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对的是亲人,带给希望的也是亲人”

  • 来源:廉政瞭望
  • 关键字:贪官,探监,狱警
  • 发布时间:2014-07-11 14:54

  ——贪官细说狱中生活

  徐建全刚开始服刑时,身份转变还适应不了,遇到以前的下属来探监,还会问,“我们那个项目怎么样了?”

  “我先给你摆个故事嘛。”

  说话的徐建全(化名),曾经在四川某县担任县委书记,因为受贿被判处16年有期徒刑,如今已在金堂监狱服刑7年。

  采访开始前,徐建全客气地表示,愿意配合接受采访,但是请求隐去身份信息。在徐建全的讲述中,一名同改(一起服刑改造)曾经接受了一次采访,报道中登了真名,被他女儿的男朋友看到,女儿的恋情因此告吹。“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面子了,虽然也应当直面身份,但还是希望尽可能不给家人带来影响。”徐建全说。

  最初两个月喊不出“报告”

  “报告!”

  随着一声利落的报告、一个规矩的立正,李民安(化名)出现在管教室的门口,略显拘谨。

  这名原川南文教系统干部,今年已经60多岁,他说,喊出的这一声“报告”,在入监之初,对他来说还真有点不容易。

  一名曾经的县交通局副局长介绍,刚入监时,大声喊“报告”让他最为痛苦,最初两个月,怎么也喊不出口。

  徐建全也回忆,警官喊名字时,应该答“到”,刚开始老是回答“哎”或者“在”,转不过来。

  一名从事监狱管教工作近20年的狱警对记者感慨,“和过去的风光相比,他们最痛苦的是尊严的丧失”。徐建全也感慨:“失去自由后,人生很多基本的东西全都没有了。”

  面对狱警或者来访者,职务犯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谦卑感,浸透于眼神、笑容、语气、动作。采访中,徐建全健谈,放松,但两个小时内,除了向进出办公室的其他狱警起立致礼外,他没有变换坐姿,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左手向上、右手向下,谈到后面,才加入一些手势。采访李民安时,在并排就座的沙发上,李民安则一直挪动身体,试图以正面朝向记者表示尊重,他边想边答,相对谨慎。

  担任了3年狱警的刘柯航说,刚毕业就职时的体会更明显。不久前还在讲台下听老师讲课,突然要给父辈甚至爷爷辈的职务犯讲监规,内心难免忐忑,但他很快发现,这个监区的职务犯服刑人员都比较规矩,也普遍尊重管教狱警。

  来自外人尤其是熟人的目光,会是一种炙烤。

  表现积极的徐建全,有时一年要进行上百场现身说法,经常遇到以前的下级、同学等。演讲结束,有些熟人会主动打个招呼,鼓励其好好改造,另一些人则会避免见面的尴尬。

  大多数职务犯宁愿放弃这个挣奖励的机会,也不愿意参与现身说法,不愿在自由人面前展示囚徒之身,一遍遍自我剖析。

  徐建全感慨,“很痛苦。如果讲得不投入,打动不了人;投入吧,非常痛苦。这需要极大的勇气,需要真正从内心正视现实、直面曾经的过错......”

  “职务犯深受社会痛恨,不同于一般刑事犯罪的服刑人员,也少有人为这个群体说一句公道话。”徐建全认为,法槌敲响那一刻,就意味着赎罪的开始,他希望能得到和其他罪犯一样的目光。

  潜藏的身份感

  职务犯服刑人员身份的区别,还是在监狱生活的各个环节不经意流露。

  徐建全透露,自己刚开始服刑时,身份转变还适应不了,遇到以前的下属来探监,还会问,“我们那个项目怎么样了?”回想当初,徐建全也忍不住好笑。

  狱警眼里,大多数职务犯能够实现身份意识的转变,姿态放得很低,但也有服刑人员,时间久了会不经意流露一点爱指挥人等习惯。

  四川金堂监狱教育科科长鲁仕红介绍,监狱格外注意针对职务犯的疏导教育,“因为相比其他服刑人员,职务犯心理落差较大”,并且,“别看职务犯大多文化水平高,但对法律了解得不细,并且会有一些错误的认识,比如认为自己运气差。”因此,对职务犯,不仅要像其他犯人那样建立心理档案,还会有一些针对性的心理矫正等跟进措施,让他们更好地适应环境、转换角色,积极投入改造。

  鲁仕红警官说,职务犯自律性相对较强,无论入监教育还是平时管理,相比普通刑事犯好管点。职务犯之间也很少产生冲突。在所在监区的4年里,李民安只亲眼见到一起职务犯之间发生较大的争执,最后两个人公开检讨,还被扣了分。

  爱读书、看报,是很多职务犯的特点。徐建全说自己每年可读三四十本书,每天还阅读大量报刊。他感慨“监狱是看书最好的地方,完全不受干扰。读书也是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否则感觉服刑的日子很难过。”在监狱里,服刑人员还可以用个人账上的零花钱,根据监狱提供的订刊目录订阅报刊,徐建全订阅的是一些时政刊物。

  有些职务犯还会阅读一些佛学经典。徐建全透露自己能够熟背心经、金刚经,因为“佛学教人看淡世事,读来可以平定心性、化解心绪”。

  鉴于职务犯的文化素养相对较高一些,监狱就从中选了个别职务犯给其他服刑人员授课。根据监狱的教学安排,徐建全结合自己的特长,授课内容是藏羌民俗文化,现在班上有58名学员。他要求自己把每堂课要讲的内容全部背下来。

  因为服刑前的身份特殊,这个群体受到的“关注”也格外强烈。

  中央政法委5号文件《关于严格规范减刑、假释、暂予监外执行,切实防止司法腐败的意见》出台后,职务犯的减刑、假释管理更加严格。平时同改们聊天,大多都是讨论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减刑假释政策,这半年来,讨论更热烈。

  针对职务犯的情绪波动,金堂监狱专门召集职务犯进行了有关政策的解释。

  没有一名受过“关照”的承包商来探监

  官员落马后,往往感受到人情冷漠。但这并非全部。

  徐建全称,入狱一段时间后,他原来任职县的一些乡、村干部赶到监狱,因为不符合亲属会见的规定无法探监。后来,根据帮教改造的需要,经监狱批准,他们履行有关手续后到监狱进行了帮教探视。

  徐郑重对记者表示,以前在位时,从不收下属的钱。他被认定的受贿金额主要来自开发商。“从不收下属的钱”,似乎给了他心理安慰。从探视的人口中,徐建全听说有百姓曾经说他好话,同情他只是因为收受那些经商老板的钱而入狱。

  “跟我一样不懂法。”接受改造后,徐建全对此有了更准确的认识。

  而曾经与他交往密切,他为之跑项目的承包商,却没有一人来看望过。“商人逐利,他来了对他没好处。”徐建全说。

  相对于此,由于犯罪给亲人的伤害是无可挽回的,也是让服刑人员最愧疚的。但亲人对职务犯的关心却也是真实的、是让他们倍感温暖的。

  几年前,徐建全发现同监室一人晚上偷偷哭泣,追问之下,对方吐露实情:他落马后,妻子自杀,女儿寄养到亲威家,但为了挣生活费和为他交纳罚金,女儿最终辍学打工,后来当上了“小姐”……

  这名父亲哭着发誓,出去以后无论想什么办法,一定不再让女儿受一点委屈。

  类似的伤心,徐建全也有体会。以前,徐建全和女儿每天都会通电话或发短信,被控制以后,不知情的女儿多天联系不上父亲,焦虑以至晕倒。

  “在这里,思考最多的是怎样度过刑期、怎样改造,出去以后回报亲人。”在职务犯罪服刑人员的表达里,最愧对的是亲人,最带给希望的也是亲人。

  亲人:此后人生的方向

  回想起走进监狱的那一刻,多名职务犯表示,心态比较平和。

  在他们的感受中,“东窗事发”的时候心理落差最大、最失落痛苦;在看守所时次之,那时关押在一起的人员结构复杂,加之自己的量刑面临不确定性;到了监狱,反而心定下来。“反正命运已经被定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李民安表示,进入金堂监狱后,这里实行职务犯集中关押,让他感觉更容易适应、能更好地投入改造。

  徐建全则说,虽然心态稳定,但很多时候心里也很空,觉得这一生完了,直到后来慢慢调整过来,面对现实。两年多时间,徐在狱中利用休息、学习时间写了两本书,每本约30多万字。

  对出狱的盼望,一方面出于对自由的期盼,同时也来自渴望弥补家人。“我们什么都没有了,职务、名誉、甚至尊严都没有了,只剩下亲人。”多名职务犯发出同样的感慨。

  为了家人,他们大多积极改造、挣分,为接近自由,积累一分一秒的希望。而一说到扣分项目,他们表情立马变得严肃。

  为了家人,他们不少人注意锻炼,“出去后不能再成为亲人的累赘”。

  说起出狱后的打算,徐建全说,“我们这种情况,面子不需要了,只是现在就业难,以现在的年龄去打工,未必能找到工作。搞点管理可能还行,但又有谁愿意信任我们?所以只能考虑做点小生意。”

  李民安则希望自己出狱后能够从事教育咨询方面的工作,参与社区公益活动。

  但出狱的希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到。

  职务犯普遍年龄偏大,有些人更是已到高龄、体弱多病。在金堂监狱的职务犯里,有几名70多岁的服刑人员,因为身体原因,获准不必参加劳动。“有的走路都有点蹁蹁倒倒的了。”徐建全介绍,以前同监区一名70多岁同改专门嘱咐他,要是自己不行了,记得把他背到医院。

  采访结束,李民安也郑重拜托记者隐去他的姓名和曾经的职务,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仍然站在那里两只手揉抓着囚衣的下摆,沉默几秒钟后,突然弯身90度鞠躬……(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文_本刊记者 王巧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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