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告别小二黑的墓碑

  淡薄的夕阳之下,坟墓的石堆褪去了往日棱角,除了几个老人,没有人知道埋压其下的,是那个曾让一个时代着迷的男主人公

  对于横岭村的“文化人”曹旺生来说,村里的牛圈是一处不能释怀的地点。

  70年代出生在山西左权县这个偏僻山村的他,自从在课堂上学到了《小二黑结婚》,与平日在村里听到的“小二黑”故事联系起来,就觉得自己一定得做点什么。

  课本上“小二黑”和“小芹”的恋爱故事,与村里老人对其原型岳冬至和智英贤经历的讲述,前半段相同,结局却相反。

  老人们讲述的结局是:“小二黑”岳冬至被发现死在这座牛圈里,脖子上套着绳索,膝盖跪着牛粪。

  村里王天保家的一张山西省左权县政府刑庭判决书,确证了这一点:岳冬至被石羊锁、王天保、石献瑛、石虎山四名村干部合伙打死,将尸体转移到牛圈伪造上吊现场。判决书的年份是1943年6月。

  现年74岁的侯厂明回忆,那年4月,岳冬至死后几天,作家赵树理来到了村里。这个在当时8岁的侯厂明眼里“像是农民又挂着几支钢笔”的人,在石羊锁的屋里住了20多天,经常到牛圈转悠,到处访问大人小孩,拧下笔帽记着什么。

  8年后,新中国的《婚姻法》颁布,到了1954年,左权县各乡镇开始全面实行结婚登记。

  在配合婚姻法普及的文艺宣传中,根据《小二黑结婚》改编的话剧在左权县城上演,已经出狱多年当了村长的王天保去县上开会看到了演出,惊讶地发现,那是自己的亲身经历。

  遥远的悲剧

  在2003年走访石羊锁和石献瑛之前,曹旺生了解的“小二黑”案件的大体经过是:

  “小二黑”岳冬至是村里的民兵队长,当年20岁出头,高高大大。他和妇女主任智英贤恋爱上了。智英贤是跟着经商的父亲从河北武安县到这里来的,这个离大路十几里、僻处岭上的村子,大多数都是再早些时候逃难上来的外来户。

  智英贤是村里出挑的女子。两人在玉茭地里约会的形迹引起了注意。被人抓住把柄的一件事是,岳冬至订了童养媳,智英贤则被父亲许给了一个肯出200元大洋聘礼的老家商人。当时的观念之下,二人的行为被视作不合伦常。

  4月20日,在横岭上村布置反扫荡和春耕的会议上,村支书石羊锁和村长石献瑛话锋一转开始批评岳冬至,说他不安心工作,“调戏妇女”。岳冬至不服,当场顶起嘴来。

  一个微妙的情节是,石羊锁和石献瑛都是20出头的年轻人,对大胆活泼的智英贤不无好感,而另外一位参会者、青年部长石虎山,则与智英贤也有感情纠葛。

  判决书称,与会者开始合伙踢打岳冬至,首要打人者是石虎山。下手很重,法医验证,死者的睾丸被人踢得青紫。岳冬至死亡后,四人将他拖至牛圈,伪造了上吊身亡现场。

  岳冬至的弟弟报案后,公安局派员调查,引发了在驻左权县的中共北方局党校学习的作家赵树理的兴趣。与案件判决同步,一篇叫《小二黑结婚》的小说诞生了,岳冬至变成了小二黑,智英贤成为小芹。

  只是,现实中阻碍两人恋爱的人,被换成了和二诸葛、三仙姑勾结的金旺与兴旺,悲剧结局则变成了在区公所支持下的大团圆。

  四名村干部被带走,关在武乡县煤矿的一座矿井里,一年后因敌情紧张释放。至于“小芹”,现实中的下落是回到河北武安,随后远嫁东北。

  出狱不久,在矿井中染病的石虎山身亡,活下来的三人变得沉默寡言。解放后《小二黑结婚》登上课本,话剧在当地上演,让心有余悸的他们把头埋得更低。

  “这事爹一直不吭声,也没对我说他是冤枉的。”石献瑛于2005年最后一个去世,他的儿子、61岁的石庆元说。

  谁杀死了“小二黑”

  关于“小二黑”之死,村里延续着一种不同于判决书的传言,却无人证实。

  2003年,外界已经有人来关注这个小二黑故事原型地的偏僻村庄。石羊锁终于对曹旺生吐露了他封闭60来年的秘密,被抓的四人是冤枉串供的,原因是受不了几个月被关在井下。至于说是石虎山动的手,是由于他只有17岁,不会判死罪。

  石羊锁对曹旺生说,那天会议的结果不欢而散,但并未动手,第二天一早他才知道岳冬至死了。

  石献瑛最终也对儿子石庆元透露,那天会后岳冬至离去,怎么死的他不清楚。

  在曹旺生整理的采访材料中,吐露真情后的石羊锁“心很明亮,没有了往日的怕意”。这距他的去世只有15天。

  杀死“小二黑”的真凶是谁?

  村里人疑心是“小芹”智英贤的两个哥哥。

  “岳冬至一死,小芹的二哥就走了。”侯厂明说,这是村里人怀疑的主要证据。小芹的二哥智魁员当了兵,解放后才回来。和曾经坐牢的三人一样,他们兄弟也从来不提起旧事,直到20多年前相继死去。他们的后人则在外流浪,不知下落。

  连那张记载了官方结论的判决书,也被人从王天保女婿手中拿走,辗转流落到太原,王家只剩下了一个复印件。

  曹旺生对记者说,得知真情后再次站到牛圈前,他仍旧感到困惑。面对那个现实中的悲剧,当年赵树理像他一样站在这里的时候,想到了什么?

  “童养媳”起伏

  “土改以前,(村里)都是买卖婚姻。”侯厂明说,“富人买媳妇,送彩礼。穷人接不起媳妇,只好交换从小先养着。”

  侯的妹妹就是童养媳,三四岁就到了河北一家人家。那边养活不了,又送回来,自己养活。因为是交换,长到16岁还是给了人家,当时已是解放之初。

  贫穷对婚姻的统治力,现在的横岭村仍见遗留。记者接触的数位村中老人里,80岁的康双全终身无钱娶妻,兄弟也是光棍;岳冬至的侄儿岳栓福,今年63岁,因为“穷,没本事”,一直没成家;现年75岁的高友生,则是28岁才娶的媳妇。

  在“小二黑”故事发生的年代,根据地虽然搞了减租减息,但真正的土改还要等到四五年后。而据村民的回忆和学者的研究,与此紧密相关的婚姻自由问题,也经历了几起几落。

  “1942、1943年,开始说童养媳这事。”高友生说,“开始离婚的可多了,(婆娘)一个人想离就能离,谁也拦不住。”只要是童养媳或者包办、买卖婚姻,女方提出就可解除,这在当地引起了恐慌。后来政策收紧了,变成要两人同意才能离。

  这与研究解放区婚姻史的学者结论相符。学者朱晓东分析,在革命的社会动员中,最初提倡的婚姻自由受到了农民阶层的反对,他们发现自己的家庭在解体。为此苏区和根据地的政策,都规定了更加保守的离婚条件。横岭村里的先进分子岳冬至和智英贤的恋爱,因此成了这种妥协的牺牲品。

  妥协是暂时的。1947年土改之后,进行了更大程度的社会动员,婚姻自由就被真正提上日程。

  “1948、1949年,取消买卖婚姻,童养媳就少了。”侯厂明说。政府大力取缔之下,包办和买卖婚姻转为暗流,一直到50年代《婚姻法》实施,“结婚登记,父母不得干涉包办,买卖婚姻就没了。”

  幼年侯厂明印象中那个貌不惊人的农民书生,实际却见识非凡。他把现实中岳冬至牛圈抛尸的结局改成了自由结婚,客观上顺应了时代的需求,其影响力已脱离使曹旺生困惑的牛圈万里之遥。

  对包办、买卖婚姻的打击是致命的

  1954年下半年,按照山西全省统一部署,左权全县铺开结婚登记。左权县人民政府1955年1月2日的通知开篇说:“我县建立了婚姻登记站,半年来取得了不少成绩。”

  政府主导的登记结婚代替媒妁之言,对包办、买卖婚姻的打击是致命的。侯厂明和高友生都是新制度的受益者---前者在1957年结婚,总共花90元钱;后者在1962年结婚,“自由恋爱,一分钱没花,就买了一点衣裳。”

  与登记结婚并行的,是对残存的买卖和包办婚姻的打击。左权县所在的榆次专区,1955年~1957年妇联工作规划提出:“在山庄、小村彻底肃清买卖及变相买卖婚姻和童养媳。”各乡的妇女工作报告都提到,要检查本地婚姻法贯彻情况,“教育各基层被压迫妇女向封建家庭斗争。”

  从历史资料来看,1954年实施婚姻登记之时,左权当地的买卖婚姻和童养媳现象仍然严重。榆次妇联1955年的报告总结说,“全区1954年申请结婚35574对,未批准登记2562对,其中因包办强迫本人不同意313对,不够婚龄842对,其他变相买卖等1497对。”甚至一些主持登记的乡文书也参与买卖婚姻,“把十岁左右的姑娘介绍到邻乡当了童养媳。”

  而新旧冲突依然剧烈。榆次妇联1955年在《两年来贯彻婚姻法情况的总结》中指出,“自杀、被杀情况时有发生”,“大部分妇女因离婚后另找对象或带孩子、分财产被前夫杀害,男方畏罪自杀”,这和“小二黑”的遭遇似出一辙。

  政府动用司法对于顶风包办婚姻者进行镇压,如太谷县审判干涉包办婚姻的杨汝铭,“在犯罪地点召开群众大会,判处有期徒刑13年,并由妇联及法院院长做了婚姻法报告”。

  值得注意的是,当时的档案资料里,政府明显地把婚姻自由与合作化、社会动员联系在一起。与左权相邻的长治专区在《贯彻婚姻法模范代表回忆情况综合报告》中指出:“广大妇女参加了以互助合作为中心的生产运动与社会活动,在婚姻与家庭关系上起了深刻变化”,“路安县张淑兰结婚后,与男人订计划,首先发动家里入合作社,第二天便开家庭会议,讲农业社10大优越性”。在《小二黑结婚》里,小二黑和小芹的结婚,改变了村里落后的工作局面。

  50年后的今天,左权结婚收彩礼出现回潮之忧,金额动辄过万。“长期遗留的民风,越是困难户,越讲究收彩礼,互相攀比,谁站出来打破这个都比较难。”左权县民政局长赵世清说,他们对《婚姻法》的宣传,是发一些宣传材料和办一些墙报。

  夕阳下的墓碑

  缺水,使1942年建制的横岭村步履艰难。

  扶贫搬迁带来了转机,两年前,横岭上村和地处公路旁的大南庄村合并为一个行政村,在每人2500元的国家补贴鼓励下,村里人正在下迁。在与大南庄村相对的地头,已经起好了一片供横岭上村人集体入住的平房,只是大多数还没有安装门窗。

  实际上,现在的横岭村里已经只剩下老人。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认识对象和结婚,成家后也不愿意住在老村,小二黑的往事,和家乡一起离他们远去。

  26岁的杨耀武结婚两年,他到过太原和内蒙古打工,媳妇是在外面认识自由结婚的,婚后小两口搬到了公路旁的下庄住,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住在老村的奶奶。“这地方其实不赖,自然条件好得很,”他有些惋惜,“加上有小二黑的故事,要是搞个绿色度假村肯定好,只是没人投资。”

  这也正是现任村干部曹云生和岳瑞明等人的想法,外面来人对于小二黑往事的几次采访,触发了他们的灵感。只是投资者的身影还显得飘渺。

  也许到了那天,“小二黑”岳冬至和他的“情敌”石虎山的坟墓不至如今天般寂寞。由于是凶死,岳冬至的坟墓被深埋在村庄下方的杂树林里,当时山路崎岖,需要多人抬埋,共食用小米63斤,炒面45斤,由四名当事者共同负担。石虎山的坟墓则在不远的另一处杂树林里,相望可见。

  淡薄的夕阳之下,坟墓的石堆褪去了往日棱角,除了几个老人,没有人知道埋压其下的,是那个曾让一个时代着迷的男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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