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发的遗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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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王金发,遗恨
  • 发布时间:2013-12-04 16:24

  一

  要不是浓密的彤云网住了天穹,这会儿,煦煦冬阳该已遍照这个水乡小城。一阵阵寒意的风卷过街衢,把红红绿绿的标语、布告吹得“哗哗”作响。除了一些着皮衣皮帽的军政分府官员,街上少见人迹。

  一顶灰布小轿转过卧龙山侧,直接抬进绍兴军政分府衙门,在议事厅前歇下。轿夫打起帘子,章介眉弓着身子跨下轿。议事厅正门两侧,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分列左右。章介眉正了正头上的瓜皮帽,撩起袍角,缓步登上台阶。这一切他似乎都做得从容不迫,沉静矜持,可是他心里,却紧张得七上八下。

  章介眉近来最为追悔不迭的事,是四年前不该出头露面,谋划、怂恿满清政府杀了革命党人秋瑾。武昌首义,全国响应,章介眉预感到身家性命难保的时日临近了。王金发率革命军光复绍兴之后,他就在私宅深处的密室躲起来,惶惶不安地挨延着日子。奇怪的是,一到绍兴就亲手枪毙了绍兴城内外几十个恶霸劣绅的王金发,竟没有来惊扰他。庆幸之余,他仍未敢懈怠。今早,王金发特地派遣专差送来亲笔短笺,邀他进府去“相商要事”。为要不要赴召,章介眉捻断了几根本就稀疏的胡须。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出谋杀害秋瑾之事必然招致秋瑾战友王金发的报复。但是王金发竟没有派人来搜捕,反而邀他进府。据他所知,王金发原为绿林豪强,生性爽快,如要杀他必不会多做文章。凭此揣度,他多少心定了些。而今到处是革命党人的天下,无处可逃,久匿城中终非长久之计,加上他听说各省光复后的军政府中,有不少原是清府官员。经过再三斟酌,他终抱着侥幸得免的心理来到这儿……

  进了议事厅,他多少有些发愣,却也松了口气。他原以为王金发一定在厅里等着他。凭着见面后第一个眼神儿,他就可以料见自己凶吉祸福。可是,议事厅里没有王金发。昔日的府署衙门大堂此刻空荡荡的,高大宽敞的屋内门窗洞开,显得寒森森的冷寂。

  章介眉环顾了四周,微微佝胸面北站定。他毕竟多年充任刑名师爷,深知此刻第一要紧的便是镇定。他努力稳住神,神态反显得比平日更泰然。

  他等着王金发召见他。可是站得两腿发酸,仍然不见王金发的身影。侧过头望望门外的卫兵,依旧稳稳端立着。尽管他久涉官厅,此时也难免气虚、胆怯。他似乎感到,寂静的厅堂里,隐隐透着杀气。

  又等了好久好久,章介眉越发沉不住气了。一阵紧一阵的寒风吹得门窗“啪啪”有声,他不由得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他终于耐不住了,退后几步,询问卫兵:“王都督现在何处?”

  “哈哈哈……”

  章介眉话音未落,只听到后厅传来粗放的大笑声,惊起了栖在檐下的几只麻雀。章介眉刚回过身,后厅门开处,王金发大踏步走出来。身后是他的战友谢斐麟和黄介卿。

  王金发光着头,一身戎装,一手按着悬在腰间的指挥刀。他走到章介眉跟前,嘲弄地凝视了片刻:

  “老贼,你真的敢来军政府?我原以为你胆小如鼠,却不想狗胆包天!哈哈,你不思量思量,这儿是老贼来得的地方吗?”

  章介眉的头“轰”地热了,霎时间神志迷乱,茫然失措地盯住王金发的马靴。

  王金发“哗”地抽出指挥刀,刀尖把章介眉的瓜皮小帽挑下来:“老贼,知道本都督的宝刀从何而来吗?告诉你,这柄宝刀是由鉴湖女侠所赠,嘱我为民杀贼的。明白了吗?”

  说着,王金发把指挥刀重重搁在章介眉的肩上。张介眉“腾”地跳起来,四肢僵硬,眼睛紧闭,肩一耸、脖一缩,指挥刀被夹住在颈窝里。王金发却轻轻把刀抽出来:“用不着害怕,老贼,本都督今天不杀你。这颗狗头寄在你肩上两天,待祭祀秋瑾之日,本都督用得着它……”

  卫兵把张介眉押走了。

  谢斐麟抚掌微笑:“想不到显赫一时的刑名师爷也有吓破胆的时候。”

  王金发双眉一扬:“自然,这就是革命嘛。”

  “金发兄弟神机妙算,一招钓鱼上钩,愚兄佩服佩服。”黄介卿说。

  “哪里,这是斐麟先生的主意,唯恐打草惊蛇。要依照我的性子,早就派人搜它个屌毛灰。”王金发转而吩咐谢斐麟,尽快派人调集张介眉效忠清廷、残害革命党的案卷,并邀集各方证人,准备军法审处。

  二

  “章介眉站街啰!”

  消息不胫而走,顷刻传遍整个绍兴城。轩亭口前的丁字路口,摩肩接踵,挤满了密仄仄的人头。行人、车辆全然阻塞。前头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后头有更多的人拥着挤着,谁都想看看昔日风云绍兴的章介眉是怎样一副丑态。

  章介眉被反绑双手,站在一条凳子上,仿佛比往日更矮了一截,半杂二毛的脑袋低垂着,下巴埋进领口。油亮的脑门上,一颗颗黄豆大的汗珠沁出来。那个为了伪装革命盘到头顶去的辫子,失去了瓜皮帽的庇障,松耷耷地贴在耳根旁。

  每一个绍兴人都不会忘记,四年前,秋瑾女士就是在章介眉脚下的地方被残酷地杀了头,血溅街门。

  “打——打——”后排有不少年轻人吆喝着。张介眉腮帮的肉一跳一跳,他抬起惊恐的双眼,瞥了下围观的人群,又尽快低下头去。

  “这才叫革命!”有人发着议论。

  “一来一去,报应!”

  “我早料到,王都督来了,决放不过章介眉。”

  看热闹的人委实太多了,谁也不曾注意到,一个头戴毡帽,脸皮白净的中年人在轩亭口转了一圈,贴着墙根,快步溜进了井巷章家私宅。转弯抹角,在一间不为人注目的偏厢房门前,他脱了毡帽和穿在缎面马褂外的竹布长衫,一头钻进屋里。

  “怎么样?”立刻有人问道。这间屋子光线昏暗,挨着墙边坐着不少人。鼻烟、水烟、香烟和大烟味把小小屋子弄得乌烟瘴气。一见中年人进屋,等候消息的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

  “当真,阿哥站街了,绑着。”中年人——章介眉的堂弟垂头丧气地说。

  屋里比刚才更静了,听得到轻轻的无可奈何的叹息。暗淡的光线下,是章介眉的走卒一张张死灰色的脸。

  “总得设法相救啊!”好久后,一个年纪稍轻些的人说道。

  “谁不想呢?难哪,王金发这草寇,没拔枪当场毙了章先生,就算万幸了。”

  “死马也要当活马医,我的意思是先见见章先生,他老到些,有办法……”

  “说得轻巧,怎能见得了章先生?”

  章介眉的堂弟这时说:“这帮草寇贪财,我想是不是这样……”

  听说有办法,大家一齐把脑袋凑在了一起……

  当天,章介眉的堂弟用五十块光洋买通了夜晚当班看守章介眉的值班副目。副目答应替他禀告都督准许。

  和前些天一样,王金发又被绍兴的士绅朋友拉去喝酒。今晚请客的是绍兴商会的酒家,热辣辣的捧场奉承和陈年加饭把王金发灌得晕头转向。在八名卫兵的簇拥下,王金发回衙已近午夜。他有八分醉了,迈石阶的腿踉踉跄跄,差点绊了一跤。

  值班副目上前报告:“有章介眉之弟,欲送一条被絮让其兄御寒……”

  “唔……”王金发睁开通红的双眼。

  值班副目倒抽一口冷气,噤了口,过了一会,未见王金发发作,壮着胆子说下去:“天冷了,依在下之见,就让……”

  “啰嗦个屁!”王金发喝道,“让他送!古时候,杀头前都让犯人吃饱,本都督宰相肚里……”

  “是。”值班副目得到准许,飞快退出来。

  章介眉被关了几天,加上站街示众,往日的蛮横之气早已荡然无存,浑身像被抽去筋骨,坐着都摇摇欲倒。只是偶然抬头,浑浊的眼里还隐隐透出困兽犹斗的凶光。现在,他见堂弟居然被允许进来,精神为之一振,但又见副目抱着枪侍陪在侧,言谈必受限制,他瞪瞪值班副目。那副目自然明白章介眉最不希望他在场,但他不敢擅离。他极了解王金发的脾性,疾恶如仇,喜怒无常。要为了五十块大洋丢个脑袋,犯不着。

  无可奈何,章介眉的堂弟用极隐晦的词句询问章介眉有何搭救之法。

  章介眉想了想说:“我这回进府台衙门,恐难生还。我已老朽,死固不足惜。你回去后,得尽快将我的死讯告知我在各地的朋友——南京、北京、上海、杭州诸好友均须通报。叫他们不必太多悲伤,他们都是王都督的好友……”

  章介眉的堂弟会意地点点头。

  “当然,”章介眉又说,“更重要的是,得尽快准备做道场,千万不要可惜钱财。此乃浮云之物,人无皆空。即便家产荡尽,这道场也要做得光鲜。”

  “阿哥意下……这道场最好做在哪儿呢?”

  “还用说?大禹陵和大禹陵两旁左右的寺庙均可……”

  值班副目听了惊异地瞥了章介眉一眼,这老头莫非关疯了,做道场怎想到大禹陵去了?便淡淡一笑抟过脸去。章介眉的堂弟也吃不准堂兄之意,使劲眨着眼。

  章介眉咳嗽一声,乘副目转过头去,伸出枯长手指在被子上划了六个字:“王可,左右亦可。”

  堂弟回去之前,章介眉再三叮嘱,此事宜速,切不可顾惜金钱。

  三

  “报告都督,有乡绅送礼。”

  天色大亮,王金发还躺着未起来。昨晚又是大醉,头还隐隐作痛。王金发对卫兵吵醒他很为恼火。

  “嚷嚷做啥?按老规矩收下就是。”王金发嘟哝了一句,转过身去正想闭眼,发现卫兵仍然站在床前不走,吼道,“还不快走!”

  “那人说要面见都督。”

  王金发只得起身,梳洗来到客厅,一个四十不到的中年人上前请安。

  “坐坐,看茶。”王金发打着哈欠。近来绍兴城内城外请客送礼的人委实太多,他已经分辨不清许多了。眼前的中年人似乎有些面善,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来。

  寒暄几句之后,来人欠欠身子说:“日前幸蒙都督恩准,让小人探望兄长,小人今日特来相谢,并有薄仪献奉都督。”

  “兄长?谁是你的兄长?”王金发警觉地眨眨眼。

  “小人的兄长就是,就是,嗯……被都督大人……嗯,小人私度,大约是都督大人听信了某些恶意中伤之谗言。都督大人,这可实在是冤枉哪!”

  “说了半天,你那兄长究竟是谁?总有个姓名字号吧?”

  “小人的兄长就是恩寿先生,素昔脾气耿直,顶撞了都督,还望……”

  王金发微微一笑:“嗬,原来你是章介眉的兄弟?”

  “启大人,是堂弟……”

  “唔,堂弟来替堂兄说情?好嘛,你带了点什么来,银钱?贿赂本都督,尔后高抬贵手?”

  “小人不敢,小人只是风闻都督新近上任,府中虚空,区区几千银钱和些许古玩土产……”章介眉的堂弟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礼单递过去,说:“绍兴虽为鱼米之乡,实则贫瘠得很,不成礼数,乞都督笑纳。”

  王金发草草一览而过:“不必过谦了。本都督当然高高兴兴地照收不误。你不想想,打倒了满清,整个中国都是我们的。还用提你那区区几千银子!你不送来,本都督还想派人去取呢!只是府署贮银屋子欠缺,多寄你家几天而已……你拿了本都督的银洋馈赠本都督,岂不是一大笑话?来人——送客!”

  王金发轻蔑地目送着章介眉的堂弟离开府署,回到卧室重又躺下,睡意早被驱赶得一干二净。刚才章介眉的堂弟送礼求情,使他记起,近来,他的身旁左右,有不少人在为章介眉开脱说情。

  章介眉自然是非杀不可的,任何人任何话都无济于事。但有些说客倒也实在颇难应付。比如他的舅父,总不便驳他老人家的面子,又比如积年老友、结义同志黄氏兄弟叔侄,也难以倏然翻脸……他念起此事,就隐隐有些烦躁。

  他起身来到秘书处办公房。都督府秘书长,他早年的老师和战友谢斐麟正伏案审阅着调查来的章介眉犯罪案卷。

  “好像有甚么不顺心的事?”谢斐麟问。

  王金发指着桌上的案卷:“他家刚送了礼来。”

  “我那儿也收了一份。”谢斐麟说,“他送他的,我审我的,两不相干。”

  “只是,我那舅舅昨天……嘿嘿,分明也收了礼。”

  谢斐麟熟知王金发的为人,略一思索,便看出了他的苦恼所在,就说:“我想你去上海住段时间吧,等你回来,我这儿案卷证人齐集,就开审处决。再说,绍兴兴办民团的枪支诸事,看来也非你去一趟不可。”

  “好的。”王金发打定了主意,“你叫总务科把收受的礼品银钱和抄家所得钱财计算一下。上海的老朋友太多了,当初落魄之际,多亏各方朋友资助,如今我当了都督,也该去各处致谢忱意。”

  王金发准备启程那天,嵊县来了报告,他的母亲王徐氏已从西乡登程赴绍。

  王金发当即决定推迟赴沪。他从小是个野童,但更是个孝子。母亲王徐氏早年守寡,规矩极重,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妈。儿时,他赌斗气力,顽愚成性,但即便与人扭着打架,只要他妈“阿高”一声唤,便立刻松了手乖乖跑到母亲那儿去。成年之后,他的孝心更添了几分。王徐氏平常对儿子管教极严,唯独对他参加推翻满清革命十分支持。当时的王家早已家道中落,为支持金发革命,王徐氏特地学会花押,为卖田卖地画押之用,因受金发牵连,她曾多次外出逃难,备尝苦险,可从无一丝怨言。这样,使王金发对母亲除有孝心外格外添了几分敬佩之心。他到绍兴任都督不久,就派出亲信卫兵去老家迎接母亲,让她来绍兴过几天舒心日子,叙叙天伦之乐。

  王徐氏抵绍正是辰时。王徐氏坐的八抬大轿在十六名亲信卫兵簇拥下渐渐临近五云门。王金发举起戴白手套的右手,三十六支军号齐声奏起军乐,位于五云门旁的水师驻地头炮轰鸣二十一响,震得地面都微微颤抖。

  接入府中,那儿早已摆开洗尘酒宴。接着,亲戚眷属,旧朋新友,又送来寿物礼仪,拜见叩头,一直忙到上灯时分。

  王金发轻轻替妈妈捶着腰,扶着她回后房。王徐氏在太师椅上坐了。王金发垂着手站了会儿,说:“妈早点休息吧。”

  “你坐下。”

  “还有什么吩咐?”

  “排场太大了,阿高。五云门外放大炮,我吓得心头乱跳,以为又出了什么变故。”

  “儿该死。儿本该预先向妈关照一声的。”

  “其实,都可以免的。光复是光复了,太大了招眼。再说妈也受不了这般聒噪……妈住几天就回去。”

  “是。”王金发说,“妈,儿是不是去上海买幢房子,让妈去享享清福?反正车马极方便,儿随时可以到上海陪侍你的。”

  “买房子?你有这么多钱?”

  “粗粗估算了一下,手头约摸二十万之数。抄家得了一点,乡绅送的数字也不小,买幢房子绰绰有余……”

  “阿高。”王徐氏皱皱眉,“古人说:‘美言不信,信言不美。’这些捧场的未必是好人,你要小心。”

  王金发分辩道:“妈多虑了。他们都不会是坏人,那些恶绅我杀了五十多个,章介眉也关起来了……”

  “哦,这么说,是妈年老背时?”王徐氏冷冷地说,“妈吩咐你几句话,有你回嘴的规矩?”

  金发见母亲愠怒作色,连忙赔起笑脸:“妈不要动气,儿记着就是……”

  四

  上海毕竟为东南第一大都会,十里洋场,王金发把临行前说好的小住十天的承诺弃之脑后,天天烟花柳巷、公馆酒楼,纵情享乐,流连忘返。他在嵩由路物色了一幢花园洋房,买了小包车,又替一个姓杨的妓女赎了身,娶来为妾。

  绍兴地方,王金发一些旧日会党弟兄、新招的散兵游勇,束勒无度,在地方上胡作非为,日甚一日。谢斐麟和王徐氏连连发了几个电报,王金发极不情愿地回到绍兴。

  向母亲请安完毕,王金发回到书房,案头的公文已积了厚厚一摞。王金发刚叫人拂去了尘垢,黄介卿、黄竞白叔侄俩推门进来。黄氏原是山阴富户,王金发栖身山泽时就曾结交,不但为革命出过大钱,而且几次救过金发及王母的命。他们与王金发拜为生死之交。王金发出任都督就委他们以重任。

  黄介卿进门双手一拱:“有闻金发兄弟在申又纳新欢,特来讨一杯酒喝。”

  王金发微微涨红脸:“请坐请坐,金发恣意胡为,乞勿见笑。”

  “哪里哪里。革命胜利了,我等兄弟坐了朝廷,自然该轮到我们快活了。只是金发兄弟当心少夫人吃醋。”

  “是啊。”黄竞白接着说。他曾和王金发一起留学日本,说话常喜掉书袋,“刘毅樗蒲一掷百万,文天祥声伎豪华,英雄寄兴,自是本色。”

  王金发急说:“我们这边革命胜利了,可是满清胡虏还在京坐着龙廷。革命不胜,革命之气断不可消。金发尚要带兵北伐。”

  “哈哈,到底是金发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天下……”

  闲扯了一会,黄介卿摸摸颔下短须说:“立早先生在府里羁押已近一月,金发兄弟准备如何发落?”

  “章介眉?”王金发想都未想就说,“调集了案卷就开审,把他的鸟头端下来祭祀秋瑾。”

  “金发大哥,兄弟窃以为……恕我直言……赦免了方为上策。”黄竞白说。

  “其他人皆可赦,唯有章不可赦。”

  黄竞白说:“这章介眉是绍兴大户,极有声望,若杀之,恐于地方治理不利。”

  黄介卿见王金发瞪起眼,忙接过侄儿话头:“当然,此等小事,金发兄弟绝不会忌惮。但绍兴为我等发祥之地,父母之邦,此地之舆论、之势力、之财力……金发兄弟是明白人,不可不三思而后行。”

  “我想杀谁,哪个敢不服?”

  “金发兄弟,愚兄不服。”

  “你……”

  黄介卿凝视着王金发,然后从桌边取过王金发的指挥刀,双手擎着:“愚兄犯颜以求,直言不当,金发兄弟试之军法亦当不避。我今日就是为章先生求情来的。”黄介卿跨上一步,“金发兄弟先听愚兄说完,如何定夺,听凭吩咐。愚家母系与章介眉先生有姻属之交。前日章家托我在都督前请情,愚兄思忖,往日与金兄弟情同手足,这点主意还是拿得稳的,就代兄弟拍拍胸脯应承下了……”

  “大哥差也,章介眉放不得!”

  “金发兄弟,这一回,你无论如何得顾全愚兄脸面,否则,即请兄弟取我首级谢之。”黄介卿说着抽出指挥刀。王金发一把夺了过来。

  “大哥,其他事情,但说不妨,金发无有不应允的,唯有此事断断不可,我意已决。”

  “愚兄给你下跪!”黄介卿“扑通”一声跪下,王金发急忙去扶,黄介卿死活不肯起来,“金发兄弟,你若不允,我只得投镜湖一洗此耻了。”

  王金发为难地搓着手掌,只得说:“大哥,我也给你下跪……”

  “介卿,你好狠心……”忽然门外传来王徐氏的声音。王金发忙打开门,把满脸怒气的王徐氏让进屋里。王徐氏冷冷地说,“介卿,你非要把阿高逼到万人唾骂的绝路去不可吗?”

  黄介卿惶惑地说:“侄儿何敢存如此歹意?”

  “介卿,你收了章介眉多少银钱,这么下死力为他说情?”

  “没有的事。”黄介卿嘴硬着,但脸色却渐渐变了。

  “哼!”王徐氏斜了黄介卿一眼,“你仗着和阿高的兄弟情分,在这儿向阿高下跪求情,阿高答应你好还是不答应好?阿高难驳情面,若应允了你,做出损名毁誉之事,岂不上渎天地鬼神,下背百姓意向?欲陷阿高于不仁不忠,黑白是非之中?”

  王金发见母亲说出这番话来,松了一口气,让母亲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了,对黄介卿说:“大哥,请起吧。”

  黄介卿被王徐氏一顿数落,脸上红白相间,起也不是,跪着也不是。

  “章介眉该杀。”王徐氏又说,“老贼鱼肉乡里,残害秋瑾女侠,不杀不足雪此恨此怨,阿高是不是?”

  “是。妈。”

  “可是阿高,妈问你,你可知道现在跪在你面前的是谁?”

  “谁?大哥呀!”

  “介卿是你的大哥,不假,可介卿更是你妈的救命恩人!你妈的救命恩人,你想过这层没有?妈的恩公向你下跪,你居然能够泰然置之,心里动也不动一动?你把妈放到什么地位了?”

  王金发急了:“妈,我没有……”

  “好了,妈这可做主了。既然介卿求情,就把章介眉放了。”

  “妈,使不得!”

  “知恩不报,难道还能算人?我就不信,阿高,要是妈也给你下跪呢,你也不答应?”

  王金发抢前一步,扶住妈:“妈……你别动气,听儿慢慢说……”

  王徐氏板着脸:“你要说的道理,我都清楚。章介眉该杀,我知道。但这回是妈向你求这个面子!哪头轻哪头重,你自己掂量着……”

  “这,妈……”

  王徐氏又说:“阿高,妈毕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妇道人吧?去年,你要为秋瑾申冤,妈拦过你没有?这事,你该记着吧?”

  王金发自然记得。去年中秋前夕,四处亡命的一家人终于在上海团聚了。看着月儿渐圆,秋瑾之冤已积三年了,王金发决意赴绍兴把出卖秋瑾的劣绅胡道南杀了。当时,无论他的妻子还是同志好友都劝他不可意气用事。绍兴防范甚严,王金发又是人人熟知的“寇首”。只有王徐氏力排众议,她说:“我们一家人倒团圆了,秋女侠在地下眼还没闭呢,阿高该去一趟!只是,万事自己小心。”这样,王金发在中秋节之夜,单枪匹马,摇了一只小舢板,径至胡道南家,击毙了正在赏月的罪人……

  王徐氏又说:“若不杀了胡道南,阿高你有脸进绍兴城做你的都督?”

  王金发期期艾艾地说:“妈,要放了章介眉,我亦无脸见绍兴父老,还有,各方同志会怎样看我王金发呢……”

  “此时,恐与以前有些不同罢?”王徐氏缓缓反问。

  “伯母之言极是。”好久不曾插言的黄竞白这时说,“形势发展,日日不同,此一时彼一时也。我等此次革命之宗旨,便为了驱除鞑虏、光复中华,建立合众政府。章介眉原为清廷走卒,当是敌人,杀之无疑。而今,彼已投诚,理应以同志目之……”说到此,黄竞白从怀里掏出一沓信,“这是南京临时政府和杭州军政府几位同志来信,说的便是这个意思。他们劝金发大哥免念旧恶,尽弃前嫌。”

  王金发看着信,脑子里翻腾得厉害。尽管黄竞白说得不无道理,但他心里总有些难于接受。他喃喃地说:“若这般轻易放了章介眉,我王金发怎么对得起秋瑾女士,怎么对得起她所赠的这柄宝刀?”

  “办法总归有的。”黄介卿此时已恢复了镇定,说,“前日我去看章介眉,他说愿尽倾家产,为革命出力。”

  “哦……”王金发沉吟着,说了一句“再容我想想”,便转身出了书房。

  这一晚,他在天井里踱了好久好久,月上中天,他舞了好一会宝刀。就在这一晚,一个震撼世界的消息传来:大清皇帝在京退位。

  五

  四天后的下午。

  绍兴军政分府议事厅坐满了人。除了军政分府官员外,大都是应王金发之邀而来的绍兴各界首领、知名士绅。

  “各位父老!同志们!”坐在主位的王金发开言道,“想必大家都已听说了,宣统皇帝已在北京退位,革命最后胜利了,此后的中国,即是革命中国,大汉的中国,民众的中国。革命来之非易,先烈们抛头洒血才换来的今天。我们绍兴,也曾有许多先烈奋勇捐躯。今日请各位来此,乃是为了商议祭祀秋女侠秋瑾事宜。务请各位献计献策,畅所欲言。”

  一个越社青年站起来高亢地说:“祭祀秋烈士,第一条便是杀了章介眉以谢忠魂。”

  “报告都督,”谢斐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大沓纸,“有关章介眉残害秋烈士的案卷均已调齐,证人、证词已齐备,我意军事法庭即可开庭。”

  “好。”王金发接过案卷,对谢斐麟说,“秘书长,你可去总务处支取银钱,凡参加调查的人发五十元大洋,以示嘉赏。”

  王金发当堂签署了嘉奖令。他把毛笔一丢,摘下军帽、手枪、指挥刀堆在案角,“祭祀秋瑾的其余事务现已妥帖,本都督认为问题之关键是银钱所出。革命刚刚成功,政府府库十不饱一。”

  黄介卿站起来说:“都督,我已接到章介眉之条陈,言愿将全部家产奉献革命。依在下之意好正拿这笔钱祭祀秋瑾……”

  “此事当真?”王金发大声喊,“带章介眉上来……”

  章介眉在军士羁押下来到议事厅。看上去,他仍魂不守舍,低垂眼睑。进屋后,他用眼角滴溜溜地扫视了在座诸人。

  “章介眉,抬起头来!”王金发喝道。“你效忠清廷,残害党人,谋杀秋瑾,实属十恶不赦!本都督早就告诉你,准备拿你的头祭祀秋瑾,但是革命已经成功,本都督为体现民国宽容之精神,准备重新考虑对你的发落。本都督问你,对革命服否?”

  “服,服,介眉有何胆量敢与革命为敌。”章介眉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实际上,他已得到了黄氏兄弟密告,知道今天王金发要放他。他益发显得诚恳地说:“为了表明介眉效忠民国之心迹,介眉自愿献出所有家产资助民国,为革命献一份微薄之力。”

  “本都督念你有服罪诚意,饶了你的命,你可写了献产文书。”

  “是。”

  立刻有卫兵捧上文房四宝,铺上白纸。

  “慢!”一个越社青年大声叫起来,“王都督,章介眉是杀害秋烈士之主谋,岂可轻赦?!”

  谢斐麟亦说:“斐麟以为都督此议似有不妥,请三思。”

  王金发宽容地笑笑:“你为秋女士申冤殷殷之情,都督自然谅察。但目下已是民国,汉人即兄弟,不该再续旧怨了。”

  “到底不愧是都督,海量海量。”一个眉须皆白的老乡绅弓着腰说。

  “古人曾云宰相肚里可撑船,王都督诚如是也。”又有人附和。

  “哪里哪里!”王金发哈哈笑着。

  “嚓——”坐在王金发肩下的一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趁大家不备抢过指挥刀,扑向章介眉。众人大惊,近旁卫士一齐扑上去抱住了他。

  王金发脸上咬肌一鼓一鼓,强忍着没有发作:“你们眼里究竟还有本都督没有?推出去……”

  卫兵把那青年推出门去。那青年回过头大声喊道:“王金发,你姑息养奸,是对魔鬼的慈悲,你会后悔的!”

  不少人纷纷退席而去。

  王金发接过军士递还的指挥刀“咔嚓”一声推刀入鞘,略带恼怒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放肆!”

  半个时辰之后,在十六名卫兵的护卫下,一副肩舆抬着章介眉出了军政府大门,向井巷章家而去……

  王金发纵虎归山的后果是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的。

  章介眉获释辗转到京城,当上了袁世凯的财政咨议。1913年春,他在上海向法院起诉,指控王金发重新组织军政分府,强迫他毁家助饷。后来,袁世凯行文浙江,把章介眉所捐献田产房产如数退赔。1915年6月2日,王金发被兴武将军浙江都督朱瑞诱杀于杭州,章介眉积极参与、怂恿并出谋划策。

  文/顾建平 责任编辑/孙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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