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暗与光——中国麻风病降伏记录(一)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麻风病
  • 发布时间:2015-11-16 15:26

  第一章 关于一种疾病的传说

  你知道麻风病吗?

  当我决定接手麻风村题材的写作时,遭遇到的困难和挣扎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前对于该病有限的了解,只是觉得它是一种传染病,恐怖,又有些遥远。似乎和人类文明史相等同,古老而神秘。

  “你知道麻风病吗?”带着这个问题,我随机采访过近百人,回答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麻风病会传染,很恐怖。

  “你见过麻风病吗?”对同时提出的这个问题,回答大致相似。

  “没有见过。”

  “那你怎么认为麻风病很可怕呢?”我会追问。回答也基本相似。

  “听说。”

  “电影里看到过。”

  “什么,麻风病不是早就没有了吗?”

  一个写作的朋友得知我在写关于麻风的书,跟我谈了她的童年见闻。

  “我们家两姐妹,我奶奶在麻风村给他们做饭,我跟姐姐进去玩,奶奶不让我们走近他们,说要‘过’的。我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们有的鼻子没有了,有的脚烂了。真可怜。麻风村有围墙,他们不能出来,外面的人也不能进去。”

  很恐怖。很可怜。这是大部分人对于麻风病的最初感受。

  来自中国麻风权威机构的信息,全球约有一千多万麻风病患,主要分布在亚非拉丁美洲,医药贫困地区。截至2014年底,我国尚有现症病人3961人,治愈病人二十余万人。

  让时光穿越千年,回到公元前6世纪,我们来到一扇小小的木门前。孔子弟子伯牛病重。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孔子独自一人,前往弟子伯牛住处。尊师前来,伯牛理应出门相迎。然而,他们却只是隔了门,隔了窗,师生之间不敢再多一点礼节。这一场远古的师生相见,被记录于《论语》。“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医学史家诠释伯牛患的是麻风病,而这病会传染,尽管孔子痛惜弟子,仍只能隔窗问候,并发出“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的长叹。

  那是我国有文字记载的麻风第一人。而孔子那一声悲叹一路往前,走过几千年光阴,依然回响。圣贤如孔子,依然对麻风病那般喟叹,足见这种古老的疾病对于人类的巨大影响。

  麻风,这种被传“风吹来的魔鬼”之疾病,在世界各国都有记载。上古时期,麻风属于不治之症,几乎每个国家都有律法规定麻风病人的归宿:处死或驱逐。也有人利用麻风这种疾病来躲避杀身之祸,“箕子漆身为厉”。战国时期,豫让曾装扮成麻风病人去刺杀赵襄子。

  而在知识分子中,对麻风的恐惧尤甚。当年,中华麻风救济会总干事邬志坚提到一位归国的留美学子,曾任东吴大学教授,在谈到故乡福建的麻风病人时,他认为麻风无药可医,“最爽快的方法莫如将麻风病人拿来一枪毙之”。听到这有违人道、有违科学的论调,邬志坚不禁感叹:“处今科学孟晋、文化昌明的时代,吾们还是以中世纪的方法来对付癞者(麻风病患者),思想落伍,贻笑世界莫于此。”

  麻风!

  麻风!

  麻风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

  从医学的角度来说,麻风只是一种疾病,是由麻风杆菌引起的慢性传染病,主要侵犯人的皮肤和周围神经。临床表现为麻木性皮肤损害,神经粗大、疼痛,严重者眼手足畸残。离体后的麻风杆菌,夏季日光照射2~3小时即丧失繁殖力,在60℃高温下处理一小时或紫外线照射两小时,丧失活力。一般用煮沸、高压蒸气、紫外线照射等处理即可杀死。

  美国麻风专家Hastings曾经说过:没有一种人类的传染病像麻风那样多样化,从可自愈的、单一斑疹到多系统的病变,如发生麻风反应则其表现就更为复杂……没有人能体会,麻风病人需要经受怎样的身体创痛。

  文献记载,麻风病在我国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由于受到医疗条件的限制,麻风病造成大量患者肢体、面部和眼睛残疾。明清时期,广东官方对麻风病基本未有什么防御和治疗措施,而是抱以“灭绝”处理的态度,或是把麻风病人驱逐到深山或孤岛上,限制他们与外界联系,断粮、断交通,让他们自生自灭。千百年来,麻风病人就是这样,在疾病和歧视的双重折磨中艰难生存。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医疗资源匮乏,为阻止病菌传播,政府采取隔离治疗的办法,集中收容麻风病人,给予免费治疗和救助。目前,麻风病的治疗主要采用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利福平(RFP)、氨苯矾(DDS),氯法齐明(B663)等药物进行联合化疗。门诊治疗半年或一年即可完成疗程,效果良好。早期及时治疗可以避免各种麻风病残疾的发生。

  然而,我国仍有近2万麻风受累者,将终老在麻风村。

  我永远记得那个上午,在湘西南的一个麻风村,寒冬里,山风阵阵。那个位于山巅的村里,只住着两个麻风病人。我在一间古旧的吊脚楼里,看到了这位让我后来念念不忘的麻风病受累者。1939年出生的他,常年蹲在地上——不是他不愿站起来,而是他根本没有脚掌。麻风晚期,大面积的溃疡、病菌蚕食,骨肉吸收导致肢体缩小,他的下肢经年不活动,萎缩成了两根骨杆子。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木头地板上,面前有一个火盆,微弱的炭火是他病体唯一的温暖。

  见我到来,他挣扎着想起身,甚至想搬个椅子让座,可他太费力了。为了不使他难堪,我迅速坐在他面前的矮凳上。我们隔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火的火盆对坐,一时间,竟相对无言,他用手腕——是的,他试图用手腕搬开压在火盆上的破砖块。病魔不仅使他失去了脚掌,也使他失去了手掌——人世间,还有哪一种疾病,会叫人遭受如此的折磨呢?问起当年被麻风侵袭的那些日子,老人沉默了。过去半个多世纪,那些非人的折磨,依然萦绕心间,恶魔一般如影随形。

  还是忍不住,我问,很痛吧。

  老人大约想笑,但严重的面部肌肉瘫痪,让他无法展颜,只是抽了抽皮肤。

  “不是痛。”他说。

  不是痛?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说不出来。”他摇摇头。

  疼痛,被誉为上帝给予人类最好的礼物,然而,这个相对感官化的词汇,在麻风病人身上,显得尴尬,慌乱,无所适从。疼痛成为一种悖论,没有痛感,却又被疼痛逼进命运的死胡同。麻风杆菌侵袭,使他们无法感知皮肤病痛,麻木,让他们在不经意中摧毁着自己的身体。他们可以长久地行走却没有任何知觉,因不能感知疼痛,他们的眼角膜会浑浊,从而丧失视力;因为不知疼痛,他们甚至可以拿刀砍掉溃疡的双足。

  从医50年之久的美国医生保罗·布兰德在《疼痛:无人想要的礼物》中说,“疼痛其实是把身体的一些重要事情告诉你……因为舍此没有别的办法引起你的注意。”

  从事麻防工作二十多年的王景权医生告诉我,麻风反应引起的神经疼痛,常常把病人推向痛苦的边缘。他们被神经痛折磨,生不如死,过去常有病人在深夜嚎叫,到处游荡,他们痛苦的形象会让人疑心他们精神出了问题。没有皮肤疼痛感觉而时时承受着神经疼痛的麻风病人,他们成为疼痛感知世界最为奇异的一个群体。

  在民间,常有麻风病人也是精神病人的说法。当他们出现疼痛症状后,残疾便降临,嘴歪向一边,手足弯曲,脚难以上抬。很多晚期病人鼻塌眼瞎,手足溃疡,萎缩,严重的畸残症状令人恐惧,也让他们深感痛苦,以至于不堪忍受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有个麻风病患者,容颜尽毁,病愈后一直不愿出院,后来经不起对于亲情的思念、渴望,回到了家。然而,一到家,便看到窗台上那面镜子。在麻风村几十年,她从来不用镜子,因为没有勇气看到全然陌生的面孔。她抓过镜子,先是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眼皮外翻,猩红色的皮肉裸露着,鼻梁塌陷一直通到嘴巴深处,确切地说,她没有鼻子。再看看家人的眼神,痛惜,慌乱,无奈,同情,各种情感交织。在她脸上,看不出这个家族的痕迹,只是一个陌生而丑陋的女人。足不出户窝在家里几天,她再也不敢面对家庭以外的任何人。这一天,她让家人找来一个口罩,洗干净身子,静静地躺在床上——丈夫没有勇气跟这样一个女子同床共眠,一夜未归。第二天,家人发现她已经过世。两三粒安眠药落在地上,仿佛在告诉家人,她经过怎样的灵与肉的挣扎,才放弃自己的余生。

  朋友很惋惜,说那么多年的苦都熬过来了,怎的就不能再忍一忍呢?体面和尊严很重要,可是相比于生命来说,是否可以忽略呢?

  而我只想说:麻风病人苟活不易。

  “麻风”一词的由来,学者和医学史家均做过较为详尽的解释。从古到今,麻风的称谓多种多样,它的含义也不一样。古埃及,那个凭借神力构建金字塔的民族,称麻风为“set”;而古印度则称麻风为“枯希斯”,溃烂的意思。

  基督教圣经《摩西五经》中的“Zaraath”一词,是希伯来文,有“不可接触和不洁”的意思。到了希伯来文《圣经》被译成希腊文时,将“Zaraath”译为“Lepra”,英文译为“Leprosy”,“来普罗西”——专指麻风,成为现代各国通用的英文名称。然而,这个词还有另外一种含义:“道德败坏但可由于神的宽恕而能痊愈的病人”。

  “Lepero”还有一层隐形意思,“在街头流浪行乞的衣不蔽体的人”。德国画家菲舍尔的《随处漂泊的麻风病人》中,一群麻风病人身披斗篷,掣妇携幼,经受风吹雨打,在街头屋角躲躲藏藏。这幅作于一六〇八年的钢刻风俗画,画面逼真,情景凄苦,就是早期麻风病患者的缩影。

  1873年,挪威学者汉森发现麻风杆菌。在这之前,人们认为麻风是一种遗传疾病或是来自上帝的惩罚,麻风病人被鄙薄,被放逐,经受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事实上,汉森宣布麻风病是传染性疾病之后,社会上对于麻风病的恐惧仍然没有减弱,并未在某个领域让麻风病患者获得人格上的平等,更妄谈宗教上的救赎,人们依然认为这种可怖的疾病与道德相关。而由恐惧和偏见引起的歧视,更是持续摧残着麻风病患者的身心。

  古代欧洲,许多麻风病人被流放,他们东躲西藏,不是饿死,就是被杀。中世纪前期,麻风病人被强行放逐于农村民居点之外的荒僻处,放逐前先举行送葬仪式,让病人穿上特制的衣服,边走边鸣响送葬乐器。

  编于公元前2世纪的中国医学经典《黄帝内经》中,有对麻风病症状的描述,那时叫作疠、癞或者大风。古书对这种古老的疾病有过相关解释,认为是人躺在湿地或坐在有风的树底下,因风、湿、寒进入人体而引起的。

  而中国乡村民众对于麻风病的认识,大都来自民间传闻。由于旧时代遗留下来的社会偏见,很多晚期病患鼻塌眼瞎,手足溃疡、萎缩,严重的畸残症状令人恐惧。他们可怖的外在形象,让世人找到最充分的理由,从道德层面来进行谴责。

  人类所历经的各种疾病,麻风病是最让人不齿的,它发端于肉体,却要接受道德的批判。西方国家曾有关于如何处置麻风病患者的律法,在宗教意义上来说,它有着特定的寓意,是“罪恶”的终极象征。被誉为“台湾娘子”、荣膺“感动中国”十大人物、“《读者文摘》亚洲英雄奖”得主张平宜女士在她的著作《触》的后记中,对麻风病和宗教的关系,有过清晰的表述。其中提到,1179年,天主教会最高会议的决议重申麻风病必须被彻底隔离,病患以及家属不被允许上教堂。更让人喟叹的是,教堂有专门的仪式,以象征他们在人间的“死亡”。在中世纪时,“负责检视麻风病人的人士是神父而不是医师,一旦被宣布为麻风,病人将永生不得进入公共场所,不能在狭隘的路上行走。”在法国,病人甚至必须穿上绣有大红字“L”的袍子,挂上铃铛,警告任何走近他的人,他唯一被允许的东西是一个配有长杆的木头,方便行乞。

  在清代,传统医学认为疫病乃是由于自然界的四时不正之气,混入了病气、尸气以及地上的其他秽浊之气而形成的疫气所致。病因分为内外两个方面,内因为天灾或自我生活不谨造成的人体自身的正气不足,外因则是外界的各种原因导致的疫气郁积熏蒸,人在其中,感触致疾,其感染亦由气而致。

  及至现在,麻风病的成因和发病机制仍然不十分清楚。然而,令人唏嘘的是,不管病因是什么,不少人依然认为麻风病人是可以任意处置的人群。

  浙江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一度热心收集整理麻风资料,希望为浙江麻防事业留下详尽史料的王江南大夫,为我提供了较为周详的文字图片资料。看着这些文字、图片,可以用“触目惊心”来形容,一拨又一拨麻风病人在某个口令之下,被枪杀,被活埋。

  近代我国福建省某些地方,在麻风病人将死时,用绳子把草屋拉倒,把病人活埋其中。1935年,广东军阀陈济堂在广州白云山下,一次就地枪毙麻风病人近300人。1936年,高要县县长马炳乾命人在肇城挖了一个大坑,活埋病人二十余人。1941年,云南洱源县地方当局将麻风病人赶到荒山,不准他们下山,使其活活饿死。

  湖南省《桑植县麻风病防治志》大事记中“民国时期”记载:1936年,麻风病人刘庆康之父因患麻风病被赶出村子独居深山,由于生活困苦和疾病折磨,最后上吊自杀。1948年,芭茅溪保长郁年成活活烧死一田姓麻风病人。新中国成立后,麻风村住村病人郁春元回忆当年被烧死的病人名叫田伯海。

  经年累积起来的对于麻风的恐惧,使他们即便已经康复,依然与社会隔绝。时任中国麻风防治协会会长、第13届国际甘地奖获得者张国成教授有一份题为《麻风残疾预防与整体康复研究进展》的调研报告,其中一个篇章为“麻风歧视干预”。张教授把“歧视”分为三种类型:感知的歧视、实际的歧视和自我的歧视。麻风病患者在遭受了长久的无形和有形的歧视之后,会继而自我歧视,结果进入一种自我憎恨的恶性循环状态。

  很多已经治愈的病人,宁愿终老麻风村,也不愿再回到曾经让他们魂牵梦萦的故乡。他们的命运因为一种可怕的疾病而改变,没有第二种疾病,能使他人和自我产生如此不堪的感受……

  记得跟滇西一位关注麻风村工作的社会人士通过电话,他是火车司机,对麻风村的关注是因为铁路沿线那些相对荒僻的地方,建有麻风村。大约也是出于对此种病症的好奇,在好友帮助下,他进入了麻风村——“回来后,做恶梦,几天吃不下饭,病了一样。”他甚至热心肠地叮嘱我,不要过于深入,“跟这种病打交道,会让你心力交瘁。”

  在我表示了信心与勇气之后,他放弃规劝,“你以后会明白的。”

  随着采访的逐渐深入,对于麻风病的认识也日渐明晰,即便如此,忧惧依然存在,并且身心疲惫。记得那次到位于浙江德清县境内的浙江武康疗养院(浙江皮肤病防治研究所上柏住院部,即上柏麻风村)走访,跟接待我们的村长喻永祥说话,我都是屏住了部分呼吸——我有深刻的担心。中间,我悄声问他:“麻风病是通过什么途径传染的?”

  村长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湛蓝,香樟树散发出植物的清香。他的白大褂在阳光的映衬下,齐整,干净。他看出我的忧虑和担忧,笑笑说:“麻风病传播的途径有几个:一是直接接触传染,包括健康人与病人的排菌皮肤直接接触;二是病菌通过飞沫经呼吸道传播。当然,间接接触也可能导致传染,比如病人用过的物品、吃过的食物等,间接接触的传染可能性比较小。”

  的确,我热爱写作,我关注麻风这个群体,可我还没想好要以命相抵来完成这次特殊的写作。村长见我忧思重重,急忙告诉我,目前住在村里的老人,他们早在二三十年前便已判愈。也就是说,他们只是曾经的麻风病患者。如今,他们留在麻风村,是在养老。在村里,他们被称为休养员。

  站在树下,我做了个深呼吸,让肺部充分吐纳。微风拂过,树枝上那些果子一个个落下,一颗果子掉落在我肩头,它饱满,黑色之中透露出一点点深绿。生命如此美好,让人忘却劫难。回头看,老人们三三两两地从房间出来,他们有的失去了双腿,有的手指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几片指甲,卡在手掌边沿。

  采访初期,偶有一两个愿意跟我交流的,说得最多的却是那些漫长的时光,他们如何被亲情抛弃,被好友疏离——有时候,比肉体更需要抚慰的是心灵,而破碎的心灵又如何重新愈合?

  当我问及麻风休养员早期的经历时,他们大都表现出时过境迁的情状,时隔多年,他们已经能够达观地看待人生,看待命运无情附加给他们的打击。

  “都过去了,没什么好说的了。反正都医好了,全世界都在研究这个麻风病的药,现在不怕了,只要早发现早治疗,就不会残废。”

  他们一眼窥破了我的恐惧和忧思,他们用淡泊的人生态度,安慰我。

  《麻风季刊》创刊号的“特著”栏内,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华麻风救济会之呼吁》的文章,作者张国华写道:苦莫苦于病,惨莫惨于死。麻风者致死之病也有人焉。而罹斯疾,失知觉,落肢指,呻吟床褥,贻害子孙内羞伍于家庭,外惭形于社会。无能工作,失却自由,一息仅存,了无生趣……

  麻风带给生命个体的灾难,无论远古,还是晚清、民国时期,无疑都是一场灭顶之灾。病痛本身、战乱、被家人抛弃,诸多原因,许多病人不堪忍受,自尽离世。

  2006年,“社会文化视野下中国疾病医疗史研究”国际研讨会召开,中国麻风研究中心教授江澄医生做了题为“中国麻风史研究的意义、现况与方法”的报告,研究报告中有一组统计数据:麻风病患者的意外死亡率3.7%,较一般人群高,意外死亡主要原因为自杀。而有自杀意念的占69%左右,为健康人的17倍。自杀死亡率高达148.4 / 万,为全人口自杀死亡率1.36 / 万的109倍。

  麻风,不仅仅是医学的问题,也是文化与社会的问题,是哲学的问题。

  与一种可耻的疾病狭路相逢

  浙北山区一个小村里,徐小童背着竹篮孤寂地走在路上,在离他十多米远的前面,是村里的小伙伴。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不喜欢自己了呢?先是手臂出现了斑点,起了疙瘩,慢慢的身上都蔓延开来。这些斑点和疙瘩,让年幼的徐小童惧怕,漫长的夏天,他都不敢穿短袖,因为同伴会指着他的裸露的手臂笑话。年长一点的人,看到这个男孩,总是摇摇头,还有的会好意地跑过来跟徐小童母亲说,你家儿子有什么附体了,你家孩子被脏东西附体了。

  在中国乡村,让人惧怕的人和事很多,人们会对某种神秘的力量产生天然的惧怕,而鬼魂大约是最有震慑力的——一个人被鬼魂附体,不是做多了恶事,就是阳气不足,毫光太弱。这两个原因,都足以让周边人鄙薄。寻找可以依托的人和事,寻找活菩萨。在乡村,总会有那样的人,他们在一夜之间被某种神秘的事物赋予了神秘的能量,可以看透世间万物。在繁重的劳作之余,他们总是有求必应,为乡邻乡亲祛除妖魔。

  活菩萨来了。巫师来了。烧纸,敬拜,喷酒,在门上贴黄符。几次三番,这一切都在暗夜进行。然而,乡村自有一双无影的眼睛在看着这一切。第二天,家家都知道,徐家昨天晚上做法事,请活菩萨来捉鬼了。

  这种被称为“天刑”的病症,让人们确信,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被恶鬼附身,而造成这个现状的原因是,他们造恶,就必须得到上天的惩罚。

  徐小童清楚地回忆起那些时光,一年,两年,四处求医,已经使家里清寒如洗,一家人都放弃了。这一天,徐小童的天塌了——父亲因过度劳累,突然病故。那一年,徐小童六岁。

  和徐小童年龄相仿的一位滇西病人,那年他八岁,被麻风病痛折磨。而一家人因为他饱受村人歧视,他们一家被迫在半山腰搭了一间草屋,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日子。父亲因为去山崖采草药摔落,临终前,拉着孩子的手,久久不能合眼,“儿啊!儿啊!不如跟着爹走了吧。”

  太幼小了呀。稚嫩的心灵还不懂得生死,不懂得幽明永隔。他只点点头,哭着答应了。父亲示意儿子躺进他的被窝,儿子看着父亲蜡黄的脸,仿佛预感到了某种不妥。他爬到父亲平躺的竹塌床上,却迟迟不愿钻进被窝——死亡的气息如此沉重,让孩子慌张,想逃跑。不料,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把他拉进被窝。害怕是肯定的,因为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父亲的身体慢慢地在冷却,他的手却紧紧地掐住了孩子的脖子!

  要有多么的不忍,不舍,无助,绝望,才会让父亲有如此行径。尽管他在没有掐紧儿子脖子之前就已经气绝身亡,然而,那句话却一直在孩子心间打转:“跟爹走吧。走了你就不会再受罪了。”

  在徐小童患病的这些年里,他几乎吃遍了山上所有的草药,要多苦有多苦。他跟着父母去了多少个陌生的地方,已经记不得了——除非死,不然,是挣不脱苦痛的!

  死,在徐小童苦难的童年,显得如此容易,又如此艰难。

  四十多年之后,当徐小童跟我说起这些时,依然抑制不住地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我们这一家,因为我得了这病,这叫人抬不起头来的病,羞死我们全家了……我生的是怪病。”

  父亲过世后,家里境况更不堪,徐小童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哥哥早年出去跟人做工,很少回来。两个姐姐在家种地。在这个家里,徐小童成了最沉重的包袱。

  母亲病倒了。她整天咳嗽,仿佛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咳嗽了。她咳血,她整夜整夜不睡觉。郎中说她耗尽了心血。眼见母亲也要离开人世,一家人悲天跄地。

  听说,离家十多里外的镇上来了一个医生,医术了得,两个姐姐用板车拉母亲去看了一次,服药一个星期,母亲慢慢地好起来了。这一天,姐弟三个没见到母亲——要知道母亲还那么虚弱!他们不知道,母亲去了镇上。

  母亲在小镇卫生院门口见到了医生。

  “求求您救救我儿子。”

  第二天,母亲把徐小童带到了镇上。医生查看了徐小童身上的皮疹,隆起的疙瘩,看手掌心的溃疡,告诉母亲,你家孩子得的是麻风病。

  麻风病?

  麻风病!

  所有关于麻风病的不堪,全都涌上来,母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在痛惜儿子身体之际,也担心家人被孤立。

  真的是我祖上触犯神灵了?还是我种下了罪孽,要让我儿子来承受?是报应吗?

  如今已在安度晚年的徐小童跟我回忆,他从镇上回来后,全村人都知道他得了麻风病。母亲日夜哭泣,眼睛都快瞎了。为了不让儿子的病传染给其他儿女,母亲腾出屋后的那间柴草屋,柴草屋原本用来堆放农具,农药,柴禾。这里阴暗,潮湿,没有床板,稻草直接铺到地上。徐小童虽然万般害怕,还是挪移到了草屋。他回想起那些美好的时光,疾病这个恶魔还未曾侵袭他之前,他得到的呵护是那么的自然,亲切。那时,他还那么小,夜夜挤在两个姐姐中间,他总是在两个姐姐的安抚下入睡——那是多么温暖的时光。可是,这一切终将不再,亲人在一夜之间,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需要用坚硬冰冷的墙壁来阻隔。

  衣食住行,徐小童都不能跟家人在一起分享。两个姐姐心疼徐小童,每次都把好一点的饭菜留给他——那是1974年,徐小童开始服用母亲从医院配来的治疗麻风病的药物,开始了漫长的和麻风共存亡的岁月。

  而因麻风反应引起的疼痛,最让徐小童痛不欲生,他跟我描述说,就像有无数把锥子,在骨头上剜啊剜。年幼的徐小童一边忍受肉体的痛苦,一边还得忍受比病痛更具杀伤力的歧视,歧视来自他人,也来自自身。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他,他害怕自己会死掉,又希望自己死掉一次,重新复活,日子在他复杂无望的挣扎中度过。白天黑夜住在黑乎乎的草屋里,他绝食,他破坏自己的身体来对抗病痛。在身体稍稍好一些时,强烈的求知的愿望在他胸中激荡:我要在书里寻找答案,这个麻风病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什么办法能让我回到健康的时光。只是家境贫寒,两个姐姐早早辍学在家,她们过早地担负起家庭重担。而他,一个麻风病患者,怎么有资格去上学呢?

  母亲心疼儿子,给他缝了一个书包,送他到学校,没过几分钟,所有的孩子都跑了。接下来,那些家长都来了,他们无法忍受自己的孩子跟麻风病人在一个学校读书。徐小童终于没有能再踏进教室,他只偷偷地跑到教室门口,痴痴地听老师讲课。那一天,听得太入神了,以至于有人拿石头扔他都没觉察。而后,他听到有人喊:他全身都有毒的,我们烧死他。

  跑啊!快点!再快点!为了少年的自尊不被践踏,为了不让母亲知道儿子被欺负、被侮辱了,他夺路而逃。这个下午,徐小童亡命逃离这个书声琅琅的美好所在。

  哭泣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委屈汹涌,夜晚,他没有回家,跑到了山上。小桥村是一个环形的村子,围绕在山脚。徐小童坐在山腰一块大石头上,石头下面还是石头,是凛峻的悬崖,这是江南大山少有的地貌。徐小童呆呆地看着村子,天还亮着,有鸟飞过,有蛇游过,田野的青蛙在欢唱。他们有家的回家,在家的歌唱,他们多么幸福。

  “只有我,在想着死。”渐渐的,天黑了,村里的灯亮了;然后,一盏盏灯,渐次灭了。村庄陷入黑暗中。好吧,我本来就生活在黑暗中,就让我在黑暗中死去。他站起来,看着更加黑暗的悬崖下面,除了黑,什么也看不见。跳吧,一跳就什么都不存在,他们再也不会喊着要烧死我了。

  然而,他看到了一盏灯。一盏亮着的灯。他知道,那是他草屋里蜡烛的光,没错,是母亲的眼睛。亲爱的妈妈,她一定在等我。妈妈不止一次求过儿子:为了妈妈,你一定要活下去。

  徐小童哭着跑回家,奔进草屋,只见母亲趴在稻草上,心力交瘁的她,哭干了泪,眼皮肿得睁不开。

  孩子,你到哪里去了,妈妈很担心你啊……孩子,你要活着,妈妈陪着你,再苦的日子,妈妈陪着你过……孩子,只要妈妈在,就一定让你读书。

  母亲决定改嫁,只有这样,才能让孩子读书。即便是个麻风病患者,也有读书的权利呀。那一天,两个姐姐在田里插秧,她们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侍弄庄稼。母亲牵着徐小童的手,一步步往前,那些在田里劳作的人,抬头,看到这对母子,不舍却又无奈。谁让他得了这个恶疾?

  徐小童紧攥着母亲的手,从田埂走过,从两个姐姐身边经过。有人轻声跟姐姐说,阿娣,你妈要走了。

  大姐依然低头插秧,二姐落泪,她们没有抬头。

  阿娣,你妈妈带你弟弟嫁人去了。

  两个姐姐,豆蔻年华。她们抬头,她们又低头,悲伤使她们无法再言语。

  大姐沉默,只有泪水刷刷地落下,汇聚成河,姐妹俩被悲伤淹没。

  母亲带着徐小童离开了小桥村,骨肉分离,竟然只能选择沉默。

  继父得知徐小童有麻风病,也惧怕,让他独自住在一间平房里。

  事实上,徐小童没有如愿以偿进入校园,不是继父食言,而是没有一个学校敢收他。从那之后,徐小童彻底断绝了读书的念头。

  在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让徐小童心生温暖的事寥寥无几。那个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家里,他羞于见人,也没人敢见他。只有他家边上有个老奶奶,头发花白了,偶尔会走到窗前来,跟徐小童说,孩子,你要好好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治好病。

  老奶奶的丈夫曾经是医生,他们虽然不懂麻风,但坚信科学,只要活着,不放弃,就有希望。他们的鼓励,常常让徐小童悲喜交集。在这个陌生的村庄,科学的光芒通过这对老夫妻,那微弱的亮,温暖着鼓舞着徐小童,使他顽强地撑了过来。

  21岁那年,徐小童在乡卫生院安排下,来到麻风村。一住便是四十多年。

  四十年前,麻风病就已治愈,拿到健康证书,徐小童找了个角落,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感激与感恩已不是言语能倾诉,耻辱像另一种疾病,附带在身,需要用更加漫长的时光来清洗。

  82岁的康复者陈老汉回忆,他最早接受的教育是在私塾,那时都是读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然后是四书。读完后,就是五经了。兼读古文,如《东莱博议》《古文观止》等,并开始学习作文。12岁那年,他已经能够作文,先生称赞他的文章“有风骨”。他以为他能走出山村,去往外面的世界,接受新潮思想,却在某一天发现,眉毛脱落。先从外侧开始,两边都有脱落,实在不好看,又不能掩盖,只能戴了顶帽子,依然遮盖不了这“丑陋的没有眉毛的眉骨”。直到有一天,同学指着他的脸说,你的眉毛被老鼠偷吃了。

  这是多么羞耻的一幕,所有人都来看,他被围在中间,几乎同时,他发现自己的脚无力,水泡起来。他蹲在地上,“像是扒手被当场抓住了,可耻。”往日激扬文字的那个少年荡然无存,他曾经求助于先生,先生接受的是旧时思想,认为,眉为人的第二双眼,眉落,便为眼瞎。“若非有重大孽障,何以会有此报应。”

  离开私塾回到家,各种症状接踵而至,再不久,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麻风病人。在家拖了两年,新中国成立,他被动员进了麻风村。进村见到医生,他还用手捂着眉毛,尽管那时他的双腿已经溃疡到不能再行走,但他关心的却是先生说的“眉为第二双眼睛”。他恳求医生,能不能让我的眉毛重新长出来?

  医生指指他的双腿,双腿更重要,如果不及时清洗治疗,病变截肢都有可能。他却落泪:给我一双完整的眉毛。也许,在先生看来,眉毛可分辨贤愚,与人品有关,与前世今生的福报有关,而他,却觉得没有眉毛的面容,是耻辱。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病体成为一种耻辱的载体。

  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

  出生于1943年的尧甫葵,因为害怕独自到邻村上学,放弃了校园生活,尽管那位热心肠的丁老师几次三番来劝说,他还是愿意留在互助组放牛。那头牛从地主家分离出来,成为集体财产,他与牛相伴五年。

  对尧甫葵来说,麻风的侵袭真的像一阵魔鬼吹来的风,无声无息,先是吹到他的一只脚。他割草,脚破了流血了,他没有知觉。烧饭时手指烫出水泡,他还是没有知觉。

  “痛吗?”

  “不痛。”

  “真的不痛?”

  “真的不痛。”

  尧甫葵的不痛成为少年伙伴中小小的奇迹,“你们知道吗?尧甫葵有大本事,用刀割皮,都不痛。”他们做游戏,打弹子,输者被罚割草,拿山毛榉刺刺手,被枣树枝鞭打。每当此时,尧甫葵都选择拿刺来刺身体。因为他不痛,这一度成为伙伴们羡慕的特异功能。

  疾病早已入侵,只是他和家人都还不知道,这种古怪的毛病叫什么,疑难杂症纠缠着少年。陆续地治疗,陆续地中断,他特别想明明白白地生一场病,至少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然而,当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你得了麻风病时,他跟家人一样,都蒙了。为什么是这个病?宁愿死。可是,带着麻风病这个标签,从容赴死,谈何容易。

  其间,好友一个个离去,他从害怕独自走路去学校,到独自承受这被疏离的生活。

  得知德清武康有专业的麻风医院,他写信求助,一个医生回信了解情况。他把自己这“一点也不痛”却又“痛得还不如死去”的矛盾病症详细告诉了医生,有叙述,有倾诉,也有无尽的期待。不久,对方给他寄来了药,医嘱每日服用一粒。他服用十来天,红斑依旧,麻木处依然麻木,疼痛处依然钝刀割肉一般。性急的父亲说,这么重的病,一粒药怎么会有效果,吃两粒。于是吃两粒,十来天后,病况依旧,父亲恼怒了,吃三粒!

  “医生说只要吃一粒。”

  “不要听医生的话,就这么小的三粒,就算是砒霜也毒不死你!”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病啊!英俊男孩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地变成狮面,红斑布满全身,手指弯曲,状如鸡爪。有时候,打倒人类的除病菌之外,还有不断丑陋的肉体。病菌抱团,合力蚕食人类肉体,让灵魂在一边兀自恐惧。这样的病状,恐惧的不止是病人自身,还有他至亲至爱的家人。

  好吧。我听父亲的。

  一天吃三次——如果可以,我愿意吞服世间所有最苦的药,只要能让我恢复。

  十来天之后,尧甫葵高烧不退,红斑加重,溃疡扩大。他急急写信到上柏求助,求救,医生成为他生命汪洋中的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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