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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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关键字:摆渡,忘川河,小说
  • 发布时间:2014-11-04 09:29

  一

  刚落过雨的河边,几只小飞虫潮湿笨重地飞着,偶在洗炼的干干净净的水缎上曳出几条不规则的浅痕。天将熹微,老艄公衔着一截无精打采的嫩草,躺靠在旧梆子船上。这处本颇有名气人潮熙攘的渡口因战火而变得萧敞,穿梭于这河面的“大白鱼”渐渐少了,只有“老鱼王”和他的老朋友依旧留在这里。远远望去,像是旱地上的最后一块湿渍,珍贵而无可奈何。

  摆了趟空渡,摸两条江鱼,远处仍升起零星的炊烟,是老城里为处不多的人家。

  芦苇丛里突然有窸窸簌簌的动静,老艄公将未吃完的鱼置好,起身预备操桨。那声似越静了,惊得有水鸭“扑棱棱”窜过,小虫也紧随着飞起,天空登时一片绿,疏散又跳跃。半人高的草丛拨开了,身着黛色长衫却留着短发的年轻人急惶跑近。他的眼睛眯着,再一睁看清了眼前的人。

  老船公已经将灰白色的辫子绾在了头沿。

  “老先生……”

  拴着渡船的绳子也解开来了,似是欣喜多日来第一笔生意,又像是被这称呼引得发笑。“年轻仔,渡船哟,那河对面也不太平,你乖乖待在这里,现在才想着要去太晚了……过不过?你自己总要拿个主意,年轻仔……”

  “这里是忘川河吗?”

  老艄公唬了一跳,他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年轻时候跟过商船,南来北往也算有些见识——这忘川河什么地方!莫不是把他老头子当成那阴司里专渡死人的鬼公公罢?

  “去去去,你这年轻仔,说话毫不客气,不是!不是你要过的河!你回去!我老头子今儿不做这生意了!”

  搡了两把,那年轻人便失了魂般,眼神霎时暗淡下来,游魂一样走了。老艄公回味一下手上温热的触感,有点后悔刚刚的粗暴,看他那副样子,不是哪日会一头栽进水里变成鬼。

  他忙念了两声佛。

  二

  天上候鸟反季节飞过,没有整齐的队列,略显慌乱地一头头扎进了灰白色的天穹,日头刚正午,雁群们许是烤晕了头,飞翔在日晖的边缘。远远望,像是扑进了太阳。

  “这时节,鸟也跟人一样,这里躲到那里,那里逃到这里……这躲来躲去的,还不如像老爷子我。家乡多好啊……”

  老艄公依往日一样来到河边。他大半辈子,几乎将整个家乡都摆渡过去,人们自河对岸踏上未知的地方。古铜色的胸膛上挂披着一片儿汗衫,被老人再次撩起抹了把脸。转身,一个人影自塘边远远地来了,近了。

  “老阿公,渡我过船吧!”仍是青色衣衫。“阿琳都告诉我了,就是这儿,叫我从这儿过!您就渡我过去吧!”

  怎么又是这个年轻仔……老艄公眨两下眼睛赶走水蚊子。他要我渡我就渡他过去呗,年轻人大概都有些疯病,闹腾吧……我们这样的老头子也老了呢……

  他熟练解好了船,拍拍船梆子。“上来吧!”递了把手,河面上波痕清晰又渐渐淡了,最终四散。

  他没问趟钱,他也没提。

  河面很宽,像流动着的大陆,一眼望去仍是模糊水线。日头很毒,老艄公稍稍停了桨,掬起一捧河水进了肚。

  “您敢喝这水?”

  “嘎?”

  “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老艄公不说话了,估摸着这孩子不太正常,答什么也白搭。

  “都说忘川水饮一口前尘尽忘……”

  原来他还惦记着,老艄公打断他:

  “这不是忘川河,你再胡讲我扔你小子下去喂鱼!”船渐渐靠近江心,年轻人神色茫然一下又坚定:“老阿公,我们阿琳告诉我这就是忘川河……您别把我扔下去,我可不想喝这忘川水……我不想忘记阿琳……”老艄公叹了口气。

  “你去哪儿啊?去哪儿都行别去上海,那儿乱着呢……”

  “算了,后悔摆你这个毛小孩了。”老艄公青衫被汗水浸湿,洇出几朵墨花。

  “我们阿琳啊……说不去上海……在上海做工有什么好?还不是给日本人干活,死了也找不见尸首,比官老爷家养的鸽子还可怜。不过没关系,过了忘川河,我们就能相见了。”

  船桨一颤,似慢慢驶离了江心。

  说话间,已到岸。两人前后下了船,老艄公目送年轻人的背影,直至他从来时的路上渐渐模糊。

  三

  暮色将合,贪恋夏日傍晚的清凉,渔家小调响彻了整片芦苇荡。炮火声依稀可闻,昭示着在不远的将来,这里也不会太平。老艄公心下悲凉,怔怔地望着即将消失的夕阳。

  又是一阵响动,他叹了口气。近日来不知几回,那固执不已的船客,执意希望他能摆渡幸福。

  划桨声在傍晚显得清晰可闻。

  “去哪儿啊?我知道,记着别喝这河水啊,小心前尘尽忘!”老艄公喃喃地说。

  天色慢慢阴沉,对岸城火已熄,都将入睡……虽然夜半迎接人们的不知会是什么。

  老船紧贴着芦苇荡打圈儿,到了一处浅滩。

  船身突然下斜,年轻人紧握着船梆:“老阿公!快!怎么了!”

  老人不慌不忙。

  “是不是船要翻了?”

  “我老了,船也老了……整座城市都老了……渡不了你啦!你还过你的忘川河吗?奈何桥可就在对岸呢!”

  几声炮响,对岸寂静的城一下子炸开来。

  “又要开火了!”老人喃喃。

  “不……我不去了……打仗了……”年轻人神色慢慢放松开,瞳间也一下清明了许多,仿佛在奈何桥边等候多时的那个姑娘,终于跳入了轮回。

  又一个天明。老船公先醒了,自芦苇丛中站起来,拍拍还在熟睡的人。河水一如既往的平静,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反射了初升太阳的力量,银光一闪。

  “去哪里?”

  “走吧,老朋友,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

  乱世中,不过求得一点安稳。

  文/高一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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