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老时光——读王安忆《长恨歌》

  王安忆的《长恨歌》不知是不是借了白居易的《长恨歌》之名,总之,故事是两个版本,但都突出了一个“恨”——遗憾,怅惘,莫名的失落与轻叹,又以“歌”的形式宛转呈现。

  在这本小说里,我想说的是,老时光是不可能再回来的,正因为“不可再生”,这本小说就显示出了它的意义或价值所在。就像我前不久读的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和王蒙的《这边风景》,都是我们这个民族某一个群体或地域在某一个时段的历史再现,在这再现中我们体会到什么叫惊心动魄,什么叫荡气回肠,什么又叫令人难忘。老时光基本都是这样的。而之于个人,裹挟进历史的烟云迷雾,随着历史的跌宕起伏,个人命运的展转腾挪,其间的风景可能会大不一样,甚至前后形成强烈的反差。但就是这样的“风景”让我们领略到由“老时光”带来的记忆,记忆永恒,俨然雕塑。

  《长恨歌》里,由王安忆的一支生花妙笔,勾勒出了旧日上海,从1945年秋到1986年春,四十年的光阴,旧影斑驳,人事沧海桑田,但老有老的魅力,无论是风景还是人物。其实人物又何尝不是风景呢。

  像她写旧上海的弄堂,弄堂里的流言,还有闺阁以及在城市上空飞翔的鸽子,等等,都写得可是极尽得好,好到不仅仅是外在的展现,更把灵魂和骨子里的东西表露了出来。

  “站在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它是这城市背景一样的东西。街道和楼房凸现在它之上,是一些点和线,而它则是中国画中称为皴法的那类笔触,是将空白填满的。当天黑下来,灯亮起来的时分,这些点和线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上海的弄堂了。那暗看上去几乎是波涛汹涌,几乎要将那几点几线的光推着走似的。它是有体积的,而点和线却是浮在面上的,是为划分这个体积而存在的,是文章里标点一类的东西,断行断句的。那暗是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那暗里还像是藏着许多礁石,一不小心就会翻了船的。上海的几点几线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的,一托便是几十年。这东方巴黎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铺陈开,一铺便是几十年。”这是小说开头的笔墨,一下子就把人的心攫住了,让你不能不带着一份强烈渴念的心继续读下去。

  “上海的弄堂是形形种种,声色各异的。它们有时候是那样,有时候是这样,莫衷一是的模样。其实它们是万变不离其宗,形变神不变的,它们是倒过来倒过去最终说的还是那一桩事,千人千面,又万众一心的。……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肤之亲似的。它有着触手的凉和暖,是可感可知的,有一些私心的。……上海的弄堂真是见不得的情景,它那背阴处的绿苔,其实全是伤口上结疤一类的,是靠时间抚平的痛处。因它不是名正言顺,便都长在了阴处,长年见不到阳光。”上海的弄堂如此的奇妙有趣又诡异多变,甚至有些捉摸不透,却给人留下经久难忘的回眸。

  再看看如何写流言和其它的吧。

  “流言是上海弄堂的又一景观,它几乎是可视可见的,也是从后窗和后门里流露出来的。……流言总是带着阴沉之气的。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熏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它不是那种板烟和雪茄的气味,也不是六六粉和敌敌畏的气味。它不是那种阳刚凛冽的气味,而是带有些阴柔委婉的,是女人家的气味。是闺阁和厨房的混淆的气味,有点脂粉香,有点油烟味,还有点汗气的。流言还都有些云遮雾罩,影影绰绰,是哈了气的窗玻璃,也是蒙了灰尘的窗玻璃。这城市的弄堂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是数不完的。”而“流言总是鄙陋的。它有着粗俗的内心,它难免是自甘下贱的。它是阴沟里的水,被人使用过,污染过的。它是理不直气不壮,只能背地里嘁嘁喳喳的那种。它是没有责任感,不承担后果的,所以它便有些随心所欲,如水漫流。它均是经不起推敲,也没人有心去推敲的。它有些像言语的垃圾,不过,垃圾里有时也可淘出真货色的。它们是那些正经话的作了废的边角料,老黄叶片,米里边的稗子。它们往往有着不怎么正经的面目,坏事多,好事少,不干净,是个腌臜货。”

  而“上海弄堂里的闺阁,其实是变了种的闺阁。它是看一点用一点,极是虚心好学,却无一定之规。它是白手起家和拿来主义的。贞女传和好莱坞情话并存,阴丹士林蓝旗袍下是高跟鞋,又古又摩登。‘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也念,‘当我们年轻的时候’也唱。它也讲男女大防,也讲女性解放。出走的娜娜是她们的精神领袖,心里要的却是《西厢记》里的莺莺,折腾一阵子还是郎心似铁,终身有靠。”

  而“鸽子是这城市的精灵。每天早晨,有多少鸽子从波涛连绵的屋顶飞上天空!它们是唯一的俯瞰这城市的活物,有谁看这城市有它们看得清晰和真切呢?许多无头案,它们都是证人。它们眼里,收进了多少秘密呢?它们从千家万户窗口飞掠而过,窗户里的情景一幅接一幅,连在一起。虽是日常的情景,可因为多,也能堆积一个惊心动魄。这城市的真谛,其实是为它们所领略的。”

  接着是王琦瑶——这个小说里主要人物的出场,从年轻时的满大街的王琦瑶写到后来别具一格的王琦瑶再到她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其实内心深处无时不在暗流汹涌,渴望再次波涛起伏,俨如还有当年一样的容光,但是最后却“死于他杀”,留下“此恨绵绵无绝期”。作者叙述这样一个故事,“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写王琦瑶与几个男人的情感纠葛,从鼎盛繁华到落寞寂寥,其实一旦打上时代的印痕,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作者在言说历史,言说时代,以上海为背景,以王琦瑶曲折坎坷又不同凡响的人生为主线,浓墨重彩又是娴熟老道地从容写来。她不加进自己的主观色彩,她只是叙述叙述,有时叙述已经足够表达想要表达的东西或者叫主题了。

  比如开始写的王琦瑶:“王琦瑶是典型的上海弄堂的女儿。每天早晨,后弄的门一响,提着花书包出来的,就是王琦瑶;下午,跟着隔壁留声机哼唱《四季歌》的,就是王琦瑶;结伴到电影院看费雯丽主演的《乱世佳人》,是一群王琦瑶;到照相馆去拍小照的,则是两个特别要好的王琦瑶。每间偏厢房或者亭子间里,几乎都坐着一个王琦瑶。”这是有点泛泛,似乎人人都可以是王琦瑶。然而等写到一个具象的王琦瑶时,却不仅仅是有名有姓,而是极有个性或者叫倔强而又最终不得不臣服于命运:从“沪上淑媛”到竞选“上海小姐”以至被军政要人包养,成为爱丽丝公寓里的“金丝鸟”;后随着时局动荡,军政要人坠机身亡,王琦瑶从天上掉到地上,“避难”于乡下,不久又回到上海;回上海后,她以普通平民出现,不显山不露水,过了近半个世纪,其间多少时代风云,多少人物变迁,她都有耳闻目睹,算为体验——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体验。她的朋友圈,她的生活习性,她对旧人的思念以及“新人”的不断出现,让她的感情世界一波三折,就在这一波三折中,把一个具象的王琦瑶推到我们面前,从而感念那逝去的时代——那些人,那些物,还有景,它们都是旧时光的影子,飘渺虚幻却也异常真实,真切,可触可感,尤其现在的人读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说起旧时光,谁没有过刻骨铭心的记忆呢?除非你年轻,除非你不懂事,而大凡有过人生阅历的人,无不对旧时光怀有一种浓烈而纯厚的情结,是一辈子都难以逃出这种桎梏,这种纠缠,这种割不断理还乱,时时在心头翻搅、牵筋动骨的,伴随着自己的灵魂和肉体直至另一个世界。那么上海,这个人人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它里面的有机成分,包括病菌,在现代历史上有过怎样的呈现,大的不去说,总有那些零散的,琐碎的,让人不易关注的,或者说最容易遗忘的,就像书中的主要人物王琦瑶以及与她有过交往或者多多少少有些瓜葛的人一样,是很容易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小说家王安忆就是鉴于这点,把记忆留存,把时光返回,让所谓真实的历史上演、呈现,五彩斑斓,抑或单调乏味。

  然而旧时光毕竟是旧时光,现在的人读来,它确实已经“老”了,已经引不起现代小年轻们足够的重视,甚至有的还表示不屑。但是由于它的不可再生或者叫不可复制性,那么,它的独一无二,它的绝佳曼妙,它的不同凡响,以及所呈现出来的负面的一些东西,又显得特别的难能可贵,起码可以成为有价值的史料,供后人学习与借鉴。尤其像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我们更应该多一份缅怀,对其过去的沧海桑田、厚薄轻重,乃至肮脏丑恶、罪恶冤孽,等等等等,皆应予以关注。然而,上哪里去找寻这些真实、真切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旧时光呢?回答:书是最理想的途径。

  对于《长恨歌》来说,是留住了上海某一个时段的过往或影像,其间的人、事、物、景尽管看似还有点不足道也,但作家却是用了心力的,在需要笔墨处倾尽才华与才情,正如前面写到的上海的弄堂、流言、闺阁和鸽子等。对于王琦瑶这个人物,说她是典型,是缩影,无不恰当,毕竟她折射了上海的种种,上海因她而走进了人们的记忆,又变得异常生动与鲜活。总之,让人物再现时代,反映出时代的特点,这乃是作品的功勋,从而作家也就令人崇敬。在书中,诸如写到的除了四十年代的情景,还有文革那一段时间的记忆,以及八十年代所涌现出的万千气象,无不给我们心灵带来一些撞击,或大或小,或轻或重,或欢欣或鼓舞,或忧伤或痛苦,还有回眸与思考,长嘘短叹与意味深长。

  翻阅老时光,不,应该说是触摸老时光,因为是触摸,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真正味道:酸甜或苦辣,精彩或失意,情与仇,爱与恨,等等等等。这还只是就个人而言。时代呢,却一路呼啸,锐不可挡,四十年的光阴飞短流长,要想留住,让记忆不老,恐怕只有《长恨歌》这样的文字了。

  (编辑 林硕)

  ■文 张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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