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魂墩(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岭南,十九路军,日本
  • 发布时间:2015-12-25 11:00

  一、匡劲风明白汪大才的暗示

  1940年的农历腊月,天寒地冻。

  深夜,巴城镇像沉睡了一样寂静,只有冷北风扫过街头,发出尖厉的呼啸声。突然,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居民都被惊醒了,大家知道,“狼”又来了!年轻的汉子看着吓得蒙住头的妻子,悲愤填膺,紧握拳头,却又唉声长叹。年老的妇女披衣坐起,双手合十,连念阿弥陀佛……

  “狼”是日本鬼子的一个曹长,叫田久一郎。“八一三”后到了中国,更加肆无忌惮,一路上烧房屋杀良民,还经常蹂躏妇女,是个作恶多端的魔鬼。鬼子占领巴城后,田久一郎带了一个小队鬼子兵驻扎在阳澄湖边的龙王庙。龙王庙离巴城镇七里。庙前有一条从阳澄湖流向巴城的河流,叫惊马塘。惊马塘是贯通虞、昆、太的主要水道。此时我新四军“江抗”部队已进驻常熟,准备顺惊马塘东下,去昆山北部巴城、石牌两镇开辟根据地。日寇为此派凶悍残忍的田久一郎驻守在位于交通要道的龙王庙,与巴城日军呼应,以阻挠“江抗”部队向东发展的战略部署。因为惊马塘流经的地方,没有村落,荒无人烟,田久一郎耐不住寂寞,常在夜间潜回巴城,窜入民宅,发泄兽欲。巴城人民无不对他恨之入骨,所以大家叫他狼——一头恶狼!

  惨叫声持续了好久,终于消失。次日早上,传出消息说,北街豆腐店的一个十七岁少女跳了楼,坠死街头。

  田久一郎夜闯巴城镇的兽行,激怒了巴城镇宏春堂国药店老板的女婿小广东。

  小广东本名匡劲风,是岭南人,读初中时,母亲病死,父亲续娶,累遭后妈歧视,毕业后,赌气投了十九路军。因为他有文化,平时对国家形势有自己的见解,被长官看重,几年后,年纪轻轻的就被提为排长。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后,部队退守巴城一线,后来蒋介石与日寇媾和,十九路军奉命去福建围剿红军,匡劲风因为枪伤,和几个伤员留在巴城“荣军院”治疗。荣军院是地方为部队办的治疗伤员的临时医院,后来别的伤员都伤愈归队,匡劲风却说伤还没有好,走不了。可是,荣军院不能为一个伤员继续开着,就把他安置在宏春堂国药店继续养伤。

  他心中憋着一口气,明明可以跟日本人拼个高低,高层却主张“和谈”,命令全线撤退,后来又命回福建跟红军作战,中国人打中国人,这种窝囊仗他不想打。他本可以同前一批治愈的伤员一起走的,就因为这,他装痛装拐留了下来。匡劲风在宏春堂“养伤”期间就不用别人伺候,反而帮药店制药、煎药,有时还外出送药,要不是他口音有点儿不同,还以为他是药店的伙计呢。宏春堂老板郑焕璋知道他的身世后,就格外同情,再加匡劲风手脚勤快待人和气没一点儿兵油子习气,就把他招为女婿。郑焕璋女儿翠云,身材长相无可挑剔,只是因为小时候出过天花,脸上留下疤痕,成了麻脸。夫妻俩倒也十分恩爱。匡劲风因为说话改不了闽南腔,所以巴城人都叫他小广东。

  匡劲风虽说是女婿,可老板只有一个女儿,他成了半子之靠的小开(江南把店老板的儿子称小开),日子过得很顺溜。可惜好景不长,婚后不久,1937年日寇又卷土重来,“八·一三”后,上海沦陷、江南沦陷。巴城地处战略要冲,鬼子所到之处,动不动就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那个田久一郎更是见了女子特别是豆蔻年华的少女,就要糟蹋,闹得天怒人怨。后来,田久一郎被派到离镇七里的龙王庙,但他还是隔三错五回巴城夜闯民宅,闹得巴城镇风声鹤唳一日三惊。匡劲风新仇加旧恨,发誓要狠狠整治这个疯狂的畜生,可是孤掌难鸣。他注意过阳澄湖一带扯起抗日大旗的几小股游击队,想参加他们的行动,但发现这些人都是兵痞土匪,是借抗日之名鱼肉百姓的“游吃队”。最近,新四军“江抗”部队东进,在常熟东唐市成立了总部,他听说已派了秘密人员潜入巴城,开展地下活动。他知道共产党是真心抗日的,就细心寻找,却发现一个人值得注意,这人是为驻守龙王庙日军烧饭的伙夫汪大才。汪大才常来药店抓烧菜用的八角、桂皮之类佐料,有时却只抓杜仲红米。匡劲风知道那是壮阳之物,就问,汪哥,抓这药烧啥啊?汪大才说,狗肉。谁吃?大太君田久一郎吃。汪大才说完又悄悄说了一句,今夜有花姑娘的人家要当心啰。匡劲风听出他的意思,“狼”今夜要进镇害人了,但他不信:一个伺候鬼子的狗,怎么敢出卖主子呢?但是,每次他来抓这两味药,夜间巴城镇就有姑娘出事。他觉得这个汪大才可疑,这两味药他为什么不像其他调料一样,一下子多抓些呢?而是用一次抓一次,抓一次就对自己说上面的话,莫非他在有意透露消息?看来,他即便不是“江抗”秘密人员,至少还不是一个死心塌地为鬼子服务的汉奸。

  就在北街姑娘出事当天,汪大才又来药店抓杜仲红米,说大太君要吃狗肉。临走又对匡劲风说,兄弟,今夜花姑娘家要当心啰!

  匡劲风寻思,汪大才是他丈人郑焕璋的徒弟,他妻子的师兄,他知道自己原是十九路军的战士,而且还有枪。他几次三番向自己透露田久一郎夜间要进镇,难道在暗示自己趁机毙了他?!匡劲风相信自己的判断,心想,早该除掉这头丧尽天良的恶狼了,现在机会来了,就决定夜间动手。

  二、翠云怕汪大才坏了习武人家的规矩

  黄昏过后,匡劲风见妻子已经熟睡,就起了床,穿了一身轻装,打开墙角的暗橱,取出擦得锃亮的匣子枪,装满子弹,悄悄开了房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妻子,见妻子翻了个身,又睡了,他才轻手轻脚摸黑走下楼。

  匡劲风蛇行鹤步走出镇西路口,踏上惊马塘大堤,来到从龙王庙到巴城必经之道的旁边,隐蔽在河中一条农船上,等候田久一郎。他之所以选在船上守候,因为击毙“恶狼”后,枪声会惊动镇上鬼子守军,往镇上逃,无疑自投罗网,即使侥幸逃脱,鬼子也会找巴城镇百姓报复。驾船逃走,巴城河港错综,鬼子无踪迹可寻,只能怀疑是“江抗”干的事,可以不累及无辜。匡劲风构思得很缜密,就耐心等待。可是,等了好久,大路上还是无声无息,难道田久一郎今夜不来了?

  就在他等得有点儿焦躁时,北街方向传来隐隐的摩托车引擎声,他才忽然醒悟,前面有个三岔口,这贼子走的是镇北岔道小路,去北街了。匡劲风迟疑了一下,不肯罢休,迎着寒风向北街走去。刚入北街,听见了女子的哀叫声,匡劲风义愤填膺,血脉偾张,快步跑去,望见豆腐店门前停了一辆三轮摩托车,一个小鬼子背着枪守候在车旁,在为田久一郎望风。匡劲风放缓了脚步,准备先摸了他,就在这时,他被一双手死死地抱住了。

  抱住他的是妻子翠云,他挣扎着,沉声说,松手!妻子却抱得更紧,说,你出气了,逞英雄了,可巴城镇要成小溇村了!

  妻子的话,提醒了匡劲风。小溇村离巴城镇不远,日军占领巴城之初,三个鬼子到村里作恶,被村里的年轻人勒死了两个,另一个却逃跑了。后来,肇事的年轻人逃走,抓不到当事人,田久一郎就杀了村里好几个青年人,还烧了几十间房子。并扬言,皇军战士血统高贵,伤了我们一个,要用十个百个支那“猪”偿命!妻子的顾虑他匡劲风不是没想到,只因为被女子的惨叫气昏了。他只得长舒一口气,跟随妻子回了家。

  匡劲风回到家里气犹未平,对妻子说,这窝囊的日子我快憋死了,我发誓一定要宰了这头“恶狼”!

  翠云比丈夫书读得多,而且聪慧善良,她对日寇特别是田久一郎的暴行也一样恨得咬牙切齿。近来丈夫常把匣子枪擦得锃亮,她知道丈夫的心思,也恨不得立马杀了这头恶狼!暗杀作恶多端的田久一郎确实可以“大快人心”,可是,小溇村血的事实证明,其后果是巴城镇会因此枉死更多无辜的乡亲,何况田久一郎还是鬼子心目中的“战神”。今夜匡劲风悄悄起床,她装作假寐,随后悄悄跟踪,丈夫要出手时,就拼命阻止了他。

  她安慰丈夫说,恶狼该杀,但要想个周全之策,前提是不能累及镇上无辜。

  匡劲风抱怨说,我早想到了,所以在船上潜伏,谁知道他会走小路直去北街!翠云说,惊马塘大道虽然是龙王庙到巴城的必经之路,你难道不知道,离镇一里光景有往北一条岔道通北街,今夜他去北街,你刚才守在正道,当然扑空了。如果是我要杀他,潜伏点就设在岔道之外,最好更远点,那儿才是他去巴城的唯一之路。

  自从巴城沦陷后,妻子一直把匡劲风管得紧紧的,生怕他惹出什么事来。现在她的一番话,让匡劲风刮目相看,原来她侠骨柔肠,跟自己一样痛恨鬼子,而且胆大心细。

  他说,娘子,想不到你这么深谋远虑,我低估你了。

  翠云扑哧一笑,油嘴!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田久一郎今夜要进巴城镇的?匡劲风就把汪大才多次暗示的情况告诉了她。

  翠云沉默了一阵儿,说,这个汪大才,自己不出手,反倒把你赶鸭子上架!匡劲风见妻子高看汪大才,把自己说成“赶鸭子上架”,心里有点憋屈,说,他一个捧人家饭碗的烧菜厨师,还听说他专门讨鬼子欢喜,像条哈巴狗,即使会点儿三脚猫功夫,他敢?

  翠云用食指戳戳丈夫的额角,你知道点啥呢,不许污辱他!

  原来,汪大才同翠云家有极深的渊源。他曾祖父是苏州太平军忠王府的庖厨,后来李秀成兵败,他逃到巴城,租了郑家国药店的房子安了家,以卖徽帮熟菜为生。汪厨的菜以色香为长,到巴城后又兼容了苏帮菜的甜糯,不久声名鹊起。汪家生意做大后,购地造屋,搬出郑家,另砌炉灶,成了有字号的熟切铺。郑家也不是本地人,祖上是应聘来教习的名师,祖传的轻功更是了得,被称“北燕南郑”,“北燕”指燕子李三。后来自立门户,开了国药店。汪家初到巴城时,没少得到郑家的帮助,汪家发迹之后,也不忘郑家,所以两家有极深的世谊。传到汪大才父亲和郑焕璋一代,社会发展到鸟枪换炮,拳脚轻功再厉害,也不及“洋枪一响,爷娘白养”。但翠云的父亲郑焕璋不言放弃,收徒传授武艺,还用秘方研制了“郑氏伤药”,在昆北小有名气。汪大才父亲却不图上进,染上了鸦片,家道没落,临死时儿子汪大才还小,就请来郑焕璋,命儿子拜他为师,再三叮嘱,长大后要走正道。汪大才长大后,除了继承庖厨祖业,还练就一身功夫,爱伸张正义,抱打不平。而且汪大才殴斗时勇猛撒泼,有时性起,厨刀一亮,再多的人也会被吓得鸟兽散,所以在巴城镇青年中有点儿人脉。

  日寇占领巴城后,烧杀奸淫,闹得地方鸡犬不宁。汪大才同小溇村几个热血青年袭击了三个闯入村中作恶的鬼子,可惜除恶不尽,只勒死了两个,造成鬼子血洗小溇村的惨案。汪大才痛定思痛,觉得应该投奔抗日部队,才是正道。后来找到了地下党,经介绍,推说去太湖边一个大户人家烧饭,带领了这些青年去茅山参加了新四军。小溇村杀鬼子、参加新四军这些事,只有师父郑焕璋知道,郑焕璋守口如瓶,连女儿也不告诉。汪大才一年后回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甘愿到日军营地当厨师,他厨艺精湛,用中国的传统美食,把鬼子哄得团团转,连桀骜不驯的田久一郎也跷大拇指夸他,汪,大大的朋友!所以田久一郎被派往龙王庙驻守时,要求巴城日军长官寺谷四郎让他带上汪大才。

  翠云是女儿身男子心,汪大才死心塌地做鬼子的狗,觉得他窝囊,坏了习武人家的规矩,缠着父亲找他儆戒,不听就清理门户。父亲却说,大难来时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何况他姓汪,我们姓郑。翠云好说歹说郑焕璋都不同意。但是,汪大才有时会来找她父亲,两人行动诡秘,说话总是悄悄的,一定有什么瞒着她。翠云猜测,她这个师兄不那么简单。

  当然,这些情况匡劲风不知道,匡劲风只晓得汪郑两家旧交很深,还有师徒关系,现在听妻子介绍了他们两家的情况,特别是汪大才,从一个见义勇为的敢死之士一下子变成讨好鬼子的走狗,这不合常理。他在部队时知道有“兵不厌诈”之类兵家术语,莫非他行的是韬晦之计?想起他同自己接触时,汪大才总是主动套近乎,而且眼神明亮,有一股正气,这是猥亵之徒不可能有的。匡劲风凭感觉,推测他像“江抗”的秘密人员,知道自己是十九路军出身,有抗日经历,才跟自己说那些旁敲侧击的话,要真是这样,再好也没有了。他匡劲风有心杀敌,却孤掌难鸣,若能与他联手,还怕宰不了田久这头恶狼?他下次再来抓药时,一定要跟他刨个底!匡劲风越想越觉得对劲儿,于是对翠云说,我看他像北边的人。北边,指新四军“江抗”。

  翠云惊觉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匡劲风说了声我猜的呢,就不再作声。

  过了好几天,不见汪大才来药店抓药,匡劲风坐不住了。他知道汪大才每天到巴城买菜,必先去龙云崌茶楼喝早茶,决定在这时候去找他。

  三、郑焕璋教训徒弟别轻率

  鸡叫三遍,天色还暗,匡劲风悄悄起床出了门。街上清冷得很,远远望见龙云崌茶楼的明瓦窗射出了灯光,还传来忽高忽低的人声。他听说昆山北乡的人有喝早茶的习惯,人家还睡在梦里,茶馆却已忙开了。他加快脚步,来到茶馆前,因为寒气重,茶馆的门还掩着,却看见汪大才买菜用的独轮小推车用链条锁在了那儿。

  匡劲风推门而入,一阵热浪扑面而来,烟味呛人。茶客们见进来的是小广东,都觉得奇怪,对掌七星炉的女子调侃说,老板娘,您财运高照,连小广东也来喝早茶了!原来,小镇茶馆喝早茶的大凡是泥瓦木工脚夫渔民等食力民众和江湖游客,公职商家的人极少有这习惯。所以老板娘也觉得突然,叫了声小开,笑着问,怕是来找人的吧?匡劲风想回答是,但觉得不妥,话到嘴边变成:泡一壶龙井。

  匡劲风见楼下没有汪大才,就上了楼。汪大才坐在窗边,看见匡劲风上了楼,心头一激灵:怎么想到曹操,曹操来了!

  原来,汪大才去茅山参加新四军后,“江抗”东进,他随部队到常熟,被派往巴城潜伏,打入日军内部,传递日军活动情报。还命他秘密物色地下抗日人员,为打开昆北通道积聚力量。但是,日军为防止“江抗”进入昆山,也很重视巴城这块战略要地,派一个中队驻守。最近又让田久一郎扼守龙王庙,与巴城遥相呼应,成为犄角之势。这样一来,沪西昆东日军力量就相对薄弱,那儿民间的抗日斗争风起云涌,抗日组织迅速发展。“江抗”领导审时度势,就改变战略,绕过昆山直下沪西,在那儿运动作战,开辟昆、嘉、太根据地,于是要求汪大才避日军锋芒,谨慎潜伏,待时而动。可是,巴城鬼子的气焰十分嚣张,搜军米抓民伕,闹得城乡满目疮痍,汪大才很不甘心。特别是田久一郎的兽行使他忍无可忍,决定设法先拔掉田久这颗虎牙,以挫鬼子的戾气。他虽然已经联络了几个有志青年,但还未成熟,干不了这事。自己出手怕暴露了,妨碍潜伏大事,于是他想到了匡劲风,知道他抗日之志没变,也知道他还有枪支,所以几次三番向他暗示露风,希望他袭杀田久一郎。可是,几次三番听不到匡劲风的行动消息,想自己也许看偏了,他匡劲风泡在温柔乡,没有这血性之气了。忽然,他被郑焕璋叫去。

  当初,汪大才离开巴城投新四军,现在又回来做秘密工作,郑焕璋很支持他,还一直为他保守秘密。这天,女儿告诉了他匡劲风要杀田久一郎的经过,还说是师兄汪大才通的风。他觉得汪大才太冒失,女婿也不知天高地厚,凭他一人单枪匹马杀得了田久?要是刺杀不成,汪大才岂不暴露了,还会连累他郑家招来灭门之祸。所以他把汪大才找来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还说,田久这畜生该杀,自古为民除害乃天经地义。不过你撺掇小广东一个人去杀田久,太轻率了啊,他即使打过仗,也是七八年前的事了,万一有个闪失,后果怎么收拾?

  汪大才觉得师父顾虑得对,让匡劲风一个人去袭杀田久,的确有点儿冒险。但是,最近日军手下的便衣密探都去了石牌、任阳活动,巴城空虚,这是袭杀田久的好机会,决不能放过。所以他又考虑了一个方案,准备带上芦哥和罗根两个与日寇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渔家青年,待田久夜闯巴城时潜伏在惊马塘边的女魂墩出手。女魂墩离龙王庙四里,距巴城三里,是荒凉的无人区,在那儿袭杀,把握较大。而且,事成后,鬼子也难破案,只会往“江抗”身上靠,不会累及地方。方案想好了,他却又犹豫不决,一是因为他夜间住在龙王庙,要是田久出事时,他不在龙王庙,找什么理由摆脱嫌疑,他还没有想好。更重要的是他的任务是秘密潜伏传递情报,不能违反纪律自作主张干这么大的事,请示上级一定会被否决。于是,他又想到了小广东,凭那夜他敢一个人去杀田久,就是能替代自己的不二人选。师父郑焕璋反对的是不能让小广东单枪匹马一个人干,如果有两个帮手,总可以了吧?现在,那头恶狼已经消停好多天,估计快要出洞了,他正准备如何找小广东商量,想不到小广东找来了。

  匡劲风也看见了汪大才,叫跑堂把茶壶杯子放到他桌上,在汪大才对面坐了。汪大才桌上没有别的茶客,很清静。匡劲风叫了声汪哥,抽出一支香烟,敬给汪大才,汪大才却用手一挡,掏出老刀牌香烟说,我爱抽这个,东洋货,太君的烟。老刀牌香烟的图案是一个日本兵神气活现地支着一把长刀,是当时鬼子的形象。汪大才所以这么说,是表示对皇军忠心,邻桌茶客看了都敢怒不敢言,投来鄙视的目光,有的轻声骂,臭厨子。萝卜头。

  汪大才平时装得趾高气扬,进了茶馆也是大摇大摆旁若无人,但说起鬼子就装孙子,所以茶客都瞧不起他,不愿与他同桌。不过,这恰恰是汪大才要的效果。匡劲风心照不宣,知道汪大才在作秀,一点儿不介意地接过老刀牌烟卷,还给汪大才点了火。

  但是,茶馆接待四方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其中有“江抗”和地下党,也不乏鬼子的密探。汪大才为消除嫌疑,先和匡劲风拉起了家常,说,兄弟,我好久没去探望师父,他老人家身板可硬朗?匡劲风回说,还好,只是不像从前起早练功了。汪大才大声说,这就对了,他这么大年纪,练什么花拳绣腿,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才是独一无二的真功夫。说时,大拇指一跷,现在我也在学武士道。匡劲风听了心里好笑,附和说,还是汪哥识时务。喝了一会儿茶,汪大才没话找话说,兄弟,没看见你喝过早茶啊,看你一脸心事的,莫不是同我妹子磕碰,有什么不称心的事了?匡劲风见他眼睛另外有话,于是趁机说,可不是——,汪大才忙掩住他口,隐私不可外扬,被旁人听见了笑话,轻声说。匡劲风心中有数,放低了声音将那夜袭杀田久扑空,又被妻子阻挠的事说了一通,又不满地说,哥,你不要再遮遮掩掩了,你是什么人,我心里清楚,田久哪天再进镇,给我个信儿,这次我一定要杀了这头恶狼!接着又说了翠云的意思,伏击地点要选在离巴城远一点儿。汪大才听完,心头一阵惊喜,暗忖,想不到妹子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汪大才沉吟一会儿才说,可以,上次的事遭了师父一顿臭骂,再让你一个人去干不行,我已考虑了个计划,这里不便长说,下午我让渔船上两个青年去药店找你。匡劲风问,他们是谁?汪大才摇摇头,这两人你认识,你也一定满意,但我还没找他们谈,不知他们敢不敢,如果不成,得另外找人。接着,汪大才又佯装生妹子的气,大声说,兄弟,巴城镇谁不晓得你是老实人,我这师妹从小惯养,你别往心里去。

  两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会儿话,汪大才说,我该去买菜了,就站起来招呼跑堂,小广东的茶钱记在我账上!

  四、芦哥和罗根与鬼子仇深似海

  下午,两个渔民打扮的青年走进宏春堂药店,匡劲风一看是芦哥和罗根,暗叫一声“中”,让学徒守着柜台,领他们进了后堂。

  芦哥和罗根都与鬼子有着血海深仇,匡劲风跟他俩早已认识,对他俩的遭遇也了解,所以很快话入正题。芦哥细说了汪大才的行动方案,伏击点设在女魂墩,那儿荒无人烟,利于撤退,不会留后患。问题是他们没有武器,汪大才也想好了,可以去向维持会会长冯树财借。汪大才知道,成立自卫团时有不少多余的汉阳造,汉阳造虽然老掉了牙,只要不是正面交锋,打打冷枪还可以派用场。枪支都在冯树财家里,至于怎么借,汪大才也出了点子。

  半夜过后,匡劲风和芦哥、罗根黑衣蒙面,翻墙越屋,摸进了破落户地主冯树财房里。冯树财因嗜好鸦片,只五十岁出头已和妻子分居,罗根揪住他后颈皮从被窝里拖了起来,喝道,奶奶的,不许高声!冯树财以为土匪劫财,吓得浑身哆嗦,指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声说,司令,我是个鸦片鬼,家财早被我败光了,哪来金银钱财啊。冯树财把土匪称司令,事出有因。当时国民党败退,留下一些散兵游勇,在阳澄湖中拉起了部队,少的几人,多则几十人,为首的自称司令,小股的有蒋大、曹长金,大股的有京剧《沙家浜》中胡传魁原型胡肇汉等。他们借抗日之名,号称某部队,常半夜入民宅索财要饷,所以老百姓遇上他们都叫司令。再加罗根有意把话说得带兵痞腔,冯树财更以为是土匪了。

  芦哥让罗根松手,打着普通话,慢条斯理地说,冯会长,不要怕,我们是北边的。冯树财听说是北边的,更害怕了,他知道“江抗”是真抗日的,最痛恨汉奸,弄不好是派锄奸队来要他的命了,连忙跪下哀求说,东洋赤佬用枪逼我们这帮土老财出来主持维持会,别人有财有身份都不肯,我家徒四壁,空挂个书香门第,又好抽一口,借此弄点鸦片钱,才当上了这个破会长。苍天可以作证,上任以来我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对不起乡亲的事。

  罗根用脚踢了踢他,说,站起来,穿上衣裳。

  冯树财哆哆嗦嗦穿了衣裳,以为要把他带走,说,长官,去哪儿啊?我身在曹营心在汉,有什么吩咐,就这儿说吧。

  芦哥说,你有这心就好,今天来向你借几支枪。

  冯树财听说借枪,吓得有点儿站不住,说,我这破维持会,哪来枪支啊?

  罗根用木头仿真枪敲敲他脑壳,一点儿不老实,你前天卖给曹长金的是什么?再前几天卖给蒋三的是什么?

  冯树财知道瞒不住了,说,当时成立自卫团,东洋人给了好多从国军手里缴获的老套筒(即汉阳造),分配之后剩了一些,不过,好使的都让我卖了,只剩几支破得像烧火棍。

  芦哥眼睛盯着匡劲风看,意思是怎么办?匡劲风点点头,示意也要。

  匡劲风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他和冯树财同住镇上,平时多有接触,说了话怕露出破绽。

  冯树财领众人到西厢房,屋角竖着几摞枪械,虽然很旧,却都用油纸包着,这是冯树财做给鬼子看的。

  匡劲风照着手电筒,一支一支验看后,选了两支,因为都很破,得修理才能用,所以又从别的枪上卸下枪栓撞针之类的零件,以便替换。枪支选好后,罗根又问冯树财,子弹呢?冯树财回道,东洋赤老门槛精,规定枪支和弹药要分开放,子弹在东厢房。众人到东厢房,冯树财再三哀求,东洋人对子弹管得特别紧,不能多拿,卢哥和罗根才各拿了十颗。正要走,一条修长的黑影飘了进来,大家吓得止了步。黑影挨到匡劲风身边鼻孔里“哼”了一声,凭感觉,匡劲风知道是谁了。黑影到弹药箱里拿了两颗手榴弹,冯树财慌忙上前,求道,一共只有六颗手榴弹,拿不得,拿不得!这由不得他了,黑影已飘出了东厢房。

  匡劲风等人回到药店后堂,见翠云已等候在那里。她白了匡劲风一眼,说,你以为你有本领啦,这么大的事又瞒着我!你们仨鬼鬼祟祟地出门时,我就盯着,你们却一点儿不知道。告诉你们,巴城镇夜行身手高的人不止我一个呢,要是换了别人,你们早已经被关进了屎壳郎(屎壳郎,就是日寇长官寺谷四郎,此人表面和善,却鬼精,所以巴城人背后都叫他屎壳郎)的监牢里!

  匡劲风知妻子指的是谁,一脸鄙夷地说,这狗汉奸,汪哥早防着他了,这一阵子被鬼子派去了石牌,晚上也不回来。

  匡劲风骂他狗汉奸的是巴城鬼子手下的密探霍家林,说起来还是翠云的大师哥。

  霍家林原是巴城建筑行子弟,不甘心当泥瓦匠,拜郑焕璋学武,因为聪明乖巧,很得师父器重,所以习艺颇深。后来和师弟汪大才为女人的事发生龃龉,抱怨师父偏心,带了女人出走,游码头摆场子献艺,以卖膏药接骱治伤为生,可惜他后来染上了嫖赌恶习,潦倒江湖。鬼子占领巴城后,实行中日亲善共荣共治,寺谷网罗“人才”,霍家林以一技之长投靠日军。寺谷本想叫霍家林自卫团长的干活,知道江湖人懒散惯了,干不好这差使,让他留在身边,专干密探的活。寺谷明白,“江抗”东进后,共产党地下活动频繁,是他的心腹之患,于是命他专门侦查共产党地下活动和监视可疑分子。霍家林阴鸷而刁钻,还熟悉当地的人和事,所以不负重托,一开始就抓获了石牌的一个地下党员,把他用铁丝穿了脚踝游街示众后打死在街头。不久前,他又在巴城轮船码头查获一个从上海回来的知识青年,这人携带了《新华日报》和几本进步书籍,他顺藤摸瓜,破获了一个自发的抗日小团体,几个青年又惨遭杀害。从此,寺谷对他信任有加,建立了侦缉队,让他当了队长,成了皇军面前的红人。可是巴城镇百姓无不对他恨之入骨,在敌伪中与田久一样,是个人见人怕的魔头,甚至比田久更可恨。因为日本人不知中国国情,有时好糊弄,他霍家林熟悉当地情况,而且行动诡秘,让人防不胜防。郑焕璋觉得自己有这个徒弟,是奇耻大辱,多次要汪大才小心行事,就是因为霍家林。

  郑家父女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霍家林早就疑心汪大才是抗日分子,他知道这个师弟本是个爱管不平事的血性之人,去太湖给人家帮厨一年,回来却像变了个人似的,甘愿给日本人烧饭,伺候的功夫比他霍家林还到家。他知道,太湖离茅山极近,新四军游击队常在这一带活动,他会不会是共产党派来的谍报人员?所以霍家林对这个师弟很不放心,对他多长了一只眼睛。想不到汪大才像个琉璃蛋,哄得日本人团团转,连颇有心机的寺谷也常说,汪的,大大的好!再加前一阵儿,他破获巴城几个进步青年的案子中,找不到同汪大才有什么牵连,又碍着师父郑焕璋这层关系,只得把这事埋在心间。最近,巴城北面的石牌、任阳一带,“江抗”秘密活动又活跃起来,据线人报告已经成立任石区委,寺谷要他去那儿破获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这几天他忙着这事,无暇顾及巴城的事。但郑家父女知道霍家林狡诈多变,还是时时刻刻提防着他。

  五、田久一郎没想到会遭袭击

  霍家林怀疑汪大才,但汪大才的眼睛也盯着霍家林。霍家林奉命去石牌侦查地下党活动,他已经汇报常熟东唐市“江抗”留守处,任石区委得到消息就避其锋芒,移至任阳,任阳属常熟界。所以霍家林去石牌守候多天,一无所获,被寺谷狠狠训斥一顿,命令他,只白天不行,要昼夜地守候!

  霍家林只得带了一班人驻在石牌。汪大才觉得这是袭杀田久一郎的好机会,所以这天早上他交代了匡劲风后,当天去东唐市汇报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因为除掉了田久,寺谷一定会召霍家林回巴城破案,可以减轻石牌地下党的压力,所以留守处陆主任立刻同意了。

  两天后,田久又要吃狗肉,汪大才来到郑家药店买药,以便通知匡劲风他们今夜动手,不料匡劲风却不在。原来郑焕璋昆山的妹夫死了,这天早上他带了女儿女婿去吊丧。汪大才想真是好事多磨,只得在药店耐心等待。下午,忽见匡劲风回来了,汪大才把他拉进后堂,说,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呢,真急死人!

  狼今天出洞了?

  汪大才点点头,问,就你一人回来?

  老爸和翠云明天要送葬,住在了丧家,叫我回来守店。

  这样好,省得妹子又盯你梢。

  匡劲风轻松地笑了笑,说,可不是,今夜可以让她知道,是她的轻功管用,还是她男人的枪派用场!

  汪大才却脸色凝重地说,你上过战场,枪法又准,我信得过。不过,芦哥、罗根他俩从未打过真仗,难免上场胆怯,我有点儿不放心。这样,田久坐在摩托车后座,你打他,他俩一个打轮胎,一个打驾驶的小鬼子。要注意的是,你打田久必须一枪毙命,否则这头恶狼玩起命来恐怕你们三个也难近他身,况且他的左轮手枪,百步之内弹无虚发。

  匡劲风觉得汪大才有点儿婆婆妈妈,太高看鬼子了,说,汪哥,知道了。不过,我这把匣子炮也是那年从鬼子手里缴来的,虽然旧了点儿,但保管得好,擦得像新的一样,保准一枪把田久送上西天!

  “这样当然最好,要是一枪未中,芦哥罗根都是新手,你不可贪功恋战,一定要带他们全身而退。”

  这天是农历十二月半,傍晚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雨,到夜才吹了西北风,天气转晴。月亮初升,匡劲风和芦哥、罗根冒着寒风,来到女魂墩。女魂墩附近高树参天荆棘丛生,坟山挡住了月光,冷风飕飕,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罗根背上有点儿发麻,问芦哥,都说这坟里有女魂,你怕不怕?说实话,芦哥也有点儿心虚,硬是壮了壮胆,说,怕什么?听老辈人说,坟山里的女魂也是打鬼子的,要是她真有灵,只会帮我们一起打东洋鬼!

  匡劲风知道他俩有点儿害怕了,说,看你们说的,世上哪有什么魂啊鬼的?告诉你们吧,当年我在上海宝山跟日本人打,在死人堆里睡过觉呢。打仗要的是心无旁鹜,振足精神,要不得半点胆怯,枪才能瞄得准打得中。不过芦哥说得对,即使有鬼魂,也会帮我们的!

  匡劲风选择了伏击的位置,和芦哥、罗根匍匐在土疙瘩后,神稳气静地用枪瞄准了惊马塘江岸。

  月亮把江岸照得一片白,北风中,路旁稀疏的小树身影婆娑,不远处,还传来睡鸟的夜啼。匡劲风踌躇满志,这么好的夜色,凭自己的枪法,田久一郎来了保证一枪毙命!

  等了好久好久,没听到一点儿动静,芦哥、罗根不耐烦了,焦躁地问,匡哥,狼不来了吧?匡劲风掏出怀表看了看,已近十一点,心中嘀咕,往常这时候“狼”早进镇了,难道今夜不来了?但又不甘心放弃,只得安慰两人,怎么会不来?耐心等待!

  约摸又过了半小时,龙王庙方向渐渐传来了摩托车的引擎声,芦哥、罗根激动得躬起了腰,紧张地说,来了,来了!匡劲风按住了他俩的背,说,别动,憋住气,眼睛盯住前方,把枪握稳了,扣住扳机,等他们进入射程,听我口令,三支枪齐打!

  突突的引擎声越来越近,须臾间,摩托车驶入了他们的视线,看清车上有两个人。匡劲风一声沉喝:打!匡劲风的子弹击中了拖斗里鬼子的脑壳,立刻倒了下去。罗根的目标是前轮胎,却打了空,子弹在两轮的中间穿过。芦哥是打驾车的鬼子,果然击中了,但打在了鬼子的胯部,鬼子只晃了一晃,刹住了摩托。匡劲风急忙补上一枪,却见鬼子已翻身下车,猫在了车后,向女魂墩回击了几枪。鬼子虽然在仓促间还击,但他的枪法极准,一颗子弹竟然在芦哥的耳边穿过。

  匡劲风急忙拉了两人转移位置,命他俩不要开枪。他倒不是害怕,因为已经击毙了田久,大功告成,如果恋战,怕伤了芦哥罗根。躲在车后的鬼子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僵持了好久,匡劲风因为汪大才说过要他不可恋战安全撤退的话,他早已准备,带上了妻子的两颗手榴弹,现在可以派用场了,他掏出一个,向江岸掷去,趁手榴弹爆炸升起的硝烟,带着芦哥罗根迅速撤离女魂墩,抄小路迂回了巴城镇。

  可是,匡劲风不知道,他击毙的不是田久,而是平时驾车的那个小鬼子。因为田久刚要出发,寺谷打来了电话,向他说了昆山司令部的通报,说沪西昆东的“江抗”游击队有向昆北转移的迹象,要他们恪尽职守,确保昆北这扇门户。寺谷知道田久常夜闯巴城,特别严厉告诫田久决不可擅离职守,还说游击队的行动捉摸不定,防不胜防,夜间的布防更不可掉以轻心,寺谷唠唠叨叨说了半个多小时。田久嘴上一声一个嗨依,心里却骂寺谷是个听风就是雨的胆小鬼!但还是召集士兵传达了他的命令,又检查了庙外的暗哨。所以耽误了好多时间,他嫌小鬼子开车慢,两人换了位置。

  田久一郎想不到在女魂墩会遭到袭击,幸亏换了位置,挂斗的士兵被一枪毙命,否则今夜死的就是自己。他虽然胯部被击中,却被挂在腰下的左轮枪挡住了,田久果然勇狠艺高,他临危不乱,翻身躲过了后来的一枪,还反击一枪。他摸不清袭击的有多少人,不敢冒失出击,僵持到对方又掷来了手榴弹,他才对寺谷的话将信将疑,伏击他的也许真是“江抗”游击队。

  次日,田久一郎回巴城向寺谷汇报时,被狠狠掴了两个大耳光。寺谷教训他,你以为我打电话是吓唬你?放了电话就离开岗位,你太小看支那人的游击队了!你以为死了一名皇军士兵是小事?天皇战士的生命是珍贵的,应该死在圣战的战场上。现在你为了泄欲,让他做了无谓牺牲。我一再告诫你,你私闯民宅强暴妇女违反了大东亚共荣的战略意图,你却屡屡生事。念你作战骁勇,今天再饶你一次,如果再犯,给皇军造成损失,一定送你上军事法庭!

  寺谷严厉训斥田久,有他的难言之隐。当初,昆山驻军司令部派他带了七十多名鬼子进驻巴城,清剿昆北阳澄湖的新四军游击队,可是,近一年来,他只发现冒充“江抗”的几股土匪,就是找不到真正的新四军游击队,却发生了小溇村两名士兵被杀事件。虽然疯狂地报复了村民,还是因为这是非战斗减员,受了处分。

  前一阵,“江抗”东移,在沪西昆东穿插活动,昆山日本驻军兵力不足,从巴城调走了四十名士兵,如今他手下连龙王庙在内只剩三十人不到。靠二十多人统治这么大地区,难免捉襟见肘。寺谷就玩中日亲善这一手,笼络地方加大大东亚共荣共治力度。为了解决像田久一类人的问题,他跟上司要求派慰安妇。昨夜打电话向昆山司令部催问,上司回说,本土慰安妇杯水车薪,要他自己解决,还通报了发现“江抗”部队挥师向昆北常熟移动的消息,要他把心思放在清乡上。寺谷要求没达到,反而遭上司数落,心里很憋屈,现在又出了女魂墩遭伏击死了一个战士的事,更是火上添油,所以把田久训斥了半个多小时。

  寺谷气平之后,问田久,袭击你的真是江抗游击队?

  田久回说,他们还掷了手榴弹,趁硝烟升起就逃了,这是游击队惯用的战法。

  他们有多少人?

  看不清。

  这时,等在一旁来汇报工作的霍家林插话说,寺谷长官,田久太君遇到的不是江抗游击队。

  田久不服气地斥问,你的,怎么知道?

  寺谷瞪了田久一眼,对霍家林说,霍桑,你说。

  霍家林恭敬地对寺谷点了一下头,说,昆山大太君说向东移动的江抗队伍,今天拂晓在任阳跟皇军遭遇,开了一仗,他们不可能到惊马塘。

  寺谷立刻给昆山司令部打电话询问,回说有这回事,还说皇军仓促应战,损失颇重。

  到底哪支部队袭击了田久呢?寺谷有点儿蒙了。他把田久又骂了一顿,才说,你别以为伏击的是几个小毛贼,新四军鬼一样精,善于出其不意,声东击西。况且阳澄湖还有别的游击队,中国人都不可信,回去后睡觉也要睁一只眼,高度警惕!

  田久走后,寺谷命霍家林把石牌的事先放一下,立刻去出事地点仔细勘察。之后,寺谷拨通了维持会电话。

  六、寺谷连扇了冯树财几个耳光

  冯树财接到寺谷四郎要他征慰安妇建慰安所的指令,心里犯了难。镇上妙龄少女倒不少,可是谁家肯把姑娘送给鬼子糟蹋呢?倘使派保安队强行抓人,想起那夜蒙面人用匣子枪敲他脑壳的一幕,就不敢造次了。他想来想去,决定学有的地方去上海或苏州窑子租几个婊子交差。不过,去窑子租人,得花大钞票,就召集了镇上殷实富户和大字号商家商议摊派。

  老财主冯立仁是冯树财的堂叔,他“咕噜噜”吸了一通水烟,对冯树财说,大侄子,你想买烟花女子的办法,果然解了有女孩人家的难,但连累了只有光头的人家,他们得拿出好多冤枉钱。我倒琢磨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腊月岁底,天寒地冻的,我们穿了棉的皮的还嫌冷,穷人家食不果腹,衣不遮体,那日子更难了。听说有些子女多的想卖儿卖女,你不妨打听一下,买三四个女孩,总比窑子里租人便宜得多,而且保险。这样,我们可以省了不少钞票,对穷人,他们既减少了吃口,还有钞票进门,救了眼前的急;对地方,也保了平安,这是你好我好大家三方面都好的办法。不过,这样做对穷人也许作孽了点儿。

  有女儿的主都松了一口气,说,冯爷宝刀不老,几句话就解了地方的难,至于作孽不作孽,那也顾不了了,总比在家中挨冻受饿强。

  冯树财也连连点头,心想生姜到底是老的辣。

  郑焕璋也在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罐,横竖都不是滋味。想起徒弟汪大才说过,甘心当亡国奴只能任人宰割,只有万众一心拿起枪杆子,赶走日本鬼子,我们中国才有希望。眼前的情况就是这样,鬼子要强征慰安妇,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却尔虞我诈打自己的小算盘。可恶的老财主冯立仁还提出买穷人家女孩子交差,他想问他,穷人家的女孩子就不是人了?就可以任人蹂躏了?他想提示大家软磨硬泡拖着不办,可是忍住了,他想,别指望这些人了,还是找汪大才,让那边的人拿主意吧!

  这天,汪大才被郑焕璋叫去,郑焕璋埋怨他,你倒好,田久没有除掉,画虎不成,反类其犬,现在鬼子要征慰安妇了。接着就把冯树财召集开会的结果告诉了他。汪大才听了有点儿憋屈,那夜设计得天衣无缝,想不到田久上车会换了位置。不过,他还是很欣赏小广东的,果然把鬼子一枪毙命,可惜不是田久,合该这恶狼侥幸。现在师父把鬼子征慰安妇的事怪到他头上,就反驳说,师父,把中国人当案板上的肉,是鬼子的本性,即使没有伏击田久的事,屎壳郎也要征慰安妇的。我早说过,对付日本强盗,只有以牙还牙,拿起枪杆子跟他干!那夜小广东不是一枪就消灭了一个,现在田久可老实了,只敢猫在龙王庙唱歌、干嚎,发酒疯。至于他们要征慰安妇,人身上不是都长着两条腿,抗不起还躲不起?

  汪大才的点子果然立竿见影,冯树财买穷人家的女孩给日本人当慰安妇的消息刚传出,好几家本想卖儿卖女的穷户就携家远走他乡。穷人家的女孩都出走,引起了连锁反应,其他有女儿的人家,也都悄悄把姑娘送到外地亲戚家藏匿,有家有室的小媳妇也慌了,就用锅灰涂面,即便是蓬头垢面,也不敢在街上露脸,此风还波及近郊,一时间,巴城城乡人心惶惶。

  寺谷把冯树财叫到警备队,连扇了几个耳光,骂道,猪的笨!事情没一点儿眉目,倒把我精心建立的清乡模范区,闹得乱糟糟的。昆山皇军司令部这几天要组织人来这儿参观,你是不是故意拆我台?!

  冯树财捧着脸,又是鞠躬又是点头,说,不敢,不敢,是那些刁民太狡猾了,卑职回去马上想办法。

  寺谷说,征慰安妇的事你不用管了!限你三天,三天之内把营房旁边的几间民房腾出来,按大日本风格,装潢成慰安所,你可做得到?

  七、霍家林断定偷袭者在巴城

  再说霍家林奉寺谷之命,下午,来到田久遭伏击的现场。他找到了两颗汉阳造弹壳和一颗子弹头,另一颗打空飞入江中、两颗匣子枪弹壳,却找不到弹头,一颗留在了被击毙的小鬼子脑壳里,一颗打飞了,爆炸地方留下一段手榴弹木柄。因为是雨后作的案,从女魂墩草木被践踏的痕迹看,伏击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他们迂迴撤离的脚印最后是向东,即巴城方向。所以霍家林断定,偷袭者不是从常熟来的“江抗”,也不是阳澄湖中的土匪,而是潜伏在巴城的小股抗日分子。那么,在巴城谁有这么大的胆呢?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师弟汪大才。因为前年小溇村出事那天,他去侦查过,有人看见出事前汪大才也在村里,之所以他当初没有向寺谷报告,是因为汪大才和几个小青年已经在巴城蒸发了,凭他的身手,哪儿去找他的影子?况且日本人已经枉杀了好几个村民,他就不想再节外生枝。现在,田久遭伏击,霍家林思前想后,觉得少不了汪大才的份儿,既然你汪大才又出手,他霍家林就该好好消磨你了。

  太阳跌入西山坳,霍家林离开女魂墩,直奔龙王庙。田久虽然不满一个中国人成了日军心目中的红人,因为寺谷对霍家林很信任,不得不装作热情,问,霍桑,案子的破了?霍家林回道,一郎君,正调查呢,我找师弟汪的问点儿情况。田久跷起大拇指说,你和你师弟汪的,都是皇军大大的忠诚朋友。霍家林心里骂了一句,蠢猪,卖了你还帮人数钱呢!

  汪大才正在伙房炒菜,见霍家林走了进来,心里咯噔了一下,忙在围腰布上搽去了手上的油污,迎上前,掏出老刀牌香烟恭敬地递上一支,帮他用火柴点燃了,说,师哥,今天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到了龙王庙?

  霍家林干笑一声,还是师弟你福气好,炒炒菜,天天鱼肉不断,日本人还当你活菩萨,刚才田久还夸你是大大的忠诚朋友呢。你师兄我生来命贱,好事没份儿,净干那些得罪人的事,活该奔波劳碌。还不是为昨夜女魂墩的事,寺谷太君下了死命令,要我破案,才到这儿来例行公事。

  汪大才警觉地说,依我看,这明摆着是“江抗”或者阳澄湖游击队干的事,怎么还叫你侦缉破案?

  霍家林挥挥手,说,我也这么认为,可是你说我说都不管用,要日本人说了才算。我正为这事犯愁呢。这样吧,你先忙你的,待会儿我借你光,在这儿打打牙祭。

  汪大才高兴地说,师哥,看你说的,即使你要走,我也不会让你走,你我兄弟有多年没有相叙了吧?

  霍家林说我去外面转转再来,汪大才就继续伺弄鬼子的晚饭。

  待鬼子晚餐结束,已是掌灯时分。汪大才端出一盆整只清蒸大王八和一碗红烧牛蹄筋,霍家林知道这都是壮阳之物,问,田久平时常吃这个?汪大才说,可不是,自从从寺谷那儿回来,这老小子泄气了,对我说,汪的,吃了更加难熬,赏给你吧。霍家林说,这小子是皇军的败类,寺谷太君说了,田久守关夺隘好派用场,但要真正征服中国,靠他的不行。汪大才讨好地说,师哥到底是寺谷大太君身边的红人,就是看得远,说话也不同凡响。说完拿出两瓶精装洋河,又说,东洋酒不解瘾,还是中国酒好。霍家林叹了一口气,说我是红人,那是屁话,哪有你这伙夫逍遥自在。这么高档的酒,市场上很少看见,不会又是田久赏的吧?汪大才一边给霍家林斟酒,一边说,东洋人不识货,只爱本土运来的大瓶清酒,这酒是他们进占巴城时抢的,搁在这里都没有动。还有绿豆烧、泸州老窖,我嫌太烈了点儿。

  师兄弟俩喝了一会儿酒,汪大才忽然问,师哥,你回巴城多年,怎么不见小珍啊?

  小珍就是被霍家林带走的女人。十年前,他俩在郑家学艺时,汪大才看中了同来学艺的师妹小珍,郑焕璋也觉得如果他们成了一对,他可以告慰汪家的在天之灵了。可是霍家林横插一脚,暗中把姑娘睡了。郑焕璋知道后怒责霍家林身为师兄却无德,霍家林却不服,反问,师弟和她结婚了么,连亲也没有订过,我追她有什么错?郑焕璋被他气得噎住了,要把霍家林逐出师门。霍家林衔着一口气,带着小珍离开了巴城。起初,夫妻俩夫唱妇随,一同摆场子练摊儿,一同熬膏药卖膏药挣钱,日子过得还可以。后来霍家林染上赌瘾,收了摊子就去赌场,甚至通宵达旦。小珍苦苦相劝,霍家林却无动于衷,她以泪洗脸,眼看无望,有一天突然失踪了。霍家林破罐子破摔,从此又赌又嫖,潦倒江湖……

  现在汪大才却哪壶不开提哪壶,霍家林心里骂了一句,你小子别刁钻,看我怎么修理你!他擎起酒杯,说,师弟,这是你的不对了,小珍离开我有五六个年头了,你会不知道?是不是为当初的事还在生我的气?要真是这样,师兄现在向你道歉。来,敬你一个!说完,跟汪大才碰了碰杯。

  师兄弟俩干了杯,汪大才要说话,却被霍家林抢了先。他说,师弟,俗话说,穿破是我衣,亡故是我妻,女人的事,别纠结不放。你师兄我,经过那一轮沉浮,什么事都想得开。今天跟你说句心里话,虽然寺谷很看好我,但我到底还是中国人,从不把事情做绝。就说前年小溇村皇军的命案吧,我去侦查过,知道当天有一位巴城镇高手到过村里,所以我断定,那帮愣头青没有他参与,绝没有徒手擒杀日本兵的胆!而且作案后这些青年立刻在巴城蒸发了,奇怪的是,你师弟前不走后不走,也在这时蒸发了。索性跟你摊牌,我当时完全可以把线索提供给寺谷,可是我没有。为什么?都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得饶人时且饶人吧——说到这里,霍家林给汪大才和自己都倒满了酒,又莞尔一笑说,现在,那些青年都没有回来,你却露脸了。

  汪大才听霍家林说完,吓得背上起了鸡皮疙瘩,但很快稳住了神,说,到底是师兄,城府深,听师兄的话因,我和那几个愣头青同时蒸发,让你起了疑。不过,天地良心,我真的去太湖边做帮佣,在无锡鼋头渚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不信你可以去查,只怪我走的日子太巧了。

  霍家林心中得意地一笑:小子,发急了吧!嘴上说,师弟,吃我们这碗饭的,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巴城镇有棱有角的人我肚里都有一本账,那时谁不知道你是个爱管闲事,闯祸的种,又选了这么个日子离开巴城,师兄我责任在肩,当然要多心了。今日旧事重提,只是让你知道而已,至于你去鼋头渚还是羊头渚,我懒得管。我关心的是眼前这桩案子,田久一口一声说伏击的是“江抗”,他是被吓昏了。刚才我在女魂墩勘察了现场,尽管这几个人自作聪明,撤离时故意绕了个大圈子,可是他们忘记了刚下过雨,我循足印追寻,最终认定,他们还是回了巴城,说明那是藏在镇上的几个抗日分子。看来,寺谷太君排除“江抗”和阳澄湖土匪的嫌疑,是英明之举。

  汪大才不得不佩服霍家林精明练达,可惜不走正道,就试探问,既然你认定作案的人在巴城,你为什么来龙王庙呢?

  霍家林说,找你!

  汪大才吓了一跳,为什么?你不会又怀疑我吧?

  霍家林挟了一块王八肉,在嘴里细嚼了一会,才说,你多心了,我是对那个小广东不放心,知道你们走得近,所以来找你。

  霍家林这一问,汪大才更吃惊了,问,小广东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外乡人,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

  霍家林叉开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手枪的手势,说,他有这个!

  原来,田久在巴城镇北街奷淫那夜,霍家林也正巧从北乡回镇上找他相好,夜色中,他看见师妹翠云拉着她丈夫小广东从北街走来,小广东手里还提着匣子枪。小广东原是十九路军的人,在黑名单上挂了号,想不到还私藏着枪支,半夜三更的,他在街头干什么?及至听到北街传来女子啼叫,才知道田久又在行淫。他本可以抓了小广东立功请赏,但碍着师妹翠云,只得把此事牢记在心。这次田久在女魂墩遭伏击,发现了匣子枪弹壳,小广东是最大嫌疑人。再有,田久夜出,事先外界都不知道,如果作案的真是小广东,他从哪儿得到信息?刚才他在外面了解,鬼子兵反映,田久每次夜出,汪大才要为他去药店买壮阳药膳,霍家林觉得透露消息的就是汪大才,现在案情真相已浮出水面,他可以以此定案。但是霍家林还是投鼠忌器,因为有一些问题没有搞清,一旦误判,惹恼了师父,不是玩的。应该进一步坐实,所以做了个手枪的手势,沉吟不语。

  汪大才觉得事态严重,又追问,你怎么知道他有这个?

  霍家林举起酒杯说,我还是那句话,我也是中国人,何况他是师父家人,就当提个醒罢了。不说他了,我们喝我们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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