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大自在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黄格胜,壮锦
  • 发布时间:2014-09-29 12:33

  正在桂林渡假的我,忽然接到老友,也是学弟黄格胜从南宁打来的邀请电话,得知他打算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个展,他要为展览当中的园形大厅准备一幅大型作品。他年已过花甲,又身兼一大串社会行政业务职务,每年“两会”等许多重要活动都要往返于京桂之间。他的勤奋用功我是从青年时代都钦佩仰慕不止的,再说,他多年在绘画上的学习探索、多年教学与创作的总结,并有艺术学院院长兼教授及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的身份,的确也应该作一个系统的回顾展示了。但我又想,筹备一个包括中国美术馆园厅在内的“大展”,该要多少作品、多大精力啊!尤其是为了园厅悬挂而接受众目检阅的“大作”,对于他这个忙中加忙的公众人物,又是何等艰辛与难上加难!出乎意料的是,他在电话那头传来了略显疲惫而不无快乐的邀请:“老兄,我想专门请你过南宁来看看我的新作,我计划放在园厅中的画已经画完了。”

  我正要探问创作目的与过程时,他急迫而热诚地打断了我:“老兄,快过来吧!我是专门为你托裱后第一次悬挂起来的,我等你来!”说着挂了电话,我回想起与他交往的一幕一幕,于公于私我都应撇开一切前往,何况我也真有点怀念这位可爱的兄弟了。于是我第二天早上便驱车前往南宁。

  当我直接上到广西艺术学院美术展览馆三楼大厅时,顾不上与黄格胜等来接我的领导们打招呼,立即被墙上悬挂着的巨作惊呆了—好家伙!28张八尺宣竖挂横接,将空旷的展厅布得严严实实。从楼梯入口环顾,环绕展厅,高约2.7米,总长有近38米,足足快有一千平方尺。老实讲,在我所知的中国画卷轴画作品中,再无有如此鸿篇巨制了。这时,我才看到了格胜的几位研究生弟子汗流满面地立在画幅旁,大概是为了我悬挂这幅大画时所付出的“酬劳”。

  我放眼观望这幅巨大的画作,不由得感叹着格胜为这件作品呕心沥血的劳作。由28张八尺宣纸拼成的整幅作品,无论是纸张的选材、笔墨的运用、云烟的晕染、色彩的图染、空白的留布,都仿佛是一气呵成。须知他为这幅作品的构思与绘制,足足在画室中、画案上、画纸面上埋头苦干了半年有余,而且夜以继日。无论是起稿布局,还是运墨调色,以及款识印文,都是他一人独自操劳完成的。试想想,多少次晕染的调配与涂敷,多少次皴擦的干湿与重轻,居然能浑然一体,宛若天衣无缝,这绝对是一般画家所不能企及的。黄格胜的勤奋刻苦,早已有口皆碑,而只有在刻苦勤奋中时刻思索总结,才能把握住这容不得半点偏差的、最难掌控的中国画材质与表现方法。在这浑然一体的形色中,我不由得敬佩他对中国画材质的了解与法度的使用上的自在把握与自由驰骋。真正的画家是如此修炼出来的。黄格胜能在技巧法度上博采众长而有选择地形成当代自我的个性风格,也有赖于他多思多磨、善学善化的平常努力。

  细观这画全貌,是一幅以广西群山中的一座民族山寨为主体的巨制,西面仿佛是南国边城联接处的沿江码头,江中船舸往来待发,一座民族风格的风雨桥将寨子引出康庄的公路水路。随着画面的深入,起伏的山寨似乎走过了千百年历程,又跨越了整个八桂大地,竹楼、坡地、山林、木屋、晒场……从山林与云烟中伸向远处,那云烟笼罩着的婉约青江与江上群峰,又分明让人想起桂北漓江的烟雨与桂岭晴岚。画面意犹未尽地戛然而止。整幅画格局完美,有进有出,有直有曲,幽然婉转,是由北到南的广西风物,也是由广西通向东南太平洋的现实。那山寨中的小路与建筑,容纳了广西各民族的建筑精华,又不失民族风格,无论是民宅、广场、风雨桥、晒谷坪以至田头坡脚,都布置得井然有序而又生猛如常。非实亦实,看实思空,那正是八桂大地的精灵,也是壮、侗、汉、苗各族文化的共通精神。

  再细读整个画画,无热闹的场景,无静谧的渲染。细细数来,坡上田间,二位乡亲,一牵耕牛一背竹篓似出似归,安详适意;池塘中十只浮鸭散落闲适,觅食戏水,屋台上晾晒了各色农产品,色泽各异,精细丰满;几十处晾在屋前的衣物,参差错落,无处不显示着男女主人的整洁勤劳……这不是日常最普通的山寨生活场景吗!狡黠的格胜,学习运用了中国戏曲中的手法:“三五步行绕天下,七八人百万雄兵。”他正是用几件物品,数只家禽,两个忙人,一付农具与耕牛,描绘出真实的广西人民、广西生活、广西理想与广西现状的。比起许多当前追求众大场景、千呼百拥、目不暇接的繁杂画画,他是高超而明智的。我不由惊呼:这才是写意,是思想上的写意之跨越!格胜又完成了一次飞跃。以写实的手法与功力,完成了文化写意的要求。这真是前所未见的气势宏大又自然亲切的新手笔。

  让我们来借此思考一下当代中国画的创作。从20世纪初开始,在众所周知的社会大变革前提下,中国画,尤其是代表了中国文化较高层次的文人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毁与批判,被列为改造和打倒的对象(改造是过程,打倒是目的和结果)。一时间,中国画的一切理法被视为腐恶,举国上下唯西方古典绘画马首是瞻。在这种前提下,画中国画如同在外语学院学习而要写汉字文章。曾几何时,中国画成了以宣纸毛笔画素描。到了20世纪末,我们终于明白了民族文化与经济繁荣对大国、强国同等重要的作用与地位,“弘扬民族文化”“重视文化战略”成了重要国策之一。这时在积重难返的国画界,要么以西画思想与原则重复着革命宣传画的“重大题材”,要么受当代时髦风气与商业广告影响,不停地盲目乱涂着“表现自我”的“搞怪”。

  黄格胜作为一个优秀的艺术院校美术专业毕业的研究生与领导人,他深谙这种局面,他也为民族文化的正常发展而担忧,但他更明白,积重难返的社会思潮与信息社会的交流传媒,并不可能在一瞬间将过去形成的革命性文化观念转化过来。重新找回当代中国画是一个艰苦漫长的过程,于是他尽全力面对故土的社会与自然,力求用“写生”的方法来克服洋学院教育的心手桎梏。他从养育他的故乡漓江开始,数十年间,《漓江百里图》《漓江百景图》……他超过数以万计的写生创作,不但形成了他的画路与风格,还将这风格法式运用到他云南边陲与江南水乡等祖国大地写生中,并在国际上广泛应用,在同行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与关注,更对他的思考与建设注入了自我的广泛与深入。走在漓江两岸任何一个村落,几乎没有一个当地农民不知黄格胜的大名。所有沿江写生的画家,都被认为是黄格胜的朋友或学生。他在这些地方永远是一个普通亲切的劳动者,是乡亲们待若自己亲人的上宾,是他们津津乐道的从田间走出来的奇迹般的传奇人物。他的轶闻趣事被辗转相传,成为了民间口头文学,激励影响了许多后学。他慢慢品味着自己的劳动成果。但他知道要团结与组织更多人来为民族文化复兴的大业而努力,而且他也明白,他必须从自身、从广西做起。我作为他的兄长与同乡,也自然成了他合作与鼓动的对象。他在故乡首先建立了全国第一所“中国画学院”,企望从青年人的培养入手以正中国画传承的视听,其后又在广西挑起了打造“漓江画派”的重担,在众议纷呈中身体力行地从各画种、多角度推进广西各民族的绘画与理论建设。他把这些当成自己毕生努力的方向与事业。他不火不慢、不柔不躁,踏踏实实地配合国家大政,做好一个艺术学院院长与知名画家的实际工作。这些都使我羡慕钦佩不已。想到这些,我才更关注到他这幅画的题名。

  在整幅画左上角有两个不大的字:壮锦。这便是这幅画的名称。后面一行小字记载了作画时日地点。我被震住了,这是我见到的最成功。最好的题名之一。我一直认为,画名是画家创作意念最直观最简洁的表述。画名的好恶可直接窥见画家的心灵,题跋是彰显中国画水平的要件。当代的山水画家作品,无论你用多少“锦绣河山”“山川巨变”之类的注释,永远也敌不过苏东坡那“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的名句。至于那种记时记事的画名,什么“韶山红日”“红岩苍松”“东临碣石”等,只能显出画家缺少才华的无可奈何。我曾多次赞赏过刘大为《晚风》的画题。一个伟人人性而奋进的为民为国的一生,莫不体现在这感人的高风亮节的晚年的画题之中。同样,《壮锦》这个画名使我立即想到广西壮族自治区各族人民共同生活的八桂风物与锦绣山川,想到他们曾经经历的昨天与希望的明天。这是可比美《晚风》对伟人怀念的对广大民众赞颂的不朽名称。遥想1958年自治区成立时毛主席亲赴广西,那年14岁的我正在广西艺术学院附中上学,不久,有一首歌就唱遍了广西,那歌就叫《美丽的壮锦献给毛主席》。歌词的中心意思是向祖国及伟大领袖“献上各族人民的一片心意”。广西人民用最美丽珍贵的壮家织锦象征最美好的愿望与祝福。如今,黄格胜正是用这种心情,用《壮锦》似的画幅表达他对故乡、对伟大祖国的深情厚谊,也代表广西人民的骄傲与自豪。后来他告诉我,为这幅画的名称他熬了好几个不眠之夜,从“梦中家山”到“山寨”,不知在他脑海中滤过多少名目,从农民的质朴到小资的酸腐,从世俗的直白到作秀的显摆,最终,他作为一个“写意画家”与“思考文人”,终于在多思闪现的灵光中信手拈来,完成了最终的命题。这个伟大的《壮锦》啊,正是他思想伟大升华的必然,是名符其实的“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他没有像以往豪放自得的长题,而是端正而抒情地写下了两个不大的他的日常字体。老实讲,黄格胜的字虽不以书法楷模为范,但仍写得漂亮潇洒,与其画风合拍合韵。而他这次题画,有别以往常态,不火不温,含蓄自然,我以为这又是他艺术上能掌控自如的一次飞跃。

  如今,格胜的画风与影响已造就了一代新风,这正是当代中国画探索的一条正路,他自己也将这种风格用于对世界各地区、各民族风格的创作描绘之中,他已从探索走向了成功地应用与梳理总结。他多思勤劳的努力与他见贤思齐的谦虚好学,使他获得了艺术上的自在表现,逐步走向了沉着静谥、深厚博大。

  多年前,我关心他对景作画的创作,知道他志在千里的内心。我曾为他写过一篇《做大生意》的序言,希望他以民族文化的“生”意为大目标。今天,见了他的新作我激动感慨不已,不由得为我这个弟兄的成果而欣喜自豪。当他索文时,我再三思考,用了《得大自在》这个题目,既是对他成就的由衷肯定与祝贺,更是希望他能有更高的手段与远大目标。当问起他时,他大有以建设民族文化的强省、强国为已任的气度风范,使我感动不已,也使我这个七十衰翁振作不已。

  好兄弟,我对你的下一篇评论的题目已在胸中拟定,那就是《立大功德》,我想,那会是更精彩更名符其实的一笔。

  文/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陈绶祥 责任编辑/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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