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眼中的梁实秋

  • 来源:环球人物
  • 关键字:梁实秋,梁文茜
  • 发布时间:2015-03-14 08:32

  梁文茜对本刊追忆父亲

  作为中国近代著名文人,梁实秋一生主要有三大成就:一是文学创作与文学评论,他出版的散文、小品、杂文集有20多本;二是编写了30多本英汉字典、词典及英文教科书;三是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这是他耗时最长、投入精力最大的一项工程。

  现年88岁的梁文茜女士是梁实秋的长女。20多年来,她就住在北京朝阳区一幢上世纪80年代的“板儿楼”里,与旁边的高档社区相比显得有些破旧。走进她的家,看不出任何装修过的痕迹——水泥地面、绿漆木门、老式沙发,以及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书橱。最现代的物品是书桌上的一台电脑,梁文茜用它与远在美国的妹妹通信,每个字都是自己敲上去的,这项技能足以让她在老朋友面前炫耀一下。

  梁文茜的性格非常外向,说话干脆利落,带着笑意。88岁的她在精神上依然充满活力,思维清晰、反应敏捷,完全不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谈及父亲生前身后的点点滴滴,她仍记忆犹新。

  “书呆子”

  我父亲是老北京,出生于原东城区内务部街20号。那本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但我前些年去看时,已经是个大杂院了,住了好几十户人家,门口牌子上写着保护性院落,但里面没有修缮,搭建得乱七八糟。

  父亲是汉族人,但我曾祖父是满族,在清朝做四品官,因为不能生育,从大兴抱养了个孩子,就是我祖父。本来曾祖父开着些店面,闹义和团的时候,打得一塌糊涂,后来就把残余的家产集中起来,买了很多四合院,开始吃瓦片(收房租)。我爷爷一辈子什么都没干,就是修理房子、出租房子,我奶奶生了13个孩子,父亲行二,爷爷死后,家里的孩子每人分了两套房。

  到了我爸爸这代,家境可以说是小康。他上的是清华中学,读了8年,毕业后直接去美国留学了,3年后回来跟我母亲完婚,然后就开始到处教书,我就是他在上海时出生的。后来胡适请他到北大教英文,抗战时到重庆在参政院任职,抗战后在北师大,解放前在中山大学,去台湾后在师范学院,教了一辈子书。他一直当英语系主任、教授,编了很多教材和工具书,运到台湾时成箱成箱的。他曾编过一本《远东英汉大辞典》,收录了八万多条词汇,后来被联合国采用。有一年我去美国大使馆签证,大使说,你父亲是我老师。我说你这么年轻,怎么会是他的学生?他拿出那本辞典说,我天天都看这本书。

  我们家的家风就是念书。我爷爷是前清末科的秀才,几间屋里堆满了书,书架子一直顶到房顶。我父亲更是个书呆子,从早到晚整天看。到台湾后,政府曾请他当教育部长,他不去;蒋介石让他去讲课,他也不愿讲。他总说:“我是读书人,不要找寻我乱七八糟的事,不要让我当官。我不是做官的材料,官场上的事我不习惯。”

  刚到台湾时他缺钱,没地方住,台北师范学院的院长刘真就找了个学校宿舍给他,没有椅子,书都放在地下。台湾著名企业家林挺生很敬仰我父亲,让人送了一把藤椅和一个大麻袋来。我父亲打开吓了一跳,里面全是钱,他说椅子我收下了,钱你还是背回去吧,无功不受禄。后来林挺生来家里见他时都是站着,以示敬重。

  父亲的另一大成就是翻译莎士比亚全集,40个剧本加上14行诗,都是古英文,他从20多岁翻译到60多岁。他去世后,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写的挽联是“著作等身”,我说不止,得有好几个身体那么高。他一辈子就是在读书、写书、翻译书中度过的。

  闲情雅致

  父亲性格幽默,文章也是,这让他有许多朋友。冰心曾在文章里调侃:“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虽然是一朵鸡冠花。培育尚未成功,实秋仍须努力。”

  住在重庆北碚的雅舍期间,他写了大量散文,内容都来自日常生活,深入浅出,寓教于乐,读者非常喜欢。后来结集为《雅舍小品》《雅舍散文》等,出了30多个版本,被译成多国文字。

  他尤其喜欢写吃,这是家传的。我爷爷一辈子就喜欢吃,北京的饭馆无论大小,没有他没吃过的。那时家里有个包月洋车,我爷爷中午从没在家吃过饭,风雨无阻地出去下馆子,回来还给我们带点。我父亲就受了这种沾染,对吃很有研究。他当年曾是北京厚德福饭庄的股东之一,他写过一篇《铁烙蛋》,就是当年厚德福饭庄的招牌菜。可以说,我父亲的一百多篇谈吃的散文,都是“吃”出来的。他写《雅舍谈吃》,就想把北京好吃的东西都搜集起来,因为民以食为天,吃代表着一个民族的文化。

  他的另一个嗜好是围棋。住在重庆的雅舍旧居时,父亲书房里放着一张围棋桌。他常跟我弟弟下,我弟弟喜欢悔棋,两个人经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认输。

  老北京人都有一些普遍的喜好,比如放风筝。那时我们家放风筝的线不是普通的棉线,而是拉胡琴用的老弦,特别结实;放风筝的线车,轴都是硬木的。风筝放远了以后,如果风平浪静,就把它拴在前院柱子上过一夜,第二天早上风筝还在天上。

  我父亲也经常去琉璃厂、荣宝斋逛书摊,老板们都认识他。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就去逛厂甸。我父亲爱抖空竹,一到厂甸就买。空竹有的是两头鼓,中间凹,像个葫芦;还有单头的,一边鼓。反正各种大小空竹,家里买了很多。

  伤别离

  我母亲叫程季淑,是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她一辈子把我父亲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什么事都不操心,连换件衬衣都不知道在哪拿。我记得那时我母亲在外面做饭,我父亲就在小屋里翻译莎士比亚。他喜欢吃那种有甜味的烤虾,我妈就做好一盘给他送进去。我父亲经常外面吃饭,有时候回来就告诉我妈,今天吃了什么好吃的,我妈就模仿着给他做。总之,我父亲在生活上完全依赖我妈。

  1949年,台北师范学院请我父亲去任教,他和母亲就去了台湾。当时我妹妹才上初中,必然要跟着父母走。我和弟弟因为在学校读书,就留在了大陆。那时还以为仗再打几年就完了,结果好家伙,一下子几十年不能见面,一家人再也无法团聚。

  1974年,我母亲在美国因意外事故去世,葬在了槐园墓地。父亲非常伤心,就写了一本《槐园梦忆》,里面记录的全是他和我母亲一辈子的生活琐事。一年后他在台湾跟韩菁清结婚。她小我父亲20多岁,是社会活动型的女性,歌星出身,每天晚上要到夜总会去活动,半夜三点回来,下午两点起床。而我父亲是个老学究,晚上9点睡觉,早上7点起床。结婚后,两个人基本上就是你干你的我干我的。

  直到1987年我父亲去世,我要去台湾奔丧,那边不允许,我就给当时的国民党秘书长李焕写了一份申请信。哎呦,这个事当时闹得好大哟!那时我住在香港一个朋友家里,等了一个多月,每天好多记者跟着我采访。舆论都很同情我。台湾中华航空公司的人叫我梁小姐,说梁小姐你别着急,只要他们一批准,就算夜里十一点我们也开专机送你过去。走在街上,有老太太认出我,都问申请批了没有。

  最后台湾那边回复了我一个批文,写着第一号,就是说之前从来没有大陆人申请过去探亲。上面写着,“必须在自由地区住满5年以上才能申请”,还有我的北京市政协委员等身份也不符合他们的要求。我说我爸爸等着入殓呢,哪里能等5年?最后没能去成。后来我继母韩菁清跟我到北京来,在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给父亲开了追悼会。但经过这件事,因为受到各界舆论的谴责,台湾方面很快出台了一个“两岸关系法”,规定可以赴台奔丧,从此给两岸探亲打开了一道门缝。

  四世同堂

  我们家姐弟三个,我的性格很外向,在南开中学读书时就演话剧,《风雪夜归人》《傀儡之家》,我都演女主角。1946年我考上了北大,当时学生运动很多,年轻学生都倾向于中共一方。当时我们演话剧《升官图》,一张票卖一个袁大头(大洋),演了3个月,收入都捐给了地下学生运动。

  父亲研究文学,但我对文学并不太喜欢。在这方面他不管我们,他是自由主义者,儿女爱怎样都由自己选择。我喜欢社会活动,所以选择当律师,可以帮助别人解决困难。1950年我从北大法律系毕业,在东城区第一法院当审判员;1956年调到司法局三处负责律师公证工作,办了全国第一个律师协会;后来我又创办了一个律师事务所,当了13年主任,到70岁退休。

  我弟弟也是北大毕业生,从农学院转到数学系,跟华罗庚共事过。文革后,他先去了一所美国大学任教,后来又去了台湾科学院从事气象工作。前几年去世了。我妹妹去台湾时刚上初中。她从台大农学院毕业后到美国华盛顿大学留学,拿到了博士学位,后来结婚、生子。她写过好几本纪念父亲的书,还喜欢画画,在美国、中国都开过画展。我们现在经常用电脑通信,我自己打字、发邮件。

  作为梁实秋的后代,大陆的历次政治运动中我们都挨整。文革中说我是资产阶级代表人物。我说我哪有资产啊,家里一分钱都没留给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一个月13块5的工资;.没地方住,我就住在法院后面的小破屋里。整就整吧,运动中挨整的多了,甭说我,刘少奇还被整死了呢。我总跟孩子们说要往前看,别揪着过去不放,过去的事情不可改变,说什么都白搭,今后的路要自己走,自己去创造。

  现在我是四世同堂,三个子女都退休了,下面两个孙女一个孙子,连曾孙子都有了。我的大孙女在合资企业搞金融,小孙女在住总当经理,外孙做汽车销售。我也快90岁了,耳朵、眼睛不太好,走路要用拐杖,但我不愿意老在家里闷着,白天我女儿就用轮椅推着我满街转,去早市买菜。很多老朋友还会来家里看我,我觉得很知足。昨天我儿媳妇的姥姥去世了,活了106岁,这么一比,我这88岁还不算大,还得再活20年呢。

  梁文茜(口述)本刊记者 尹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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