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的暗与光——中国麻风病降伏记录(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麻风病
  • 发布时间:2015-11-16 15:35

  1973年至1974年,浙江省对全省53个县400多个重点乡镇进行了麻风病线索调查,共调查400余万人,发现麻风病人956名。

  1974年,浙江武康疗养院派出18位专业技术人员,分赴杭州、金华、丽水、台州、舟山5个地区的22个县,进行麻风病线索调查,历时三个月,共调查近百万人,发现麻风新病人218名。

  1977年至1980年,浙江省组织55支麻风防治小分队共393人次,历时10525天,对全省46个县、市基层卫生人员进行专业培训,开展“三病”(麻风、头癣、疥疮)的普查。

  1982年至1984年,浙江武康疗养院组织浙江医科大学(现为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二院以及温州等九县、市皮肤病防治站、卫生防疫站等单位的专业技术人员,对全省28个县、市进行小面积普查和线索调查,共调查220余万人,查出麻风病人310例,占受检人口的0.14%。

  倪医生告诉我,在武康疗养院工作的那些年,他的足迹遍布全省五十多个县。我们知道,那个年代,有不计其数的人像倪启超医生那样,身在最基层的麻风村,一心为病人着想。岁月流逝,我们能够记录的人和事终究有限,他们的汗水滴落在地,他们的泪水暗暗地吞进肚里,只为维护病人的身心健康。

  这多么像一场旷世的战役,一边是幽灵一般的麻风病菌,一边是身披白衣的医者。在漫长的征战中,多少医者默默地付出后离开人世。我们也许再也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音容笑貌,只在风中飞扬,然后散去。一定需要有这样一块无字之碑,只为那些从不曾被想起的麻防医务工作者而立,或许没有名字,也没有铭文,但在千年的风霜雪雨中,它巍然耸立着,明灯一般,为一代代后来者,照亮,温暖,在缅怀中继续前行。

  提灯女神的微笑

  一百多年前,英国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里,爆发了一场争吵。起因是家里的一位小姐,她决定去当一名护士,却遭到家人的一致反对,他们认为这有损于家族的声誉。这位小姐的名字叫南丁格尔。因为那个时代,做护士的往往都是一些没有文化、地位低下的妇女,没有哪个有身份的人愿意当护士。妈妈气急败坏地骂她:“你真是要丢尽全家人的脸!”姐姐急得对南丁格尔喊道:“妹妹,你疯了!我们是有地位的,怎么能去当护士呢!”

  而这位小姐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她认为,一个人若是能用自己的努力去减轻病人的痛苦,使他们的身体恢复健康,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所谓地位,应该建立在奉献的基础上,她不顾家人的反对,不顾人们的歧视,毅然决然地放弃了优裕的生活,到医院当了一名护士。

  1977年12月,在中国德清乡村,一位年轻的姑娘,走在一条窄窄的羊肠小道上。她走进那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成为一名护士,为那些孤寂的麻风病人服务。她就是楼月琴。

  1950年出生的楼月琴,学生时代被称为“老三届”,18岁那年赶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下乡两年后,又赶上“北煤南运,大办煤矿”。1971年,她进了煤矿成为一名操作工人,为蓄电池矿灯充电,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工作,她一干就是六年。

  可以说,楼月琴的青涩年华是在我国大小运动中度过的,这一年,她26岁。这个年纪,对于一个护士来说,不算是最好的年华,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最好的年华不是用数字来确定的。

  不是最好的年华,也不是最好的医院,她进了麻风医院当护士。这之前,她对麻风有所耳闻,这仿佛是命运的安排,记得还在煤矿的时候,有个从武康上柏过来的工人,大家总是戏称他“上柏小麻风”。对于麻风病,没有具体的概念,只知道是一个传染病,有些恐怖。不然,为什么要把医院建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坳里呢?

  楼月琴依然记得第一次走进病房,那时,医生护士都是“超级隔离”,病房条件也还简陋。楼月琴忘不了那个病人,眼瞎了,鼻子只剩两个空洞,一双手已经被病菌吸收,只留下两个光秃秃的手腕,双腿已经截肢——这样一具身体——当听到医生介绍说,她是我们病区新来的楼护士时,病人还是激动不已。

  “欢迎你楼护士!”这一声特殊的问候,让楼月琴感慨万千。这是怎样的生命存在形式啊。这是怎样的病,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折磨成如此不堪。这是怎样的力量,让一个看不见世界的病人,依然有如此热忱的心。

  是需要,是渴求。

  从那一刻起,楼月琴便暗下决心,要用最饱满的热情,去对待这些失去亲情的病人。

  注射,发药,口腔护理,手足溃疡清理,点眼药,擦拭鼻涕,这些都是护士必须做的工作。每一天,楼月琴跟其他护士一起,穿梭在病区,一个病房一个病房,一个病人一个病人,每一天。有个数字统计,护士每天行走在病区的路程超过10公里。

  日复一日,重复重复,从最初的新鲜,热情,到后来的熟稔,工作开始显示出机械的一面。入住麻风病院的病患比较特殊,大部分是解放前遗留下来的病人,那时,缺医少药,没有专业的机构来关心他们。“自生自灭”大约算是那个年代比较安全的一种生存方式,他们被驱赶,被放逐,被忽视。

  这些病人大部分没有亲人,因为《婚姻法》的限制,他们没有结婚,也没有子嗣,属于“孤寡老人”。护士们每天面对的是这样的面孔,有的病人已经失明,他们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看到光明,他们被病菌侵蚀身体永远不会长出灵动的四肢来。

  需要怎样的耐心、爱心和巨大的同情心,才不至于被这样一种既繁琐又看不到生机的护理打败。有个当年曾经在麻风村工作过的护士,千方百计调出麻风村,在一家综合性医院工作。她说,现在,就算让我每天爬一百次楼梯,护理一百个病人,我也愿意。至少我的工作每天都是新的,是有希望的工作,一个病人出院,另外一个病人进来,一个孕妇进来,我会看到另外一个新的生命。可是,在麻风村,我每天看到的都是残缺的面庞、残缺的身体,我看不到希望。

  她说出了事实。

  在麻风村当护士,有时候,单纯的护理事实上已经不是问题,有时让她们感到无奈的是病人的绝望情绪。有的麻风病人因为麻风反应疼痛难耐,服药自尽以求一了百了。那个年代,医务人员的住宅区,与病人相隔大约200米的路程。记不清有多少个晚上,护士们巡查完病房,疲惫不堪回到宿舍,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有病人出现状况,赶紧又往病房奔跑。

  可以说,那个时期,麻风村的护士们是在奔跑中完成从宿舍到病房的路途的。

  南丁格尔说,护士必须要有同情心和一双愿意工作的手。

  设身处地的同情心,一双愿意工作的手。楼月琴和她的姐妹们一直践行着南丁格尔倡导的护理准则。有不少病人,他们的双手已经萎缩,连最基本的吃饭也成了问题,但巨大的羞怯心,以及混杂着自尊与自卑的脆弱的内心,总让他们有意避开护士的视线,顽强地自我完成这个极其艰难的动作。有的用两个手腕把碗捧到凳子上,有的跪在地上直接用嘴巴吃。他们往往又会黯然地放弃——有个病人吃了两口,心中黯然,便用头撞翻凳子,匍匐着又去撞墙。“我到底作了什么孽,要像狗一样吃饭?”

  有时候,触动我们内心的,不一定是那些强大的人和事,而是微弱的烛光一般地苟活着的生命。看似蜉蝣一样地活着的他们,却多么渴求亲情。而亲情又是这般让人动情,它与血缘无关,与贫富无关。

  喂饭。让他们吃得有滋有味,让他们活得像个人。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给失去双手的病人喂饭,成了护士繁琐的工作之外的又一个工作。自发的行动,带着的是满腔的同情,渐渐的,亲情就在这一口饭一口饭之间培养起来。

  可是,谁又能体会到护士最初的那些尬尴时光呢?

  有个护士跟我坦言,当初觉得喂饭是一件相对干净的事儿,相较于护理那些眼泪鼻涕直流的病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件美差了。然而,当你坐下来,近距离面对这样一个病人时,你依然有无法克制的难受——他鼻孔朝天,他眼睑外翻,他嘴角流下混浊不清的口水——一餐饭,常人十分钟可以吃完,这个病人却要半个小时,因为你要时不时替他擦干净不由自主流出来的鼻涕。

  楼月琴给多少病人喂过饭,她已经记不清了。那时医务人员实行“超级隔离”,从某个层面来说,也隔离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而在喂饭的时候,她常跟病人交流,说一些家常,不但可以消除病人的羞怯感,还能增进跟病人之间的感情。

  有个叫付秀天的病人,是楼月琴进麻风医院就开始护理的,在他眼里,楼月琴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楼护士教我怎么活动手指,是楼护士为我清理脚底溃疡……”脱下防护服,医务人员跟病人之间的“超级隔离”取消后,付秀天的身体也恢复了,他在山坡空地开地种蔬菜。他说,我想告诉医生护士,我能劳动了。

  蔬菜收获了,他一定会喊楼护士,“楼护士,我地里青菜长得很好,可以割了——你自己去割一篮子带回家吧。”

  楼月琴告诉我,长年累月的病痛,饱受歧视的他们,养成了避世的心境,有时他们也担心医务人员嫌弃麻风病人种的菜。楼月琴看明白了这一点,总是积极呼应着去付秀天的菜地割一篮子蔬菜,逐个分给医生护士。每当这时,付秀天总是激动万分:谢谢楼护士。谢谢楼护士。

  1995年3月,楼月琴与国内其他省的医务工作者一起,前往日本东京等地研修。日常护理,心理咨询,亲情抚慰,这一系列进修培训,让楼月琴顿悟,当药物已经可以治愈麻风病时,护士要做的更多的是人文和人性的关怀。

  从日本回来后,她对待病人更加细心、贴心,充满爱心。她明白,这些病人早已经治愈,他们不回家不想回家的原因是,“这里有我们最亲的亲人。”

  有个叫阿狗的病人,是楼月琴给他过了六十岁生日,她知道他爱抽烟,一直想要尝尝南京香烟的味道,楼月琴有一次听他跟病友聊天时说起过,借着这个生日的特殊时光,楼月琴把一条南京香烟递给了他。花甲老人感动得热泪盈眶,他摸索着从柜子里掏出一个苹果,塞给楼月琴,楼月琴收下了,这是阿狗的一份心意。过去二十年,阿狗八十岁了,生日的时候,楼月琴又赶到疗养院去给他庆贺,他哽咽着,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说,是你,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岁月流转,流不走的是人的情感。近三十年的麻风病院工作,让楼月琴也把医院当作了家,每一个病人都是她的亲人。

  2005年,楼月琴退休,虽然已离开工作岗位,却总是放不下病人,而她曾经照顾的那些病人也时时惦记着她。她把休养员请到自己家里做客,做饭给他们吃,他们的关系像家人一般自然,真切。

  这一天,付秀天一直在呼喊一个人,“楼护士,我想见见楼护士。”付秀天老了,病痛伴随了他一路,即将伴随他走完最后的人生之路。临终之际,付秀天念叨的是楼护士。他想告诉楼护士,我要走了,这辈子,我有过最大的遗憾,是我没有亲人,可是,我最大的安慰,是我有你这个最亲的亲人。

  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个出生在英伦的姑娘,如何在贫民窟和战争的洗礼中成长的。

  这一年夏天,伦敦郊区贫民窟发生霍乱。南丁格尔不顾个人安危,志愿参加紧急救护工作。她在医院里日夜奔忙,照料生命垂危的病人,不少无法救治的重病患者在她的怀抱中平静地死去。她的奉献精神赢得了人们的赞誉。

  1853至1856年,英、法、土耳其三国与俄国爆发了克里米亚战争,大批的伤病员从前线撤下来,很多人因为医疗条件太差而悲惨地死去。南丁格尔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即组织一个护士志愿队,赶到前线去救护伤病员。病房里,床一张挨着一张,十分拥挤。墙壁与地板都沾满了血迹和污渍,屋里臭气冲天,伤病员痛苦的呻吟声和粗鲁的叫骂声不绝于耳。南丁格尔克服种种困难,组织志愿者,一面积极改善医院的环境,一面忙着为伤病员清洗伤口,调理饮食。每到深夜,南丁格尔提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营区里一间病房一间病房地探视伤病员。她不是给熟睡的伤病员掖掖被子,就是为呻吟的伤病员换换药。伤病员们亲切地称她为“提灯女神”。

  南丁格尔回国后,被人民誉为英雄。英国政府做出决定,授予南丁格尔最高荣誉奖章。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伦敦,全城的人都为她高兴,为她欢呼。

  她又用公众捐助的资金,创办了世界上第一所正规的护士学校,倾注毕生精力培养护理人才,并为现代护理学奠定了基础。

  南于格尔在护理事业方面的卓越成就,引起了全世界的瞩目。为了永远纪念她,1912年,国际护士协会和国际红十字会把南丁格尔的生日——5月12日,定为国际护士日,并决定设定国际护士最高荣誉奖——南丁格尔奖。每两年颁奖一次,以激励广大护士继承和发扬护理事业的光荣传统,做好救死扶伤的神圣工作。

  算起来,叶宏芬和楼月琴一样,是麻风病院的第二代医务人员。她1972年进麻风病院,在护理工作中,留下了一个个佳话,一直在病人之间流传。

  那时许多麻风病人是部队干部和战斗英雄,他们年轻气盛,有满腔的热血,却不能再报效祖国,性情变得暴烈,脾气也很大。偶有病人对护士指手划脚。有的护士受不了病人阴晴不定的脾气,偷偷地哭,一个个都要调走。叶宏芬何尝没有受过委屈?她却总是在擦干泪水之后,依然面带微笑地走进病房,无论病人怎样有意无意刁难,她都坦然接受。

  有护士看着惊讶,叶护士长怎么就不会生气的呀。平时这个护士长可严苛呢,她负责考勤,谁迟到一个小时就记一个小时,绝不通融。可是在病人面前,她怎么就变了一个人。

  “想想吧,他们像我们一样年轻,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途,可是也许因为生了这病,什么都改变了。”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对病人的处境感同身受,这是叶宏芬一直以来对自己提出的要求。在她的无声影响下,无论护士,还是病人,都默默地改变着。

  麻风病患者有个非常明显的病症,被病菌侵害的部位皮肤不再排汗,冬天没问题,一到夏天,病人便饱受折磨。医学告诉我们,人体每平方厘米皮肤包含625个汗腺,除了排出废物之外,还有调节体温的作用。夏天,我们除了借助外力降温,还需要依靠汗腺来降低体温。而麻风病人的皮肤受损之后,已然没有了这个功能,他们灼热,发烧,中暑,痛苦不已。

  这一天,病房搬来一只大水桶,倒满水,叶护士笑眯眯地对那个痛苦不堪的病人说,来,给你降降温,你会好受一点。

  那时,整个病区没有电扇,一把蒲扇根本解决不了问题,为了减轻病人的痛苦,叶护士和其他几个小护士一起,凑钱买来这个大水桶。那些曾经在水桶里降温的病人,无不被护士们的细心贴心感动。有的病人说,以后,我要好好活着,因为我们的命是你们给的,我们没有权利糟蹋。

  病人多,水桶远远不够。1972年,全国开展“深挖洞,广积粮”运动,病区附近也有准备积粮的山洞。炎炎酷暑,洞中清凉,护士们便把病人抬到山洞避暑。

  那时,年轻的姑娘得了麻风以后,病痛加上被恋人抛弃,轻生的也不在少数。做护士的要经常疏导她们,在减轻她们肉体痛苦时,也让她们的心灵得到慰藉。

  还有个女病人,是个瞎子,她的左侧得了乳房癌,皮肤破溃,叶宏芬总给她换药,清理身体,一直到她过世。

  而护士汪兰芳特别有毅力、有恒心。有个麻风病人手脚瘫痪,长期卧床,汪护士经常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扶着他康复训练,坚持了好几年,后来他就能自己走路了。

  休养员徐伯清的小腿截肢了,楼月琴下了手术台,来不及喝口水,便到病房来看他。后来也经常来看他,指导他保护好残端,手把手教他怎么锻炼,后来他装了假腿,生活质量好多了。

  有个女病人胃大部切除,因为身体弱,经常痛。护士朱根娣便到县城配中药给她吃,调理身子,都是自己掏钱。

  有些部队的病人脾气暴躁,常常训斥护士,可是叶宏芬从来没有怨言,总是安慰他们,鼓励他们,后来那些病人也不好意思发脾气了,见到她也很客气。其他脾气不太好的病人,也慢慢地改变了。

  汪兰芳护士长工作十分负责,有个病人,精神病发作了,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来看望,端水喂药,晚上还安排两个人照顾他。有男病人手脚残疾了,大小便失禁,汪护士长也不嫌脏,给他擦身,戴个手套,穿了白大褂,一点不歧视病人,非常难得。

  有个姓葛的病人因为麻风反应,疼痛难耐,投井自尽。被救出井口后,汪兰芳护士长让护工把病人平躺在石板上,她给病人做人工呼吸。有个病人,糖尿病晚期,全身腐烂,汪兰芳每天过来护理,又安排三个护工照顾他,目的只有一个,让病人最大程度地减少痛苦。

  还有一个护士叫王银燕,在院里做护士长。她的女儿是做裁缝的,她经常叫女儿给病人加工衣服,从来不肯收病人钱。她早就退休在家,过了一些年,她身体不好,因为家里没人护理,家人把她送到敬老院。前段时间,医院的休养员还凑钱去诸暨敬老院看望她。

  还有一个护士……

  还有一个护士……

  这样的事例太多,太多,以至于我们无法一一记录她们的名字。

  她们在美丽的金车山麓,在那个叫鸿渐岭的山坳,默默地付出。她们纤纤十指,传达给无数病人温暖的力量,她们的微笑,是寒夜里的一盏灯,照亮那些历经沧桑的人们。

  身着白衣的提灯女神,用无声的行动,践行着她们的誓约!

  那么多天使来过这里,岁月流逝,她们也已经苍老,也许我们再也看不到她们忙碌的身影,但她们的精神却始终在这里。

  南丁格尔曾说,对一个贫穷而恼人的伤病员,能够耐心照顾,并且在他不幸病逝后,仍会掩面痛哭的护士,才是天使。

  天使在这里,就在金车山麓这片安静的土地上。

  第五章 麻风村的故事

  孩子,愿你的世界充满温情和爱

  这是一个悲苦女子的人生回顾,在历经了岁月赋予她的诸多磨难之后,她坐在我面前,静静地跟我讲述她与她儿子的故事。讲述用两把刀找回尊严的故事。

  这一天,十岁的儿子哭着回到家,告诉母亲,他痛。

  哪里痛?

  儿子指指下身。

  母亲急忙撩开儿子的裤子,见稚嫩的私处肿大,大腿根有乌青,当娘的落了泪,她知道,儿子一定又被欺负了。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儿子每每哭着回家来,她都知道,这个可怜的儿子在学校经受着怎样的凌辱。

  有一次,儿子说,妈妈,我不想读书了。

  为什么?你不是最爱读书的吗?你不是说你长大了要当个医生,给爸爸治病的吗?

  妈妈,他们都骂我是大麻风的儿子……强强也不跟我玩了。

  从一年级到现在三年级,儿子的上学之路何其艰难。先是被学校拒绝,理由很简单,你家里有麻风病人,我们学校不能收一个麻风病人的孩子。

  多处求助之后,才被允许入学,却只能坐在最后,一个人,一张桌子,没有朋友。

  父亲见儿子又受气了,除了唉声叹气之外,也束手无策,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把你们母子拖累了。

  母亲了解到,这一次,儿子不是单纯地被同学欺负,而是同学骂他是大麻风的儿子时,儿子跟那同学扭打在一起。这是儿子第一次捍卫他幼小的自尊,他的自卫却遭受了更大的打击,那同学哭着跑回家,告诉父母。两个大人赶到学校,嘴里念叨着,大麻风的儿子还敢打人?弄死他。弄死大麻风的儿子。夫妻俩围上来,对儿子一顿打,又狠毒地把手伸向儿子的下身……

  “以前,儿子哭着回来,我除了心疼,难过,总是告诉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要难过,要勇敢,要坚强……可是,这一次,有人伤了我儿子的身体,并且是这个地方,谁那么狠毒啊!我抱着儿子大哭,丈夫听到我们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他的腿早已经瘸了,脚底烂得厉害。我告诉丈夫儿子的事,他爸伤心得直捂住胸口,我担心他一口气换不过来……我想了想,要是再这样下去,我儿子就真的不敢再去学校了。横下一条心,我从灶台上拾起一把菜刀,就要冲出去,他爸见我要跟人拼命,从柴房提了一把柴刀,我们两个一路哭着跑到学校,见那对毒夫妻已经回家,我们就追到那户人家。反正都不想活了,我们就算死了,也要替儿子争回一口气。我们冲进他们家,看到那对夫妻正在安慰他们家儿子,同样是孩子,为什么我们家儿子要受这样的苦啊?难道麻风病人的孩子就不是人吗?我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伤心,主要还是太心疼我儿子了。我挥着刀对那对夫妻说,今天我就跟你们拼了!他们一见我们这阵势,也慌了,嘴里还是骂我们大麻风,邻居围上来,把我们拉开去……我跟孩子爸爸实在没有办法,坐在他们家门口哭,那个眼泪啊,怎么也流不完……”

  她抽噎着,刚才的平静,随着往事的纷至沓来,被次第打破。她的手捂着胸口,急促地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多年来受到的委屈平复下去,吞咽下去。

  其实,她丈夫孙小根一直住在上柏,早就已经被治愈了,偶尔回家去看看妻儿,却不知道,他每次回家,都会带给妻儿一番莫名的羞辱。而那一天,两把刀,为他们这个家赢得了一份难得的尊严。华宣说,自那之后,学校再也没人敢羞辱她儿子是“大麻风的儿子”,村里人见到他们也客气了许多。

  我听到这里,除了感佩这对夫妻的无畏,还有着更深的悲叹,他们的尊严来得如此悲壮。一份天然的美好的情感,却要用这样惨烈的付出来获取。

  “我的命是村里给的,我儿子的命,也是村里给的,我宁愿在村里终老,也不想再回去了。”华宣说。

  回忆在继续,此刻的回忆包含着深切的感恩。

  “那是我儿子四五岁的时候,我带他到村里来看他爸爸,过了两天,儿子却病了。起初我们不知道,他不要吃饭,也不说话,只是昏睡。后来,医生来查房,我告诉他,我儿子不要吃饭,医生看看我儿子,说这孩子病了。赶紧给他量体温,四十度,我们都慌了,赶紧送武康医院。我们看的是急诊,没有想到的是,村里的医生、护士都来了,邻居也过来看我们儿子,他们东拼西凑给我筹钱……我儿子是苦命人,从小就受到同伴欺负,现在,他要死了……我心里难过极了。人民医院的医生告诉我,就算治好了,也可能变成植物人。只要活着,就算植物人,我也要他活着,我宁愿要饭,也要养活我儿子!我请求医生抢救我儿子,可是,那要好多钱,我没有钱,身边的一点点钱,还是村里医生护士和邻居凑起来的……”

  孙小根见自己无能为力,又不希望妻子太苦,跟她说,算了,儿子活着要受那么多苦,不如让他走吧。

  谁知这话被医生护士们听到了,他们说,孩子吃了那么多苦,要有一个好的未来,他在这个村里长大,是我们大家的孩子,我们会全力以赴抢救他。“朱医生向领导汇报这件事,所里领导让财务借了我们三万块钱,朱医生拿着这钱到人民医院,对医生说,这个孩子是我们上柏麻风病人的下一代,请你们竭尽全力……”华宣有些激动,说,“我儿子的命,是不是他们给的?”

  儿子十二岁那年,孙小根在麻风村中风过世,华宣举目无亲,带着儿子留在了麻风村,就住在丈夫曾经生活过的房间。在这个特殊的村里,儿子是特殊的存在,他没有了父亲,母亲是健康人,是上柏人留住了他们母子。

  男孩很孤独,十二岁,懵懂又天真,他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人间,而他也感受到村邻的友善。他常常一个人去休养员老曾门口玩,幼小的心灵,有着最为朴素而直接的敏感,他能够感受到这个其貌不扬的父亲一般年纪的人,对他的友好。

  这一天,老曾见孩子身上衣服脏了,一双手沾满了污泥,脸上也都是泥巴。曾福康不忍心,孙小根在世时,虽说他们没有多少私交,但同病相怜产生的情分,依然存在于心。老曾把孩子喊进屋子,给他洗澡,烧饭给他吃,又拿出一个苹果,塞到孩子手里。

  日子就这样流逝,渐渐的,一种类似于亲人一般的情绪,在这三个人之间弥漫,华宣感受到了老曾的情愫,儿子更是每天都去看曾叔叔。就这样,这三个孤寂的人,走到了一起,建立了一个新的家庭。

  “现在,老一辈医生都退休了,虽然我不太能见到他们,可是我心里一直惦记他们。他们有时候来村里看看,我都会把自己种的菜送给他们。前段时间,碰到倪医生,倪医生说,华宣,你是个坚强的妈妈,你是有福气的,儿子现在长大成人了,这么孝顺,我们看了都很欣慰。”

  华宣的儿子在余杭工作,有了女朋友,节假日,他会带着女朋友来看望妈妈。而每一次,他都会带一点钱给曾福康,喊的是叔叔,心底的那份情感,却早已超越了叔侄之间的关系。偶尔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老曾,他会很坚定地告诉人家,叔叔是我爸爸。

  华宣的叙述还在继续,我被这样一份亲情感动着,在麻风村,有多少这样感人的事在发生、在上演。这个叫龙龙的孩子,多么不幸,因为他的父亲是麻风病人。而他,又是多么幸运,因为,他的周围全是爱他的人,医生、护士、邻居,都是他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亲人。在这样一份特殊亲情的感染下,他的未来理应充满阳光吧。

  龙龙离开麻风村,去寻找属于他的世界。而另一个孩子却悄悄长大了,她就是曹阿姨的女儿,秋秋。

  美丽的山坳,有菜园、竹林、山涧、微风、咩咩欢叫的羊群。这一切,构成了秋秋特有的童年世界。或许因为没有离开过村子,秋秋对外面的世界尚未有过期待,有时,护士阿姨说,来,秋秋,阿姨带你去县城玩。她都会摇摇头,在她眼里,世界就是一个村子。

  从最早的追逐蝴蝶,去小溪抓鱼,到后来去山腰看云,秋秋的童年伙伴是这些美丽的阿姨、酷帅的叔叔。但日子再宁静,也有孤单的时光。秋秋有了自己的心事,虽然她已经习惯了村里跟妈妈一样手脚畸残、面容模糊的爷爷奶奶,但是,好奇之心,开始让她对山外的世界有了朦胧的向往。

  偶尔,她的身影出现在溪边石块上,看风如何从村外进来,又在村里打转后,呼啦啦地掀起一地树叶。她的眼里多了一份落寞。这一切,被细心的村里人看在了眼里,事实上,他们早就已经考虑到一个问题,也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秋秋的世界,应该更加广阔一些。

  仿佛是约定,从未有人提起,每个人心中自有一份默契,要让秋秋在最明朗的阳光下成长。

  这一天是周末,王思齐回到家,看到爸爸心事重重的样子,才知是为了村里的秋秋妹妹。父女俩不约而同,心有灵犀,这让王景权颇感安慰。第二天,王思齐出现在金车山麓的这个小村。这一天,秋秋的笑声回荡在村子上空,樟树仿佛有应,落了一地的花,两个女孩尽情地捡拾淡绿色的花瓣。即便只有那么细小的花瓣,也可以如此芬芳。

  谭又吉来了,跟秋秋下棋对弈;虞斌叔叔来了,让秋秋猜谜语……

  村长忙得晕头转向,还不忘让国丽给秋秋带一袋子水果来……

  潘美儿的儿子,总是在某一个时刻跟妈妈提出要求:妈妈,我想去村里看看他们……他跟秋秋成了好朋友。

  一个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孩子,心底有多么荒凉,上柏的叔叔阿姨们心知肚明。于是,他们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努力,都能像烛光一样照亮她荒漠一般的心灵。

  也许,只是分享玩具,也许,只是共同认识一个字,认识一株植物。但,他们期待,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秋秋的心底蕴藉的是美好,是温暖。

  他们疼爱这个孩子,无论是休养员,还是年轻的叔叔阿姨们。一天天长大的秋秋,不能再留在村里,她需要一片更加广阔的天空,她要像鸟儿一样,在蔚蓝色的空中啾啾欢唱。这一天,他们告诉秋秋,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学校,就在她的家乡三门。

  他们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他们希望秋秋的天地有彩虹,他们希望秋秋脚踏着的大地有果实。然而,他们又是如此的不舍。

  不舍的,还有这个被万般宠爱着的女孩。

  这一天终于来临。

  2012年8月的一天,山外暑气阵阵,山坳却凉意舒爽,秋秋要离开村子了。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聚集在香樟树下,自发地为她开欢送会。然而,这个平日里乖巧温顺的孩子,却一反常态,死死抱住护士阿姨的腿,呜呜地哭起来。

  我不走,我不要读书,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最简单的语言,最朴素的情感,这一刻爆发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叔叔阿姨们的鼻子酸了,爷爷奶奶们的眼眶红了。谁都不舍,然而,他们都知道,秋秋应该跟同龄人在一起,走进学校,走向社会,谱写自己的人生。

  所有的劝说都已失效,除了依恋,秋秋的内心,一定还有对外面世界的恐惧。抹去眼泪,归婵娟蹲下身,替秋秋擦干泪水,摸摸她的头。其他几个护士阿姨凑过来,这个拍拍秋秋的肩,那个用额头跟秋秋的额头轻轻碰一下,她们用行动,传递给这个孩子无声的力量。

  那样的场景,也许只有在麻风村这个特殊的村庄才会发生。

  有诸多孩子,在这里长大。孙运潮回忆,曾经有两个小孩,也是吃的百家饭,如今长大了,把母亲接了出去。他们的媳妇不愿意,他们说,她是我母亲,是她给了我生命,父亲得了麻风,受尽苦痛,我要好好伺候母亲。妻子最终离开了他们。

  “感动中国”十大人物之一、台湾娘子张平宜在四川大山麻风村度过了十年光阴,在她创办的大盘营学校里,麻风病人的后代学习,生活,成长。在青岛即墨,她创办的培训中心,也为麻风病人子女提供了最好的成长空间。

  是的,一代代麻防人的坚守,不就是为了让病患们展颜微笑吗?不就是要让麻风人的下一代,在没有阴霾的大地上,像世间任何一个幸运的人儿一样,安然地生活吗?

  在麻风村采访,我常常会有一时的恍惚,穿行在走廊,竹林,听休养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看他们坐在阳光下打盹,总疑心自己所在之处不是麻风村,而是一个大家庭。时间在这里,仿佛是静止的,你可以随意找个椅子坐下来,听他们拉家常。风起时,落叶,花瓣,缤纷之际,总觉得能够看到生命的真谛。

  我知道,这里有一种特有的气息,平静,平凡,笃定,安详。一如家的安宁。

  爱是你我

  资料显示,最早的麻风村建立时,男女病区有较为明显的分隔。1950年,我国修订的《婚姻法》中,明确规定:患花柳病或精神失常未经治愈,患麻风或其他在医学上认为不应结婚之疾病者,不得结婚。即便在排除了麻风病的遗传性后,世界各国麻风村里的情感环境依然特殊。男女在长期的相处中容易产生感情,这种感情很大程度上,是抵御疾病侵袭的最好防御,和亲情一样,是人世间最为抚慰人心的情感。然而,他们终究因为身体的残缺,丧失了部分劳动力,有时候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又哪里还有能力照顾对方呢?而结婚之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下一代怎么办?

  解放后,在长达三十五年的时间里,麻风病人是否被允许或能否结为夫妻,是医学界和病患尤为关切的一个问题。

  在依然年轻的35岁那年,蔡海球在上柏麻风村治疗后被判痊愈,可以出院,重新开始她的生活。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生病,那两年的婚姻生活过得多么支离破碎。她的丈夫是一个勤劳本分的男人,也爱护她,然而,疾病让他们难以再续上那一段多灾多难的缘分。在金车山麓的十四年,那个敦厚的身影,总是相伴左右,成为她与疾病惨烈斗争中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看着兄长一样的汤金初,唱歌,谱曲,为她残缺的手掌涂抹药水。

  “小囡囡。”这一天,汤金初终于喊出了这个藏在他心底最为温暖的名字。这个特殊的昵称,藏在心底那么多年,像微烛光温暖着他。麻风病摧残着他的身体,多少个夜晚,他想要离开人间,离开这个恶魔般的疾病。但只要听到蔡海球那清脆的声音,就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支撑着他,慢慢地走过荆棘丛生的荒地,他何尝不是在她的身上体会到生命的坚韧呢。

  鉴于麻风病已非不治之症,1980年,《婚姻法》重新修订时,相关条款被修订为“患麻风病未经治愈或患其他在医学上认为不应当结婚的疾病”的人禁止结婚,即凡已治愈者可以结婚。由于医疗水平的提高,麻风病不再是不治之症,因而,无须在禁止结婚的疾病中再将其作为例示特别举出。

  1985年,40岁的蔡海球和60岁的汤金初,这一对兄妹般相亲相爱的有情人,终于走到了一起。蔡海球回忆,那一天,是她生命的重新开始,她的心里有了真正的依靠,麻风村是她的家,家里有深爱自己的丈夫。而这些新人的结合,让我们看到,无论疾病如何摧残人的身体,只要有一颗热爱生活的心,就有爱的能力。只要心中有爱,也一定也会被爱。新郎、新娘相对无言,只有默契。相信在其他任何地方,我们都不会看到这样的新人。他们俩中也许只有一只手是健全的,也许只有一条腿能够行走,也许只有一只眼睛能够看清世界——就让我成为你行走的脚,让我代替你的眼睛,只要我们的两颗心是健康的,是热烈的,就算再大的雨雪风霜,也不能压垮我们。

  活下去。精彩地活下去。所有的困难、艰辛,都会让我们走出一条路来。

  麻风病患者方泉水从开化过来,他好学,上进,对生活有着无限的热爱。到麻风村不久,他与病友周珍香被院方选中作为培养护工人选。在共同学习的过程中,他们互相帮助,互相鼓励,方泉水被周珍香的坚韧和乐观打动,而周珍香也倾慕方泉水灵敏的思维和热心助人的品质。他们把爱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这一天,周珍香收到一封信,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封信。那是一封怎样的信啊!鼓励,倾诉,爱慕,挣扎,犹豫——方泉水把对周珍香的爱,用炽热的文字来传达。

  1955年进院的周珍香,在经过近十年的巩固后,于1963年出院。方泉水把她带回了家乡开化,按照老底子乡村的习俗,他们在开化举行了婚礼。此时的方泉水已是一名出色的护工,他留在麻风村工作,把满腔的对麻风病人的同情和爱,献给他的病友们。结婚之后,周珍香留在了开化,不久生下儿子。

  作为一名热带病研究人员,李桓英一生致力于热带病研究。1988年,年届68岁的李桓英当选为中国政协第七届全国委员会委员。从那一刻开始,她步入中国政协全国委员会的大堂,行使神圣的全国委员职责。

  对政协七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会议第1233号提案的答复B(88)卫办秘字第272号

  马海德、李桓英委员:

  您提出的“维护麻风病人权益”的建议收悉,现答复如下:

  由于历史的原因:麻风病一直被群众认为是一种可怕的传染性疾病,对其可防性、可治性了解不够。解放以后,党和政府对麻风病防治工作极为重视。目前,麻风病人已越来越少。可望于1997年全国基本消灭麻风病。我们同意在有关婚姻、上学、参军、工作等的法规、规定、条例中,将麻风病与其他慢性传染病,例如结核病同样对待,取消突出或单列麻风病的歧视提法。

  卫生部办公厅

  一九八八年九月二十二日

  随后,另一则提案紧跟而上。

  关于立即从婚姻法中取消麻风病人未治愈不能结婚的一节条文的提案

  在第七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上,马海德同志和我曾联名提议“维护麻风病人的权益”。承卫生部办公厅1988年9月22日以(88)卫办秘字第272号文答以“同意在有关婚姻、上学、参军、工作等法规、规定、条例中把麻风病与其他慢性传染病,例如结核病同样对待,取消突出或单列麻风病的歧视提法”。我们感谢政府的爽快,据此我要求政府能设法将诺言兑现,立即拟出提案向全国人大提出修改婚姻法及有关法律中有关麻风的歧视性条文,如修改婚姻法一时不便,建议由有关司法部门拟出相应的暂代性法令,并立即发布实施,否则将影响我国消灭麻风的事业。

  提案人:李桓英

  多少有良知的医学先驱,为了消除社会对麻风病人的歧视而奔走;多少有担当的医务工作者,顶住了法规的严酷,让人性的光辉照耀麻风村。即便在麻风肆虐的时代,爱情之花依然绽放。

  2001年,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婚姻法修正案》,修正案删除了有关麻风病的不妥条文。从此,麻风病不再被作为一种特殊病例而单列,也就是说,从疾病本身来讲,麻风病与其他疾病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不再低卑。

  上世纪80年代的一个春天,马海德博士来到上柏麻风村,那时,住村病人大都已被治愈,他便鼓励康复者结婚,他深知爱情的种子在这块土地上生根,却没有合适的土壤发芽。于是,在动员下,平时互相有好感的,都开始表白。定下结婚的人,由医生和护士撮合,王银燕护士长操办,休养员胡仁贵拍证件照,钱崇祖医生到德清县上柏乡政府代办结婚登记手续。平时一个住院单间住七八个休养员,现在村里安排新人俩人住一间,13对新人每对发一套新被褥、新枕头。

  竭力倡议让麻风病康复者结婚的钱崇祖医师在1994年对互组家庭的麻风病康复者作过调查,他们的婚姻牢固率在97%以上。他们精神愉快、情绪稳定、生活美满,对其他病人的康复引导、医院的管理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为了我们这些麻风病人有个晚到的婚姻,他们真的做得很好,很人性。”蔡海球说。走过三十年,13对夫妻如今依然成双成对的,就只剩下他们了,其他有的双双过世,有的落了单。

  在麻风村,让我深深感动的是,休养员之间相濡以沫亲人一般的感情,可以这么说,这种感情有时甚至超出了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徐元祥和陈爱娟是一对夫妻,徐元祥过世后,妻子陈爱娟情感上孤苦伶仃。王柏子是徐元祥在麻风村的好朋友,平时也都互相照顾着,徐元祥过世后,他把陈爱娟接到了自己的屋子,两个人像是夫妻,又像是朋友一般,互相搀扶着度过了十多年。不久前,陈爱娟过世。在王柏子房间的堂前,挂着徐元祥送给他的画,徐元祥是虔诚的基督徒,那幅画上,有一个红色的十字架,左右两条竖屏:为要拯救世人,基督耶稣降世。画的两侧,是两幅松鹤延年图。

  陈爱娟过世后,王柏子没有再找一个女人陪伴身边,仿佛他这一生,就在等着遇见徐元祥这个兄弟,就在等着照顾陈爱娟这个苦命的女子。当这一切都完成之后,他便安心了。

  湖南省疾控中心皮防科科长旷燕飞从事麻防工作十几年,时常被麻风康复者们感动,被他们内心最为柔软的一面打动。每次去麻风村,总会跟麻风休养员聊聊家常,有个麻风康复者的话她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人,四肢畸残严重,却酷爱学习,读了不少书,他跟旷燕飞说马克思跟燕妮的爱情故事。那种眼神,纯净清澈而美好,让人感动。

  一个身体健康的人,爱上麻风病人的故事,我们也曾听说了很多。但我们无法想象,在那些被歧视、被隔绝的岁月,他们是如何冲破人性层层的隔阻,为了爱宁愿脚踩碎瓦砾一般,抛却世俗的干扰,重新创造了一种价值观。

  岁月流转,带不走当年残酷而又美好的回忆,他们这一代人,是我国麻防工作六十年走过的艰难岁月的见证人;他们的人生,是一部壮烈的伏魔史。

  有一次,汤金初得肺心病气喘发作,蔡海球说,老头子,你要挺住。她一次次的鼓励,成为病区最响亮的声音。

  麻风病患者陈东回忆,年轻的时候,他在云南大理认识了美丽的姑娘小娟,两人相爱,决定见过双方父母之后结婚,不成想陈东患上了麻风病,必须要到位于玉龙雪山上的麻风村接受隔离治疗。小娟说,你到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陈东上了玉龙雪山后,没过多久,小娟也尾随而来,为了爱情,她愿意日夜陪伴,直到陈东痊愈。

  然而,早年麻风病治疗的技术还很不成熟,要治愈麻风病,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陈东不愿连累小娟,让她下山另找意中人。小娟黯然说,我们跳崖吧,生不能在一起,那就一起死吧。

  两个年轻人终究没能成为夫妻,而那样一种美好的爱情,却像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陪伴在陈东身边。痊愈后,他悄悄地去寻找过小娟,杳无音讯,陈东无限失落,从此留在了麻风村。多年以后,陈东开始写作,在一本本小学生方格作文本上,写下了他的爱情故事。

  或许,我们无缘得见他爱情故事的全部,但从他那张被爱情照耀着的脸上、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里,便可以知道,他拥有过怎样的爱情,而这份短暂的爱,又怎样抚慰了他这几十年风雨飘摇之路。

  的确,在麻风村,在这些特殊的村子里,爱是一切,一份最为纯粹的爱,可以战胜一切,包括疾病。蔡海球告诉我,她能够拥有这样的一个家,全仰仗医生护士们的努力,是他们的撮合与鼓励,点燃了她爱的火焰。正如灰烬里的余火,如此细小,却依然能够熊熊燃烧,迸发出生命的最强音。

  苦与难

  1940年4月15日,一份名为《晨光季刊》的杂志在上海创刊发行,它诞生于上海中华麻风疗养院,是世界上出版的第一份麻风患者主办杂志。大半个世纪后,当我们重新翻阅这本闪烁着坚韧光芒的杂志,仿佛能听到那个由病魔集结而成的隧道里发出的铿锵的凿凿之声。他们互相鼓励,立志要为广大的麻风病患者,开辟出一方暖土,用以笑谈,用以抚慰。

  我们记住了这个名字,庄剑雄。

  我们记住了这本匆匆消失的杂志,《晨光季刊》。要有光,看到外面的世界;要有光,照亮心房。

  三位麻风病人与一本杂志的故事。也许平淡、平凡,却如此深刻地感动着我们。

  1914年,庄剑雄出身于福建闽侯县尚干镇的一个耕读世家,年少时随父兄攻读诗书。1936年,因患麻风辗转至上海中华麻风疗养院住院,“院内丰富的藏书遂其好学宿愿”。1937年,“八·一三事变”日寇入侵上海,庄剑雄暂至南昌麻风院寄居,仍手不释卷,并初试短文投登地方报刊。1938年末,南昌沦陷,他返回上海公共租界内的中华临时麻风疗养院。

  中国医学科学院皮肤病研究所江澄医生在《麻风病人创办的杂志——〈晨光季刊〉》中写道:他好学能文,待友忠诚,有涵养,素为病友及职工所敬仰。虽体质孱弱,又因麻风致手足畸残,然曰:“麻风不足畏,残废不足畏,可畏者醉生梦死而不图自拔耳!”认为“人生以服务为目的”,自认20岁之青年,岂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应为社会聊尽薄力。1938年起便多次为《麻风季刊》的“病人园地”撰稿,并萌发在养病中办刊物之念。不久,庄剑雄发起,联合病友王迁、韩松涛先于1939年5月1日创办《凄风旬报》(亦名《壁报》),自任主编。它丰富了院中的生活,反映病友的心声,颇受病员欢迎。后经奔走呼吁,又得到中华麻风救济会及院方的鼓励与支持,就在竹棚茅屋的临时疗养院中,于1940年4月正式铅印出版了《晨光季刊》。

  《晨光季刊》的宗旨为“讨论病人学术;广播各地麻风院新闻;提倡自立技能;灌输麻风常识;发泄麻风病人苦闷;促进麻风医院管理效率;提倡自治美德,宣扬基督服务精神,敦促政府合法保障麻风病人及积极救济麻风病人,并厉行铲除麻风工作;吁请社会人士对于麻风病人之同情与援助;鼓励医界以求研究麻风学。”

  《晨光季刊》的创立和维持,大半得力于庄剑雄的惨淡经营,他以不屈不挠的精神克服了众多难关和波折,不仅抱病校正每期印稿,“克尽厥职”,常深夜不眠,还曾写过《鼓励住院的风胞》《麻风医院怎样能成为快乐的家庭》《评论麻风院挨渡的政策》等文章,颇有远识之处。

  1941年6月20日,这位有着满腔情怀的麻风病患者因患伤寒并发肠出血,年仅27岁便离开人世。

  曾经有人把《晨光季刊》称作是一朵“荆棘里的百合花”,的确,麻风病人的路,无处不铺满了破碎的瓦砾,而他们残缺的双脚,却在瓦砾中行走,在瓦砾中播种,并且开出了花。

  庄剑雄去世这一年,在美国的卡维尔麻风医院,一本名为《明星》的由麻风病人编辑、印刷、出版的杂志出版。杂志由麻风病人斯坦利·斯泰因创办,它的前身是一份油印周报,名为《66之星》,因当时的医院“美国第66海军医院”而得名。斯泰因原名为锡特尼·莫里斯·利非松,1899年出生在美国得克萨斯州贡萨里斯城的一个商人家庭,父亲是药剂师,开了一爿药房。利非松大学毕业后回到自家开的药房工作,患病后四处求医多年未愈。父亲过世后,他原本想去纽约治疗,却被送到卡维尔麻风病医院,成为该院自1894年以来的第746号病人。按理每个病人进了麻风病院都得改名,他便改名为斯坦利·斯泰因。

  《明星》杂志在一段时期内,成为麻风病人互相交流及其与外界沟通的唯一载体。在《明星》的作用下,麻风病人逐渐为社会所接纳和理解。有人称赞,斯泰因所作的努力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有才华的律师。该杂志不仅是病人和医务人员的必读刊物,目前还作为高级科普读物,得到150多个国家订阅。

  1961年,《明星》创刊20周年,肯尼迪总统致函给予高度评价:增进世人对麻风的认识,居功至伟。1981年10月,里根总统为杂志创刊40周年发了贺信:即使在最艰难的困境下,也能争得充实的人生。在这方面,你们为后人树立了光辉的榜样。

  “即使在最艰难的困境下,也能争得充实的人生。”没有国界,只有向命运抗争,这也是众多麻风病人所追求的。

  周大爷只剩了一条腿,却每天都会帮助比他年长的汤金初老人。钱爱观为了不争气的足下垂内翻设计了矫形的鞋子,以助行走,减少溃疡发生,还在鞋旁边固定了塑料弹性管子。陆观骅因双腿截肢,开门不便,自行发明了一个开门工具,一条拉绳,一根铁棒,帮助他开启了希望的大门。曹大娘手指萎缩,开不了瓶盖吃不了药,就用牙齿咬开瓶盖,用两个手腕捧着瓶子倒出药丸,咬着瓶盖仰头吞服。孙运潮从病友处继承了一把特制的剪刀,他熟练地驾驭着它,仿佛那是他的另一只手,灵活而有力。榔头和起子,成了蔡海球穿鞋最得力的帮手……

  孙运潮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面积不大,像一张八仙桌那样方正,而就在这方寸之间,却是他的大天地,是他的王国。铜脚万年青、七叶一枝花、三叶青,这些好听的名字,是他精心侍弄的植物,都是中草药。铜脚万年青,成熟后采摘,敷在左侧脖颈后,能够治疗右侧乳腺发炎。七叶一枝花,凉性植物,可用于治疗无名肿毒和毒蛇咬伤,以及流行性腮腺炎、扁桃体炎、咽喉肿痛、乳腺炎和跌打损伤。别看这些药草貌不惊人,却很珍贵,因为它们不是随处可见的野草,而是孙运潮年轻的时候,从山上采来种下的。患病后,他为了解除病痛,曾经学过三年针灸,后来自学中医,从书中发现诸多良方。曾经有人慕名而来,请他诊疗开方子,他也乐意为他们服务。

  疾病没有让他丢弃自己的爱好,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孙运潮的性情变得温和了许多。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郑建松,也是中医爱好者,在他的床头、饭桌上,摆满了厚厚的中医词典。郑建松四十出头,因为脚底溃疡,行动不太方便,虽然年轻,麻风病早就治愈了,但还是留在了村里。他在供应室帮忙,担任护工的角色,乐于为大家服务。在忙碌的工作之余,郑建松最大的爱好是看中医理论书籍。有时候没有空闲去武康,他便委托医生帮他在新华书店买,厚厚的典籍,像砖头一样,捧着都觉得沉重,他却一头扎进草药的海洋。有时候要查找一些资料和信息,他会晚上去医生值班室电脑上查看。

  他说,虽然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溃疡也得到控制,但他希望能在书本中寻找到草药良方,为跟他一样的病人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研制出一种专门针对麻风溃疡的中成药,也是他最大的心愿。

  在共同的爱好中,郑建松时常去跟孙云潮请教草药的事,两人一起看电视,切磋中医,从植物生长的习性,到药理方面的知识,这一对忘年交,是这个村里跟草药打交道最多的。

  的确,他们希望能在汪洋之中寻觅到一根稻草。有休养员回忆,早年的时候,很多病人自己摸索,吃各种他们认为有效的植物、小昆虫,蛇虫百足的都尝试,他们向大自然讨要良方。有病人中毒了,却不后悔,嘴里喊着,我不会被你打败的,你这个恶魔。有段时间,好多病人都去找癞蛤蟆,也真奇怪,那段时间,癞蛤蟆特别多,“一定是上帝看到我们太苦了,让癞蛤蟆来救我们。”笃信基督的病友这么说。

  这种说法我在另外一个病友那里也听到过,有段时间,都说粽米粒可以治好麻风,寺庙的周边,原本有很多粽子叶,有个晚上,一夜之间,粽叶上长出了米粒。于是大家都去摘米回来熬粥喝,寄希望于这些植物。往往是,当天被搜寻得一干二净的粽米,到第二天,却又密密麻麻地在粽叶间闪亮。“是佛祖在普救众生哪”,笃信佛教的病友这么说。

  大自然的恩赐,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总会被人类想象成神话。不管如何,在那些吃食癞蛤蟆、用粽米粒安慰自己的日子里,他们都迸发出生命中最强大的音符,来对抗命运安排给他们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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