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马”得主的若水传奇

　　在广州方所书店巧遇林强时，他一人在电梯间，身着土黄色的外衣，拎着透明手袋，里面放着手机、钱包等杂物。出电梯后，有工作人员称呼其名，才恍然：哦，这位低调的先生就是传奇音乐人林强。

　　11月，林强凭借《天注定》刚斩获金马奖“最佳电影原创音乐奖”，四度折桂金马。贾樟柯新作《天注定》上映与否悬而未决，国外已赞誉声一片，而林强的配乐为其增色不少，已获多个电影音乐奖项的肯定。从2004年的《世界》开始，贾樟柯几乎所有电影都由林强操刀，堪称其御用电影音乐制作人。贾樟柯曾评论，林强的音乐富有现代感，又不失中国意蕴，在衬托画面方面极富层次空间和递进感。

　　林强的音乐作品温暖而真实，在生活中他崇尚“简单”：吃素，不买瓶装水，不着设计感强的服饰，回绝一次性用品，一块普通电子表佩戴十年，用的老式翻盖手机，林强抱怨智能手机的功能太复杂，“之前用的台湾当地的‘低频’手机，只在台北区才有信号，现在运营商都关门了，手机坏了没地方修，不得已才换成现在翻盖的。”行事风格极简而低调，林强身上已难觅叱咤90年代台语摇滚乐界的“天王”痕迹。

　　曾经的天王级歌星、侯孝贤御用男主角，每每在事业上升期，林强突然转身，体验新人生，如今是电影音乐制作人。

　　为什么甘居幕后？林强认真地告诉《21世纪商业评论》（简称《21CBR》）记者：因为只会做音乐，这样做最简单。

　　简单，是林强重复最多的词语。

　　摇滚天王

　　林强的音乐事业起源于真言社（1987-1995，滚石子公司），这个由台湾乐界教父级人物倪重华一手创办的音乐公司，曾培养出伍佰、张震岳等多位知名乐人。

　　高中时代，在家乡台中市，林强曾和同学一起组建乐队，若有结婚等喜庆活动，就去唱唱情歌，参加民歌比赛被倪重华相中，成为真言社的签约歌手。“他不爱念书，但很早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高中时便替自己取了林强这个艺名。台中青年高中毕业后，他到台北来，试过很多不同的工作，还做过海山唱片的业务员，参加民歌比赛，想圆的，也就是心里的那个歌手梦。”倪重华在8月出版的《铿锵真言》中回忆说。

　　签约后，林强没有马上制作唱片，而是常跟在倪重华身边，以助理身份工作一年多，出席各种场合，据说，倪有意以行政事务历练林强，多跑跑腿，让“乡下小孩”了解音乐圈。林强钟情于台语歌，第一个找上门的制作人，就是《北京一夜》主创者陈升。陈升像师父般领着林强入行，花很多时间在磨他，同时也给了他音乐上的‘根’，有了根，剩下的就是枝叶了。”倪重华说。林强第一张专辑《向前走》一半歌曲由陈升制作，其余一半则是李宗盛包办。

　　1990年，《向前走》唱片大卖40多万张，引发新闽南语摇滚风潮，林强爆红，一夜跻身最受欢迎的偶像歌手之列。乐评人张晓舟告诉《21CBR》，“即便林强二十年没出新专辑，在台湾，无论哪里，人们都知道他，尤其在南部。可以说，林强是闽南歌曲进入流行音乐的标志人物。”张晓舟分析，林强在内地知名度不高，闽南话是一大障碍，此外，1994年专辑《娱乐世界》风格大变，从积极高昂的《向前走》变得“充满嘲讽，太过摇滚”。林强曾自述，《娱乐世界》才是自己真实的表达，可市场并不为自我表达“买单”。

　　峰回路转，一次偶然的邀约，林强与电影结缘，与流行音乐渐行渐远。

　　在制作专辑单曲《黑轮伯仔》的MV时，林强偶然结识了台湾电影界的泰斗侯孝贤。当时，林强邀请布袋戏大师李天禄拍摄，一天，导演侯孝贤来探班，两人相识，起初没有任何交流，隔日，侯孝贤却邀请他出演《戏梦人生》，一部讲述李天禄前半生的纪实电影，由林强饰演年轻时代的李。回忆当年知遇，林强告诉《21CBR》，“不知道为什么侯导选中我，可能看到我和李天禄坐在一起很有趣，有他年轻时的影子。我很开心，因为很喜欢侯导。”

　　侯孝贤之“误”

　　从《戏梦人生》开始，林强一度成为侯孝贤的御用演员，并尝试为其电影配乐，在电影《少年吔安啦》，两人甚至合唱了一曲《无声的所在》。1996年，凭借《南国再见，南国》的出色配乐，林强第一次捧起了金马奖。今年的金马奖获奖感言中，他再一次感谢侯孝贤的提携。

　　林强喜欢与侯孝贤合作的“自在、简单”。“电影制作中没有太多人为运作、复杂关系，就回到简简单单工作，电影拍什么，音乐就怎么做，只要尽心尽力，认认真真就好。”

　　谈及侯孝贤，林强是“感恩戴德”，两人在侯的新作《聂隐娘》依然有合作。但是，拍摄《南国再见，南国》侯的一番“入戏教导”，林强险些迷失了自我。

　　《南国再见，南国》讲述的故事，有关于台湾南部和北部的黑帮兄弟，林强饰演的“扁头”是一大哥身边的小弟。“容易理解戏的人，会从人物关系去推敲、摸索直至理解角色，我不善于理解戏，做不到。”林强告诉《21CBR》。侯孝贤让林强把戏服带回家，出门穿着，一旦变成了戏中人，角色就能活起来，不曾想，林强更进一步，用了最笨的办法——让自己生活在角色里，“真的跟道上兄弟一块住酒店、玩女人、抽大麻，聪明人看一眼就理解，何必花时间一起混？”

　　过往的“堕落”，林强毫无掩饰，当初是“好玩”，因为生命中从未有过。沉迷大约3年后，浪子回头，“我不能这样耗下去，体验人生的时间太长了”。2000年后，林强明确事业方向，开始专注于电影配乐，很快，凭借为侯孝贤《千禧曼波》创作的狂放电子乐，第二次收获金马奖。

　　2011年，林强在Facebook曾发表忏悔文，痛陈当年的种种“劣迹”，真诚致歉：“有人把我当偶像，跟我说喜欢我、尊敬我，我也得意，因为可以满足名利欲望。住豪宅开跑车跟歌迷上床，我无德也没品，只利用所谓媒体的造势，所谓音乐的才华就用来满足私欲……如果现在还有人敬爱我，我会告诉他们，应该回到家里敬爱父母，请让我有机会跟过去所有喜爱我的歌迷及他们的父母道歉。”

　　贾樟柯“御用”

　　贾樟柯曾公开表示，其拍电影的许多经验和感受启发自侯孝贤，当他为影片《世界》主动找上门时，林强根本没听过这位内地旗手级的独立导演，他回贾樟柯的电子邮件，希望能看看他的作品。“看过后非常喜欢，影片有种单纯的力量，贾樟柯没有为卖钱而拍电影，这样简单，蛮好的。后听说他的片子不能在内地上映，我不太能理解。”林强告诉《21CBR》。

　　了解林强电影音乐的人，对其音乐有一个共同评价：温暖。张晓舟评论说，那是一种“酷”与“暖”的张力，林强的音乐里总有一种“人在陌生城市”的情怀，其音乐气质与贾樟柯相得益彰。在林强看来，“御用电影音乐人”的好处在于，不用花时间去适应，贾樟柯则给予林强极大的自由度，“完全没有任何要求”。“我们不是拍一种工业体制内的电影，那种电影音乐多有现成的模式，我想，贾樟柯更喜欢跟音乐创作者一起学习、探索、实验，做些有意思的事情。”林强说，明年准备好好庆祝下合作十周年。

　　不过，贾樟柯试水商业片新作《在清朝》中，并没有选择老搭档，而是选择知名电影音乐人谭盾。林强非常支持，“这几次去北京看到他，他的眉头都皱成一团，好像很累的样子，新的尝试肯定辛苦。《在清朝》的配乐找的谭盾，我说很好、很适合。”林强告诉《21CBR》，自己不会为商业电影制作音乐，“导演一上来就要求音乐打动很多人，我不想把目标设定得这么明确，万一拿了钱又做不到，就有罪恶感”。

　　外界盛传，林强为贾樟柯配乐的报酬很低，他对此不在意，“我们不是一定要过很好生活的人，做音乐的人，相对来说应该简单些。”决定是否接一个电影的配乐，林强的原则是“缘分”。

　　张晓舟向《21CBR》回忆道，有一次，他与林强、贾樟柯一起坐车去吃饭，路上接到一个电话，传递一个口信，导演蔡尚君希望林强帮忙配乐，于是他把电话给林方便两人直接沟通，可能对方问到价钱的事，张晓舟听到林强说，“不要问钱，不要问钱，都要看缘分，让导演先把他的作品寄给我。”这让张晓舟感触极深：“先谈共识再谈钱，如果这样的人在艺术圈越来越少，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2011年，贾樟柯找到摩登天空的沈黎晖，希望推出林强的电影音乐专辑《贾樟柯电影音乐作品集》。沈黎晖不熟悉林强，此前没有太多接触，“只知道台湾有这么号人物，挺传奇的”。沈黎晖告诉《21CBR》，林强并不特别爱说话，“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也还挺学究的，看起来像是做学问的，挺音乐人的。他很和气挺好合作，怎样都行的感觉”。“林强给人的感觉很内敛，即便是朋友可能跟他不会特别熟，没有太多事情牵涉，一种很舒服的状态，典型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张晓舟说。

　　现在，林强信奉古人朴素的哲理，“淡如水”，于名利已不太在意，自己的音乐从不申请版权，“大家喜欢用就拿去用”，自述数学太差，算账头疼；金马奖只是“荣耀父母的，开心一阵子而已”；为了不受“前明星”身份的干扰，常常在某些活动DJ现场戴上孙悟空的面具。但是，他真心追求“和谐”，不希望起太多争执，专门请一朋友写了一幅字，“家和万事兴”，贴在家里的客厅作为最高指导原则。

　　生活中，林强不开车，偶尔骑摩托，常常搭地铁：“我以前不敢搭地铁，怕被人指指点点，现在觉得无所谓了，有时候观察别人偷看我的样子，蛮好玩的。”林强说，自己每天早睡早起，和邻居的叔叔婶婶作息一致，在固定时间做运动。然而，朴素生活的另一面，则是非主流，林强自陈，“没买车，没买房，没结婚，没组家庭”，他自己没有刻意排斥或反对，“有缘就可以”。

　　十几年的音乐路，林强一直朝着人少的方向走，奉行一种别样的人生态度，“大家都尊奉主流价值，如果所有人往一条路走，有钱有权的不就几个而已，其他人是不是要牺牲掉？”

　　11月25日，林强正式推出第二张电影音乐专辑《若水——林强电影音乐作品集2013》，由“例外”服饰创始人毛继鸿担当出品人，两人通过贾樟柯相识，专辑简介的第一句是：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有趣的是，林强的性情若水，在当代恰是种“例外”。

　　文/本刊记者 邱月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