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父亲
  • 发布时间:2015-11-16 15:46

  酸老师打算把我弄走,不让我在他班里待了。听说他去找了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让他去找校长。爷爷听说了这件事,翻箱倒柜找出奶奶留下的一枚金扳指,拿去送给了校长,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那可是奶奶留下的唯一一样值钱东西,说好了要留给我媳妇的。

  “反正是用在你身上。”爷爷生气地说,“将来找不着媳妇,别怨我。不过看你这样子,将来是不用指望找媳妇了,我们老缪家的香火算是要断了。”

  爷爷把气都撒到我身上,自然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钱不够花。以前我爸每月都能领工资,现在,他是杀人犯,什么都没有了。不光如此,他还让公安局的同志把很多的时间和精力花在抓他这件事上。公安局的同志也都是要吃饭的,等于说,我爸在浪费国家财产。爷爷是个觉悟很高的老铁路,他是这么认为的,并想把这种想法强加给我,整天叨叨来叨叨去,企图给我洗脑。爷爷也有退休金,但是太少了,而且,我家出事后,他把所有钱都赔给我四个舅舅了。就算是这样,我的四个舅舅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在我们房前屋后溜达,往我家窗户里扔石头。爷爷每个月都给他们钱。所以,他常常叨叨:

  “火柴三分钱一盒了!”“酱油两毛钱一斤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自然是不敢跟他开口提任何要求,哪怕鞋后跟磨破了一个洞,我也忍着。后来,爷爷开始打大金鹿自行车的主意,想把它卖掉。那是我们家唯一一件值钱家当,当初买它的时候,花掉了我爸两百块钱呢。

  我说什么也不能同意爷爷打自行车的主意,那是我爸留下来的,他回来后还得骑呢。从此我整天看守着自行车,从学校回来就把它锁在东屋。有两样东西我是要誓死保护的:自行车、信号灯。那个冬天,我骑着自行车,带着信号灯,又偷偷去了棚户区两回。第二回,我抠掉了墙洞上的一块道砟石,把眼睛贴上去,尽情地看了看一墙之隔的世界。

  那世界跟我无数次想象的样子差不多:铁路线,道砟石,线杆和电线,路基旁干枯的杂草。父亲,他就去了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他是不是飞身搭上了一列火车,去了更远的那块我看不清楚的地方?不得而知。

  我恋恋不舍地看了好久,特别希望从小孔洞中神奇地看见父亲,看到他背着巡道袋,拎着道镐,在枕木上一步一步地走着。他喜欢数枕木,一根,两根,三根,四根。十根,一百根,一千根。啊!成千上万——不,上亿根枕木,火车能跑到多么远的地方啊!

  那天晚上,我在回家途中,又感觉到了异样。先是福莱尔有所警觉,它向我反复地传递着异常的信息。我心中也有不安的感觉,就耍了个心眼,在骑车经过小商店和理发厅之后,又骑了一段,假装车链子掉了,下车捣鼓车链子。我在余光中看到一个人影刷地隐进了小商店和理发厅之间的胡同,就也推起车子,躲到旁边的一个公共厕所后面。

  公共厕所可真是臭啊,连福莱尔都嫌恶,不停地缩着鼻头。但我们俩一动不动地蹲伏着,倾听着街上的动静。下半夜,没有什么夜生活的小城安静极了,很容易就听到了从小商店和理发厅之间的胡同里,渐渐传来自行车轮在柏油路上滚动的声音。我和福莱尔猫在厕所后面,忍受着熏天的臭气,听到车轮轧过厕所面前的街道。我和福莱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惊讶地发现,那人居然是小方。

  小方骑着自行车,狐疑地左右张望——他一定在懊悔自己跟丢了监视对象。看来老谋深算的爷爷说得对,我要是再不小心一点,就把我爸给害了。

  看来小方还不死心。小方是个年轻人,我觉得他是想破了这个案子,捞点好处,比如立功受奖什么的。这么一来,我基本可以确定,上次跟踪我的也是他了。毫无疑问,眼前我面临着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我们已经放寒假了!按照父亲和我的约定,只要我考了双百分,他就在春节时回家来看我,而我果然考了双百分!早知道这样,我就故意做错一道题了。

  我陷入从未有过的焦虑和孤独之中。日子飞快地向前奔跑,转眼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了。过了小年,隔壁王奶奶开始扫灰了,她把家里的桌子椅子箱子啊什么的都搬到了院子里,她头上包着一块头巾,举着一把大扫帚,扫墙角里的灰网。她要把灰尘都扫走,好迎接鲍小和的爸妈回家过年。以往我们家里也是要扫尘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王奶奶扫完自己家里的灰,又拿着扫帚要来帮我们扫,被爷爷谢绝了。他说:

  “扫干净了又有什么用?什么用都没有。扫得再干净,该去见马克思也还是得去。”

  爷爷他们整天叨叨着要去见马克思,那么多人,马克思他老人家能见得过来吗?

  自从过了小年,我就整天提心吊胆,害怕父亲回到家里来。我再也不像过去那么盼着过年了——新衣服、糖块、肉,这些对我都不再有吸引力。我感觉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再也不需要那些幼稚的东西啦。尤其是,随着春节这个可怕的节日的临近,我的四个舅舅更加严密地监视着我们的房前屋后。以前是隔些天来一次,现在是天天都来。小方来得也频了,有一次他引诱我说:

  “你看,你那么多舅舅都在等着抓你爸,你爸是逃脱不了的。他还不如回来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否则,要是让你舅把他给抓住了,我们也保护不了他。”

  我才不上他的当呢。我爸说了,就算是他们把他当成坏人抓起来了,他都不能吐露自己正在执行的秘密任务。眼前的事太紧迫了,他们正准备抓他,我爸他可千万不要回来呀!

  腊月二十七那天,我最终想了个办法,虽然不知道是否可行。我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里很危险,千万不要回来。写这封信对我来说照样不是易事,好在我有好几本小人书,除了《铁道游击队》,还有《智取威虎山》等,“危险”这样的词,在小人书里太容易找到啦。

  我冒着危险,再次来到棚户区那堵挡墙下面。从城南郊区到城北棚户区,我骑行了好几个小时,主要是甩开跟踪者。虽然我事先在那天进行了反跟踪,得知小方那天休班,而且他正在谈恋爱,晚上跟他女朋友去了电影院看电影。我看了海报,他们要看的是《两个小八路》。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小八路。

  小方和他女朋友看电影去了,并不表示我就安全了。公安局还有别的公安呢。所以我骑着自行车在城里兜了很长时间的圈子,去过溜冰场、文化宫等许多地方,直到确认身后一个尾巴都没有。我把那封卷成一个卷儿的信,塞到了墙洞里的道砟石下面。父亲要是回来了,肯定要先拿掉那两块道砟石,再抽去砖头,然后从墙洞里爬进来。

  这真得感谢小方的女朋友。

  五

  父亲再也没有回来。

  这有两种可能:一,他回来了,但是,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他拿掉道砟石,及时看到了我给他写的信。然后,他回去了。毕竟秘密任务要紧;二,他根本就没回来。没回来的理由可以有许多,就像他说的,虽然我们身在和平年代,但伺机破坏的敌人并没有彻底被消灭,因此,形势是复杂的。他碍于某种复杂的形势,只能违反和我之间的约定。

  正月那几天,我家房前屋后的形势也很严峻,我的四个舅舅轮番在那里溜达不停。节日让他们报仇的想法比平日更顽强,大年夜,他们甚至点燃了我家院子里的一堆劈柴。那还是我爸没出事时,用从铁路边上拉回家的废枕木劈成的劈柴,冬天用来生炉子取暖。枕木可是最好的生炉子材料。

  我的四个舅舅之一,把我家堆在院子东南角的劈柴点燃,熊熊的火光蹿上天空,发出噼啪的响声。街坊邻居都拥到我们家院子里来,好心的那些人手忙脚乱地提水往火堆上浇,看热闹的人则探头探脑,有些小孩还爬到了我家院墙上。

  爷爷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逐渐萎顿下去的火势,说:

  “也好,给这年增加点热闹劲儿,就当是放鞭炮了。”

  爷爷说得对。别人家里大年三十噼里啪啦放鞭炮,我家没放,太冷清啦。隔壁王奶奶的女儿女婿从外地回来了,买了很多鞭炮在街上放,鲍小和吱哇乱叫的声音一个劲往我耳朵眼里钻。她是故意想引起我的注意,让我到街上去跟她一块儿乱叫,像往年那样。我虽然非常想出去,把鞭炮挂在树枝上,狠狠地放上一挂,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别指望啦,我是永远都不会再跟她一块儿放鞭炮啦。除非……除非将来她做我媳妇儿,还给我生个儿子。

  瞧我都想了些什么!我应该想想我爸,他到底回来了没有,看到那封信了没有?他回来了又离开了,或者,他根本就没回来,这两种可能,到底哪一种才是真的?我带着极度的忐忑和好奇,进入了大年三十所剩无几的短暂的睡眠。

  大年初一那天,我还是没有按捺住想要一揭谜底的欲望,骑着自行车绕城转了好些地方,重又去了棚户区。我的舅舅们把我家劈柴堆点燃了,又监视到天亮,太累了,都回家睡去了。公安同志们大概也在过年,特别是小方,应该可着劲儿在巴结他新交的女朋友,我趁着这当儿去棚户区,应该危险性不大。

  那是我第一次在白天去那个地方。棚户区虽然像个坟场,但毕竟住着一些人,多数都是儿女不在身边的半孤寡老人,还有拾破烂的,做小买卖的。这些人当然也得过年,有几户在灰扑扑的门口挂上了红灯笼,街巷上难得地有三两个人在走动,甚至有提着点心来拜年的。这样一来,就显得我并不那么扎眼。我在棚户区转了两圈,并没发现可疑的跟踪者。

  那堵墙在白天看来,比夜晚感受到的更为破败,灰泥一块块地剥落了,露出灰不拉叽的砖块。沿墙根堆着许多垃圾,还有风吹到那里的枯枝败叶。这么臭烘烘的地方,可能连那些拾破烂的都不愿来,父亲可真是找了一个好地方。

  周围没人,我快速找到那个墙洞。实际上,它跟周围破败的墙体没多少分别,这说明,父亲把它修饰得很完美。他一定是事先准备好了砖头等材料。可想而知,在取下那块道砟石的时候,我心里是如何地忐忑,就像几百只小兔子在我身体里左蹦右跳。

  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人世间的许多哲理,但我知道,那个时刻至关重要,大概在我今后一生中也难以遇到几回。后来,许多年后,有一天我忽然明白,那就是上帝在向我昭示我在这人世间的定数和宿命的一刻。当时,他们把一块沉重的木板挂在我胸前,一根细而坚韧的铁丝,一点点地陷进我后脖颈的血肉里,一切世间的奥秘,在我心里迎刃而解……那是后话了。

  总之,父亲再也没有回来。道砟石下面的纸卷儿也不见了。在长达一生的时光中,八岁夏天的那个夜晚,是我看到父亲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从不愿认为父亲没有履行跟我之间的约定,而是坚定地认为,他回来了,回到这个城市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那长长的一堵墙,两头都望不到头。他马上就打算穿墙而进了,是我的信阻止了他。

  那年的正月很快就过去了。随着正月的离去,我的四个舅舅也逐渐减少了在我家房前屋后溜达的时间。大过年的我爸都没回来,平日就更不太可能回来了。那些公安,不断地遇到新的案子要破,也不太像过年之前那样,动不动就腋下夹着些文件啊什么的,到我家里来了。只有小方还不死心,隔段时间就来找找我。他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

  “杀人偿命,谁也躲不过去。”

  ……

  阳光哗哗地晒着,大雨哗哗地浇着。随着年月不断地过去,随着我长成一个少年,我从没怀疑过父亲所说的那个秘密任务。我骑着那辆很破但依然很结实的自行车,升入另外一所初中学校。我的历史就像阳光下的影子,暗暗的,一直跟随着我,形影不离。友情跟我无关,爱情也跟我无关。女生们读琼瑶的书,在本子上贴周润发秦汉林青霞林凤娇们的照片,男生们有时候用打架的方式来争夺一个女生。老师们成天逼我们学习,以便让我们考上好的高中或是中专。校园里种着一排排芙蓉树,花季的时候,一团团粉色的芙蓉花香气扑鼻。鲍小和有一次把空墨水瓶装上水,摘了一朵芙蓉花,插在里面,被老师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老师说,桌子上摆着花,容易分散注意力。

  鲍小和出落得越发漂亮了,还风骚得很,好几个男生都喜欢她;另外,我们的体育老师也喜欢讨好她。体育老师是个年轻人,像个二流子,总把“立正”故意喊成“立啦”,无非是想让自己显得跟旁人不同。我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立啦老师”,很快就遭到了他的残酷报复。他罚我围着操场跑三十圈,还让我跳一百个山羊。跳到五十个的时候我就支持不住了,两腿一叉重重骑坐在山羊上。那玩意儿里面虽然絮了海绵,但只是貌似软和,撞着命根子还真是受不了,疼得我眼冒金星。

  我还跟争夺鲍小和的男生打架,当然都是我找茬。渐渐地,有人看出来了,议论说,谁跟鲍小和好,缪线路那个小流氓加杀人犯的儿子就跟谁过不去,莫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呸。

  我不认为自己是癞蛤蟆,更不认为鲍小和是天鹅。自从那年她在水塔边上对我干了那样的事,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两件事:一,让她将来成为我的媳妇儿,给我洗衣做饭生孩子;二,迟早有一天报复她一下。

  看来,让她成为我的媳妇儿是不太可能的,她如今眼珠子都长到脑门子上啦。但也不是毫无希望,这需要慢慢观察分析。爷爷这把老骨头,脑子一点不糊涂,早就看出了我肚子里的歪歪肠子,他动不动就讥讽打击我:

  “想找小和那样的媳妇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已经不像小时候那样对爷爷言听计从了,有时候他讥讽我,我会反唇相讥,比如我会说:还是你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样儿吧。爷爷一听这话就生气得不得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头发都白了,牙齿也掉光了。他以前拖着一条不太灵光的腿,许多时候还得刻意假装很费劲,如今是真得很费劲了,而且用上双拐也才只能磨蹭着上个茅房。他为自己这副样子伤透了心,就越发嫉妒我了,常常歪斜着眼打量我,说:

  “长那么高干什么?费布。”

  “哪儿费布了?我的裤子都盖不过小腿,大冬天的还得露一块脚脖子。”我把脚脖子抬上去给他看,他咽口唾沫,不甘心地说:

  “挡光。”

  “把窗玻璃砸了不挡光。要不你到院子里去睡,院子里有的是光。”我说。

  王奶奶在西院隔墙听我们吵嘴,老是爱管闲事,动不动就跑来数落我们:

  “这祖孙俩,上辈子是仇人哪?”

  爷爷哪都不行了,只有耳朵灵光,半夜里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怪不怪?我看他这听力都是练出来的,因为他老是深更半夜竖着耳朵听声儿,谁也不知道他在听什么。我猜,是那几年我的四个舅舅老在房前屋后溜达,让他长了心病。

  有天夜里他忽然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我床边,吓了我一跳。他趴在床边上,说:

  “嘘!别出声,你爸回来了。”

  我花了十几秒钟时间让睡意跑走,这才四下里看看。“哪儿呢?”我没看到我爸。

  “反正我听到声儿了。”爷爷说。

  我们俩都控制住鼻息,不让自己发出很大的喘气声。到处安静极了,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听见他把道镐支在门边上。”爷爷又言辞凿凿地说。

  爷爷既然说得这么肯定,他听觉又灵敏得很,我就打算相信一回。况且,他说出了我的心声,我是多么希望我爸能回来一趟啊。爷爷拄着拐杖,跟在我身后,我俩一起走出东屋,先是站在堂屋地上看了看后窗,确保没有蹲伏的可疑人,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门边。

  关于那天夜里的事,我和爷爷有过持续多日的争论。爷爷坚持说我爸回来过,且把道镐支在门框旁边的地上。他甚至说,地上有道镐支放过的痕迹,院子里还有父亲走过的痕迹。但那天夜里既没下霜也没下雪,在我看来,没有丁点痕迹证明父亲回来过。我虽然盼望父亲回来的程度比爷爷有增无减,但也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呀!更不能幻想呀!

  我认定爷爷是在睡梦中出现了幻觉。爷爷见接连几日都说服不了我,最后只好摇着头,说:

  “你毕竟只是他儿子,而我是他爹。”

  这个逻辑我并不认同。

  在那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出现过几次,但爷爷不再试图说服我了,只是一个人久久地坐在门外的台阶上,看着他所说的父亲支放道镐的地面。

  又是一两年过去,爷爷越来越老了,骂我的力气越来越小,但他没有一天不骂我,仿佛那就是他活着的动力。我有时候很烦他,甚至盼着他……但有时候我又害怕他不在了。

  这就是我少年时代的重点:我一直认为,父亲再也没有回来。但我从未丧失过信心。他迟早要回来的。至于那个秘密……在我的少年时代,李玉和已经成为老故事了。我们再也不看小人书了,武侠小说什么的才好看呢。不过,我一直保存着《铁道游击队》那本小人书,虽然放在抽屉里一年也不去翻动。

  至于那个促使父亲离去的秘密……随着我年岁的增长和对世界认识的打开,它也不再像儿时那么时时让我陷入迷狂的骄傲当中。它只是一个存在。但我从来没质疑过它的真伪。它一定是真的,必须是真的。

  六

  我和鲍小和之间的问题,也随着年月的增长,一天天抵达必须解决的地步。

  在我八岁跨入校门,进入人生中一个较为漫长和重要的新阶段开始,我的命运就跟某些东西拴在了一起:我爸,我爸的秘密,鲍小和。因为这些,我小学时没有加入少先队,初中后没有加入共青团。那些白色布上印着红色的两道杠或是三道杠的臂章,从来没在我胳膊上出现过。

  我是写过入团申请书的,而且不止一次。“敬爱的团组织,如果我光荣地加入共青团,我一定培养自己高尚的情操,做到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成为社会主义新一代的接班人。”我如此热切地表着决心,他们却没有批准我。有的老师认为,我爸杀人的犯罪行为不应该由我来承担后果;但反对我的老师认为,我八岁就在水塔边上骚扰鲍小和,这件事情又能栽赃给谁呢?

  我唯一的希望,是让鲍小和来出面帮我澄清。但我已经好几年没跟鲍小和说话了,我已经对她患了失语症了,这恐怕不好解决。

  到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不再想入团这件事了。有更为重要和严峻的事情摆在我面前,那就是关于未来的问题。未来的问题,就是考学的问题。基本可以概括为:是考高中,还是考中专。实际上我一直觉得学习不是个事,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就考了双百分,这就说明我是个聪明人。不过,在以后的历次考试中,我再也没考过双百。到了初中,课程多了,就更没有了。并不是我不够聪明,而是,自从我把那封信压到道砟石下面之后,我就主动不想考双百了。我不考双百,我爸他就不用惦记着要践行跟我的约定。渐渐的,我厌恶了学习,因为那些老师都认为我是因为蠢笨才考不好的。

  也就是说,我已经没有未来了。但好像人只要活着就必须要有未来,如同每个人都有过去一样。因此,如果硬要说有的话,那我的未来就是:初中毕业后找份工作干干,养活我那一条腿已经迈入阴间的爷爷。老师们大概认为我连普通高中都考不上。实际上,普通高中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总的来说,我面对的严峻的事情,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跟鲍小和两个人的——我头上戴着那顶小流氓的帽子多年,全都是拜她所赐,但是她,随着初中学习生活的即将结束,而溜之大吉了!

  简言之,在距离中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鲍小和坐上火车,去了外地。她的爸妈在外地工作,决定把她接到那边去考学,听说那边分数线低。她爸妈可真有本事,把她的学籍连她一起转走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根本让我反应不过来。王奶奶把这消息告诉爷爷,爷爷斜拉着眼对我说:

  “说你是癞蛤蟆,还不服?”

  当时,鲍小和的爸妈已经把鲍小和的行李收拾好了,两只鼓鼓囊囊的军绿色帆布包,像两只大饺子似的摆在院子里。看样子,鲍小和这次是要彻底走了。

  可我的所有关于鲍小和的那些纯洁或肮脏的念头,都还没来得及实施!她走得是那么地突然,从得知消息到两只帆布包鼓鼓囊囊在院子里放着,一共也就三两天的时间。简直像是预设好的一个阴谋。

  我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让鲍小和被她的父母领走。她就要坐上火车了。她乘坐的火车下面,那两条铁轨,无数的枕木和扣件,可都是我爸曾经一点点检查过的。没有我爸他们这些巡道工,火车的行驶安全可就没法保证了。我多想在鲍小和离开前,跟她讲这些话。但我没有机会。一切都很混乱,我连走到小胡同里目送一下她的勇气都没有,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沮丧,还有仇恨。

  说实话,我已经长成一个准青年了,时光走进了某一年——哦,那个鲍小和离开的年份,我想想就难受得想号哭,想奔跑,想高歌,想打架,想杀人,想强奸,想放火,想打劫。世上的一切坏事,我都想狠狠地干上一干。

  恰好,很快我就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无业人员。初中毕业了,我连一所普通高中都没考上,这验证了一部分老师对我的估算。其实,在考场上我根本就没打算好好答卷,而且有一门卷子我写的不是缪线路这个名字——我写的是:小流氓。这件事,使我们那所本来没什么名气的学校一下子名声大振。以后每到中考,我和这件事都要被学校当成反面教材,狠劲儿翻腾着说来说去。特别是,初中毕业后,很快我就成了一个他们经常说的“不良社会青年”。

  别看在学校里没有我缪线路的市场,在社会上可不是那么回事。起先我游荡了两个月,我爷爷老缪动用了他的老关系,帮我在发动机厂找了个活干,让我跟着一个老师傅当学徒。没几天,我就跟人打了一架。这一架其实我是打抱不平的,但厂里给了我警告处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乱给处分,这让我很不服气,我就不告而别了。但我仗义的名声却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很快就有不少人跑来找我,要跟我拜兄弟。我挑选了几个人,然后我们在市场上随便抓了只老母鸡,割了脖子放血,喝了血酒。

  那一年,我可是过足了逍遥日子。别看我没有正经工作,但爷爷从来没少了吃穿。我和我的兄弟们选择了一个农贸市场,我们帮他们维持秩序,他们交给我们保护费。起先有一些达不成共识的,最后都让我们给说服了。我们的办法是拳脚教育,这比劳动嘴皮子要省事有效多了。

  爷爷喜欢吃虾,那一年他吃了多少虾,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鱼贩子从海里刚打上来的虾,新鲜得乱蹦高,有时我看着高兴,整箱子就搬走了。我对爷爷说:

  “吃吧,使劲吃,这样去阴曹地府的时候才不觉得亏嘴。”

  “你这个小兔崽子,才十五岁,就当上黑社会了。”爷爷起劲地骂我。

  “十五岁怎么了?刘胡兰十五岁还躺在铡刀底下英勇就义了呢。”我说。

  “呸!”爷爷说。

  那一年,家里只剩下了我和爷爷。福莱尔已经老死了。直到它死的时候,我都没给它好好修剪一下毛发,洗个澡什么的。我让它那么邋里邋遢,它却多年忠实于我,我太对不起它了。

  “哪天我也死了,你就无法无天地混吧。早晚有一天会让人抓进去。”爷爷没有一天不这样咒我。

  是的,那一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上忽然动不动就喧闹起来;一喧闹,街坊邻居们就奔走相告:又游街了。

  于是大家就呼啦啦拥到街上去看。其实每次场景都大同小异:穿白色制服的公安押着犯罪分子,在街上边走边放大喇叭。通常那些犯罪分子都被绑在军用大卡车上,胸前吊挂着大牌子,上面用黑墨水写着些字,说明他是一个犯了什么罪的坏人。有的还给制作了尖帽子,插在后脖颈里。人们最喜欢干的事就是认读大牌子上的字,最喜欢读的就是流氓强奸犯某某某。这些人在街上走一趟,让老百姓得到一下教育,然后,有的关进去改造了,有的就拉到别的地方枪毙了。

  随着这些场景频繁地在小城上演,我们中也有一些人陆续出了事。有一次他们很多人,男男女女的,在其中一人的家里放着音乐跳贴面舞,都给抓起来了。那次我恰好闹肚子中途离场,否则也进去了。好几天我也没出门,在家里躺着。爷爷幸灾乐祸地说:

  “我说的没错,早晚有一天。”

  这老东西!我要是进去了,他不得等着饿死吗?

  那年除夕,我跑到大舅舅家里,给他们放了一把火。我终于熬到可以给他们放把火了。别看我只有十五岁——不,过了年就十六岁了,个子却蹿到了一米七五。我的几个舅舅可都见老啦,他们见了我都很害怕。公安们也想抓我,给我定个纵火犯,但我跑得快,没被抓着。他们到家里调查爷爷,爷爷说,我孙子一夜都在家老老实实躺着睡觉做梦娶媳妇,连挂鞭炮都没敢放,怕爆出火星子,不小心烧了别人家的柴火。

  爷爷脑子一点都不糊涂。

  春天到了,小城里的气氛一点都没放松,我们那些不良青年抓的抓跑的跑,剩下的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小方又来了,给我们分析当前形势,让我们尽快说服父亲回来自首。爷爷半闭着眼听小方说了半天,慢悠悠地说:

  “这种形势,自首也活不了命。就让他死在外头吧。”

  小方说:

  “那不一样啊大爷。”

  爷爷腾地火了:“我这把老骨头都没人送终了!你当我不想让他回来给我披麻戴孝摔孝盆子吗?”

  我走到小方身边,撞他一下子。他比我略矮点儿,也没我频繁打架练出来的蛮力,让我撞一下,还是多少够受一阵子的。我说:

  “你有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还不如找个女朋友看电影去,演《大桥下面》呢。哎,你想不想找个龚雪那么漂亮的马子?想找的话,包在哥们儿我身上了。”我手里还真不缺此等资源。

  小方这些年谈了好几个女朋友,都没成,也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一晃眼他也三十好几了。活该。

  爷爷被我气得整天哼哼,说活不了几天了。王奶奶安慰他说,大小子长到十六七都这样儿,天不怕地不怕,恨不得把坏事做绝了。你别管他老缪大哥,他浪荡上几年,自己就改好了。你不让他这样,他就出息不好。

  这个逻辑我不认同。我认为,一切的根源都要追溯到她外孙女鲍小和头上。想当初,八岁那年,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小学生,我轻而易举就考了双百分!要不是她找了两个狗腿子来抓我,并指证我是小流氓,我能有今天吗?这些年,一想起她鲍小和,我心里就像有几千几万只爪子在抓挠,那个疼!她知道吗?

  我隐隐约约觉得,问题的逻辑就在鲍小和身上。一旦我和她之间的问题得到解决,逻辑就明朗化了——谢天谢地!夏天的时候,鲍小和居然从外地回到我们这个灰扑扑的小城了。

  机会来了,但很可能转瞬即逝。我要向鲍小和求爱。这一年来,我泡过许多个马子,也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了。我有的是经验。

  鲍小和个子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她回来过暑假,难保不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漂亮。我也已经变了,不再像一年前那样,想跟她道别都没个胆量。这次是我主动约的她,当时她正和几个老同学站在街边说话。老天,她穿着一条长裙子,上身束在腰里,黑头发披散下来,耳后别了两只发卡,像龚雪似的。

  “鲍小和,玩去?”我站在街对面朝她招手,我的小弟也跟着叫喊:“鲍小和,我大哥叫你哪。”

  “玩什么?”鲍小和两手弯成喇叭状。

  “滑旱冰。”我说。

  鲍小和飞快地跑过来了,我们几人一起去滑旱冰。我外号叫冰场王子,谁也别想滑过我。鲍小和不会滑,教她滑冰的任务谁也抢不去。鲍小和挺高兴我能主动跟她说话,因此很卖力地做我的学生。滑旱冰可不是个容易事儿,像鲍小和这样一点基础都没有的,只能把整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以免摔倒。自从我把她带到旱冰场上,我的那些小兄弟们就把旁人都挤跑了,人家也不敢惹我们,所以场上只剩下了我和鲍小和,其他人都围在场边看。鲍小和不时地吱哇乱叫,真是出尽了风头。她边滑边问我:

  “缪线路,你不是不和我说话了吗?怎么又和我说话了?”

  这个傻丫头。她以为我对她前嫌尽释了。

  那个夏天的前半部分,我带着鲍小和到处吃喝玩乐。她学会了滑旱冰,我又带着她去学跳霹雳舞。我的小弟们肩头上扛着录音机,到随便一个广场上去,那里的人就得乖乖给我们腾地方。

  我忽然发现自己居然这么会追马子!而且我还给她写信——我又重新给她写信了!这次没有她的狗腿子来抓我,我给她堂而皇之地写诗!我自己作的诗!

  太美好了。我有时被自己感动得不知道怎么办,就特别想做个好青年。

  暑假一天天过去,又快到她离开的时候了。后来我就带她去我兄弟开的录像厅玩。录像厅可不是满大街都有的!我们先看一些当时流行的片子,到后来就看毛片啦。鲍小和是第一次看那玩意儿,屋里又有五六个人,她臊得不行了。最后,其他几个人都搂抱着到别的房间去了,鲍小和有点害怕,哆哆嗦嗦地说:

  “缪线路,我要回家。”

  我什么都没说,脑子里翻腾着无数个求爱的词语,却怪了,一个都没说出来。最后的结果是,我把她摁倒在沙发上,她则使出吃奶的劲儿奋力反抗。我差点要得手了,她那漂亮裙子下面的小内裤已经让我扯烂了。就差那么一寸。不,半寸。一丁点儿。我都已经触到那块柔软的地方了,却还是被她跑了。

  七

  他们把一块大木牌子拴上铁丝,挂在我脖子上。铁丝真是又细又结实,那么重的牌子,大概有几十斤吧,都没把铁丝坠断。

  牌子上写着一些字,先是上面,横着一行:强奸流氓犯;下面竖写:缪线路。我低头看了看,他们故意把我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尤其缪字下面的三个撇,像三把大刀似的。他们是恨不能砍死我这个社会渣滓吧?唰,唰,唰!

  我数了数,那天和我一起游街的共有九人,其中有两个我认识。这两个人中,其中有一人居然是我的初中同学,据说初中毕业后,托他舅舅找的关系,在一所小学当上语文老师了。我俩走在一块儿,过了好久我才找着机会问他犯的“强奸幼女罪”是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说,强奸的是班里的小学生,共五个。下课后让人家去他宿舍里补课,还在学生屁股底下铺上报纸。要流血的嘛。一路上我都在想,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想,我跟这强奸幼女的罪犯绑在一起游街,说明我也是罪大恶极。虽然我没强奸成,但动机跟那小子是一样的。要是鲍小和像那些八九岁的小学生一样老实,我不是也能得手了?

  街边上跟平常一样,站着一些看热闹的老百姓,他们辨认着牌子上的字,以便决定把正义的憎恨发泄给谁。不知道从哪个方向摔来一坨稀屎,摔得有点偏,但还是有一大半贴在我左脸颊上,把我熏坏了。

  随着日头越来越强,我感到后脖颈上开始流汗了,铁丝大概把我的皮肤磨破了,汗浸到伤口里,疼得我直想跳高。但我什么也干不了,脚脖子上还戴着镣铐呢。

  本来我以为游街后就要吃子弹了——我们都管这叫吃花生米。但在里头关了好些日子,他们把我的罪名又改成了强奸未遂流氓罪,说是不用吃花生米了,改成在里头蹲十五年。里头太挤了,一个七八平米的小号子里关了三十多人,我情愿把我拉出去喂一粒花生米。

  关于我到底是强奸犯还是强奸未遂犯,这个只有我和鲍小和知道。那年月,估计他们不会有工夫给鲍小和做体检,查查她到底是不是个处女。反正鲍小和良心发现,跟他们说我没得手,就差一点。因此,他们就把我的罪名改了。什么叫实事求是?这就叫。

  这里我要略去许多字,以便把这十五年用一句话说完。其实,实际时间不是十五年,而是十二年。我又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死硬分子,我进去后一直在努力改造,所以他们把我提前释放了。

  我出来后的头一件事,是去棚户区看那堵墙。在里头我也不是没结交铁哥们儿,但无论何时何地,我都没把我爸的秘密透露给任何人。我先去家里骑大金鹿自行车,谢天谢地,那家伙虽然生了锈,但结结实实地还活着,而且还能骑。我只是给车链子加了些油而已。我还拿上了信号灯。实际上,那家伙早在我小学还没毕业就是个废物了,因为它是要用电瓶的。我没有给电瓶充电的家什。

  但我要去看的是那堵墙,不带信号灯是不对的,即便不亮,也得带着。

  天知道,我在里头那些年,把我之前之后所有的事儿都回忆和预想过了,就是没预想到,那堵墙居然给推倒了。岂止墙,就连棚户区都不在了。

  我在棚户区旁边的大街上站着,有点傻眼。时间也是夏天,不过不是夜里,而是中午,太阳毒辣辣地对我施展着鞭刑,抽得我头晕眼花。谢天谢地,我看到了那棵老槐树,它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没死,而是越发地粗硕,当然也越发地老了。在它旁边,本来就应该是那片低矮的像坟场一样的棚户区,此时却完全不是了,而是一个小型汽车站。公共汽车一辆接一辆地从院子里开出来,拐到大街上,朝着大街两头陆续开走了。

  我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就顺着大街往两头又走了走,谁知,汽车站东边是一排商业网点房,西边则是一个立交桥,都不是棚户区。这真是咄咄怪事!我又返回到那棵老槐树旁边,它枝叶婆娑地立在汽车站出口旁边的街口,一声不吭,完全不理会我遇到的困境。我爸可是把大金鹿自行车支靠在它身上过呀!

  这可真是离奇的遭遇,当然不能让我甘心。我走进商业网点房其中的一间,是卖干海产品的。玻璃柜台里摆放着各种海洋动物僵硬的尸体:虾米、海参、小鱼,都用塑料袋装着,朝外散发着它们这一类尸体应该有的腥臭味道。老板坐在一把露出海绵絮的破椅子上,面对着一台电视机。

  电视机这玩意儿,我进去那年还不是很多,现在可好,普及了,还都是彩色的了。我凑过去看屏幕上花花绿绿在演什么,只见一个女的,长相一般,留着短发,穿着红背心和红短裤,肩膀上披着一面五星红旗,绕着一个操场在跑;周围看台上许多人在乱叫唤,都很激动。

  “什么节目?”我问。

  “这都不知道?”海产品店老板不可思议地看了我一眼:“亚特兰大奥运会呀!王军霞,真厉害,冠军。五千米呀!”

  “哦。”我假装知道奥运会是怎么回事。其实我哪儿知道呀。

  他很激动地在看什么奥运会,过了好长时间才问我想买点什么海产品。我都快让那些东西熏坏了,赶紧问他:

  “这排房子西边那片棚户区哪去了?就是汽车站的位置。”

  “哪来的棚户区?那里一直是汽车站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我。

  “就是一片矮趴趴的房子,没几个人住,跟坟场似的。”

  “坟场?你家开店开在坟场边上?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他有点不高兴。

  我也没说错呀!要按过去我那脾气……但我如今一点脾气都没有啦,那里边改造人的效果真是好。我说:

  “你再好好想想……棚户区北边有堵破墙,墙那边是火车道。”

  “你是本地人吗?”他先对我进行了质疑,然后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一个事实:“火车道根本不在这块地方。”

  “那在哪儿?”

  “还往北。离这有八里地呢。”

  “你说的都是真的?”我问。

  “这还有假?汽车站火车道这些东西能随便搬来搬去的吗?你以为是搬个大金鹿自行车啊?”他看了看我支在门口的自行车:“咱们火车站上面那几个大字还是想当年毛主席写的呢,都用了几十年了。”

  他大概是嫌我耽搁了他看奥运会,说话夹枪带棒的。我的脾气在那里面待了十二年已经磨得什么都没啦。我悻悻地走出海产品店,又打听了两家,答案都一样。后来我离开商业网点房,骑上自行车往西走,经过汽车站,上了立交桥。我站在最高的位置上俯瞰四周,发现火车道果然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目测距离,应该跟海产品店老板说的差不多。

  回到家后,我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是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吗?所谓的棚户区、一墙之隔的铁路线,都是我记忆系统出错后乱想出来的东西?还是我在里面改造得过头了,把坏的东西改没了,好的东西也改没了,比如美好的记忆?

  爷爷早已经去世了,据说是在我游街后没几天的事。这么说,他是羞愧而死的吧,我可真是一个不孝的孙子。

  掐指算算,我都快三十岁了。胖胖的居委会大妈挺着鼓胀的胸脯子来看我了,带来了组织上的亲切问候,并拍着那让人担心的胸脯子,说一定尽快为我安排一个工作。

  “有了工作,就不愁找媳妇了。”她说。

  找媳妇……我想起鲍小和。这丫头,名声可算是让我给毁尽了。居委会大妈告诉我,隔壁王奶奶也在几年前被女儿女婿接到外地去了。瘫痪了,不能动了。

  我开始了待业生活。那些日子里,我到大街小巷里转了转,发现世界变了大样啦,让我很不习惯。旱冰场没有了,人们一群群地组织在一起跳扇子舞。大街上看不到当年我们那样的浪荡小青年,人们都神色匆匆地上班下班,或者做生意。在街上转完了,我就回家躺着想我爸的事儿。脑壳子要是想事就能想破的话,估计我的早就破了几百回了。

  过了些日子,小方找到家里来了。现在应该叫他老方了,估计他也得有四十多岁了,虽然叫老方是早了点,但叫小方是不太合适了。我懒洋洋地躺着,不爱搭理他。我爸的事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他还没死心,可真是阴魂不散。

  老方也没跟我聊多少我爸的事儿,只是问了问我在里头的情况。但我知道,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果然,他离开之前又说了多年前的那句话:

  “要是你爸回来了,我还是希望你能劝他自首。”

  ……

  这就是那年夏天的事儿。我浪荡了几个月,居委会大妈没有食言,给我找了份送报纸的活儿。很简单,每天早上到发行站去领报纸,然后去我分管的片区,把报纸挨家挨户塞到报箱里去。发行站给我发了辆自行车,墨绿色的,但我一直骑着那辆大金鹿。

  送报纸这活儿不需要技术,也不需要跟人打交道,就适合我这种从里头出来的人,所以我很满足。而且还可以免费读报,学习文化知识,了解国内外形势。在里面那些年,我可是养成了学习的好习惯。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活儿啦,我决心好好干下去,攒点钱,让居委会大妈帮我介绍个媳妇儿,离异的、丧偶的、离异或者丧偶后带着孩子的,都行。

  送报纸这活儿我一干就是十多年。这期间,居委会换了一茬领导,两任领导都没能解决我的终身大事。不是我没改造好,而是那些女人不能接受我的历史。到后来我也认啦,想想这半辈子都过去了,剩下的半辈子,怎么不能糊弄过去?鲍小和现在怎么样,有孩子吗,幸不幸福?有时候我也会想想这些离我很远的事儿。

  岁月过着过着,就过到了那一天。我领了报纸,骑着自行车,像个机器人似的上楼下楼,把它们插到报箱里。送完一个小区后,我站在大门口看两个老头下象棋,顺便浏览一下报纸,忽然看到一则新闻,说是有个犯罪嫌疑人潜逃三十年终于自首了。我读了读内容,居然写的是我爸,旁边还有照片,注明是缪轨道。新闻里说,我爸三十年前得知我妈和肉贩子偷情后,手持道镐杀死二人,随后潜逃外乡,隐姓埋名。三十年来,他虽然重新娶妻生子,却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一年前,他被确诊为癌症。当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后,他没有一刻不受着良心的折磨,终于主动回来自首。他回来后,还主动上交了当年刨死人的凶器——道镐。

  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三十年来,我从未怀疑过父亲所说的那个秘密任务。我重又仔细看了看那张照片,似乎依稀能看到一些父亲的影子;但再仔细看看,又不太像。若仅仅说是岁月让我不敢认自己的亲爸了,这说不太过去吧?

  这件事情在小城还是引起了一些反响的,特别是篆村这一带还记得当年杀人事件的那些老人,那几天只要见了面就议论这事。这使得我在街上很是抬不起头来。我如今可是有自尊心啦。要仅仅是抬不起头来,那倒也简单,最让我难受的是,我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

  其实,想搞清这个也不难,我可以去见见我爸,当面问个清楚。可我爸回来后就直接去自首了,都不回家来看看我,这让我非常有意见。

  更重要的是,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几十年来,父亲在我心里一直是个抹不掉的存在,我思念他,渴盼他,愿意为他承受所有人世的凄惶和凉薄,可是……他如今回来了,我却忽然对这个活生生的人没有了那些情感!这岂不是咄咄怪事?我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出原因所在。

  老方又来找我了,他说:

  “你爸终于幡然醒悟了。”

  他一提到“你爸”这两个字,猛然让我产生了质疑:那个人是我爸吗?

  那天一整天我都在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脑壳就真的疼起来了。我摸了摸,热得很。我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躺了一下午,时睡时醒。后来我做了个梦,梦见那个不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的墙洞,它大模大样地敞开着,一列火车正呼隆隆地疾驰而过。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醒来的,又是怎么骑上大金鹿自行车的。我还没忘记带上了那盏早已不亮的信号灯。我发着高烧,居然找到了那片棚户区,这可真是神奇——它并不存在呀!

  棚户区外还是那棵老槐树,一看到它,我立刻热泪盈眶了。我把大金鹿自行车支靠在树干上,并给它上了锁。然后,我提着信号灯,步行穿过了棚户区。棚户区还是像过去那样,黑沉沉的,没有什么灯光,像个坟场。头顶上没有月光,星星也不亮。

  在那堵破败的挡墙上,我很容易地凿开了墙洞。墙洞不大,但只要把身子缩紧,还是能钻过去的。

  我钻过了墙洞。我终于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世界。这时候,一列火车呼隆隆地开了过来,缓缓地停靠在我身旁。太神奇了,这里没有车站。而且长长的铁道线旁边,只有我一个人。想当初,我爸也是这样登上火车,去了另外那个世界的吧。这么说,《铁道游击队》里飞车夺药那样的神技,我爸可能根本就不会。

  我登上火车,对正要关门的列车员说:

  “我要去找我爸。”

  【责任编辑 李慧萍】

  王秀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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