  从县政府大院出来,已将近中午。本来想请梁文达吃顿饭,和他聊一聊,可梁文达身不由己,跟着县长下乡了。他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发现道边有一家小饭店。饭店的门前有棵老榆树,树身斑驳,树叶稀疏,树上挂着一颗驴头,驴脸耷拉着,冷不丁一瞅,有些吓人。再看饭店的招牌:驴马烂。驴马烂指的是驴和马的下水,一般都是贬义词,不是好东西。现在,堂而皇之地成了饭店的招牌,奇怪。正是因为这份好奇,让王宏才走进饭店。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吃上马板肠,忘记爹和娘。王宏才要了一盘驴肉,一盘马板肠,半斤高粱烧,一个人喝起来。虽然多次进城,他还从未一个人这样奢侈过,没办法,请人人不来,只得自己喝了。要说喝酒,现在的人也远远赶不上古人。你看人家李白,喝醉了,说的醉话都是诗,而且千古流传。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真他妈过瘾!你看人家柳永,下晚出去喝酒,喝多了,找不着家了,一个跟头栽到壕沟里了,呼呼大睡,早晨起来,才明白怎么回事: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真他妈风雅!人家那酒才是喝到人肚子里去了,咱的酒,就是喝到狗肚子里了,不服不行。王宏才喝着,想着,就有点飘飘然了,半斤小烧喝光了,又要了两瓶本地产的山花啤酒。喝着山花,他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小花。他想,当初的小花多纯朴啊,怎么一下子就变得那样了呢?

  从“驴马烂”出来,王宏才感到自己的脚没根儿了,阳光白花花地照过来,有些眩晕。他定了定神,朝十字街望去,那里矗立着一个三十多米高的高杆灯。他想到老百姓编的几句顺口溜:书记出的点子,县长立个杆子,顶上一圈眼子,底下一摞菜板子,上面站一帮狗卵子。有才啊!

  迷迷糊糊之中,他来到十字街口。那里原来就是电影院,上学的时候,王宏才经常来这里。现在,电影院早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名叫荷花淀的洗浴中心。名字倒是雅致,只是小城的许多人都管这里叫荷花腚,虽发音有误,含义倒是更确切些。

  王宏才站在那里张望一阵。对于这种洗浴中心,他没来过,但他听说过。那里一般都有按摩女,有的按摩女就是当小姐的。他想起了小花,小花会不会在这里呢?

  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他,王宏才不由自主地走进洗浴中心。领班的小姐问,先生洗套票还是散票?王宏才不知道什么是套票散票,说,我就想泡泡澡。小姐说,楼上请。

  王宏才晃晃荡荡地上了楼,一位服务生热情地招呼他。服务生说,先生,您好像喝酒了,开个套房休息一下吧。

  王宏才问,多少钱?

  服务生说,您如果做按摩,包房赠送。

  王宏才心想,真会说话,赠送包房,好像我能带走似的。他笑了一下,说,来间包房。

  服务生把他引导到包房,说,先生,找个小妹洗鸳鸯浴吧,这是咱家的特色。王宏才的心动了一下,但他还是说,我就泡泡澡。服务生也不坚持,说了句有事叫我,就退出去了。

  王宏才脱了衣裳,穿上浴服,到一楼的男浴区洗浴。洗完回到包房,想躺到床上好好睡一觉。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还是那位服务生,说,先生,请您选个小妹,做做按摩,她们的活儿个个都好,包您满意。说着,就有十多个女子走进来,排成一排,一齐说了句,先生好!

  这十多个女子,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白花花,让王宏才眼花缭乱。看了大腿看不到胸脯,看了胸脯又看不到脸蛋儿,两只眼睛似乎不够用。那些女子,也都向王宏才抛来脉脉含情的眼光,有几个简直就是在向他放电。这叫什么,唐伯虎点秋香,还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王宏才有些发蒙,看了半天,也不出声。服务生以为他都没相中,一挥手,女子们齐声说,祝先生愉快,出去了。很快,又来了一拨,也是十来个。服务生说,先生,慢慢选。

  王宏才这次镇定了许多,压住狂跳的心脏,一个一个地看。他在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女子的身上停留了目光,那女子也正向他投来渴望的目光。王宏才说,就她了。

  其他几位尽管很失望,还是没忘祝他们玩的愉快。王宏才心想,这些小姐真是训练有素啊。

  被点中的小姐自我介绍说叫小草,也不问王宏才的名字,一口一个老公地叫他,那份亲热让王宏才有些不适应。

  小草说,老公,你平时喜欢做哪个档位的按摩?

  不就是按摩吗,还有什么档位?王宏才说。

  小草说,老公,我知道你逗我玩呢,我还是向你推荐一档,风情万种,怎么样?你多享受一点儿,我也多收入一点儿。

  那得多少钱?王宏才问。

  小草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只需二百元,就让你享受到神仙一样的感觉。你放心,我们是正规的洗浴中心,明码实价,决不会欺骗你的。

  王宏才想了想兜里的钱,点点头,答应了。

  小草看王宏才答应了,很高兴,鼓捣了一会儿手机,说,老公,一会儿我有个妹妹进来取东西,你不要害怕。

  王宏才点头。

  果然,不一会儿,有一个小姐进来。小姐看上去比小草岁数小,但比小草高一点,丰满一些。小草说,老公,这就是我妹妹,小苗。

  小苗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夫。小草说,老公,你小姨子漂亮不?

  王宏才说,漂亮。

  小苗凑上去,在王宏才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姐夫,你真帅!

  小草说,老公,人家都说,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你就舍得让她走吗?

  小苗又凑上去,说,姐夫,我发现我爱上你了,不想离开你!就让我们姐俩给你玩个双飞吧?

  王宏才虽然喝了酒,也明白,他是被这两个婊子忽悠了。他想,恐怕撵是撵不走了,想了一下兜里的钱,说,留下可以,钱只能给一半,一百。

  小苗撅起嘴,说,为什么呀?

  王宏才说,你姐刚才不是说了吗,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所以我只能花一半的钱。

  小苗朝小草说,姐夫玩赖!

  小草说,你姐夫和你闹着玩呢,要是把你姐夫伺候舒服了,还兴许给你五百呢。

  说着,两个女人三下五除二,把身上本来就不多的衣裳脱光了。

  王宏才瞪圆了眼睛。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地看完整的女人裸体。看看那个瘦削的,再看看那个丰满的。在屯子里,常听人说,闭了灯,女人都是一样的。他现在觉得,那是一派胡言,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就在他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意识流的时候,两个女人扑过来,一个脱他的浴衣,一个扯他的短裤。王宏才下意识地用手抓住短裤,说,不行不行!

  两个女人愣了一下,小苗说,姐夫八成是处男吧?

  小草冷不丁地在王宏才那里摸了一下,说,都快铁杵磨成针了,还装啥处男啊。

  这句话把王宏才说乐了,王宏才说,我还不适应,先说会儿话吧。

  小苗说,一看姐夫就是有文化的人,讲情趣,不像那些人,上来就干,一点意思都没有。

  小草说,老公,你是教授吧?

  王宏才说,教授谁上这地方来啊。

  小苗说,我们这里谁不来啊?让我姐给你讲个故事,是真事儿!

  小草说,那我就讲了。就前几天,我们有个姐妹儿,一不小心怀孕了。这姐妹儿也不小了,就想把孩子留下来,养着。心想,得给孩子起个名啊,找谁起啊?一天,来了个教授,姐妹儿心想,教授有学问,让他帮助起吧。教授问,孩子姓啥啊?姐妹儿说,我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咋知道姓啥啊?教授说,哪天怀的孕,心里应该有个数吧?姐妹儿说,有倒是有,可那天我陪过三个男人,谁知道是哪个的种啊。教授问,这三个人是谁?姐妹儿说,一个是高局长,一个是李经理,一个是陈主任。教授说,这孩子姓郭。姐妹儿不懂,说,咋姓郭呢?教授说,高、李、陈,一个拿出一部分,不就是郭吗?姐妹儿很高兴,说,那名子呢?教授说,名就叫春海,三人同日,每人一点。你说,那教授有没有才?

  说着,讲着,姐妹俩一上一下开始服务了。王宏才的衣裳也不知不觉地脱光了。两个小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展现万种风情,把王宏才弄得如痴如醉,如神如仙,灵魂似乎飘出体内,登上云巅。就在云山轰然崩溃的那一刻,王宏才恍惚中觉得,这两个女子,一个像黎平,一个像小花。一想到这两个女人,王宏才突然有了犯罪感,他的酒,一下子醒了。

  王宏才呼地爬起来,两个女人大呼小叫地躲到一边。一个说,老公,咋的了?另一个说,姐夫,舒服么?

  王宏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了。他脑海的意识流又开始急速地转动。他首先想到了嫖娼二字,然后想到了警察二字。他曾经在报刊上看到过警察抓嫖客的报道,他开始浑身发抖。他慌乱地抓起衣服,恨不得一下子逃离这里。

  这时,有当当当的敲门声。

  警察来了!王宏才的心里一惊,抓着衣裳,嗖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那是五层楼,他的衣裳还没穿上。

  水泡飞快地往上冒起,就像一只只微小的气球跳跳蹦蹦地擦过他的双颊和眼睛。跟着是剧痛和窒息感。这痛苦还不是死啊,这想法在他那天旋地转般的意识里摇摇摆摆地出现。死是不痛苦的,是生,这种可怕的、使人窒息的感觉是生的剧痛;是生给予他的最后一击……

  这是杰克·伦敦描写马丁·伊登跳海自杀的一段文字,王宏才能把这段描写背下来。在他跃出窗户的那一刻,不知他是否想到了这段文字。

  我们所知道的是,敲门的并不是警察,而是领班的在提醒,时间到了,客人需不需要加钟?

  文/廉世广 责任编辑/成林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