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景区开发争辩

  政府低价拿地以后,先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其后对文化资源进行整合,通过重大项目带动地产的升值。在韩杰应看来,这是曲江运作最为简单的脉络

  4月15日,个体商铺老板白乖英坐在店门口一筹莫展,店门外的马路上尘土飞扬,路的尽头是西安曲江新区倾力打造的法门寺文化景区。

  “哪还有生意?景区开始施工这里就没有人来了。”白乖英告诉本刊记者,前不久,马路另一旁新砌了围墙,几天前刚刚刷上红漆,这等于把她和法门寺彻底隔离开了。越过围墙,远方的天空中新建的合十舍利塔在阳光下光辉灿烂。

  5月9日,法门寺文化景区举行合十舍利塔的落成典礼。这也是曲江新区继大雁塔北广场、大唐芙蓉园、曲江池遗址公园等项目开发后的又一巨大手笔。

  现在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3月20日,就在法门寺文化景区紧张施工的时候,法门寺贴出公告称“由于法门寺文化景区建设有限公司在有关政府部门的大力支持下,强行在法门寺山门口砌围墙,设门卖高额门票,连寺院内部用车出入通道也要封闭”,因此决定从当天下午一时开始“关闭山门进行依法抵抗”。

  与此同时,法门寺僧侣还一齐涌出山门,合力推倒正在施工中的围墙。

  4月16日,本刊记者在法门寺方丈室见到该寺慧慈法师时,他称法门寺与景区建设方最初的合作“没有商量、没有参与”,法门寺“是在景区后期运作成熟时才被拉进去的”。

  根据规划,法门寺文化景区建成后将打破法门寺、法门寺博物馆分开售票的局面,实行一票制,统一由法门寺文化景区管理。

  据扶风县委一工作人员透露,法门寺2008年游客总量约210万,门票、功德、供奉等收入有近2000万元。

  但法门寺文化景区施行的一票制,让法门寺心存疑虑。西北大学陕西文化产业研究院常务副院长韩杰应透露,法门寺一开始对景区建设是极力抵触的。

  扶风县博物馆退休干部王志英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寺院曾在召集工作人员开会时说,双方的协议是如门票收入5万元,给寺里2万元,其余3万元用来还贷款。

  法门寺文化景区开放后门票定为120元,但外人并不知晓具体的协议条款。4月23日,曲江新区管委会副主任、法门寺文化景区建设有限公司总经理刘兵向本刊记者介绍,双方已经签订了最后的合作协议,“曾经有过矛盾,但现在问题都已经解决了。”

  安置房听说已经动工了

  和僧人一样不满的还有法门寺所在的扶风县法门镇的村民。

  “围墙建好就人为地分成了东法门、西法门。”王志英告诉本刊记者,景区围起来后从东绕到西远了4公里。

  生活上造成的不便还在其次,法门寺文化景区规划占地面积9平方公里,这使得紧挨着法门寺院墙外的村庄和耕地不得不被征用。

  “大北巷162户,拆了118户。”大北巷是属于扶风县法门镇美阳村的一个村民小组,据村民高全林介绍,拆迁户对征地补偿标准一直心存芥蒂。

  高全林就是始终拒绝让步的几个“钉子户”之一。2009年2月1日中午,高全林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让他晚上留在家里,“他也没说什么事情,只说叫我别出门。”等到晚上8点,忐忑不安的高全林家院门突然被几个陌生人踹开,高全林和他自小患有癫痫的儿子被来人一顿暴打,“进门见啥就砸啥”。

  穿着睡衣刚刚躺下的高全林的小女儿亦未能逃开,被摁在屋内打得鼻青眼肿。

  高全林介绍,听到动静和呼救的邻居跑了过来,他一家才连夜翻墙逃了出去。躲在山坡上的高全林当即报警,但时至今日仍没有说法。

  高全林的一条腿被铁棍打成粉碎性骨折,鲜血洒了一地。2月10日他在医院接受了手术,但就在两天后的2月12日,一直拒绝拆迁的高全林家在扶风县主要领导的带领下被强制拆除。

  4月16日,本刊记者在法门寺东边的一户村民家里见到了依然躺在床上的高全林。和他一起租住在这个小院的还有好几户人家,都是因为法门寺景区建设而被拆迁的村民。

  “安置房听说已经动工了。”法门镇美阳村村民樊同刚向《瞭望东方周刊》介绍,过渡期间每个拆迁户每月可以领到70块钱的安置费。

  “土地按每亩31000元征用,住房补偿标准每平方米350元、380元的都有。”樊同刚告诉本刊记者,村民对面积的计算和补偿标准颇为不满,认为过低。此外,村民提出在景区建成后能留几个商铺给村民经营作为今后生计来源,但遭到拒绝。

  高全林透露,法门镇景区建设涉及的两个村委会分别得到了一辆小汽车的奖励,“表扬他们拆迁工作搞得好”。

  共同的期盼

  与村民的反对不同,扶风县当地政府对法门寺景区建设表现积极。

  长期以来,扶风县并不能从法门寺可观的收益中分一杯羹。“他们并不给县财政上交一分钱。”扶风县委一工作人员介绍,对法门寺的钱财滚滚他们只有眼红的份。

  “这是扶风这些年来最大的一项建设。”扶风县外宣办主任隽继伟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法门寺景区的建成被看作是带动该县旅游开发的契机。”

  长久以来,法门寺虽然坐落于扶风县境内,但并未给当地带来多大效益。法门寺距离西安市区110公里,游客一般是当天来当天走。

  扶风县委宣传部一张姓副部长介绍,该县正在规划县域境内周原、野河山等地的旅游开发,“只有形成规模,让游客留下来住上一晚才有带动意义。”

  4月17日,本刊记者在法门镇政府也看到,该镇在2009年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投资600万元依托法门寺景区建立30家农家乐。

  其实,扩大寺院的影响也是法门寺的夙愿。

  曾经担任法门寺博物馆馆长长达18年的韩金科介绍,为了重现辉煌,早在1995年法门寺就开始了建设“中华佛教文化城”的设计,规划投资20亿元人民币。此事后来不了了之,到1999年法门寺博物馆又提出建设“法门寺文化坛”。

  “寺院一直想扩展。”刘兵也告诉本刊记者,“但自身财力、人力不够。”

  或许正是由于某种共同的期盼,在景区建设方同意不再修建围墙,其负责人专程登门道歉后,法门寺双方的冲突很快得到和解。陕西省宗教局随后也将修建的围墙称为“民工私自建设”。

  曲江的雄心

  早在2006年10月1日,陕西省人民政府第86次会议就决定启动法门寺文化景区建设。

  但有消息称,曲江新区最初并不热心接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文化旅游研究中心主任张燕分析,曲江并不乐意接手的原因可能是考虑到投入与产出的悬殊,“回报太不明显了”。

  “曲江的手够长的啊,都伸到宝鸡了。”西安曲江新区管委会原副主任杨东向本刊记者证实,曲江新区决定接手开发法门寺时,曾遭到无数类似的质疑。

  之前,曲江新区打造的项目局限于西安市内。

  法门寺文化景区建成后,其可能收益主要来自于门票、酒店、餐饮、商业、捐赠与供养等等。据法门寺景区一工作人员透露,佛光大道上的每尊佛像供奉费用达到数百万元,“舍利塔要上亿”。但这与法门寺景区的巨大投入相比依然差别甚大。

  “启动时初步投资了7到9个亿。”杨东向本刊记者透露,“省上也有投资。”

  韩杰应也介绍,景区的主体建筑“合十舍利塔”原本要建200多米,同样因为资金所限才改成了如今的148米。目前,法门寺文化景区已经建成了一期工程,二期工程“综合服务区”尚未启动。

  一直以来,曲江新区始终甩不开打着文化的幌子搞房地产开发的质疑。一个事实是,曲江新区通过对西安市内大唐芙蓉园、曲江池遗址公园等项目的运作,无一例外地都促进了周边房地产市场的急剧升温。

  坐落在西安南郊的大唐芙蓉园一带已经是西安全市房价最高的地段之一,周边各种别墅、高档住宅鳞次栉比。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法门寺周边以及寺院所在的扶风县房产市场短期内并没有多大升值空间。韩杰应认为,“很难讲曲江新区是看中了法门寺周围的房地产。”

  但曲江新区最终依然启动了法门寺景区的开发。坊间评论认为,这被曲江视为一次正名的行动。

  “曲江是做文化产业的。”刘兵说。“利用升值后的收益回过头来投入到文化产业的更大开发,这才是曲江新区真正的追求所在。”

  另据了解,继法门寺之后,曲江新区将继续启动陕西周至县楼观台中国道文化展示区的建设。

  曲江发展史

  早在1993年,西安市就已经规划了曲江旅游度假区,但其后的十年中曲江地区并没有多大改变,“到处是坟地,曲江池两旁是麦田、农村和几十米高的垃圾山。”不仅是曲江,有着雄厚旅游文化资源的西安市其时也只是依靠着兵马俑、大雁塔、秦汉王陵等旅游景点吸引着游人。

  2003年3月,曲江旅游度假区改为曲江新区,确立以“文化立区、旅游兴区”的指导思想,提出以500亿元打造中国文化产业发展第一平台的目标。

  新生的曲江由曾经担任西安高科、紫薇实业总经理的段先念领航后,得到了迅猛发展。“当时的曲江几乎是一分钱没有。”韩杰应称,摆在段先念和曲江新区面前的是几十上百亩的土地,以及土地上蕴涵的丰富文化资源。

  曲江的奇迹也由此开始了。随着投入巨资的大雁塔北广场、大唐芙蓉园、曲江池遗址公园等景点的盛装迎客,曲江一时炙手可热。

  “政府低价拿地以后,先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其后对文化资源进行整合,通过重大项目带动地产的升值。”在韩杰应看来,这是曲江运作最为简单的脉络。

  “7年前曲江一亩地20万元到30万元,现在一亩300万元到400万元。”杨东介绍。

  但这也正是曲江模式招致质疑的最大原由之一。“曲江是不是在搞地产开发?”张燕介绍,类似的疑问始终存在着,“大唐芙蓉园据说投入了13亿元,光靠门票和演出收入能收回?不可能。”

  “有人讲大唐芙蓉园一百年也回收不了,我不这样看。”韩杰应说,曲江更在乎的是景点外围的收入。

  张燕也认为,单纯的文化建设不能通过投入与产出的比例来衡量。但不可否认的是房地产已经成了曲江新区积聚资本的最有力途径。杨东透露,曲江新区启动之初就认识到必须吸纳一定的常住人口,“没有房地产,曲江建设资金就有问题。”

  完成资本原始积累的曲江由此发出了巨大的能量,西安人开始感受到了曲江的财大气粗。2005年4月,“国人震撼、世界惊奇”的大唐芙蓉园开门迎客。

  韩杰应对此记忆犹新,令他记忆深刻的还有曲江新区甚至把广告打到了西安古老的城墙上。西安某媒体的一位记者称,此前曾有一家酒厂在西安钟楼上做广告,但一天之后就被勒令取掉,“曲江新区在西安城墙上的广告,虽然议论较多,但一直坚挺。”

  另一个显示着曲江新区拥有“特权”的事件是,即使在西安市禁放烟花爆竹期间,大唐芙蓉园的焰火依然夜夜不断。

  “财力太雄厚了。”韩杰应介绍,曲江新区领导层曾向他透露,十一五期间曲江新区握有近十个项目启动资金,“每个都在一亿元以上”。

  除旅游景点的开发外,“钱已经不是问题”的曲江新区同时涉足了其他的文化产业。2006年4月,西安曲江影视集团挂牌,其后投拍的大型电视剧《大唐芙蓉园》登陆央视;2007年6月,西安秦腔剧院收归曲江名下。

  2007年8月,曲江新区和深圳华侨城一起成为全国首批命名的两个“国家级文化产业示范区”。

  用政府的手办市场的事

  过去几年中,官与商的身份纠结始终是曲江新区绕不开的话题。

  “除了管委会高层是政府公务员外,其他工作人员都是市场招聘。”杨东透露,管委会内部参照公司制管理,实施企业化的年薪制、奖惩制。

  但曲江新区并不是一级政府机构,依然与项目所在的区一级政府存在着矛盾。刘兵也坦承,曲江新区来到法门寺后,最大的挑战之一就是“如何与当地政府配合”。

  “这只能由市政府出面。”杨东介绍,曲江新区是西安市政府的派出机构,赋予了市一级的经济管理权限。他透露,这些权限包括“土地的规划、出让、拍卖,干部的任免,以及招商引资的权力”。

  同时,管委会还以曲江的名义成立了文化产业投资集团,集团下面根据不同项目成立子公司具体操作,“管委会主任兼任公司董事长,政府主导企业运作。”

  在刘兵看来,曲江新区的建设由政府强力主导是现实经济环境决定的,“西安乃至整个陕西属于经济不发达地区,市场孕育并不成熟。当年深圳如果没有政府的强力主导,能有今天的发展吗?只有政府培育市场成熟以后,才能一切交给市场去主导。”

  韩杰应也认为,管委会的领导层“不像官员,像商人”,曲江是在“用政府的手办市场的事”。在这些人当中,管委会主任段先念尤以其丰富的商场经历为人所瞩目。

  “以文化产业为由头,通过文化发展来经营城市。”刘兵说,这才是曲江的追求。

  一种开发模式的辩证

  “这里不会有人来了。”4月22日,本刊记者在法门寺围墙外再一次见到白乖英时,景区一侧穿行的路口已经封闭。

  法门寺门口被僧人推倒的围墙改作了高耸的铁栅栏,寺门正前方留出了一个可以并排通车的豁口。法门寺景区一工作人员告诉本刊记者,“这口子是专门给僧人出入留的。”这也被认为是景区建设方与法门寺双方妥协的结果。

  “效果怎么样还得观望。”慧慈法师说,他们希望景区建成后能成为弘扬佛法的净地,“景区要发展歌舞厅、杀鸡宰羊肯定不行。”

  在张燕看来,文化旅游开发必须“有选择性地开发”。她提醒,法门寺经过上千年的历史积淀,已经和寺院内外的地域、自然、民俗融为一体,景区开发必须照顾到历史与现实的“和谐统一”。

  “法门寺文化景区等于是一个全新的景观,原始风貌全部毁掉了。”张燕还举曲江池的例子说,在历史上“雁塔题名”“曲江流饮”都曾是文坛佳话,近千年中这里留下了无数文人墨客的足迹,但改换一新的曲江池已经让人找不到“凭吊”的感觉了,“不过是一个新建的公园”。

  西安阿房宫遗址修缮后,张燕曾经带领一法国学者去探访。张燕介绍,在看到充斥其中的水泥柱子后,该学者“连连摇头”。“这种情况在10多年前的文物修复中尤其严重。”张燕说,商人逐利并不重要,“政府的短视才最可怕。”

  此外,张燕对法门寺文化景区旨在打造成世界佛教文化中心也心存质疑。她认为,文化的圣地都是通过久远的历史积淀自然形成,从来都不是人为打造的。

  但不可否认的是,曲江的确为西安的城市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发展就是保护。”刘兵认为,所谓文化传承与城市开发相冲突的观点,不过是一种狭隘的理解,“一栋明清的房子如果没有人住肯定就留不长。”

  在韩杰应看来,曲江模式也是不可复制的,“现在谁还有那么多的地给你?”他认为,曲江的奇迹是特定经济和社会环境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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