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花黄

  吴宇关上手机,屏弊了所有外来信息。这个时候,老婆红芬那里他正在上海出差,忙着洽谈公司业务,与人签定合同,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地在酒桌上应酬,说一些合时宜的口是心非的场面话。公司那里,他正在海南渡假,看南国风情,吃椰子,冲浪,踏沙。这个时候,红芬应该正悠闲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一边磕着瓜子儿,一边看琼瑶的《庭院深深》,把自己感动得稀里糊涂,这个永远天真的小女人。六年级的儿子在书房写作业,枕头底下藏着刚从同桌那里借来的武侠小说。这个年纪谁都想当行侠江湖的剑客,或是拯救人类的英雄。他在这个年纪正沉迷于唐吉诃德。三岁的小女儿已经睡了,嘴角的涎水流到枕上,一只小脚丫子撂在床沿上。这些都不用他操心,红芬会为她掖好被角的。而他此刻,正在一座不知名的大山里,一座小木屋外,吹着夜凉的晚风,臂弯里,弋丹瞌着眼皮,半睡半醒,美丽的长睫毛轻轻翕合着。

  山里的夜早早地把星子搬了出来,月亮却是迟迟爬不上来,只东边天空红彤彤地准备着,要像临盆的产妇,只等一声嘹亮的啼叫,伴随着撕裂的疼痛,一个新的生命便诞生了。吴宇是男子,不知道生产与分娩,但他却认为那是女人的战争,是一命换一命,就像螳螂一样,小螳螂的出身是以雄性螳螂的牺牲为代价的,吴宇就是这样来的,是母亲的命换来的,所以,他对任何新生命的诞生是怀着无比敬仰和珍视。身边这小女子就是这样来的吧,多少巧合与不易啊,她的命又将去换谁的命呢?命,多么神奇的东西,不知不觉就来了,不管不顾又走了,永远都没个商量。命运不给命商量的余地,就像他吴宇不给员工商量的余地一样,他就是员工的命运,员工的命在他手里,而弋丹呢,要是也是他的员工多好,这样,他就可以把握她的命了,他就可以给她最长久的命,然而,这个活生生的命啊,还能新鲜几天?

  起风了,山里的风是低温的干净,东山一片血红,月亮就要娩出来了。

  “丹丹,我们回屋睡了,冷了。”

  “我不想睡,我怕醒来你就不见了”。这小女人哪,总是那么让人不知道该从何心疼。

  吴宇又何曾想睡,他怕睡过去了就醒不来了。

  “宇,你给我讲故事吧。”

  “想听什么故事?”

  “狼外婆的故事,美人鱼的故事,狐仙的故事。”

  “胆儿还挺大的,敢听鬼故事,你不怕吗?”

  “你在呢,什么都不怕。”吴宇的心揪着恨着,天大的信任啊。

  “你给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都讲好多回了。”

  “还想听,怕以后听不着了。”以后,吴宇恨起这个以后,他捂上弋丹的嘴,其实他也怕以后没人听了。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挂在树梢了,真大,风动树摇,月亮也跟着晃,像要掉来的样子,怀里的人儿已经轻睡,手却握着他的,连骨头也是软的,他是多么想把整个手掌深深地印上去,带她走天涯。现在,这双手就在他掌心,命就在手里,他却如此无助。

  吴宇轻轻地把女人抱进了小屋,盖上被子,自己合衣坐在床前,拉了半边窗帘,让月光铺一半留一半,点燃一支香烟,烟火明明灭灭,烟圈在月色中有点鬼魅。

  两年前,在公司的庆功会上,吴宇可风光了,代表公司洽谈了一笔生意,中层们都来庆祝。吴宇意气风发,承接着来自四处的倾艳眼光的膜拜。好朋友张信带着一明媚女子过来祝贺。“祝贺老弟,少年得志,这是小女弋丹,叫吴叔叔。”小女孩儿明眸秋水,正欲开口,却又大笑不已。“疯丫头,怎么这样没礼貌。”“爸,他不过比我长十来岁,怎么就成叔叔了,笑死我了,哈哈哈……”“真是,没大没小,老弟莫怪,小女被宠坏了。”张信半是怜爱半是恼怒的样子,作势在小女孩儿头上拍了一下。“没关系,令千金真是天真可爱,直言直语。”

  “哈哈哈,不行了,我肚子疼。”

  “怎么了丹丹?”“哎哟,老爸,你迂也就是了,没想到你朋友也这么迂,笑死我了,哎哟,肚子疼。”

  “你个疯丫头。”

  吴宇暗自好笑起来。

  “不陪你玩了,我自己找吃的去。”说完一阵白旋风般飘去了。

  吴宇愣了一下。

  “女孩子不可以喝酒哟。”吴宇正站在弋丹身后,对正准备浅尝鸡尾酒的弋丹说。“谁说我是孩子了,过年都十八岁了,到时候请你来参加我的“成人礼”?”弋丹故意把生日说成“成人礼”,想逗逗这个年轻的迂夫子。吴宇纵容地笑笑,不计较般。从应伺生那里取下一杯红酒,递给弋丹,“这个可以少喝,女孩子美容的。”弋丹尝了尝,不说好喝也不说不好喝,吴宇知道,小姑娘肯定是第一次喝酒,聪明地不敢妄加评论。吴宇不着痕迹地介绍起红酒的品签,弋丹听得很专心,不知觉间来到露台,他们还说了很多话,多数是学校生活的,吴宇惊奇地发现,面前这个女子竟能主导自己的思维,好像自己也跟着年轻了,好像自己和人家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同桌一样,现在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同学聚会而已,一种叫做真实的东西在心里滋长。黑夜,最擅长掩饰一个人的面目,却最容易暴露一个人的心思。

  这以后,他们有了联系。吴宇去美院看过两次弋丹,一次是匆匆路过,却精心准备了一个熊宝宝,可以抱着睡觉的那种。一次是专门去看她,却装着路过,带她去山上一间冷饮店喝奶茶。以前一个人的时候,吴宇喜欢来这里喝咖啡咖啡,淡淡的焦糊味能让他保持清醒的头脑,他认为咖啡适合独饮,好像杯子里盛着一份孤寂,加上自己的,有了呼应,就不寂寞了,日子总好打发。现在,他觉得自己该换换口味了,也开始喝奶茶,像那些正在开始谈恋爱或是热恋中的小年轻一样,奶茶这东西,就应该两人分享。他们小口小口地啜,弋丹搅着杯底的珍珠小丸子,滑滑腻腻的。

  当然这些老婆红芬不知道,弋丹的父亲张信也不知道。吴宇在家里的时候,一次次提醒自己,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见丹丹,或者下一次一定要说点狠心的话。但是在弋丹面前,看到她那笑,他是怎么也开不了口,她一笑,就让你忘记了自己是谁了,吴宇并没有隐瞒自己的家室,却也承诺不了,弋丹知道,渐渐地,吴宇也感觉到了,弋丹变了,笑里多了些什么意思,没有以前那样透彻了,却是更深遂了,那分明是一头美丽的小兽中了猎人的利箭却又贪恋箭上的花纹,舍不得拔掉,就这样用鲜血养着它,让它和骨头长到一起去,带着它亡命天涯。吴宇知道,弋丹开始受伤了。

  她不敢问前路,他不敢承诺,他们就是相爱了,相爱在自我制造的闭密空间里,弋丹将之称作真空爱情,吴宇听得心疼又心酸。一边是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发妻,一边是自己真爱的红颜,他吴宇多么幸运又多么不幸运,遇上两个深爱自己的好女人。在公司一向雷厉风行的他,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他,此刻也有了迷茫徘徊。

  这天,吴宇出差,让弋丹请了假带她玩,心里有了牵挂,吴宇处理事情异常神速,诸事毕,他带着弋丹来到小城海滨,这不是真正的大海,风的咸腥浓度不够刺激,没有海欧,只有几只小海燕起起落落,几只渔船刚刚收网归来。弋丹光着脚丫,吴宇替她提着高跟鞋,他们跑一阵,歇一阵,照了好多照片,吴宇在学校的时候爱好撮影,每一个角度都取得很好。那天,弋丹的裙子很漂亮,是吴宇从香港出差回来给她买的,绿色的上衣,只袖口一圈红色绣花,白色的裙摆上是大块的印花,与袖口处的小花呼应着,飘逸又灵动。他还为她捡了一个美丽花纹的贝壳。“下次我带你去看真正的大海,可以捡海螺。”“真的假的看过一次就够了,我想你带我去看山,山山水水里都要有我们的影子。”爱情本来应该是让女孩子幼稚的,而吴宇的爱却让弋丹过于早熟,他心疼。

  他们在异乡深夜的街头信步,城市像刚刚睡醒一样,热闹非凡。吴宇拉着弋丹,走在人来车往的闹市中,弋丹落后半步,他们就这样半前半后地走着,永远也逾越不了的半步之遥。弋丹看着吴宇的半个侧后脑,多么想面前的路没有尽头,就这样被这个男人牵着,一直走下去,走到天边去,走到未来去,至于身前和身后是什么,谁又去管他?

  恋爱总是让女人更小女人,男人更大男人。吴宇的心里装着春天,四季都明媚。他要把日子倒回去过,把中间漏掉的十年补起来。他收起商人的精明与冷漠,把公司业务交给助手丽华,陪着弋丹一起去采风,看她画画,帮她背画夹,拿颜料,像个小跟班儿。

  春天,他们去到田间,看流云一丝一丝地挂在山腰,看草叶儿把地头铺得鲜亮,菜花黄李花白,桃红灼灼,梨花带雨,吴宇折下一支,别在弋丹耳后,亮开嗓子:三月里来好风光哎,幺妹那个哟嗬看花来呃,摘朵桃花头上戴,细腰那个扭起来……弋丹笑得前俯后仰。他们看农人田间耕犁,两头耕牛一来一回,铁犁翻起新活的泥,一垅一垅呼呼冒着生命的孕育的气息,他们看农人戴着竹斗笠,倒退着把青青秧苗插满水田,像绿色的足迹,刚刚走过就呼啦啦长出命来。弋丹脱下长长的风衣,高高挽起裤管,细白的小脚丫子试探着水的温凉,和他们一起插秧,吴宇拿起相机,把好山好水留在了美人身旁。弋丹捶着细腰,手上的泥沾到脸上,吴宇笑她,她便把泥水溅到吴宇身上,她也笑吴宇,孩子们就笑他们。她对吴宇说,明年还来看这三月花黄,吴宇应下了,这个承诺他是给得起的,年年都给得起,然而,他的丹丹,还能受几年?

  月光已经移到床前了,吴宇不敢看时间,怕越看它走得越快,知道留不住的东西,时间也好,生命也好,也有他吴宇无能力为的时候,他不是商场叱咤风云的小豹子吗,该走的还是要走,包括身边这个年轻的生命,她是那样年轻啊,年轻的黑头发,年轻的大眼睛,年轻的身体,年轻的笑,刚刚开了头,命运就要召她回去了,他是那样爱她呀,爱她的饱满的额头,爱她小而温润的嘴唇,爱她单纯又倔强的笑,这爱刚刚长出骨朵儿来,命运就要将它掐去,他是多么的恨啊,又不知道该恨谁,命运吗,这个强大的敌手,强大到你不可以将它树为敌人。他恨那个飘着小雪的早晨,他恨世间有白血病这种魔,恨那个面目可怖的白大卦,真想拧下他脑袋。

  弋丹侧了一个身,细细的手臂搁在吴宇腿上,吐出的气息拂在他手背上,湿漉漉的温热,像新晨的露水,月光盖在她光洁的小脸上,白练般滑到手上,像母亲呵宠的幼女,这本该是一个母亲呵宠着的幼女啊。山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子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唤,深夜还不睡,是来陪他的,天亮了就要去了,而女子呢,也是来陪他的,又会在什么时候去,天亮的时候,还是天黑的时候,吴宇不敢睡去,他要分分秒秒都看着她,感受着她,把不可知的未来的迷失找补回来。吴宇躺下来,轻轻抚着弋丹的眉头,那是好看的眉头,如含黛的远山,她的耳垂,那样软那样小,轻轻用力就会化掉一样。

  月光贴上了西墙,横出两枝树影,轻风里摇摇,星子该淡了吧,大山深处,已远远响起了鸡啼。

  (编辑 林硕)

  ■文 刘腊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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