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入变出求变求创——我所认识的沙曼翁先生

  • 来源:中国书画
  • 关键字:沙曼翁,画家
  • 发布时间:2015-10-29 18:39

  编者按:曾获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之“终身成就奖”的沙曼翁先生,一生勤于艺事,并诲人不倦。20世纪30年代末,沙曼翁先生拜“虞山第一书家”萧退庵先生为师,系统地学习各体书法及文字学,艺事大进;40年代加入潘天寿、余任天、金维坚、毕茂霖等组建的“龙渊印社”,后加入王福庵、马公愚、钱瘦铁、陈巨来、张鲁庵、来楚生等印人之“中国金石篆刻研究社”;1958年,先生受冤被划“右派”,自言“封笔二十载”;平反后,其书印渐老渐妙,不仅活跃于江苏书坛,并内赴河南、山东诸地,或展览,或讲学,或撰文,誉满海内外。林散之先生曾赠诗曰:“久闻湖上一沙公,钳秘珍传有所从。预料终非池中物,云兮云兮我从龙。”论其成就,于书法,沙先生神游于三代、两汉,兼篆书的笔法结体、草书的笔情墨趣,融简帛书之自然天趣、碑刻隶书之浑厚古朴;于绘画,沙先生钟情虚谷、八大、石涛等人的笔墨情趣,画风高雅绝俗,清新秀逸;于篆刻,沙先生以深厚的功力与过人的才情,于爽畅的运刀中,展现出“有笔又有墨”的趣味;于教育,沙先生可谓桃李满育,张海、言恭达、徐利明等皆出其门下。今年适逢沙曼翁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我刊特推出沙曼翁书画篆刻专题,以飨读者。

  姑苏,我数十年来每每造访,总有说不清的情由。那里有明代吴门派的余绪、近代艺坛传承的血脉,更有我所熟识的前辈、同道。费新我、谢孝思、瓦翁、吴养木、沙曼翁..他们的名字串成一道姑苏艺坛的风景线。如今,这些老人先后驾鹤西去,留在姑苏艺术天空的是一颗颗璀璨的星辰。沙曼翁先生在这一辈老人中是以书法与篆刻独占一席的。我第一次看到沙老的法书,是20世纪70年代,在林散之老师的家中。散老指着墙上曼翁先生的一副隶书对联,对我说:“江南第一啊!”

  那时我与沙老尚未谋面。

  大约过了一年,我与曼翁先生终于有了相会相交的机缘。那是1979年秋天,在我曾经居住的清溪路一号南京博物院宿舍。时任苏州地区文化局长马天云陪同沙老来访。马局长山东人,他为沙老的境遇不平,希望帮助宣传。沙老在我的画桌上即席挥毫,一口气写就了篆、隶、行三副对联。用笔从容,结字蕴藉,苍朴中含着隽逸,既有古意,又具变化,让我想起林老“江南第一”的评语,真是当之无愧啊!我看到沙老钤之于书法的一方印“除难将军章”,心中一怔,面对这位具有真才华却身世坎坷的老者,为其努力便隐隐成了我的一个心愿。

  1980年7月,我在南京博物院为沙老举办了个人书法展,这是南博历史上首次为书家个人举办的展览,在书界和社会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人们由此记住了沙老的名字,认识了他高妙的书法艺术。这次展览中,还有一件特殊的作品《渊明爱菊》,是沙老与我及钟天铎的合作。我与沙老成了忘年知己。

  1997年12月,我又为曼翁先生在金陵饭店“金陵美术馆”举办了书、画、印展。我在展览的前言中写下了对他的评价:“他于书,甲骨、钟鼎、篆、隶、分、行、草,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当今书坛恐难有相匹者;他的印,淳雅中含苍劲,古朴中见清新,久负盛名,不亚于书。他五十岁后学画,与冬心、缶翁相仿佛,取意八大、虚谷,寥寥数笔,不似之似,透露出的江南文化人的清雅和逸趣,是典型的文人画。”

  在这之前半年的6月4日,他曾给我一封信,信中写道:“与兄论交已近廿载,虽相会日少,但时在怀念中也!曼虽逾八十,知音极少,吾性孤僻,不善说假话,更不愿吹吹拍拍,也不求名利,只欲读书追求艺术长进,学古人而变古人。辛稼轩谓‘知我者二三子’,我远不如辛稼轩,知我者谁?我亦不求俗人知,故尝自刻一印‘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这是八十后他的自白,他的心声。他不愿与俗为伍,所以有寂寞之感。这种晚岁的寂寞,是许多卓越的学者、艺术家都有的。他是不乏自信和自傲的。“知我者谁?”他是问我吗?我知道,他心目中的知者,必是古代书坛之贤者。

  曼翁先生是江苏民进江海书画会的顾问,我们时常在相关活动中会面,谈艺论道,所见略同。他对书印之道有高的识见和品味,且个性爽直,对于书法上的问题,从不忌言,是位可亲可爱的老人。

  曼翁先生20世纪30年代末拜“虞山第一书家”萧退庵先生为师,学习各体书法及文字之学,深得退庵先生称许:“得吾篆法者,唯曼公与散木二人,其余皆舍本逐末..”其时已声誉苏沪一带。然而,曼翁先生个性率真,不擅圆通,50年代蒙受不白之冤,对外封笔二十年,犹沉酣于三代鼎彝、两周金文之中。同时阅读大量古文字著作及历代书论,为日后的书印创作积蓄力量,这也是曼翁先生于书法、篆刻领域取得大成的主要因素。

  沙曼翁先生生于1916年,今年即是他诞辰百年纪念,又适逢上海书画出版社“名家翰墨”之《沙曼翁书画集》《沙曼翁篆刻集》出版,关于曼翁先生之书、印,不乏同道的评高论,余不赘言,所要强调者有三:

  一是曼翁先生之“全”。在20世纪的书家中,曼翁先生的全能是不多见的。凡三代鼎彝、两周金文、诏版、简帛,他无不深究精研。他书法的真、行、草书融合碑帖,遒劲俊秀,独具风神,而他的甲骨、秦篆、汉隶尤为出类拔萃。

  曼翁先生是甲骨文书法高手。80年代,他曾寻访河南安阳殷墟,拾得骨片一二,观其形制,察其奥理。他的甲骨文书法,识者评之为:“用笔似刀刻勒,用墨富于变化,坚挺而又写意,深具甲骨文神韵。”他从实物上领略甲骨文字的神采,而非依样画形。甲骨文书法,以笔写出,应具笔之特性,又给人以锲刻的意味、刀的感觉,这是曼翁先生的高明之处。

  对于秦诏版书法,曼翁先生在临写和创作中有独到见解:“诏辞刻于铜版上,以铜质坚韧,无圆笔,与刻石碑上不同,故行笔以坚硬为宜也,但不宜求工稳耳。”他的秦诏版书法,字形大小错落而贯气,用笔老辣健劲,结字活泼,呈现奇纵恣意之趣。

  曼翁先生的隶书创作,熔篆、隶、简于一炉,尤其丰富多彩。常人学隶每以汉碑入门,他力主“学隶应先学篆,因为隶分皆自籀篆变化而来”。又言:“近人每有不明篆而妄意作隶者,则下笔便生舛误,流于俗格。”除了将篆书用笔及体势带入隶书,他还将简书自然、天真之趣“嫁接”到隶书创作中,形成若隶若篆、若行若草的艺术风貌。难怪林散之先生谓其“尊书汉隶为近代所无”,“能从汉简惊时辈”了。

  曼翁先生的诸体书法,虽各具己意,各呈风貌,但又都统一在其清朗、明净、萧散、雅正的大格局、大气象之内。这种格局和气象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他数十年读书、静养、思考中滋养形成的,才使其书达到“无意佳乃佳”的化境。

  二是曼翁先生之“变”。曼翁先生的书法人生贯穿着一个“变”字。他的“变”是不囿陈法,变古为今,变人为我,不作他人奴。他的“变”是“通变”。“通”靠学习,汲取,触类旁通。他谓退庵先生之篆书:“笔致浑厚,结体平实,无纤巧之习,盖其上承秦汉,旁及诸家,有所取舍,所谓存其精华,去其糟粕,此真善于学习者也。”其中含一个“变”字。他曾在给我的一封信中说:“我好买书,多数前贤所未见过者,‘活老师’去我已远,‘死老师’罗列书架间,居家无事,不想发财,也不愿与人争席,只是在艺术上求变、求创。”亦是一个“变”字。在他从事书法的一生中,大部分是在不断求变、求新、求创的过程中。诚如其87岁时跋联语曰:“壬午始,吾书又一变,外人不知也!”求变,是他的艺术个性,是他对于书法高境的不懈追求;善于“通变”,又是他艺术悟性与能力的体现,亦是他卓立于书坛的独特之处。

  三是曼翁先生的“正入”与“变出”。曼翁先生求变、求创不同于时人的所谓“创新”,他走的是一条从“正入”到“变出”的书艺之路。“正入”即从临摹古人碑帖入手,学习古人用笔、结字、笔势等,“有古无我”、“古中有我”;“变出”即是学习历代书论,多见古人真迹,去粗存精,有胆敢独创的勇气,不为古人奴,实现“以我为主,以古为辅”。可见,曼翁先生书法之“求变、求创”不是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所以他说:“书法是有源流的,根据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变化,故意人为的变化是不行的。”倘若以曼翁先生作为镜子,当下书坛无论是模仿前人或自诩“创新”者,是否应当好好观照一下呢?

  回望20世纪以来的中国书坛,虽然书艺卓著者不乏其人,但曼翁先生的书艺、问学、品格俱可当作楷模,他是思想与实践都到达高峰的大书家,他是超凡脱俗的卓越文化人,他留给我们的财富,不仅仅是一幅幅精彩超绝的作品,更有他为当代书坛树立的不求名利、追求真理的学术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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