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府管家(下)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钱府,管家
  • 发布时间:2013-12-04 16:38

  六

  这天早上,我刚刚来到钱府,鹏飞叫住我:“老疙瘩,你赶快领人把院落打扫一下,一会儿有贵客临门。”我见东家兴高采烈的样子,就知道今天来的这个人一定是非同小可的主儿。

  我领着伙计刚刚把院子打扫干净,就见外边来了一匹小毛驴,毛驴上边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妇人小脚白面,穿绸裹缎,嘴里叼着一杆大烟袋,到了门前下驴,对我说:“伙计,去通报一下你们家主人,就说广宁府胡三姨来了。”

  我心里说胡三姨是何许人也,东家说是今天有贵客临门该不会是这个相貌平平的妇人吧?心里琢磨着嘴上却露出笑脸:“胡三姨,我这就叫我们东家去。”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当我报说外边来人是胡三姨时,甭说东家喜形于色,就连平日里大门不出吃斋诵经的钱夫人也在丫头的搀扶下迎了出来。我心里直纳闷儿,这胡三姨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把老夫人都给惊动了?可是当下人的只有侍候人的分儿,东家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这不,东家又让丫头把我给叫进门去了。

  “东家,您找我?”

  “老疙瘩,去五福楼,订一桌子上等的满汉全席来,银子记在账上就成。今儿个咱们家有贵客,让伙计们把酒席给我送到咱们宅子上来。”

  “东家,我知道了。”

  我出门骑上马直奔五福楼而来。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骑驴的老妇人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贵客能让东家如此招待?去五福楼订满汉全席并且要求送到家里来这可是件破天荒的事儿。

  直到当天晚上,让人把胡三姨送走后,鹏飞才一边用牙签挑着牙食一边对我说:“老疙瘩,你猜这胡三姨今儿个来干什么来了?”

  “东家,您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老疙瘩,我也要娶媳妇了!”鹏飞眉飞色舞,“今天来的胡三姨就是广宁府的第一神媒,只要给足了银子,就是瞎子瘸子也保管会娶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过,我可没往她身上花一个大子儿,是她上赶着来给咱保的媒,女方是驻守广宁的28师师长冯麟阁的干闺女。一定是这冯师长知道了咱们钱家的财势,才托媒将干女儿许配给我的。你知道吗?这冯师长有数万人马,守着通往关内外的要路呢!”

  我说:“恭喜东家将为师长贵婿,从今往后,有了冯师长这个靠山,咱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好做了。”

  “那是,谁不怕拿枪的?”鹏飞满面得意。

  晚上,我回到家,将东家要娶师长干女儿的事儿当着水灵面一说,水灵迟愣了一下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东家要钱有钱,要势有势,就连师长也高看一眼呢!至于把闺女嫁给他,就更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了。”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甜,醒来的时候,却见水灵一个人披着衣服望着窗外发呆呢!“水灵,你怎么了?”我问。

  水灵叹了口气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转眼儿到了深冬,水灵生下了个儿子,我这心里头甜得就像撒了把糖似的。朋友们莫笑,在那时我这个年纪,娶妻生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想,既然得了男孩,就是后继有人了,爹活着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将做人上人的梦想寄托在我身上,现在,我实现不了的梦想,一定想方设法创造条件让儿子来实现。抱着儿子,我心里这个乐呀,要不是东家,哪儿有我的今天,老婆孩子热炕头,那可是许多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儿呀!而现在,我这两样都有了。想想东家,甭看平时对我那么苛刻,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为下人着想。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孩子的满月竟然赶巧和东家娶亲是同一天。我对水灵说,东家事儿大,孩子满月事儿小,等把东家的喜事办完再办孩子的满月酒不迟。

  这天晚上,我正在院子里边指挥人忙碌着给东家布置新房,鹏飞叼着烟卷乐呵呵地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老疙瘩呀,我听说你们家儿子的满月和我的婚事赶巧在一天了?你打算怎么办呀?”“东家,当然是先把您的喜事办完了我再置办满月酒了,您的事儿才是最重要的!”我躬身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是您,我这会儿上哪儿看老婆孩子去?您的好,我得记一辈子。”

  “老疙瘩,亏你小子有良心,咱们俩虽是主仆,可自小在一块儿长大,亲兄弟一般,”鹏飞沉吟了片刻说,“这样吧,我想一席也是摆,两个席也是放,不如把孩子的满月和我娶亲的事儿就放在一天办了吧!全部的费用由我来出,不用你掏一分钱,你看怎么样?”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呀!

  我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可又一想,东家是主,我是下人,孩子再金贵,总是下人生的,下人的事儿又怎么能和东家的事儿掺和在一块儿呢?想到这儿,我说:“东家,您这么抬举我,让我这下人的心里头暖呀!可您的大喜之日又怎么能和我们家孩子满月酒一块置办呢?这要是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呀!”

  鹏飞吐了一口烟说:“老疙瘩呀,甭听别人怎么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不但要办得排排场场的,我还要随份大礼呢!我见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还想让小家伙认我当干爹呢,干爹给干儿子办满月酒,这总说得过去吧?”

  我这回没话可说了,要是再说别的,东家得说我不识好歹了,于是,我点头答应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东家为什么突然间一改往日的苛刻,对我一个下人这么好呢?回到家后,将鹏飞跟我说过的事儿跟水灵一说,水灵脸上当时就露出了为难的神色,那神情与被鹏飞领着与我见面时的表情一般无二。可我已经答应了东家,又怎么能出尔反尔呢?这事儿也只好这么定了下来。

  到了娶亲那天,鹏飞将新娘子迎回来后,就当着众人的面儿对水灵说:“水灵,我已经和老疙瘩说好了,让这孩子认我当干爹,不知道你这个当娘的愿不愿意?”

  水灵脸色微红,说:“东家要认孩子为义子,那可是我们家的福气。既然孩子他爹都答应了,我这个做娘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让我抱抱这个小家伙!”鹏飞从水灵怀里接过婴儿,在婴儿娇嫩的脸上亲了又亲,这才还给了水灵,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五百块现大洋的银票放在了婴儿的襁褓里。

  我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忙走到鹏飞身边说:“东家,您总是这样为我们破费,我这心里头不落忍呀!”

  鹏飞一乐,看了看水灵,说:“水灵,老疙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以后,你们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水灵,你说呢?”

  “东家,您不是孩子的干爹吗?我们的孩子能有您这样一个干爹,那可是他的福气呀!往后,求您帮忙的事儿还多得很呢!东家,恭喜您也早生贵子!”

  鹏飞点头说:“水灵,你可真会说话。好的,借你的吉言。”

  主仆几人正在说说笑笑的时候,一个五福楼的小伙计挤进来:“钱东家,外头有个人想要见您。”

  “让他进来。”鹏飞摆了摆手。

  小伙计答应一声去了。工夫不大,领进一位身材魁伟、头戴黑呢礼帽、身穿蓝色棉袍的中年人。

  那人一进门就朗声说:“请问,哪位是钱东家?”

  鹏飞见来人仪表不俗,赶忙迎上前还礼:“在下钱鹏飞,请问这位先生是……”

  “在下胡城北,受人之托特来给钱东家贺喜,”中年人说着从袖口掏出一张银票来,“这是一百块现大洋的银票,请钱东家笑纳。”

  鹏飞接过中年人手中的银票问:“不知先生受何人之托?”

  “城北受人之托,应当言而有信。托我的人嘱咐我,不要说出他的身份来,因此,城北实在不敢违约。”中年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把金锁,“不过,他还听说你们家的管家老疙瘩喜得贵子,还特意让我将这把长命锁戴在婴儿的脖子上。”

  “先生究竟受何人之托?”鹏飞愈发大惑不解。

  “钱东家,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受人之托,不要说出人家的真实身份来。人家让我转告你,以后你会知道的,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中年人笑道,走到水灵和我面前摸了摸婴儿的小手,将金锁套在了婴儿的脖子上,然后又冲鹏飞一抱拳,“钱东家,咱们后会有期。”

  中年人说罢,一撩棉袍走了。鹏飞还想问个究竟,中年人已经出了酒楼不见了踪影。我心中暗想,这中年人究竟是受何人所托呢?人家跟东家有交情不说,干吗还要送给我这下人的孩子一把长命锁?要知道,这把长命金锁少说也得百十块现大洋,不用说,这次肯定又沾了东家的光了。

  七

  冬日里的一天晌午,我正在柜台上算账,鹏飞走进来说:“最近一些日子买卖上的事儿有些亏空,急需一大笔银子,你去一趟广宁的天宝银号,跟银号的周掌柜请求借贷五万大洋。”

  我知道钱家的银子都到哪儿去了。自打成了冯师长的贵婿后,钱家的银子成车给冯师长拉去做了军饷。我有点明白了,怪不得冯师长将干女儿嫁给东家,是看中了钱家那白花花的银子呀!东家的话儿就是圣旨。我当即赶奔广宁,三天后我回来,进门直奔鹏飞的房间:“东家,您让我办的事儿我给您办妥了,只是人家周掌柜的说,要借贷这么一大笔现洋,须得您亲自去签借贷合同为好。”

  “我知道了。广宁离咱们钱家堡不过二百里路程,你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

  “东家,是这样的,我到了广宁,不小心染上了风寒,在客栈里头躺了两天,因此,就回来晚了。”

  鹏飞看我脸色的确有些不好,也没往下深问,就吩咐我下去休息去了。第二天一大早,鹏飞挑了几个得力的伙计,让我在家照看着,自己和伙计们赶着两辆马车去了广宁天宝银号。

  可三天过去了,鹏飞没有回来。

  为此,钱夫人把我找去了,她说自打鹏飞去广宁贷银,她就左眼老是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祸,右眼跳财,鹏飞去了这么多天,会不会出啥事了?按常理说,他早就该回来了。我安慰钱夫人,东家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晚上,我正要回家,忽见夜色中驰来一匹快马,马上坐一中年汉子,那汉子也没下马,问我:“这里是不是钱宅?”

  “这里正是钱宅,请问……”

  还未等我把话说完,汉子说:“有人让我给钱宅捎点东西,您收好了!”汉子说着将一个纸包扔到我手里,上马如风般走了。我不敢怠慢,拿着纸包去见钱夫人。

  钱夫人见我脸色苍白,淡定的脸上露出了疑惑:

  “老疙瘩,怎么这般慌里慌张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我颤抖着手从怀里头掏出个纸包放到钱夫人面前的八仙桌上。钱夫人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小纸包。钱夫人觉得好生奇怪,打开小纸包一看,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小纸包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只人耳朵!

  “老疙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夫人惊问。

  我将刚才的一幕诉说一遍。钱夫人打开书信一看,差点儿昏厥过去,半天才缓过来说:“老疙瘩呀,鹏飞被野鸡台的土匪给绑了票,要价十万大洋,限期半月,否则就撕票。这是鹏飞写来的亲笔信,要咱们无论如何也要凑足这十万现洋。不用说,这一定是他的一只耳朵,咱们要是满足不了土匪的要求,鹏飞的命可就没了。老疙瘩,事到如今,你就是咱们钱家的主心骨呀,你说这事儿可咋办才好呢?”

  我想了想说:“夫人,要不咱们去告官,让官府派人去救东家?可话又说回来,现在是官匪一家,官家就是受理了案子,却推三阻四,弄不好过了期限东家的命就保不住了。要是冯师长在就好了,可他偏偏去了北平参加什么中原大战,远水解不了近渴呀!现在,只有将家中的财产好好统计一下,账上还有置办货物的十万现洋,要想救东家的命,只有将这些现洋给他们送去了。”

  钱夫人哭泣说:“甭说是要十万大洋,就是要了我的命,只要能救鹏飞回来,我也认了。老疙瘩,你现在马上清点账目,明天一早,你亲自带着几个押车的伙计,将现洋送到野鸡台换人。”

  “知道了,夫人!”我应声退下了。第二天一早,由钱老夫人亲自过目,将账上仅有的那十万现洋装上了三辆马车,由我押着,向野鸡台而去。

  八

  我见到了钱鹏飞,不过,拉回来的,却是一具冻僵了的尸体。

  我几乎是小跑着走进钱宅,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了:“……夫人……老疙瘩该死……没把事儿办好……”

  钱夫人预感到不妙,一把将我搀扶起来说:“老疙瘩,有什么话好好说,快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少爷怎么样了?”

  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说:“夫人,土匪们把少爷活活给冻死在地牢之中了,等我赶着银车去赎票的时候,少爷已经死了。十万大洋被土匪们给扣下了,伙计们也被打死,我这才拉着少爷的尸体回来。夫人,就请您责罚老疙瘩吧!”

  钱夫人踉踉跄跄来到门外的马车上,掀开裹尸布一看,鹏飞脸色青紫,早就成了冰人儿一个。令钱夫人奇怪的是,鹏飞的尸身上并无一点伤痕,这才明白那天土匪们捎来的耳朵是另一个人的。她深知土匪们狡猾,鹏飞被冻死赎银被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老来丧子着实让她不能接受。

  她知道儿子死得屈,就请来了和尚超度儿子的亡灵,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将儿子下葬。将儿子下葬后,钱夫人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最后竟然卧病不起了。我找了不少郎中,郎中们都说钱夫人患的是心病,无药可医,大限之期不远了。我也看出来了,钱夫人就好像一盏即将油尽的灯,摇摇欲坠的,不会再发出什么光彩来了,随时都有油尽灯枯的危险。

  这天晚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给吵醒了。我开门一看,钱夫人的贴身丫头花儿急匆匆地说:“徐管家,不好了,夫人她快不行了!”

  我胡乱将衣服裹在身上就跑到了钱夫人的房中。钱夫人脸色蜡黄,气若游丝,胸脯风箱一般喘息,只有出没有进的气了。

  “夫人,您醒醒,老疙瘩来了。”

  钱夫人微微睁开双眼:“……老疙瘩啊……这些天来跑前跑后……累得眼窝都快陷下去了……我这心里头老不落忍啊……”

  “夫人,这都是我应当做的啊!”我抹了把泪。

  钱夫人攒了半天的力量说:“老疙瘩呀……我是看着你和鹏飞长大的……鹏飞死了……我身边一个近人都没有了……你要是不嫌弃……从今以后……钱家现有的一切财产都由你来继承……你看怎么样……”

  “夫人,可千万别这么说,您的病不打紧的。”

  我心说,钱夫人今儿是怎么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交给我一个下人,该不是说着玩的吧?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钱夫人看样子是认真的。

  这时,就见钱夫人吃力地咧嘴微笑了一下:“老疙瘩呀……我大限已到……你就答应了吧……不过……你一定得改姓钱……”“夫人,老疙瘩答应您!”这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儿,钱家的财产虽说被土匪劫持了十五万大洋,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钱家现存的产业也足以让很多能人拼搏一生的了。改个姓算得了什么,我一听,自然是喜出望外,赶忙跪下给钱夫人叩了头。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吗……这里边有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因为你其实也是……也是……”钱夫人说到这儿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丫头拍了好几下,钱夫人这才顺过气来。

  “夫人,您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我其实也是什么?”

  “……水墨……”钱夫人说到这儿又剧烈喘息起来,指了指一旁炕桌子上还没有画完的那幅水墨,话还没等说完,挣扎了几下就咽了气,垂下去的手将桌上的砚台打翻,里边的墨汁滴在炕面,汇成一幅模糊的水墨……

  九

  我改了钱姓成了钱家的主人。

  没事的时候,我就琢磨起钱夫人临终前未说完的那句话。我觉得钱夫人话里有话,可我怎么琢磨也没琢磨出个究竟来。一来二去,我就把这事儿给淡忘了。由于我处处精打细算,不久,钱家的家业又兴旺起来了。

  转眼到了这一年的正月十五,早上起来,我对水灵说:“今天是一年来第一个团圆节,咱们活着的人要过节,死去的人也不要冷落了。咱俩领着儿子去给我爹上坟,顺便也去老堡主还有少东家的坟上看看去,烧几张纸,你看怎么样?”

  “当家的,那敢情好了,我早就想给公爹上坟了。自打我过了你们家的门儿,还没给老爷子上过坟呢!”水灵说。

  我说:“这回,咱们可要好好地祭奠一下他老人家。”

  晌午时分,我们坐着马车来到了闾山钱家的坟地上。钱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仆人死后,也要葬在主人墓旁,因此,我爹在死后就葬在了钱堡主的坟旁。看坟的老白头也早已作古,因此,钱家的坟地没有人看护,几座坟茔在这青山环抱之中,显得格外苍凉。

  “爹,我来看您来了。”我跪拜在爹的坟前,“爹,儿子现在已经是钱家真正的主人了,儿子谨记爹临终前的教诲,现在,儿子可以自豪地说,儿子没有辱没爹,爹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上完了爹的坟,我又来到钱堡主夫妇坟前祭奠了一番,这才领着水灵母子来到鹏飞的坟前说:

  “少东家,我把他们娘儿俩给您带来了。孩子,跪下,给你爹磕头。”

  孩子懵懂地看着我,我想,他一定在想,平日里对他和颜悦色的父亲为什么会这么说,这个躺在坟墓里的人怎么会是他的爹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倒是水灵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还是强作镇静地问:“当家的,你在胡乱说些什么?”

  “甭再跟我演戏了,你和钱鹏飞的事儿你以为我不知道?在和我入洞房的时候,你就已经怀上了他的种!这么多年了,我受够了,今天,总算是到了了结的这一天了。”我从身上摸出一把花重金买来的洋枪,一反往日的平和发疯似的吼道,“钱鹏飞,我现在就让你小子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物归原主的!”

  水灵声色俱厉地喊:“老疙瘩,你是条人面兽心的豺狼!这回,我总算明白了,少东家就是被你给害死的。你这个见利忘义的小人,就是活下来也不得善终!”

  我龇牙一乐:“不错,你猜着了,东家的确死在我手。不过,当他将他的种子种到你身子里转手让给我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会有今天?这就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过,少东家在九泉之下也该安息了,因为他应该为有你这样一位痴情于他的女人而欣慰。现在,我还得替他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什么心愿?”

  “把你们母子送到他的身边,让你们一家三口团聚呀!”

  水灵知道我今天领他们娘儿俩到坟墓上来的真正目的了,扑腾一下跪在了我面前哀求:“当家的,我死不足惜,可他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呀!老疙瘩,你对着一个孩子下毒手,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算不算个男人你没资格在这儿评论,你还是去阴曹地府和钱鹏飞相会去吧,我成全你们!”我气急败坏地说。

  “那好,你就开枪吧!”水灵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枪子儿是怎样打穿我们母子的胸膛的!”“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嘴硬!既然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我正要扣动扳机,忽听身后有人说:

  “施主,枪下留人!”

  我抬眼一看,从钱堡主的坟墓后的一棵松树下转出一位仙容似雪的女道姑来。那道姑手拿拂尘缓步走到我面前:“这位施主,贫道这厢有礼了。”

  “刚才的话是您说的?”我问,我忽然觉得这位道姑似乎很面熟。从道姑身上,我竟然看出了娘的影子。娘要是能活到现在,也是这般年纪了。可是娘在十多年前不是在青岩寺的障鹰台上出事儿了吗?再说,娘又怎么成了道姑了?我感叹着,这天底下神形相似之人太多了。

  道姑点头说:“路见不平,我岂能不救?”

  “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儿置她于死地而后快?”我指了指水灵对道姑说。

  “十多年了,没想到当年那个乖巧懂事的孩子如今也变成了一个阴险狡诈之徒。”道姑冷冷一笑,转过身来将在一旁吓得哆嗦成一团的孩子抱在了怀里。

  “你究竟是谁?”我越发百思不得其解。

  “你这个有眼无珠的孽障,连自己的娘亲都不认得了?!”道姑双眼含泪,透出无限柔情道,“老疙瘩,我的孩子,我是你娘呀!”

  “我娘她早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就惊愣在那儿。我怎么也没想到,道姑竟然真是失踪多年的娘亲!

  道姑说:“老疙瘩,我苦命的孩子,我就是你娘呀!那一年的正月十五,徐凤山为了害我,假意陪我上山进香,趁你熟睡之时,陪我和丫头至障鹰台赏月,趁我不备,将丫头打死,又将我推下山崖,可我命不当绝,挂在了松树之上,被一个云游的老道姑救起,从此以后,我就出家当了道姑。今天是正月十五,我来给堡主上坟,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一幕……”

  怪不得这道姑看起来这么眼熟,而且将当年青岩寺障鹰台上发生的事儿说得清清楚楚,原来她真是我的生身娘亲!我扑腾一下跪拜在娘的脚下,哭泣道:“娘呀,我还以为您早就没了呢!娘,儿子想您呀!”

  见道姑和我含泪相认,在一旁等死的水灵也惊得目瞪口呆。

  “老疙瘩呀,这都是娘造的孽呀!”娘泣不成声,指着钱堡主的坟墓说,“孩子,钱堡主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呀!”

  我如雷击顶,差点儿昏厥过去,半晌,才回过神来:“娘,您说什么?钱堡主是我爹?我怎么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疙瘩,我嫁给徐凤山之前,就怀上了你。我和钱堡主是相爱的,可钱堡主迫于母亲的压力只好娶了家财万贯的钱夫人,将我嫁给了徐凤山。徐凤山之所以想在障鹰台上害我,就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和钱堡主之间的秘密。鹏飞就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呀!”

  没想到,我和鹏飞竟是一对亲兄弟!直到此时,我才恍然大悟,自己为陷害鹏飞设下了陷阱,而它实际上是父亲通过两代人设下的一个为报丢妻之仇,而借自己名义上的儿子其实是仇敌的亲生子之手来杀死仇敌之子的巧妙绝伦的陷阱。我不由想起钱夫人临终跟我说过的那番话。

  原来,钱夫人早就知道丈夫年轻时候的事儿,当然也知道我本是钱家的后代。

  “孩子,娘对不住你呀!”娘啜泣,“娘没脸见你,可娘总在惦记你,你生儿子那天,我还求人送去了长命锁呀!其实,我本以为这孩子是你的,当你抱着孩子走出酒楼的时候,我就站在酒楼外。没想到上苍竟然如此捉弄于人,鹏飞在你身上将他父亲的伎俩又玩弄了一遍。不过,这情有可原,他要是知道你是他的亲哥哥,他决不会这么做的。”

  “娘,我心里头堵得慌!”我扑在了娘的怀里。

  “孩子,你知道你父亲钱堡主是怎么死的吗?他就是被徐凤山勾结土匪给害死的。有一次我和师父云游至三岔河口,遇见一个身负刀伤的汉子。师父慈悲为怀,救了那汉子的性命。汉子感激我师徒的救命之恩,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就是三岔河大绺子里的翻垛的(胡匪队伍里出谋划策的),因为一个女人的事儿和大掌柜闹翻了脸,被大掌柜让人给砍伤,险些丢了性命。我想起了你父亲当年被害一事,从他的嘴里我知道,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就是徐凤山!这印证了我的判断。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查找害死你父亲的真正凶手,没想到苍天有眼,让我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徐凤山在世时无时不在向你言传身教,其实,他的目的就是利用你和你亲生弟兄互相残杀,来坐得渔翁之利,只不过他没有等到那一天就被仇家给杀死了。”

  “那么说,您一定知道是谁杀死的徐凤山?”我脑海里蓦地浮现出徐凤山生前和我说过的话。“孩子,我也不知道是谁杀死了徐凤山,他的死大概也是他命中注定的事情啊!不过,我觉得,杀害他的凶手是洞悉这一切前因后果的知情人。事已至此,这个人是谁就没有追究下去的必要了。”娘打个唉声,“实话说,我也不希望他被别人所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十多年的夫妻,一点感情没有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我对不住他,所以,嫁给他后就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可我没想到,我和你父亲钱堡主的事情无意之中被他知道了,我觉得夫妻之间应当以诚相待,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打那以后,他对我的态度就变了。这种事情对任何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徐凤山杀我,也有他的道理。被救之后开始我对他的确是恨之入骨,可经过师父的点化我醒悟了,我不恨徐凤山,而是时时刻刻都在谴责我自己,是我当初欺骗了他,我理解他,不过,我更恨你父亲当年看中了夫人娘家的权势,将我下嫁给徐凤山,要不是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手足相残!”

  我这才明白,怪不得娘和徐凤山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逆来顺受,原来,娘是生活在钱堡主和徐凤山两个男人感情之间的夹缝里啊!想起钱堡主活着时候对我的好处,眼泪不由又滚落了下来。钱堡主明知我是他的亲生儿子却不敢正面表露呀!

  “少爷,等等我,我们马上就能见面了!”

  我和娘正在说话,忽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水灵已经一头撞死在了钱鹏飞的碑前,孩子冲过去抱着娘的尸体在嚎啕大哭呢!

  “娘啊——”孩子撕心裂肺地扑在娘的身上。

  “水灵,你这又是何苦呢?”面对此情此景,我眼中还是流下了泪水。看着这凄惨的一幕,刚刚在心中对水灵和鹏飞的恨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悔恨和愧疚。

  “娘,我对不住鹏飞,也对不住我爹,您就照料好这个苦命的孩子吧!”我说着,一纵身也撞在了钱堡主的墓碑前。

  娘哭着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将孩子拥在了怀里。其实,娘刚才说的不错,她也不知道是谁杀了那个曾当了我这么多年爹的徐凤山。

  在我撞上墓碑的一瞬间,我突然看到钱夫人那张微笑的脸和临终前对我说过的话。

  其实,我知道,杀死徐凤山的人是钱夫人!她早就怀疑那个给我当了十多年爹的徐凤山害死了钱堡主,可又没有真凭实据。为了探明真相,她假意许诺将绣绒嫁给他,实则让绣绒探出钱堡主被害的真相。徐凤山好酒,酒后没有把持得住,将绣绒当了近人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醉后说出了自己暗害钱堡主的经过。一定是听了绣绒的汇报,钱夫人才巧妙地为夫报了仇。为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又将徐凤山葬在了丈夫的坟茔地里。钱夫人以为,这个秘密,除了她和事发不久就远嫁数千里外的绣绒,外人无从知晓。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年后,她的儿子被土匪害死了,而买通土匪的人就是我。

  这个秘密,就由我带进棺材吧!

  文/叶雪松 责任编辑/吴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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