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是一种态度——对话孙甘露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孙甘露,写作
  • 发布时间:2015-11-16 16:36

  对话时间:2015年9月

  对话人及对话整理:吴桐

  一、我习惯于做一个旁观者

  吴桐:可以跟我分享一下您小时候关于上海的记忆吗?

  孙甘露:我父母是山东人,原来都在部队。1949年解放前后来上海,本来要随军到福建前线去的。后来因为朝鲜战争,部队留在了上海。所以我出生在上海,我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上海的郊区度过的。你是哪里人?

  吴桐:我是四川人,18岁来上海念大学。我在这里待了七年,出门仍抱着一种观光客的心态。上海太大了,郊区也去得少。

  孙甘露:我的童年时代跟着部队住过漕河泾、吴淞、高桥,好几处地方。我父亲60年代末援越抗美回来以后,在空四军的高射炮部队,后来被换防去空五军,军部在唐山。但因为我母亲身体不太适应北方的气候,就没有跟去北方,在上海留了下来。但上海冬天也很冷。我小时候的记忆都是部队的家属、上海的郊区,实际上和上海的市民生活有一种隔膜。70年代中期,我父亲转业,也是东搬西搬的,虹口住过、杨浦住过、徐汇也住过。我是1966年开始念书的,“文革”开始的那一年。到1976年“文革”结束我正好中学毕业。小学念了6年半,中学念了4年。我父亲那时候常常不在家,我母亲是老师,我外祖母在带我和我妹妹。“文革”的时候没有什么课业压力,就看看书看看电影。76年中学毕业的时候,因为父亲在部队的关系,照顾我,没让我去崇明农场。留在上海,但不能进工厂。于是去了邮电技校念书,在外滩九江路上。

  吴桐:我很好奇您80年代作为一个年轻的邮差在上海的生活。因为我小时候妈妈也在邮局工作,我5岁就站在柜台后面帮我妈妈卖邮票。那时候邮局是整个小镇的中心,赶集的时候大家都从周围的村子来,收寄信件电报。我一直觉得邮差是一件很浪漫的工作,后来也读到好多写邮差的文学作品。

  孙甘露:其实一点也不浪漫。当时骑着自行车、摩托车,送过信,也送过电报。年轻时不觉得,现在觉得还是挺辛苦的,风里来雨里去。我1979到1984年在人民公园邮局工作。新昌路南京路路口,原来的上海图书馆对面,现在拆掉了。前几年我在政协做过一个提案,想把那里改造成上海城市文学馆,还在申请中。1984年我去了徐家汇邮局,现在也被拆掉了,变成百货公司。很有意思,你可以从中看到上海城市建设的变化。后来我又到了新华路邮局,在那儿待到1989年,后来就到了作协。我那个时候只是一个爱看书的内向的年轻人。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都有点文学梦或者说文学病。读了东西总会激发你的想法,想要倾诉想要表达,就开始写作。

  吴桐:做邮差的经历对您来说有什么意义?

  孙甘露:邮局是一个窗口,可以观察看到社会生活很细微的方面。邮差的经历让我对上海这座城市有了不同面向的观察。每一个门洞进去,每一条弄堂进去。市中心有老式的别墅、公寓、西式里弄、石库门,当然也有新的公房、工人新村、简易的棚户,建筑也是混杂的。现在一个小区都是同一种建筑。上海以前从这条路可以穿到那条路,现在的小区都是用围墙围起来的。我现在做读书会的思南公馆是改造过的,原住民都动迁了。以前是名人故居,一栋栋的小洋房,冯玉祥、柳亚子都在里面住过。解放以后到文革,里面住的,上海人叫“72家房客”,很多人家混杂在一起,客厅、亭子间、汽车库里面都住人的,建筑很好,但里面分隔得很乱,几代人混居在一起。你住在什么地方?

  吴桐:我现在住在吴兴路,漂亮的小马路。有小洋楼、也有公房、也有高层的公寓,路旁都是梧桐树。您喜欢现在的上海吗?

  孙甘露:上海现在变化很大。浦东等于是一个全新的上海,城市的居民、城市的规划都已经不再是浦西的概念了,虽然浦西改造也很大。上海一直是个移民城市。今天早上看到报纸的统计,接近3000万人口,从城市的管理上是很大的负担。每天交通日流量也是近千万人次。

  吴桐:而且现在人都在城市的地底下了,在地铁里,在地下商场里。

  孙甘露:对。90年代的时候我有一阵子很不喜欢上海。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在建设都在拆。最多的时候上海有100多个地铁口在造。很多人都搬到了闵行、莘庄。城市变得很大,原来的居民都搬到城市的外围了。90年代全是变迁,你周围的人忽然有一天开始下海啊、去美国留学啊、到日本打工啊。大概每个城市有个发展期。第一,建设有个周期,第二,待不下来的人就离开了。前两年国际文学周请来日本作家岛田雅彦,他一直住在东京。他说东京七八十年代也是这样的,流动性特别大。以前人们在青少年时期接触到的东西是很有限的,是跟学校、街区有关系的。现在网络带来很大的变化,现在世界上发生什么事情,几乎一秒钟就知道了。以前讲纽约流行的东西,是伦敦半年前流行的东西。因为当时伦敦的艺术、青年文化都是非常活跃的。等到传到上海,已经成为陈年往事了。现在,不管你是学艺术的也好,哪里有展览演出,你都第一时间知道了。

  吴桐:您喜欢现在上海的全球化程度很高的状态吗?

  孙甘露:我觉得是好事情,虽然精力已经够不上了。现在的年轻人经验眼界阅历都不一样,小孩子什么都知道。

  吴桐:听说您是个很懒的人。

  孙甘露:对,我本质上是一个很懒的人,或者说是个很慢的人。可能是因为写作的关系,也可能是性格的关系,我习惯于做一个旁观者。我觉得我要“看”,不要漏掉。但有的人不是,有的人说“我”要去“经历”,这个经历不要漏掉。出国、下海、炒股,都得去经历一遍。但是这些事我都搞不懂。这些年,我觉得我就“看见”了,在人们身边发生的这些事。我身上没有很多戏剧性的东西,每天就坐在那里,看着上海的变迁,但自己呢,回头一想,也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个喜欢看看书、写点东西的人,一生可以很简单地概括了,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经历。或者说,我所经历的变化都是发生在内部的,是内心的变化。这些变化需要找到一个方式,渐渐地表达出来。我也不是一个很好的访问对象,有时候你访问了一个人,会觉得有好多东西可以写,我的话写起来可能会觉得有点累。而且,我更喜欢一种长期的关系,你可以在漫长的时间里渐渐了解一个人,真正看到一个人的变化。

  吴桐:我也觉得这样的访问很难。我们只有这么一个下午的时间,之前我只通过您的书了解您,而您根本不认识我,很容易缺乏一个可以深入的切口。再加上我年纪轻,经验和阅历尚缺乏和您相互激发的可能性。

  孙甘露:同龄人也许会比较容易进入。但还有一个原因,这大概跟我的性格有关。而且,要说自己很难。你让我谈作协的青年培养计划、谈思南读书会我会谈很多。但要聊我自己,就觉得没什么好讲的,我可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桐:是不愿意说吗?

  孙甘露:是不知道怎么说,不知从何说起。

  吴桐:那下次我还想更了解您,应该和您周围的人聊一遍。今天的话,您也别把我当作访问者,就把我当一个也喜欢读书和写字的人吧。

  孙甘露:把你当作年轻人。

  吴桐:您现在还保留从前做邮差时那样的观察世界的习惯吗?

  孙甘露:现在上班是每天两点一线,没有时间四处走了。这座城市我已经太熟悉了。我出生在这里,半辈子在这里,看着它经历了很多变化。我是由外祖母带大的,20年前外祖母过世了,前两年母亲也过世了,我父亲也很年迈了。如果在一个地方,有家人在此地故去,这大概是让你跟这个地方建立更紧密的关系的重要原因,你理解这个地方就跟临时来住住完全不一样了。

  二、思考给我带来愉悦

  吴桐:您的代表作之一的《呼吸》,里面的罗克身上有您的影子吗?

  孙甘露:罗克实际上是有原型的,是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当然也糅合了我个人的经历和想法。但他居住的环境、成长背景、家庭关系都是综合了不同人的影子的。

  吴桐:您常常会把周围的朋友写到小说里吗?

  孙甘露:基本很少。罗克主要还是虚构的人物,不然会有人对号入座了。

  吴桐:为什么会写罗克这样一个人物?

  孙甘露:写《呼吸》是在1989年开始的,那一年我30岁,时代动荡,我的个人生活里也出现一些动荡。《呼吸》是在写80年代末我所观察到的一代人的内心,在写外部世界对人的关系、人的处境带来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讲罗克身上的确也有我的影子。罗克是城市中的一个漫游者、一个观察者、一个内省的人。他并没有热切投身于具体的生活,但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他的感情经历都让他的内心发生变化。

  吴桐:在本雅明和波德莱尔那里,像罗克这样游手好闲的人其实是城市里的英雄,游荡行为本身似乎也是一种英雄的行为,这帮助他们揭示现代生活的陷阱和诱惑。

  孙甘露:其实是一种反英雄。罗克就是波德莱尔和本雅明意义上的游荡者。他的孤独、游荡、观察、被边缘化的状态,其实就是城市人的一种特征。上海以前很多这种人的,站在弄堂口晃来晃去,你看他们出去兜一圈又跑回来了。罗克就是这么一个在中国特定社会历史时期中的一个小资产阶级、一个城市青年。

  吴桐:有人说,作家其实也是这样的游手好闲者。

  孙甘露:本质上是。所以罗克可以看做是我精神上的写照。在某一个年代里,日常生活的状态是这样。但我主要并不是描写这种状态。并不像巴金的《家》《春》《秋》,从家庭关系去描写社会的变化。《呼吸》是一部内省录,主要还是讲述那个年代社会生活、家庭关系和感情世界的动荡对人的内心的影响,是一部内省式的小说。然而这一切变化对主人公自己来说并不是那么明确的。而且在主人公那样的年龄,实际上正由一个自然人渐渐向一个社会人转化。再加上那种感情关系,本来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种很混合的东西。

  吴桐:您对内心世界很关注,对形式很感兴趣,对理论、学术、思辨似乎也很迷恋。这些迷恋来自哪里?

  孙甘露:实际上这些年我所阅读的文学作品远不如阅读理论和学术作品多,而且随着年龄增长,渐渐出现这一种倾向。形象、故事、感情很有意思,但思考更能给我带来一种智力上的愉悦。年轻的时候迷恋语言本身,迷恋辞藻修辞,这是对一个写作者很重要的东西。但渐渐的,发现逻辑之美如果谈透彻了,它所带来的美和力量,一点都不逊色于感性的部分。这个转变我也不知道怎么发生的。你一问我也在想,实际上我年轻的时候是讲事情讲不明白的人,糊里糊涂的。

  吴桐:所以您80年代的作品,读起来像在猜谜,在听迷幻摇滚,在不断地掉入陷阱。

  孙甘露: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要跟我谈一件事情,你最好把脉络给我梳理出来,我要了解背后的历史原因。年轻时候受限于阅历和对世界粗浅的了解,感受的部分更能给我带来强烈的冲击。渐渐的,我会发现感觉背后的东西、理论的东西一点都不是空泛的抽象的,都来源于具体的东西。好的理论同样能带来感性的愉悦。

  吴桐:您的另一部作品《少女群像》,是从一个女性的视角去写作的,身份男性作家,这样写起来困难吗?

  孙甘露:《少女群像》还只是没有写完的片段。

  吴桐:准备写完吗?

  孙甘露:我现在是搁下了,在写别的故事,它已经不能勾起我的写作的欲望?实际上《少女群像》也是跟我认识的一些人有关系。70年代生的一些上海女孩子。她们从小在上海长大、生活,后来又出国,都是挺聪明的人,在2000年前后经历了社会生活的变化。外部世界的变化给内心带来的影响,我试图把这些描绘出来。实际上《少女群像》是跟我94年写过的短篇《忆秦娥》有点关系,当然那是解放前的一个女性,跟我家庭中了解到的一个人物有点关系。这种写作有两种视角,一是把女性做为一个研究对象,另一个是从男性角度来看女性。这些女孩都很聪明,有着复杂的经历,有她们有意思的一面、也有蛮复杂的一面。上海女孩子经历了大城市生活,眼界开阔,受到好的教育。这些年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有世界性的视野。如果接触得深入一点,你会发现她们都不是好伺候的。

  吴桐:就像去KTV唱歌,一个女生要唱好一个男生的歌,就很难。

  孙甘露:但是有时候你就想听听这个女生去唱这个男生的歌,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或者这样讲,我并不是想钻到女性的身体,从内部世界出发。我只是一种设想,从一个男性视角去观察女性。

  吴桐:您觉得写这个书的过程中更了解女性了吗?

  孙甘露:就像人们通常说的,“你永远也不要说你了解女人。当你这样想的时候,你就要犯错误了。”

  吴桐:当您以一种研究态度看女性的时候,会不会有些让你吃惊的发现?

  孙甘露:从今天来看,我大概知道,她们的思绪、她们大致的心理状态、对某些事情的态度、或者女性独特的方式。但完全彻底地了解是很难的,按弗洛伊德的说法,内心有一个无意识的部分。虽然他的理论不再像从前那么流行,但他提供了一种观察人的内部世界的通道、一个开关、一个超我,平时是拧住的不能随便打开。今天中国文学有它笼统、僵化的层面,似乎在逐渐远离对人的无意识的关注。

  三、语言是精神活动的产物

  吴桐:您曾经写过一首诗叫《俄国风景》,那时候您还没去过俄国,为什么会有那首诗?

  孙甘露:因为以前看过很多俄国文学作品,包括电影、音乐等等,其实《俄国风景》应该叫做《俄国想象》。

  吴桐:诗里面有一句我还记得,“想象可以抵达一切地方,只要你愿意”。

  孙甘露:后来2000年我去了莫斯科,当时我的朋友郑体武在莫斯科大学留学,跟俄国文学界很熟。当我亲眼看到那个地方,感到和我想象中的也八九不离十吧。虽然这些印象都是从文学来的,源于想象性的东西。但想象有一种力量可以接触到真实。

  吴桐:您对俄罗斯或者俄国人有什么印象?

  孙甘露:俄罗斯很亲切,辽阔壮观。俄国人跟中国人蛮像的,喜欢喝酒、喜欢空谈。关于俄国的未来有宏大的计划,会跟你喝酒谈一晚上,谈到醉去,第二天早上就什么都忘记了。当时我们主要去了莫斯科和彼得堡。俄航的飞机很有意思,内装饰纸都掉下来了,飞起来喤喤地响,晃来晃去,厕所门都关不严实。但你看到肥胖的空嫂在那里镇定自若地和空少聊天,就让你安心了。

  吴桐:我五月份去了一趟俄罗斯。我喜欢摄影,在普希金故乡皇村的大街上拍了很多老人,他们的表情看上去都深沉而忧愁。后来在彼得堡乘地铁,您知道,要搭乘扶梯下到很深很深的地下,我数了一下从地面下去要整整两分钟。所有人都是不苟言笑,好像若有所思。难怪他们的作家写了那么多大部头,那么多关于道德和宗教的思考,跟这个民族的性格有很多关系。

  孙甘露:对,高寒地带的民族,加上那么深厚的历史。

  吴桐:我记得沿着涅瓦大街走过许多遍,去想象普希金的彼得堡,果戈里的彼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因为城市的样貌并没有太多改变,所以我好像能够身临其境。我感觉自己离文学中的城市比离现实中的城市更近,反而不了解现实的俄罗斯和现实的俄罗斯人。

  孙甘露:这个国家现在分裂了,苏联解体后变成了几十个作协。传统派和亲西方派之间有一道鸿沟,我们去的时候经济不是很好。

  吴桐:您集中读俄国作家的作品是在什么时候?

  孙甘露: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五十年代中国出版过不少俄罗斯文学作品。后来又重印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还有后来所谓的苏联文学。苏俄文学对我们这一代人的影响很大。中国当时受苏联影响,来往密切。后来政治上发生了变化,但文学作品的影响却留了下来。当然俄国19世纪的那些小说,在世界范围都影响深远。后来还有另一支流亡海外的作家也很重要,纳博科夫等。我年轻的时候没事情做,就喜欢读书。对了,布罗茨基也是一个绕不过的作家,我还记得他的诗。因为彼得堡有白夜,夏天的时候到了夜里天还是跟白昼一样明亮。在漫长的白夜里他睡不着觉。他说,“安静到你隔着芬兰湾能听到对面芬兰厨房里勺子掉到地上的声音”。这就是诗人。

  吴桐:您曾经谈过《安娜·卡列尼娜》,谈到博纳科夫说,读一部作品不只是用心灵,也不全是用脑筋,而是用脊椎骨去阅读。什么是“用脊椎骨阅读”?

  孙甘露:一种本质的、本能的阅读。人的思想跟你的情感、体质、内分泌都是有关系的,因此不同的人的思考是不一样的。它又有技术的部分,但不能跟经验的部分剥离开来。比如婚姻这件事,你会有一套看法,但这个看法是跟你的体验和经历有联系的。

  吴桐:您从俄国作家那里学习到什么样的观察和思考的方式?

  孙甘露:我从俄国作家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种感情方式。我记得以前读涅克拉索福的诗歌,哪一篇我忘记了,里面有一个细节,写十二月党人。他讲十二月党人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大冬天里他们的妻子千里迢迢跋涉过去,最终在巷道里见到他们的丈夫。人都认不出来,满脸大胡子,戴着脚镣。当妻子看见自己的丈夫,你知道做的第一个动作是什么吗?跪下来吻他的脚镣。后来苏联时期拍过一部电影,叫《幸福迷人的星辰》,那是普希金的一句诗。电影里用到这个细节。听它的音乐也是,充满了感情。它的风景画也是,对土地,对生活的世界强烈的浓郁的感情。因为处于高寒地带,他们只能喝酒,拼命喝,这些大概也都是酒后的想法吧。

  吴桐:请您推荐给我一部俄罗斯作品吧。

  孙甘露:托尔斯泰。还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是应该经常拿出来重读的。

  吴桐:听说您修习了法文,是为了更多地读法文原著吗?

  孙甘露:我跟马振骋先生很熟,我叫他马老师。《小王子》的第一个中译本就是他译的。后来还翻译波伏娃、昆德拉,以及很多其他的著作。有段时间我经常上他那里去,当然谈论得更多的是文学,法国文学。他说你就学一下法文吧,但我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我说我是你学生中最差的那个,他开玩笑说你也是最有名的那个。法文是很困难的一门语言,很精密、变化很多,要花大量时间记忆。我只算是入门了,有一点粗浅的了解。后来我碰到周克希,他说你发音还不错。

  吴桐:能读法文原著了吗?

  孙甘露:那还不能。

  吴桐:我记得您说过,巴黎很远,但并不比北京远。是否因为您与巴黎有更多精神上的勾连?

  孙甘露:那只是个比喻,但确实喜欢法国小说。巴尔扎克、司汤达、莫泊桑,包括莫里哀的戏剧。

  吴桐:影响您最多的法国作家是谁?

  孙甘露:最早读的是司汤达的《红与黑》,还有雨果的作品。我现在觉得巴尔扎克也非常重要。但影响最多的是新小说派。米歇尔·布托、杜拉斯。因为杜拉斯的《情人》是王道乾先生译的,我听他讲了很多。他除了是个翻译家,还是个研究者、诗人。我认识的周克希、郑克鲁,都是国内一流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包括年轻的袁筱一。我其实都是受这些译者的影响,进而了解了这些作品。包括安德烈·纪德、莫里亚诺,娜塔丽·萨洛特的作品。当然还有60年代的萨特、波伏娃,包括罗兰·巴特、茱莉亚·克里斯蒂娃。

  吴桐:罗兰·巴特这些人会不会对您早期的作品有一个直接的影响。

  孙甘露:有人说我受博尔克斯影响,这其实是很表面的。实际上是受这些结构主义、符号学的影响。我的作品一部分受到现实的影响,另一部分就是广义的语言学的影响。读这些学者的东西让我忽然对语言跟世界的关系有了认识。语言并不是一对一地反映现实世界,而是精神活动的一个产物。能指、所指,实际上是在上下文中产生的。词义本身不是很稳定,语言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另外,五月风暴以后,作家把街头革命转移到市内、转到书本中、电影中。包括先锋文学,实际上是回到了语言最根本的东西。因为小说根本上是语言层面上的东西。也有一种描述,所谓20世纪初,西方哲学经历了向语言学的转向。当然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哲学问题经历了现象学、维也纳学派的哲学研究后,觉得很多哲学问题是语言问题,是一种表述问题,是词和世界的关系的问题。从先锋文学来讲,正好80年代经历了社会的剧烈变化,叠加到关于语言的认识上,对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只有放到恰当的背景下,文学活动的意义才得以显现。从今天来看,先锋文学也确实影响了后来人的写作。

  吴桐:您也喜欢法国电影,最喜欢的法国导演是谁?

  孙甘露:新浪潮,戈达尔、特吕弗、候麦那批人,包括杜拉斯的电影。

  吴桐:如果要把您自己的作品拍成电影,你会拍哪一部?

  孙甘露:《呼吸》挺适合。电影被发明出来,通过一个小孔,在黑暗的房间里窥视,实际上也是一种观察世界的方式。

  吴桐:推荐给我一部法国作家的作品吧。

  孙甘露:纪德应该读读,杜拉斯女孩子也应该读,还有那个飞行家安托万·德·圣艾克絮佩里。其实法文真的是很好听,而且翻译成中文,很多意思都没了。阿波利奈尔的《米拉波桥》里写,“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流淌,我们的爱情还需要回忆吗?夜晚来临听钟声想起,时光消失了我还在这里”。法文里是三段,像谣曲一样重复。法文音节是模仿河水波动的,但是翻译过来就完全没有了。

  吴桐:前两天我还读到谁说,上海的外白渡桥,没有任何的文学作品把它写得跟米拉波桥,至少是康桥一样美。

  孙甘露:外白渡桥其实是很有意思的一座桥。但上海从前的文学,你提到的施蛰存刘呐欧这一路没有被好好地发扬,实际上他们写的是真正的都会感觉的小说。到了张爱玲就变得家长里短了,多了对人性的阴暗面的刻画。上海不再是一个浪漫的地方,而是一个市民阶层的乐园或者囚笼。

  四、先锋是一种态度

  吴桐:上海作家有传统可言吗?如果有的话,您有没有受到30年代那些新感觉派作家的影响?

  孙甘露:其实我很晚才看施蛰存、刘呐鸥等等,实际上也并不是那么喜欢。鸳鸯蝴蝶派也不喜欢,我看得更多的是鲁迅、茅盾、巴金。张爱玲可能代表了上海传统,但我跟她也有隔膜。当然她是很聪明很有才华的作家,但我同她的方式、她的语言有隔膜,这可能是因为我不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城市人。夏志清的书让她饱受瞩目,跟当时中国的政治生态有关。她在正统的1949年文学史中比较被边缘化的。在某些历史时期,越是边缘的东西越能激起关注,代表着一种被忽视被压抑的力量。

  吴桐:您还在继续你的语言实验吗?您还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先锋作家吗?

  孙甘露:本质上是改不了的,即便我想要变化也不是那么容易。

  吴桐:先锋这种东西永远是相对的,要去保持这种先锋性的话,需要持续不断去打破一些东西。

  孙甘露:对,其实先锋文学,在每一代人身上都有体现。70年代、80年代、甚至90年代,每一代都会有这样的人。上世纪80年代中期,所谓的先锋文学的写作,对今天的其他写作来看,多少有一种弥漫性的影响,也不完全是方法、手段、修辞,更根本上是一种立场,一种态度,对世界的观察和基本判断。“先锋”这个词,最初出现,也没有一个小团体、没有宣言,这些人彼此都很不同,但他们身上有一种特征。当时也被叫实验文学、前卫文学、探索小说。慢慢的,“先锋文学”这个概念沉淀下来了,就拿来描述那个时期一部分作家的写作。其实我觉得,作家本身也有成长和转变,每一代人身上都可以观察到。后来的写作者身上也都有先锋性,比如诗人庞贝。

  吴桐:您关注年轻作家吗?

  孙甘露:读得不多,但有所了解。我们那个年代,“文革”以后,许多文学青年都到农村当过知青。像阿城这样的人很多,都没有受到过学院的教育。但现在的年轻作家,特别是80后一代的作家,都受到很系统的教育,眼界很宽修养很好。尤其上海,很多作家在写作的同时也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理论上的修养也很好。但写作这个东西不完全是技艺的部分,更多的还是跟人的精神和感情有关。现代主义以后,好像庞德说过,“诗歌不是感情的投射器,是一个方程式”。现在的诗歌已经不再是普希金时代的诗歌,那时候的诗歌念起来很动人。现在的许多诗歌是用来看的而不是用来念的。现在更讲究意象,讲究词语背后的复杂性。诗歌技艺的部分变得越来越成熟,但可能也变得更难以触动人心。小说也是,现在一本小说看完之后很难有一种心里被打了一下的感觉,很少。这其实跟小说家的方法和态度有关。小说家可能根本就没有想过从内心里来击中你。他们采用的方式更多的是内省式的、分析式的。新一代年轻作家看上去很有才华,但还没能写出他们一生中标志性、旗帜性的作品,没写出代表时代声音的作品。这听起来有些老套,但我想如果有人写出来,大家还是能辨认的。你们这一代人确实会有大的变化,但从写作上来说,尤其小说,还是需要年龄和阅历的。

  吴桐:但也有很多伟大的作家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写出很好的作品。

  孙甘露:诗人有很多,但小说家不是。小说家可能有成名比较早的,但从小说的历史来看,你现在能数得出来的大家都是老头老太。人生的阅历、写作本身这件事的历练还是很重要的。我现在看到的80后的写作,基本还是处在成长期。虽然他们的社会生活、成长经历跟前代人有很大的变化,但写作本身这件事,没有很多变化。

  吴桐:“写作本身”指什么?

  孙甘露:写作的方式。不是给人一种“一个新的时代来临”的感觉。或者这么讲,他们受了很好的教育,但到目前为止,他们还是在“用别人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讲自己的故事”。

  吴桐:您觉得文体之间的界限在消失吗?

  孙甘露:就我的观念,世界一流的作品中确实是有这样的征兆。比如说,去年我们请来奈保尔。他的小说、理论、游记,至少我读的时候是当做同一种东西来读的。他有一些不是纯粹的理论著作,而是关于小说的讨论,你也可以当做小说来读。里面有很多人物的素描、特写,也有很多精彩的关于文学艺术的见解,里面也包含了许多关于人生的见解。还有一些并不是小说家,比如研究艺术理论、小说思想和历史的伊格尔顿。比如美国的阿兰·布鲁姆,他有一本书叫做《莎士比亚的政治》,讨论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奥赛罗》等作品。用现在时髦的话讲叫“意识形态分析”,就是从当时的社会、政治、经济及普遍的社会心理来反观人物的内心、思想、行为动机。还有以前翻译的艾略特的《传统与个人才能》。讲“东方主义”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吴桐:萨义德。

  孙甘露:对,他有一本书我前两年看的,叫《论晚期风格》,分析一些作家晚年的写作,不仅仅是谈文学,也讨论音乐。这些真的都是行家很精到的分析。对我个人来讲,读这些书算是经历第二次学习。年轻的时候对世界的观察,随着年龄、阅历的转变,需要经历重建。我常常每往前一点就觉得自己原来的看法太肤浅了,所以我现在就深陷在这里面。我不会为了每年出一本书而去写,不断地站在原地重复自己毫无意义。只有往前走,经历了改变和突破再去写小说,才有价值,才对小说这件事本身有一点价值。但通常这会被理解为是一种借口。你也可以说我懒惰、说我慢,但我觉得作家有一个内部的时钟,外部世界的钟是按规律走的。内心的时钟与外部的时钟不是同步的。

  吴桐:您喜欢旅行吗?

  孙甘露:喜欢。其实也去过许多地方。大半个中国都去过了,也偶尔去别的国家。但大概还是因为太懒,出去一般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没有主动的,像驴友那样的旅行。其实应该趁年轻多跑一跑。

  吴桐:未来有一天您会离开上海移居别处吗?

  孙甘露: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吧,因为太懒。

  吴桐:感觉您现在特别忙,可以说说您现在的工作内容吗?

  孙甘露:在机关我分管杂志、巴金故居以及文学活动,比如今年,从年初开始新概念作文大赛,青年创作会议,思南读书会,国际文学周,上海台北两岸文学营,专业作家招聘,年度作家奖励,《萌芽》等两本杂志的日常工作这些常规的安排之外,年底还会有和俄罗斯青年作家的交流等活动。

  吴桐:对于未来的写作,您有什么规划吗?

  孙甘露:手头有一本长篇小说正在写,这本书和出版社已经签约多时,也是需要抓紧完成的。

  吴桐:最后,我们再聊个好玩的,爱玛仕曾经邀请您作为模特去T台走秀,这在中国作家乃至全世界的作家里面,都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聊聊为什么答应去吗?

  孙甘露:爱马仕有着特殊的企业文化,他们曾经在巴黎、莫斯科等城市举办过有建筑师、画家、作家等参加的成衣发布活动。在上海的那次活动也邀请了中国的音乐家、设计师等各个领域的艺术家,对我来说,这是一次特殊的体验,给了我一个从幕后观察时装行业以及从后台了解秀场的机会,对一个写作者来说,这确实是个别致的经验。

  〉〉访谈补记

  我将和孙甘露共度一个午后,于是我问身边见过他的人:“请用一句话形容孙甘露”。女孩子们的形容词都一样,“儒雅”“风度翩翩”“温厚有礼”。有位男性朋友说,“他是我见过的人中少数可以用智慧形容的”。看上去,男人女人似乎都很爱他。

  在作协的院子里,他的办公室狭长逼仄。我坐在黑色旧沙发的一半,另一半被成堆的书占去了。书歪歪斜斜的,叠得很高。他抽许多烟。后来听访谈录音,全是打火机脆亮的声音,有时一下,有时两三下。“看您一下午抽多少了!”对方答得轻巧,“不到一包。”烟圈往窗外窜,窗外有风声和车流声。他嗓音实在好听,低沉浑厚。聊到法文翻译时,再自然不过了,他朗诵起阿波利奈尔的《米拉波桥》,“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流淌,我们的爱情还需要回忆吗?夜晚来临听钟声响起,时光消失了我还在这里”。

  我15岁的时候读过他的小说《请女人猜谜》,1988年发表在《收获》上。他写那篇小说时还是个每天骑着车在弄堂里送信送电报的邮差。我喜欢猜谜,但苦于总猜不透。为了这个下午,我提前两周开始重读已经不再流行的弗洛伊德,试图找到一种方法探索《请女人猜谜》里所谓的“瀚海般的内心宇宙的某一迷蒙而晦涩的幻觉”。“什么东西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斯芬克斯问。俄狄浦斯猜中了,我们也可以,谜底是人。然而这谜底在被揭开的那一刻变成了一个新的永恒的巨大的谜语,人是什么?

  他的写作本身就是一场猜谜游戏,然而猜谜的过程中却创造出无数新的谜语。他说他一直在试图猜透人在社会生活、家庭关系和感情世界的动荡中发生着怎样的心灵变迁。《访问梦境》啊,《忆秦娥》啊,《呼吸》啊,我们被他领着,穿梭进他无数的梦境、幻想和记忆,路遇无穷无尽的隐喻和象征。能指被放纵,所指被无限延后。猜谜游戏处处碰壁,徒劳无功,我们几乎走到理性的边缘。

  但当我们顺着他的语言之流走下去,如果你有些好奇心也有些体力并且厌恶半途而废的话,兴许在掉入一个陷井之后得以发现一个新世界的大门,一个无限丰富和广阔的内部世界。在那里,我们直面自己内心所有的复杂性和可能性。这同一个谜面,指向一万个谜底。

  吴桐:媒体人,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学院。

  【责任编辑 刘健】

  吴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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