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山“艮泉”主人小考

　　艮泉是广东罗浮山一道著名景点。1813年间，顺德人黎应钟在罗浮山酥醪观山背后发现这里流泉潺潺，风景优美，于是募人伐山开路、修建赏景隐居的亭台楼舍，并以“艮泉”命名这一山居别业。现今艮泉依然是罗浮山一道欣赏山泉瀑布的风景胜地。在罗浮山的旅游简介中，黎应钟被介绍为一位在罗浮山修道的顺德籍道士。长期以来由于资料匮乏，人们或一直沿用此说，或语焉不详。事实上，黎应钟活跃于清代嘉、道年间省城广州的士人交游圈，与谢兰生（1760-1831）、黄培芳（1779-1859）、赵均（活跃于嘉道年间）、张如芝（？-1824）、吕翔（活跃于嘉道年间）等人相交甚殷。在本文，笔者希望利用广东省内博物馆所藏的几幅书画为资料，对艮泉主人黎应钟的生平、交游及艮泉的营建作初步的考证，以此补充清代广东士人活动之记载。

　　艮泉主人黎应钟生平

　　黎应钟，字楷平（又作“屏”），号步蒙子。有关他的籍贯，有两种说法，一为顺德籍。普遍的著述持此说。一为嘉应籍。此说以汪兆镛的《岭南画征略》为依据。汪氏称，“嘉应黎楷平（应钟），于罗浮深处开辟艮泉，得佳境十二。”（汪兆镛：《岭南画征略》，卷六，页六，“谢兰生”条目，1928年出版，广东省中山图书馆藏）笔者翻查《顺德县志》及《嘉应州志》、《广东通志》，只有在《顺德县志》找到相关记载，称“黎应钟，昌教人”，在“仕宦”一卷也有其名字，但可惜没有其官职之记载。综合考察其交游圈和活动地点，笔者认为他是顺德人。

　　目前尚无法考证黎应钟的生卒年。但可以估计，他大约生于18世纪中期（乾隆晚期），卒于19世纪初（道光初）。晚他一辈的熊景星（1791-1856），在其《吉羊溪馆诗钞》（1866年出版），有“怜他步蒙子，墓青碧茸茸”句，并作案语，“黎楷平，号步蒙子，学道罗浮，辟银（应作“艮”）泉精舍，今死十余年矣。”（见熊景星：《吉羊溪馆诗钞》，1866年版，卷一，页一一，中山图书馆藏）据此推测，楷平卒年应在道光年间。但“学道罗浮”一句，并非指他是罗浮山道士，而是他最后退休隐居于罗浮。

　　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的《艮泉图咏》中，有一段资料较为详细地介绍他的生平。寓居广州、顺德籍士人赵均（活跃于嘉道年间），在其艮泉十二诗的序言中忆述与黎应钟相交过程中提到：

　　……庚申岁（即1800年），仆应京兆试，路遇丹徒，始得识楷屏黎君于其叔父望厓先生官署，见其骨格蹁跹，飘然有出尘想。心辄异之，问以吏治，暸如指掌。独大有山水癖，且好琴。月夜与登北固山，瞰长江，横琴一弄，清音响答，令人移情。别后君选分豫章，以中州操受知于芝圃先制军。初，制军以江西方伯调任粤东，挈君旋里，仆过访焉。君生平抱负从此展矣。君笑而不言。徐曰：“乌谓此乎，余行□慰者，山仰泰华之巍峻，水窥江河之奔腾，虎阜龙门，桃源雪岭，天下名胜，半入奚囊，惟父母邦罗浮山，心常向慕。今猝不暇游，他日归，吾将老焉，余非所愿也。”无何，闻其作蔚鄱阳，兼署令事，案无留滞，漕不苛征，民甚便之。公余则游湖登山，援琴以写其乐。癸酉君丁太夫人艰，归治丧毕，遽云：“今而后可赋遂初于罗浮也。”淑配陈孺人，与君有同心，从而赞曰：“盍往游乎，得有幽境，阖家侣云居矣。”遂之罗浮，寓酥醪数阅月，辟艮泉十二景，编以吟咏，绘图而归，分示同好……

　　赵均，字平垣，广东顺德人，与黎应钟为同时代人。他提到，1800年他上京赴考途中，在黎应钟叔父的官署中见到黎应钟，与之相识。很可能赵均当时是以同乡的关系，拜访黎应钟叔父。通过赵均这段文字，我们大概可以拼凑出黎应钟大概的人生经历。黎应钟，出身于广东顺德一诗书官宦之家，喜好游历山水和操琴。曾跟随为官的叔父外出，对官场时事甚为了解，并曾在江西为官数载。大概在他担任江西某个中等州县的武官时，得到上司江西巡抚先福赏识。退休前曾在鄱阳担任武官，并兼署县令。（对这位赵均笔下的“芝圃先制军”、“江西方伯”上司，笔者检阅《清代职官年表》、《江西通志》（光绪）及《广东通志》（道光），认为是先福。

　　先福，满洲正白旗人，嘉庆十一年任江西巡抚，嘉庆十三年任广东布政使，嘉庆十四年任江西巡抚。至于黎楷屏在江西任何职，笔者检阅《江西通志》（光绪）和《鄱阳县志》（同治）文武职官表内，均没找到确切对应的。鄱阳县官列表中亦未见“黎应钟”，估计他是兼署，并非实授。鄱阳县武备，设有千总（1名）、参将（1名）、守备（1名）等职。其中千总，“国朝改守卫千总为千总，专司漕运，特设饶州营驻防饶州府”（《鄱阳县至》（同治），卷五）的记载。再对照赵均的原文，黎楷屏的官职极有可能是鄱阳千总。可惜两志均无武官人名列表，只能暂且存疑。）1813年，黎应钟丁母忧，于是立志从官场中退隐下来。从鄱阳回粤后，在罗浮山酥醪观山背觅得一佳境，凿山开境，营建房舍，以“艮泉”命名这一山中别业，并偕夫人一起隐居于此。

　　艮泉的营建

　　罗浮山，是罗山与浮山两组山体的合称，自古以来被誉为岭南名山之祖。罗浮山位于广州城东面的增城县与博罗县交界之处，有山峰432座，飞瀑流泉980多处，洞天美景18处，石室幽岩72个，景色如画，引人入胜。更重要的是，它是中国有名的“仙山”之一，是中国道教中的第七洞天，第三十四福地。称得上洞天福地，也即是仙灵栖息、隐士养道、得道飞升的最佳所在。自古以来，吸引了岭南内外无数文人墨客到此寻幽觅胜，诗文题咏经久不衰。

　　艮泉在罗浮山深处，位置偏僻，开凿不易。他的好友谢兰生写道，“罗浮栖身之所也。诸观而外，遇闲旷地，随性所嗜，自占一区，无与竞争者。酥醪观后，背山水，人踪寂寥。独步蒙子伐山深入，始知其泉水十有三叠，又于泉之左右，得十二境。”（谢兰生：《艮泉十二境诗并序》，见孙义钧等：《艮泉图咏》（卷），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编号B2：2253）步蒙子所营建的艮泉别业，在酥醪观后。而酥醪观又在浮山的腹地，属罗浮山诸观中最难到达的一观，而艮泉又在酥醪观山背后，更是人迹罕至。谢兰生的《游罗浮日记》曾提到，黎应钟离开艮泉数月后，进入的道路即变得杂草丛生，要循着大石的旧凿痕崎岖而下。（谢兰生：《游罗浮日记》（1816年），“廿八日”条目，广东省中山图书馆藏）这篇日记，记载的是嘉庆乙亥岁晚至丙子年新春（1816年）游罗浮，距离艮泉别业竣工还不到两年。另一位对罗浮山异常熟悉的时人黄培芳，也提到“余癖爱罗浮洞天之胜，尝四五游，又尝搜剔浮山幽深之境，撰《小志》以补《全志》之阙。然尤歉然未尽其奇也。去岁癸酉度岁酥醪洞。黎君楷屏□搜得俗名所谓山背水者，扶余往游。奥如旷如，水石其僻独绝，余叹为得未曾有。”（黄培芳：《艮泉十二境记》，载《艮泉图咏》，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编号B2：2253）黄培芳字子宝，号香石，香山人，居广州，工诗文。

　　生平曾六上罗浮，以“粤岳（罗浮山）山人”为号，又为撰写《浮山小志》（1813年出版）多次游览浮山。（黄培芳：《浮山小志》（1813年版），广东省中山图书馆藏）即便如此熟悉浮山，亦未发现艮泉，可见艮泉之偏僻荒芜。他还特别提到，黎应钟发现了艮泉后，即邀他勘察，得到他的肯定后，才募人开伐营造。即使是今天，在深山之中伐山开径、修建房舍并非易事。由此可见，黎应钟应是饶有家财。

　　艮泉别业的修建，其缘由始于黎应钟1813年丁母忧返回广东。前文所引赵均的艮泉十二诗序言以及收录在《艮泉图咏》内的黄培芳《艮泉小记》均清楚地提到这点。（黄培芳的《艮泉小记》，见孙义钧等：《艮泉图咏》，广州艺术博物院藏，藏品编号B2：2553）黎应钟大约的生卒时间为18世纪中至19世纪初。1813年的他，应已有一定年纪。恐怕他是考虑到丁忧之前的职位不高，人却步入晚年，三年后复出的机会不大，因此索性告老回乡。艮泉别业，是他为自己退休生活而营建的一处山居别业。以“步蒙子”自号，昭示学习老庄（庄子为蒙人）之意，蕴含了他退隐山林的想法。然而，从好友谢兰生的日记《常惺惺斋日记》以及其诗画题跋，均可见他依然活跃于省城广州的文人交游圈中，并未彻底隐居深山，与艮泉朝夕相对。

　　黎应钟的交游--谢兰生与恽敬

　　虽然有关黎应钟的文史资料不多，但可以肯定，他是一位有相当文化水平的传统士人。他熟习诗词，与士人有诗文唱酬。他还喜爱鉴赏书画、弹奏古琴。在他其中一位好友谢兰生的书画作品中，我们不难找到他的诗文、书法踪迹。谢兰生1819年作的《罗浮分霞岭图》，他有诗文题咏其上：“短棹烟江趁早潮，禅房染翰绝尘嚣。归装才出分霞岭，复睹林间下铁桥。步蒙子题。”（香港崇宜斋藏，此画收录于广东省博物馆、广州美术馆、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编：《黎简谢兰生书画》（香港，1993年），页187谢兰生（1760-1831）1820年作《荔枝湾图》，邀请他为之题画。他题有：“荔丹不厌再来游，上得江亭又泛舟。一曲琵琶弹未了，濡毫乘兴写芦洲。庚辰五月十二日，偕同人重游荔枝湾。里甫太史为芸圃司马作画，嘱予题识并请教正。楷屏黎应钟。”（谢兰生：《荔枝湾图》，纸本水墨，轴，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编号B2：1700）由诗文亦可知，当年五月，谢兰生、黎应钟等人曾重游荔枝湾，兰生绘图为纪，黎应钟则在此图上赋诗。黎应钟的信札现今仍有流传于世，在网络上搜得的其中一通就是他与“芸圃”的信札。（李秉绶（1783-1842），字芸圃，寄籍广西桂林，其父李宜民为广西盐商，李秉绶诗画俱精，活跃于嘉道年间的广州士人圈。这通信札是否写给李秉绶，暂且存疑）该信札字迹与以上两画题字风格相近，用笔结字的方式近似，应是同出一人之手无疑，书写于不同时期而已。

　　从谢兰生的书画和日记可见，黎应钟与谢兰生交往非常密切。谢兰生，字佩士，号里甫，别署理道人。南海麻奢人，侨寓广州。幼承家学，工诗善书，尤精于山水。

　　1802年进士。迭主粤秀、越华、端溪掌席，后为羊城书院掌教。他在1821年的《茶山飞瀑》画跋中写道，“吾尝欲与步蒙子结屋山椒，筑塘二顷，灌田养鱼，可以终身徜徉其间，非惟擅林泉之胜也。”（谢兰生：《茶山飞瀑》（1821年），广东省博物馆藏，编号B2642）茶山为罗浮山山脉的其中一山，其第三谷即为艮泉。在这张《茶山飞瀑》中，背景是一道从山顶飞流而下的瀑布。泉下一块大石上，坐着几位赏泉的士人，可视为兰生、应钟等人在山中休憩赏泉的写照。从段文字，亦可见谢兰生与黎应钟两人志趣相投、交情匪浅。

　　黎应钟活跃于省城广州的士人交游圈，与怡和行商伍秉镛、伍秉鉴兄弟，士人赵均、黄培芳、钟启韶、招子庸、张维屏等，画家张如芝、吕翔，海幢寺僧人等等相交甚殷。谢兰生1821年与张如芝合作的《山水图》，在画跋中写道：“辛巳四月廿二日，余方展绢欲仿香光笔意作山水，而默迟、步蒙子二子适至，默迟兴到，即为落墨，瞬息而就，余但着色而已。

　　里甫居士识。”张如芝（？-1824），字墨迟，一字默迟，别署默道人，广东顺德人，善画山水。黎应钟1816年邀请谢兰生游罗浮时，张如芝、梁蔼如也有相伴其中。（谢兰生：《游罗浮日记》（1816年），广东省中山图书馆藏）这幅完成于1821年的画作，是三人相熟的另一例证。谢兰生《常惺惺斋日记》（嘉道年间）多有提及二人在广州城内访友游玩的情形。例如：嘉庆廿五年（1820）四月三十日条：平湖（伍秉鉴）订游荔湾。与楷屏（黎应钟）、三弟（谢观生），暨诸子泛舟吹笛。入柳波，泊松树下。两岸黑叶渐红，楚楚有致。诸姬清歌，观者如堵。有土人掠龙舟亦来。

　　嘉庆廿五年（1820）五月五日条：与楷屏同候铭山（招子庸），约通往黄竹岐看龙船。游舫甚盛。嘉庆廿五年（1820）十二月十九日条：楷屏来，邀往怡和。阅诗卷毕，过海幢方丈午饭。为性公（海幢寺僧）字扇一幅。往候东坪（伍秉镛），仝凤石（钟启韶）、楷屏上花船，赴南洲……

　　道光元年（1821年）五月十一日条：仝楷屏过研北，会东坪……

　　另一位值得一提的好友是恽敬。黎应钟在江西为官多年，他的同僚以及江西当地的士人自然也是他重要的交游对象。恽敬应是以此缘故与他相熟。恽敬（1757-1817），字子居，号简堂，江苏武进人（今常州），清代名画家恽寿平的族人，清代著名的散文家。恽敬1783年中举后在浙江多地任县官，嘉庆五年（1800）任江西新喻知县，1805年调任瑞金知县，1812年任南昌府吴城县同知。他在江西为官的时间，与黎应钟相近，两人有所交往。据《鄱阳县志》记载，恽敬还曾到鄱阳登山游览、流连文酒。（陈志培修、王廷鉴等编：《鄱阳县志》（1871年刻本），卷十二“寓贤”，页十）根据恽、黎两人在江西为官的时间推断，恽敬到鄱阳游玩时，正在鄱阳县为官的黎应钟极可能陪伴其右。恽敬的文稿收录了与“黎楷屏”的两通书信，可见两人之交谊。（恽敬：《与黎楷平》，《大云山房文稿言事》卷一，见《恽敬集》（下），页477、478，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恽敬在与江西士人舒梦兰的书信中，也有提到黎应钟。（恽敬：《与舒白香》，《大云山房文稿言事》卷一，见《恽敬集》（下），页48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舒梦兰（1759-1835），字香叔，又字白香，晚号天香居士。江西靖安人。有文才，著有《白香词谱》、《游山日记》等）舒梦兰应是两人的共同朋友。

　　黎应钟还将他的广州朋友，尤其是以诗词见称的朋友推介给恽敬。恽敬1814年因家奴受贿被罢官。

　　1815年六月至1816年春间寓居广州，受到广州士人的热情招待。在此期间，他为黄培芳诗集（嘉庆二十年，1815年）作序，其因由是“敬在江右交顺德黎仲廷十年，仲廷弃官归岭南，旋复游吴越，过江右与敬会于百花洲（即南昌），甚相乐也”。这位顺德黎仲廷从行囊中拿出黄培芳的诗集，向他推介这位粤东诗人，他始识得黄培芳，之后又读了张维屏、谭敬昭的诗。（恽敬：《黄香石诗钞序》，《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三，见《恽敬集》（下），页373，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编，2013年。此序原为黄培芳《岭海楼诗钞》之序，又收录于黄培芳编：《黄氏家乘》（1840年刻本），卷六，艺文卷下，页七十八，广东省中山图书馆藏）黄、张、谭三人，被翁方纲称为“粤东三子”，是当时广州诗坛的领军人物。广州艺术博物院藏的《艮泉图咏》里，记载了黎应钟1813年退休回故里后，1814年曾出游江西、吴越。同时，在这册《艮泉图咏》的诗文题跋里，有以“楷屏二兄”为上款。对比“仲廷”与“楷屏”两人之经历及爱好，可以肯定“仲廷”是黎应钟另一个表字。如此说来，黎应钟不仅与寓居省城广州的士人多有往还，还将不同地域的士人相互推介认识。

　　恽敬的《同游海幢寺记》，是黎应钟将不同地域士人互相推介引见的另一证据。在这篇《同游海幢寺记》里，开篇即交代是次雅集和是篇游记之缘由，明确指出这次海幢寺雅聚由黎应钟发起。其文如下：

　　顺德黎仲廷善琴而嗜于诗，与海幢寺沙门江月为方外之交。海幢寺者……为粤东诸子吟赏之地。敬至广州，乐其幽旷，尝独往焉。八月之望，与仲廷饮于靖海门之南楼。隔江望海幢，如在天际，意为洒然。仲廷遂邀同志于后三日集于海幢。（恽敬：《同游海幢寺记》，载《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三，见《恽敬集》（下），页395-396，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参与是次雅集的有麦学博、钟启韶、黄乔松、谭敬昭、梁蔼如、吕翔、谢兰生、谢观生、伍秉镛、张如芝、黄培芳、叶梦龙、潘正亨、张维屏，都是当时活跃于广州文化圈的著名士人。这张雅集名单，亦可视为黎应钟省城交游圈的成员名册。

　　文：黎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