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

  • 来源:精短小说
  • 关键字:配角,话剧,聂鑫森,鲁迅
  • 发布时间:2014-11-04 09:15

  父亲邵伟夫,先是话剧演员,后来又成了电影、电视演员。他的名字很气派,“伟夫”者,伟丈夫之谓也。可惜他一辈子没演过主角或次主角,全是很不起眼的配角,虽是剧中有名有姓的人物,也就是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台词,演绎几个小情节而已。他的形象呢,身材矮小,脸窄长如刀,眉粗眼小口阔,演的多是反派人物:黑社会小头目、国民党下级军官、现实生活中的可怜虫……

  他的名字是当教师的爷爷起的,爷爷曾对他寄望很高。没想到他读中学时,有一次演一个小话剧的配角神采飞扬,被动员去读一所中专艺校的话剧班,从此他就很满足地走上了演艺之路。

  因为母亲是苗族人,可以生两胎,我下面还有一个妹妹。我叫邵小轩,妹妹叫邵小轮。通俗地说,我是小车子,妹妹是小轮子。我们的名字当然是父亲起的,母亲似乎很欣赏,觉得低调一些反而会有大出息。

  母亲在街道居委会当个小干部,人很漂亮,我和妹妹似乎承袭了她的基因,长得都不丑。母亲对于嫁给了父亲,一直深怀悔意,原想会有一个大红大紫的丈夫,不料几十年来波澜不惊。我和妹妹自小及长,母亲都不让我们去剧院看父亲的戏;电视上一出现有父亲身影的剧目,她便立即换台。她还嘱咐我们,不要在人前提起父亲是演员。这种守口如瓶的习惯,久而久之造就了我的孤癖性格,在什么场合都沉默寡言。

  读初中时,一个男同学悄悄告诉我:“你爸爸的戏演得真好,可惜是个小角色。如果让他演主角,肯定火!”

  父亲在家里的时间很少,尤其是进入影视圈后,或是东奔西跑到一个个剧组去找活干,或是找到了活必须随剧组四处游走。每当他一脸倦色回到家里,首先会拿出各种小礼物,送给妈妈、我和妹妹,然后把一叠钞票交给妈妈。

  我把男同学的话告诉他,他听了,微微一笑,说:“在一个戏中,只有小人物,没有小角色,这正如社会的分工不同,都是平等的。主角造气氛,配角助气氛,谁也离不开谁。”

  母亲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下厨房去为父亲做饭菜。

  我看见父亲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很痛苦地低下了头。

  我读高中妹妹读初中时,父亲在出外三个月后,回到家里。他这次是在一部《五台山传奇录》的电视连续剧里,演一个貌丑却佛力高深的老方丈的侍者,虽是配角,出场却较多,拿了五万元片酬。他给我和妹妹各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给妈妈买了一个钻石戒指。

  我发现父亲的手腕上绑着纱布,便问:“爸爸,你受伤了?”

  他说:“拍最后一场戏时,和一个匪徒交手,从山岩上跌下来,把手跌断了,我咬着牙坚持把戏拍完,导演直夸我敬业哩。”

  母亲说:“你也五十出头了,别去折腾了,多在家休息吧。”

  他摇了摇头,说:“不!你工资不高,小轩、小轮正读书,将来还要给他们备一份像样的嫁妆。再说,小病小伤在拍戏中是常发生的,别当一回事。”

  我和妹妹不由得泪流满面。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学校就在岳麓山附近。三九严寒的冬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父亲在岳麓山的爱晚亭前拍戏,让我去看看父亲,还嘱咐我最好把自已伪装一下,别让父亲分神出了意外。

  漫天大雪,朔风怒吼。我戴上红绒线帽子、大口罩、羊毛围巾,穿上新买的中长羽绒袄,早早地来到爱晚亭前。警戒线外,看热闹的人很多,我使劲地挤站在人丛里。父亲是演一个寻衅闹事的恶霸,样子很丑陋,说话还结巴,然后被一个江湖好汉狠狠地揍了一顿,把上衣也撕破了,痛得在地上翻滚。这场戏前后拍了三遍,导演才打了个响指,大声说:“行了!”

  我看见父亲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去卸了装,换上平常穿的旧军大衣。接着,又去忙着搬道具、清扫场地。等忙完了,他靠坐在几个叠起的道具箱旁边,疲倦地打起盹来,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

  聂鑫森,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和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1965年到株洲市木材厂当工人,1978年任《株洲日报》副刊编辑、部主任、编委,主任编辑。湖南省作协第三、四届理事,第五届副主席,兼任株洲市文联副主席,炎帝书画院副院长。

  文/聂鑫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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