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空手套

　　“越狱”连环套

　　2014年1月20日，广东省人民检察院向媒体证实，一名叫张海的服刑犯人，通过虚假“立功表现”获得减刑。

　　张海2007年2月被广东佛山市中级人民法院以职务侵占罪、挪用资金罪两项罪名判决服刑15年，如果此刑期正常执行，张海本该于2023年刑满。

　　2008年9月，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认定，张海在狱中羁押期间，有“检举他人（犯罪事实）”的立功表现，酌情减轻原判，刑期改为10年。按二审即终审的刑期，张海应该服刑至2015年，然而，2010年9月，通过行贿获得关照的张海经过两次转监（从佛山监狱到番禺监狱再到武江监狱），再次利用在佛山看守所获得的所谓“立功材料”，经韶关中院判决获得减刑，事实上仅服刑6年后于2011年出狱。1月17日，广东省检察院黄副检察长在政协分组会上表示，张海出狱后失去踪迹，极有可能已经遁至境外。

　　利用减刑制度非法逃脱法律的惩戒，与“越狱”无异。张海的越狱过程堪比一部情节曲折、人物众多的犯罪悬疑影视剧。

　　检察机关披露，截至2014年1月，因张海造假减刑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的涉案人员多达24名，其中司法系统行政和监狱系统公职人员11人，看守所系统干警3人，法院公职人员1人，律师2人，社会人员7人。调动如此多的体制内外资源为一人越狱服务，其间涉及的金钱交易自不必说，运作过程的策划与实施更值得玩味。

　　广东省司法厅原党委副书记王承魁涉嫌受贿移送审查起诉。广东省监狱管理局原副巡视员、狱政管理处处长郭子川，以徇私舞弊减刑罪、受贿罪判处有期徒刑6年。广东省韶关市中级法院审监庭原副庭长丁飞雄（受贿30万元），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广东省佛山市看守所原副所长罗建能（受贿3万元），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5年。张海秘书康杰以行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1个月。涉案的其他人员还在侦办审理中，还有6人因违纪被移送相关部门处理。

　　一个连环套，上至厅级官员，下至干警、律师、马仔，通过层层环节合力把张海一人送出监狱，同时把多人套入监狱，凸显出主角的狡诈多端与手腕娴熟。

　　张海因健力宝获罪。能够把在最辉煌的1997年销售额达到54亿元，被《纽约时报》评价为具有25亿美元无形资产的健力宝玩弄于股掌之间，张海当年就已经被一些观察者撰文标以“空手套白狼”大师称号。

　　张海还有另外一个领域的“大师”背景：宗教+“特异功能”。

　　在张海最出名时，一些采访者就一直对其财富原始积累方面的背景多次探究，张海本人却一贯在推搪回避。多年后逐步揭开的真相显示，张在社会上出道，走的是“特异功能大师”路子。

　　张海的一位初中老师对采访者这样描述过：“突然有一天，就传出张海有特异功能，逐渐有许多人来找其看病，然后就干脆辍学到处给人看病去了。”

　　对特异功能风靡一时、蒙取众多民众掏钱参与，已经有了太多的案例和检讨，那股风气成就了一批“大师”的财富积累也是现实。

　　张海的另外一个称谓是所谓“藏传佛教夏日东活佛弟子”。按张海自己的描述，其在13岁时到西藏拜夏日东为师，当时张海的世俗身份是河南郑州一所中学的初二学生。

　　知情人披露，张海之所以能够把自己与藏传佛教拉上关系，因其在河南大学体育系为创收办的一个不限年龄和学历的“武术研修班”里认识了一位藏密气功教徒王某。这个不具备学历教育资格的“武术研修班”日后成了张海 “初中生上大学”的耀眼名片。采访者追问他在河南大学学什么专业的时候，得到的答复却是“学过不少东西”。

　　1992年18岁的张海开办了“中国荆门张海藏密健身中心”，弟子300，骨干180人。“中心”的活动伴随不菲的金钱入账，其弟子曾经对媒体夸口这个中心“年入百万无问题”，不到20岁的张海开上了象征富豪身份的奔驰豪华轿车。湖北一位大学副校长为张海撰写的简历是这样的：“河南省社会科学院藏密瑜伽大师张海先生， 师承当代高僧、著名佛学家夏日东活佛， 以及多位高僧的加持和传承， 功理渊博、功法精熟……”据称在西安张海的“带功报告”听众有2000以上。

　　10年后张海以资本运作高手的形象介入健力宝资产转移时，已经很不情愿别人重提其“藏密大师”、“特异功能治病大师”的昨日锦绣，而更愿意把自己的第一桶金算在香港IT业和香港资本市场的账上。在旁人看来，经过在香港的几年风雨淘洗，张海可能已经决定把自己昨日的“特异功能大师”铅华洗净，穿上资本运作专业人士、投资家、高级经理人的时代新衣。

　　空手套巨头

　　1999年，因1984年洛杉矶奥运会名声鹊起，在1997年达到企业营收高峰的健力宝开始走入困境，眼见市场日益萎缩营收加速下落。健力宝的品牌创始人、时任健力宝董事长兼总裁的李经纬在1999年12月11日的年度总结大会上态度严峻地宣布：“这是健力宝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问题。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 我们在下降， 别人却在进步。”据说是一直颇为高傲的李经纬首度如此表态。

　　主营业务危机是企业致命伤，事后有人总结，李经纬本人在企业名声大振和营收高涨的巅峰时期头脑发热，一系列盲目推动的多元化大投入战略导致财务负担过重，企业内部滋生大企业病，因地方政府的宽纵恃宠而骄恶化了政企关系等等，健力宝病症是综合因素发酵的结果。

　　健力宝失算的另外一策是上市。1993年，国内A股市场主动邀请健力宝上市，健力宝也被政府被列入广东省首批上市公司名单，这个其他企业梦寐以求的机会却被健力宝断然拒绝。业内分析，健力宝当时自我感觉财大气粗，资金充裕，毫无财务压力，不愿成为被监管的公众公司。

　　待1997年健力宝谋求到香港股市IPO时，场景已属明日黄花，因健力宝的营收开始大幅恶化，赴港上市搁置。2000年，健力宝的大股东之一广信企业发展公司已经面临破产清算，健力宝再次启动上市融资行动，资金链的紧绷恐怕是最大动力。

　　这次由广发证券提出的IPO方案被认为各方的认可度最高。该方案设定，上市公司总股本3.5亿股，公开发行流通股1.5亿股，发行价7.5亿元，筹资8.57亿元。

　　在上市前期的股本改造中，健力宝所在的最大股东三水市政府通过健力宝回购广信企业等的股本，持有的股本上升到75%，而三水市政府准备顺应以政府出让国有资产股份为形式的企业改制大潮，有意转让手中的健力宝股权。认为这是一块肥肉的多家中外机构蜂拥而至。

　　与许多国企改制最终MBO（管理层收购）不同，三水市政府一开始就压根没打算让李经纬MBO，三水市政府在李经纬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多家中外投资机构洽谈股权售让事宜。媒体称仅是一次宴请某潜在并购方的晚宴中，让李经纬参加令李“突然”得知此事，据说李经纬事后曾经当着部下的面吐脏字大骂。

　　李经纬有理由愤慨，这位一手创建健力宝的企业家极想通过MBO实现全面掌控，然后通过上市融资再创辉煌。三水市政府的举动显然是对MBO釜底抽薪。据报道在市政府召开的健力宝改制联席会上，90%的与会者不同意李经纬通过MBO方式获得控制权。分析认为，李经纬与三水市政府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积怨很深，李经纬过于张扬，政府长期扮演“弱者”，健力宝准备把总部迁往广州，更造成相当的误会，在MBO问题上投资方设限在逻辑之内。

　　参与博弈的新加坡第一食品公司与三水市政府达成售让价3.8亿元人民币的初步协议，且支付60万元美元定金。接近成交之际，此时李经纬代表其创业团队提出4.5亿售让价的方案做最后一搏。戏剧性的高潮结尾是张海的空降，以浙江国投副董事长的名义，仅谈判三次就敲定“浙江国投”出价3.38亿，全部受让三水市政府手中的股权。张海的出价低于新加坡第一食品，更低于李经纬团队，却坐收渔翁之利，一时间舆论哗然。

　　在谈判中，张海豪爽地说“即便‘健力宝’的资产为零，也有信心依靠这个品牌把健力宝做好”，这话听起来动人，对张海而言却别有含义。健力宝的资产不可能为零，而属于张海本人的并购资金的确为零。

　　张海在确认获得健力宝控制权后情绪失控，欣喜若狂地跳上办公桌手舞足蹈。在张海看来“3个亿就是买健力宝大厦（位于广州市中心东风路）也值了”，令张海狂喜的另外一个理由应该是“空手而来”，满载而归。

　　就在张海递出“浙江国投副董事长”的名片参与健力宝股权交易得手后，媒体曾赴杭州向浙江国投高层求证，浙江国投一位副总明确告诉媒体“我从未见过对张海的副董事长任命。张海到底是谁，只有陈帆（当时任浙江国投CEO）知道”。2004年末，陈帆因巨额账外理财事发被双规，始供出私下与张海勾连的实情。

　　张海顶着浙江国投高层的空名，支付给三水市政府的受让款也是空手套来的，第一笔定金1亿元是张海及其伙伴用一笔短期国债充抵，而这笔国债的拆借期仅有一个月。种种资料显示，为张海最终支付健力宝受让款的买单者是香港裕兴科技持有人祝维沙。祝维沙以裕兴科技关联公司为平台联手向银行贷款，在张海执掌健力宝和因无法归还这些贷款后裕兴科技则被港交所停牌，最终的债权人是贷款给祝维沙的银行。

　　祝维沙在此后与张海闹翻。媒体上曾经出现过一篇祝维沙致张海及其运作健力宝团队的信，信中抱怨颇多，祝维沙列举了为张海控制健力宝付出的多笔资金，诉说自己“连董事会都进不了”的尴尬局面。祝维沙显然认为自己成了张海的“金鹅”。

　　张海未能实现所谓“搞好健力宝”，反而令健力宝债台高筑，市场销售大幅下滑乃至引发工潮，健力宝改组，祝维沙曾经得以执掌健力宝。祝维沙把健力宝当成其与张海幕后交易的还账提款机的行为涉嫌侵吞健力宝资产，也受到法律追究。

　　自套入囹圄

　　媒体和业内专家在评价张海的时候，都承认张海在资本市场是一个很能捣鼓也很会捣鼓的人。

　　如果张海专注在其擅长的领域操作，也许并不会这么快就被现实逆转，仅两年左右就从健力宝控制人的座位上被拉下来，然后被穷追猛打。刨去弄虚作假的勾当，张海的并购行动有点类似西方特别是美国的PE杠杆并购LBO。

　　1986年美国最大的PE公司KKR以300亿美元的规模收购美国食品烟草业巨头RJR-纳比斯科（RJR Nabisco）公司。KKR为拿下RJR-纳比斯科大肆举债，其间用高额回报成功诱使RJR-纳比斯科高层同意出让，并购成功后不事经营而经过裁员等改变财务状况后转手卖出。KKR并购RJR靠的是所谓杠杆收购LBO，从银行或私人大肆借贷，有人在LBO盛行时曾经批评其等于偷窃，是对原产权人的巧取豪夺。

　　与KKR们不同的是，张海的LBO杠杆属于自己的砝码几乎为零，且违反LBO的常理，不是走并购-包装-出售的路子，而是自己动手打理并购对象。

　　事实证明，长于玩空手套的张海在实体产业运作方面一塌糊涂，健力宝在其掌控期间能够拿得出手的赚钱生意也跟资本运作不无关系。健力宝通过资本运作收购了深圳平安保险和兴业银行的股权，而且获利颇丰。

　　从2002年5月开始，张海在健力宝大展拳脚，被媒体关注过的比较大的经营和投资行为有：2002年5月推出新产品“第五季”；2002年11月并购河南宝丰酒业、2002年12月投资5000万元从深圳平安保险集团手中买下“深圳足球俱乐部”，更名为“健力宝足球俱乐部”，其后花在足球方面的资金更超过初始投资、2003年3月，推出“暴果汽”系列产品，耗资2亿元。

　　投入过大，收益不佳，而足球更是只出不进的游戏，张海最终玩不下去了，2004年8月，董事会以经营不善、巨额负债为由免去张海的董事长兼总裁职务，祝维沙接手。祝维沙接盘后需要面对的第一大困局是蜂拥而至的要债人，比如原料供货商。当时披露的健力宝债务在张海执掌期间升至35亿元，银行债务24亿元、供货商债务8亿元、经销商债务2亿元。

　　导致张海身陷囹圄，归结还是空手套之祸。

　　祝维沙的公开信中曾经透露，张海动用健力宝的资金，以健力宝的名义联手他人在湖北武汉、应城，上海、江西、黑龙江哈尔滨等地成立公司，实际上健力宝在这些公司中仅占少量股份，实际是张海等人的私人公司，注资规模动辄过亿。

　　张海的另外一个资本运作手法是在三水成立关联公司，利用关联公司与健力宝频繁发生财务往来，据称这样的关联公司有3-4家，其中一家名为三水裕龙实业投资有限公司，成立于2003年7月，注册资本7000万元，张海占有40%股份。事后查明，这家公司的注册资本和注册地址与张海参股的另外一家三水正天科技有限公司基本一致。

　　2003年12月25日，三水裕龙实业投资有限公司从招商银行贷款1.2亿元，第二日该款从裕龙划给健力宝健康产业公司，健康产业再将此款作为“增资”划给健力宝集团，该款又被健力宝按3个月定期存入兴业银行，作为健力宝担保裕龙公司向兴业银行借款1.2亿元，最后，健力宝集团分两笔6000万元将1.2亿元“归还”给健康产业公司，后者再根据授权将此款划给了裕龙公司。此番操作，健力宝集团分文未得，所谓“增资”却稀释了三水市政府的股东权益，三水国有资产管理公司持有健力宝集团的股份占比中10%降至8.8%。三水国有资产管理部门的人士感言，“张海涉嫌侵吞国有资产”。有资料说，张海成立的这几家公司尽管有大笔进账，负债比却高达95%以上。

　　张海的空手套手法之娴熟，运作之复杂，行动之大胆，业内人士也侧目，认为张海行事狡猾，几乎难以抓到把柄，案件的查证事实上也拖延良久，广东省、佛山市、三水市三级司法机关联办。

　　张海的人生和资本市场之路离不开一个“空”字，从 “藏密大师”到“投资大鳄”，无不透出“空”字的特征，无来处，无去向。在狂欢于空手套游戏带来的财富和物质精神享受的同时，其实也在把一个个绳套往自己身上挂，且时常被人有意无意拉一下，比如被人追问大学学历、“藏密大师”、“气功大师”时的支支吾吾，尴尬冷暖，唯有自知。

　　张海靠罪加一等的作假越狱成功，有关方面业已宣布撤消对张海的两次减刑裁定，并且对潜逃的张海及其女友（参与贿赂犯罪）启动追捕和引渡程序。

　　可以肯定的是，大师的密宗游戏已经玩到亡命天涯的阶段。

　　佛语所言：回头是岸。然岸在何方？

　　文/老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