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将她推向死亡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子弹,革命,下中农再教育
  • 发布时间:2015-12-25 11:06

  一、和金豆子吃第一顿饭

  我看见金豆子头一回为麻秆打抱不平的那天,太阳亮晃晃地悬在头顶上空,大西风把地面上的积雪卷起来,在空中狂飞乱舞。农工们头戴狗皮帽子,用围巾或口罩捂严实头脸,身穿皮袄皮裤,手戴羊皮手套,足蹬毡筒或翻毛皮鞋,在顶风冒雪地学大寨平整土地。地面冻硬得像石头,一位壮实小伙子挥动十字镐,一连刨了几十下,才刨下来一芨芨草筐土疙瘩,气喘吁吁地对肩挑担子的一位男知青说:

  “麻秆,你拿十字镐刨土试试看。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样样农活儿都要学会干才行哩。”

  身体瘦得跟麻秆似的男知青点了一下头,放下肩上的担子,接过那个小伙子的十字镐,咬牙切齿地抡起来,每狠劲刨一下,冻土层上留下一道青印,只能刨下来核桃大的一块土。一群肩挑空担子的小伙子围拢过来起哄:“麻秆,加油!麻秆,加油……”

  麻秆一连刨了二十几下,才刨下来三四公斤土疙瘩,便停下来喘气。小伙子们取笑他:“麻秆,你刨下来的这些土蒸成刀把子(馒头),够你吃三天不?”

  “麻秆,干啥事都得像跟媳妇睡觉一样要有窍道,跟媳妇睡觉不得窍,会惹得媳妇笑,媳妇一脚把你踹下炕,将你的牙磕掉。”

  “麻秆还没娶你们的姐姐妹妹做媳妇哩,你们担心他睡觉不得窍为时过早了吧?”一位高个头、身穿光面子羊皮袄皮裤的女子走过来,从麻秆手里夺过十字镐:“麻秆,十字镐每回要落在同一个坑眼上。双腿要叉开,脚根要站稳,全身都要使上劲儿。”

  女子双手举起十字镐,又落下来,在一个冻土层坑眼上“嗵嗵嗵”连刨了十来下,冻土层上裂开一道缝,十字镐再落下去,刨下来一块人头大的土疙瘩。

  “哈,还是金豆子干活儿有窍道,只刨了十来下,就刨下来这么大的一疙瘩土。”

  “金豆子干啥事都有窍道,麻秆,你可要跟金豆子学着点儿,要拜金豆子为师。俗话说,要想早学会,就要跟师傅睡。”

  小伙子们哄堂大笑。

  女子的脸转向说这句话的小伙子:“你姐姐你妹妹啥样农活儿都会干,是不是跟师傅睡过?你回去问问。”

  麻秆掌握了刨冻土的窍道,心里挺兴奋,一连刨下来几大块冻土,还想刨。女子又从他的手里夺过十字镐,扔给壮小伙:“麻秆,刨土的人一天挣十分工,咱们挑土的人一天才挣七分工,你学会刨冻土就行了,干吗还帮他傻干!”

  刨冻土的壮小伙逗女子:“你眼红咱们一天多比你挣三分工,你也来刨土嘛。”

  “屁声再响,不可能把人吓得栽跟头,你别拿大话吓人。我要是肚子底下也多长个肉棍棍,干活儿比你强。”

  这话出自一个大姑娘的口中,麻秆感到挺难为情的。小伙子们哄笑着散开了。

  风停了,头顶上的太阳明晃晃的光有亮度没有温度。天空飘过来几朵云块,洋洋洒洒飘起了细碎如银的霜花。这叫飘明霜,表明气温急剧下降。天山腹地草原的气象规律,冬天不冷,夏天就不热。这年冬天出奇地冷,预示着来年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离过春节还有五天,队长吹响了哨子集合农工们开会。队长扯大嗓门儿说:“敌人磨刀,我们也磨刀,敌人擦枪,我们也擦枪,反帝防修的警惕性时刻不能放松。天冷在地里干活儿工效太低,人钻进地道里挖地道不冷。除了知识青年们放半个月的假回家过年,队里男女老少齐上阵,过年不放假,挖地道,过个有革命意义的年。咱们队原来有三条地道,美帝苏修要是打过来了,不能供全队大人娃娃藏身。按农场革委会的指示精神,这回要在全队地下多挖几条地道,敌人胆敢来侵犯,要把这里变成他们的葬身之地。”

  一散会,知青们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准备回家过年。农工们真像要打一场人民战争,斗志昂扬,每四户人家组成一个小组,用担子去连队打麦场上挑来麦草和干羊粪,在冻地面上煨起一堆堆火,煨化开冻土层挖地道口。顿时全队上空浓烟滚滚。我们一帮愣头青如身处电影《地道战》的画面里,都兴奋得激情澎湃,一遍又一遍地哼着《地道战》插曲:“地道战,嗨,地道战……”全队男女老少,能干动活的人,都自愿参加挖地道。

  我们这个组有六个棒劳力,最棒的是我家邻居郑叔,金豆子的爹。郑叔四十来岁,身体高大、魁梧,干活有力气,很能吃苦,摔跤、扳手腕儿,连队年轻人都不是他的对手。连队干部称他是革命的老黄牛,因他爱开玩笑,说粗话不分场合,绰号叫老牲口。年纪和他相仿的人叫他老牲口,他非但不恼,反倒自豪地说,任劳任怨能吃苦干活有力气的革命老黄牛就是牲口。

  不知何故,麻秆没有回家过年,因他平日爱跟我玩儿,也加入到我们这个组挖地道。

  按队里统一规定,每四户人家门前共一个地道口,地道再与全队人家连接起来,要挖通一条地下长城。郑叔带我们把地道口的积雪扫干净,用担子挑来麦草和干羊粪,用麦草把羊粪引燃。羊粪全烧成白灰冷却了,用铁锨铲掉,地面冻土层能煨化开两尺厚。挖掉煨化开的土,又在原处煨燃一堆麦草和干羊粪。赶太阳落山,我们这个小组的地道口已经挖了三米多深了。队长开动员会时说,美帝苏修发明了一种比原子弹还厉害的中子弹,能穿透地面三米厚的土层,地道口必须挖四米深,才能挖斜洞。

  支书和队长来检查挖地道的进度时,表扬我们这个组的进度最快。郑叔得意地从他家拎来半筐洋芋,埋进羊粪灰里。半小时后,从灰堆里扒拉出洋芋,全都熟透了,皮全烧黄了,一点儿都不焦,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儿。麻秆拿了个大洋芋开始剥皮,被金豆子一把夺过去:“吃羊粪灰烧熟的洋芋,就图得是吃洋芋皮的焦香味儿,你懂不?”

  金豆子把一个还烫手的小洋芋托在手心里,用嘴“噗噗噗”吹掉洋芋上的灰,递给麻秆。麻秆接过洋芋囫囵吞进嘴里,被洋芋烫得又吐了出来,逗得大伙儿哄堂大笑。金豆子用嘴吹掉手里大洋芋上的灰,一掰两半,递给他半个:“有你这样吃洋芋的吗,真傻。”

  第二天吃过早饭开始掏挖地道的斜洞,地道口上留三个棒劳力,用拴着草绳的芨芨草筐往上吊沙土,郑叔带我拿十字镐挖斜洞,麻秆和金豆子在地道口底下拿铁锨往筐里装沙土,其余的人在地道口上把吊上来的沙土摊平。人常说,一般的儿子长得像母亲,女儿长得像父亲。金豆子跟她爹一样长了副高大壮实的身材,大脸盘、高鼻梁、一双大环眼,乃至争强好胜的性格、敢说粗话,都像她爹。她和麻秆拿铁锨往筐里装沙土时,一点不比麻秆慢。郑叔挥动十字镐刨土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语录歌,时不时地放个响亮的屁。他放屁之前都要声明一声:“大家伙儿请注意了,美帝苏修要撂臭气弹了,赶紧捂住鼻子张开嘴。”地道里人和地道口上的人,便用手捂住了嘴巴和鼻子。

  他嘴里说声“嗵”之后,屁眼子里才挤出个响屁。

  麻秆一米八的身架,瘦得大风都能刮倒,那张脸却挺英俊的。性格内向,少言寡语,挺讨人喜欢。干活儿时郑叔爱逗他开心。郑叔操着甘肃武威口音问:

  “小伙子啊,今年多大了?”

  麻秆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回答:“十九了。”

  “说哈(下)媳妇了没有?”

  “才十九岁咋就说媳妇哩?”

  “哈,你这个白球卡(白搭、白痴),我十五六岁就领上丫头钻树林子了,十七岁就把丫头娶进门当媳妇子了,十八岁就当金豆子的爹了。”

  地道口上的人们听到他们的对话就起哄:“麻秆,你就拜郑叔当岳父吧,你跟金豆子同岁,你们两个人挺般配的。”

  郑叔说:“想当我家的女婿,得考考他摔跤能不能摔过我家的金豆子。要是摔不过我家的金豆子,日后小两口闹别扭打起捶(架)来会吃亏。我家的金豆子可不是省油的灯。”“麻秆,摔跤就摔跤,牛不牴牛是啥牛,你要能摔赢金豆子,金豆子这么水灵能干的大闺女,就成了你的媳妇了。”大家煽动麻秆。

  金豆子在地道里干活儿时摘掉口罩,露着她白嫩如奶脂凝成的脸蛋和脖颈。郑叔和大伙儿跟麻秆开这样的玩笑时,我脸上有些难为情,金豆子却毫不在乎,嘻嘻嘻地偷着乐。

  麻秆人老实,不爱说话,但毕竟年轻气盛,有好胜心,不信摔不过和他同岁的女子。在大伙儿的起哄声中,他和地道下的人从木梯上爬出地道口。刚吊出地道的沙土铺在地面上还未冻硬。大伙儿在他和金豆子各自的腰里拴了根草绳。他俩相互地双手抓住对方腰里的草绳,来来回回摔了起来。摔了一会儿,矮麻秆半个头顶、身体壮实有力气的金豆子,伸出一只脚使了个绊子,就将麻秆扑通一声摔倒在沙地上!

  麻秆的脸一下红到脖颈里了。他从地上爬起来,走上前双手抓住金豆子腰里的草绳,二人又摔了起来。没摔几下,金豆子的身体朝后一仰,扑通躺翻在地。

  但麻秆还不服气,觉得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跟一个黄毛丫头摔成平局,还挽回不了他的面子,又和金豆子摔了一会儿。金豆子的身子一斜,又跌倒了。大伙儿起哄叫麻秆喊郑叔岳父,麻秆难为情地用手抠着头皮。

  郑叔“嗨嗨嗨”地笑道:“这岳父我担当不起,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学生娃娃,迟早还要回大城市,就喊我干爹行不?我能有这样一个有文化的知青干儿子,也是脸上有光的事。”麻秆就当着大伙的面喊了郑叔一声干爹。

  有人说:“金豆子,麻秆认你爹做干爹,你干紧喊麻秆干哥哥呀。”金豆子不知是害羞了,还是别的原因,低着头跑回屋里。

  菩萨家住在距我家百十步的一栋土房子里,麻秆和金豆子摔跤的时候,他和一群人跑来看红火。他对我说:“按麻秆那副大风都能刮倒的身架,不可能摔倒金豆子。会不会是金豆子故意输给了麻秆两跤?”

  我嘴上说:“金豆子毕竟是女人,丫头家再日能,也不一定是小伙子的对手。”我心里也纳闷儿,麻秆虽然比我大两岁,我和他摔跤是平局,我和金豆子摔跤从未赢过金豆子,今天麻秆咋会胜了金豆子两跤?

  大年三十下午,我们这个小组的地道斜洞已经挖了十多步深了,连队通知各组可以提前收工过年,正月初二早晨上工挖地道。知青们都回家过年去了,麻秆一个人冷锅冷灶的。郑叔在堵地道口收工时对麻秆说:“干儿子啊,今晚你先别回你的房子,在我家吃年夜饭吧。”干爹留他吃年夜饭,麻秆的脸上写满感激,真像个干儿子,拿起芨芨草扫帚打扫郑叔家门前。不论有钱没钱,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过年,这是当地人的习俗。

  麻秆打扫门前的时候,郑叔家屋里已经飘出煮羊肉的香味儿。他扫完门前,金豆子像待亲哥哥似的拿了扫炕的小笤帚,扫他身上的灰尘。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金豆子又为他舀了半脸盆热水,让他洗脸洗手。

  大年三十晚上吃煮羊肉,当时在全队算是最奢侈的了。郑婶特意把焦炭火炉加旺,从火炉上端下来煮羊肉的大铁锅,摆放在屋地中央。全家人围着大锅坐下来。郑婶掀掉锅盖,是一大锅羊头、羊蹄、羊骨头和羊下水煮在一起的大杂烩,连大葱大蒜调料都没有放。尽管麻秆一冬天难吃上一顿煮羊肉,望着一锅清水煮羊杂烩,还是没了胃口。

  郑叔身披一件羊皮袄,袒胸露肚,用铁勺从锅里捞上来半个熟羊头,也给麻秆捞了半个熟羊头,撕羊头肉蘸盐末,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金豆子为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一人捞了一只羊蹄子,尔后才为自己捞了一块羊骨头。麻秆望着他碗里的半个羊头发了一会儿呆,经不住肉香味儿的诱惑,撕下一条羊头肉咬了一口。大杂烩煮出来的羊头肉特别香,似乎长这么大,头一回吃到这么香的肉。但头一回和郑叔一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他吃得很斯文。

  他瞅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金豆子。金豆子上身披了一件羊皮袄,贴身是一件大红色毛线衣,把胸部一对大馒头勾勒得很显眼。她啃羊骨头时,随着嘴巴的嚅动,两只耳朵也有节奏地扇动,吃东西的动作也跟她爹一模一样。

  麻秆的目光尽量躲避着她胸脯上那两只馒头,但又不由自主地被那两只馒头牵引过去。一不小心把自己拿着羊头的手指头当羊头肉咬了一口。于是乎,屋里不太热,一顿年夜饭没吃完,他已经满头大汗了。

  农工们住的是公家的土房子,没有屋院。我家和郑叔家门挨门。麻秆陪郑叔喝了三盅五毛钱一斤的白酒。那种酒是青稞酿成的,后劲儿很大,三盅酒下肚,麻秆就醉了。金豆子叫我帮她送麻秆回知青们住的土房子里。

  我们俩搀扶麻秆进了知青住的房子里,扶他在炕上躺下,房子里火炉已经熄灭了。我说金豆子你加火炉,我帮麻秆脱衣裳。金豆子毫不顾忌地脱了麻秆的衣裳和鞋袜,一边脱一边埋怨她爹不该劝麻秆喝这么多的酒,尔后和我用木柴把焦炭火炉引燃。等屋里有了暖意,她才和我离开麻秆的房子。

  二、麻秆被当成林彪乱党带走了

  正月十五,草原上又落了一场大雪。大雪封山,草原通往外界唯一的出口处交通堵塞,回家过年的知青们都未能赶回来挖地道。正月十五是小年,那天晚上我去喊麻秆来我家过小年,半路上碰见了金豆子。金豆子说她也是去喊麻秆来她家过小年的,麻秆被别人家喊去了。我回家吃过晚饭,准备去金豆子家串门儿。尽管金豆子大我两岁,我也做过她的梦,平日常去她家玩儿。菩萨和几个小伙伴来我家,菩萨对我说:“金豆子家今晚上吃葱花烫面油饼,这阵子她不在家,可能给麻秆送葱花烫面油饼去了。自挖地道以来,我在路上碰见过几次她去给麻秆送好吃的东西。咱们可要提防着些,可别让麻秆把咱们队里最好看的花朵摘去了。”

  “麻秆摘不摘金豆子这朵花,关你屁事儿。丫头本来就是千斤石,小伙子谁都可以搬着试试,谁能搬动谁搬回去当媳妇。既然金豆子这么肯往麻秆哪里跑,你就别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咸吃萝卜淡操心了。人家麻秆是城市户口的下乡知识青年,就凭这一点你不是他的竞争对手。”

  那个小伙子嘴上这么说,对这事心里也好奇,跟随我们几个人朝知青住的房子走去。走得离麻秆住的房子三四十步远了,都放慢脚步再走到麻秆住的房子窗户下。屋子里亮着煤油灯,窗户玻璃上铺一层霜花,看不见屋里的内容,光听见屋里的说话声。我们几个人屏住了呼吸。屋里传出麻秆的声音:

  “这葱花烫面油饼是你做的?”

  “当然是我做的了。烙葱花烫面油饼火候很重要,我妈烙葱花烫面油饼,不是烙焦,就是有些夹生。”

  “你烙的葱花烫面油饼真好吃,跟你家年三十晚上的煮羊杂烩一样好吃。”

  “好吃……你就在咱们队真扎下根来,我让你一辈子吃上我烙的葱花烫面油饼。”“可我姑妈不许我在这里扎根。”

  “你的脑袋瓜子长在你的脖子上,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就自己拿定主意……”

  “哐啷”一声响,菩萨的脚碰翻了墙根下一个破脸盆,我们几个人吓得跑到就近一堆柴垛背后躲了起来。金豆子冲出门,扯大嗓门儿冲着黑夜骂道:“谁,哪个八辈子没出息的东西听窗根?有本事给老子站出来!听啥窗根听?还不如回去听你们哥嫂、姐姐姐夫的窗根去哩……”

  等她骂够了,转回屋里,我们几个人怕她再冲出屋骂人,如丧家之犬夹住尾巴各回各家。

  麻秆住的屋子里再发生什么事,就不知道了。

  从那往后,干活儿或再遇什么事,金豆子更护着麻秆。

  天山腹地草原,一年只能种植一熟大麦、小麦、油菜籽、土豆等耐寒农作物,但农场的种植面积大,全队一个劳动力投七八十亩耕地,耕种全靠人力和畜力。赶春种完,草原上已披上一层绿装,五颜六色的野花争妍开放。

  五四青年节上午,队里男女青年都说要过个有革命意义的青年节,义务劳动不记工分,把队里库房里上百张牛羊皮拿到房顶上晾晒干,再抖干净入库。麻秆一连朝房顶上撂了十几张羊皮,羊皮在他头顶上空打了个旋儿,又飘落下来,一张都未撂上房顶。金豆子走过来教他如何撂羊皮才能撂上房顶。她一连撂了六张羊皮,全都撂上了房顶。菩萨略带醋意地说:“你看人家金豆子撂羊皮多得窍呀,她腰子一躬皮一张。”

  当地人有时候称女性的生殖器为“皮”。

  金豆子强压住心里的火气,正好看见菩萨的妹妹雪莲手拿一张羊皮从库房里走出来。金豆子说:“雪莲,你能不能把羊皮撂上房顶?”

  雪莲以为金豆子叫她的号,便一连将几张羊皮撂到房顶上。

  金豆子瞪着一双牛眼问菩萨:“你刚才说我往房顶上撂羊皮腰子一躬皮一张,你妹子弯腰撂羊皮时皮张不张呀?”

  听到这话,雪莲的脸刷地一下红到耳根,哭出声来,双手捂住脸跑进库房里。

  这件事的导火索是菩萨,大家七嘴八舌责怪菩萨,咋能和一个大姑娘家开这样的玩笑。金豆子也一脸的自责。队长走过来才为他们解了围。队长通知我们一帮小伙子,下半天去队前芨芨草滩里小河边挖草垡块。金豆子自知平日开玩笑粗鲁,遇事爱冲动,报复人不留情面,姑娘们怕稍不留神会被她弄得难堪,对她敬而远之。她喜欢跟我们一帮小伙子干活儿,向队长要求下半天跟我们去小河里挖草垡块。

  队前芨芨草滩里两公里处的小河,河床弯弯曲曲一二百步宽,三五米深,河床底的河流只一二十步宽,水流深至人的小腿部,似一条银练蜿蜒而下。河边长有茂密的奇花异草,草根盘根错节,人的脚踩上去绵软有弹性,发出“噗哧噗哧”的声响,用铁锨挖成见方的块,用牛马车拉到农田里镶成水渠,草根与草根连接在一起,时间越久大水越冲不垮,水渠就越久经耐用。立夏前后小河下游水库里的草鱼喜欢逆流而上,吃小河里的草虾。吃过午饭,我们一帮小伙子就找了只没了底的高帮芨芨草筐,提前上工去小河里扣鱼。鱼儿们傻乎乎地在浅水滩上游玩时,猛地将筐扣过去,每次都不会放空。

  我们一帮小伙子光着脚丫子逆流而上,边走边扣鱼,绕过几道河湾,河上游流下来的水浑浊了,我们以为是上游的牲口饮水或在水里嬉戏,搅浑了水。我们再绕过一道河湾,菩萨说了声:

  “大伙儿看哪,远处有个女人在河里洗澡。”

  大伙儿齐刷刷抬起头,顺菩萨的手指方向望去,上游二百步远的河湾处,有个女子赤裸着白花花的身子,站在齐小腿深的水中。大伙儿立马屏住了呼吸。

  一个男知青说了句:“那女子可能是金豆子,咱们队只金豆子有那么高大、健壮、洁白、曲线分明的身段。也只金豆子有这样的胆量一个人来小河里洗澡。”

  菩萨逗那个知青:“你咋知道金豆子的身子有这么白?莫非你偷看过她的光身子。”知青说:“金豆子摘掉头巾和口罩,脸蛋和脖颈又白又嫩,身上肯定也这么白。”“上午金豆子说要跟咱们来挖草垡块的,可能也提前上工来洗澡。”男知青又说。“咱们去干活吧,看女人洗澡很不道德,是流氓行为。”麻秆说。

  “你可能都骑过她,咱们看一下就成了流氓行为了?狗屁!”菩萨反驳麻秆。

  “你……别胡说,这种事千万不能胡说,传出去会毁了她的。”麻秆心里一急,说话就结巴。

  “你别假装正经了,你心里有啥鬼,你自己明白。”

  “你……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敲掉你的大门牙……”

  他们二人争吵的时候,那女子走上河岸穿衣裳。

  大伙儿走到河下游挖了十多块草垡子。那女子扛着铁锨走近我们,果然是金豆子。因刚才偷看了她的光身子,大伙儿心里都有些难为情,都一声不吭地干活。金豆子看见大伙儿脸上异常的表情,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一个人呆在距大家三十多步处挖草垡块。直到晚上放工回到队里,队长宣布了一个好消息,才又激活了我们爱说爱笑,激情澎湃的神经。

  晚上吃过晚饭刚躺下,队长突然吹响哨子,民兵紧急集合。我穿好衣裳,手握冲锋枪跑到队部大院,队里二十名武装民兵都已经排好队在听队长训话。队长说:“今晚咱们队青年民兵过个更有革命意义的青年节。比狐狸还狡猾的敌人,是见不得阳光的妖魔鬼怪,往往利用夜里来偷袭我们。我们要赶快掌握夜里消灭敌人的本领。今夜咱们去芨芨草滩河床里打夜靶,每人打十发子弹,谁的子弹上靶多,就等于消灭的敌人多。”

  要训练夜间打靶,而且每人打十发子弹,我们心里既兴奋,又有些紧张。

  队长刚喊了声:“向右转,跑步走。”就有一辆北京吉普车没开车灯,驶近我们的队列旁停下,从车上下来两位干部和两名持枪民兵。干部大声说:“现在我宣布县革命委员会的命令,原地区军分区副政委齐德胜,是林彪反党集团潜伏在我们地区的死党,已经被逮捕归案。你们连队的知识青年马勇敢,是齐德胜的侄子,我们要带走审查他的问题。”

  农场来的两名民兵扑上前夺了麻秆手里的长枪,用麻绳将他捆绑住,塞进了吉普车里。金豆子一冲动奔到吉普车跟前:“啥是死党?他人老实得三扁担都打不出一个响屁来,咋会是啥死党?”

  那位干部喝斥道:“你们这个女民兵连啥是死党都不知道,咋能当武装民兵?你们可要好好教育她。她家是啥成分?”

  “能当武装民兵,当然是贫农了。”队长答。

  吉普车开走了,队长对金豆子说:“让他们去审查吧,查不出马勇敢是林副统帅……不,林彪反党集团的死党,还会放他回来的。你把心思用在打靶上,你是咱们队的神枪手,今夜里可要打个好成绩。”

  这天夜里,民兵们每人打了十发子弹,平均七发上了靶。金豆子的十发子弹一发都没上靶。翌日天亮,她骑了队里一匹马去农场和县里打问麻秆的下落,人家都回答她说,这是军事秘密,他们不知道其下落,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她的。

  越不知道麻秆的下落,队里人越感到神秘好奇。麻秆究竟被押送到哪里去了?他和他姑爹到底是不是上了林彪反党集团贼船的死党?在队里人的猜测中,地里麦子转黄了。黄了又收割。麦梱子用牛马车拉到打麦场上,一场大雪又覆盖了草原和四面山体。这期间,金豆子又去过农场和县里,打问麻秆的下落,都一无所获。

  每年秋后,农场有上万只羊转场去山北冬窝子过冬,次年春天羊群回山南产羔。这年冬天天山里积雪厚,封住了羊群通往山南来的山道。春天羊群转场时节农场要在各队抽调两名棒劳力,去北山山沟里挖开一条雪道,让转场的羊群通过。金豆子意外地听人说麻秆等几名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被县革委会发配到山北放牧点放羊。她向队长再三请求让她去北山山沟挖雪道,想瞅机会骑马去山北看望麻秆。队长不同意,说挖雪道是件又累又苦的差事。

  金豆子说:“队里样样农活儿我都能拿得起来,跟小伙子们摔跤能摔平局,挖雪道再苦再累我不怕。”

  “挖雪道也很危险,一冬天被大风刮贴在高山坡上的积雪,春天天转暖变酥软了,容易发生雪崩。”

  “全场要去三十多个棒劳力哩,到了山沟里,我尽量呆在人家后头,多留神点儿。”

  “农场不容许女人参加挖雪道。”

  “冬天我出门干活儿,头戴狗皮帽子,身穿皮袄皮裤。不摘掉狗皮帽子和口罩,谁能知道我是个女人?我去报名时写我爹的名字。”

  “我说不过你的伶牙俐齿,我坚决不同意你去挖雪道。实在不行你回去问问你爹。你爹同意你去,我也没办法了。再说,你是武装民兵,这样去看一个反革命分子合适不?”

  晚上,趁妈妈去邻居家串门儿,金豆子向她爹说了去北山山沟挖雪道,瞅机会骑马去山北冬窝子看麻秆的打算。知女莫若其父,爹的头上有两个旋儿,脾气犟,认准的事就是“东方红”铁牛也别想能把他拉回头。大女儿的头顶上也长了两个旋儿,脾气像爹。女儿已经知道了麻秆在山北放牧点,如果阻拦她去挖雪道,她还会想办法偷偷去山北的,那样会更危险,不如顺其自然,让她跟三十多个汉子去挖雪道。当爹的皱着眉头,吧哒着莫合烟卷儿没吭声。没吭声等于默许。

  第二天早晨,女儿背着母亲骑马上了路。走得离家一里远了,郑叔骑马追上去,叮咛了女儿两句话:“金豆子,你到了山沟里挖雪道时,要时时把马缰绳绕在手腕上。再一个,麻秆跟你是不是同路人?可别把你白搭上了。”

  “干活儿的时候把马缰绳绕在手腕上干啥呀,爹?”

  “马是最灵性的牲畜,万一发生雪崩你被埋在厚雪里,它能把你从厚雪里拽出来。”

  “爹,人家刚动身,您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怕不吉利,你就掉转马头跟我回家。”

  三、麻秆又消失了

  四面环山的天山腹地草原,东山离西山五六十公里,南、北山相距十多公里,冬季像个巨大的冰雪坑。北山是东天山的一条支脉,冬季山北那边积雪少,有的地方没有雪,是羊群过冬的冬窝子牧场。挖雪道的队伍进了山沟里,三十多个棒劳力和三十多匹马,沿山沟左侧山坡上一条边山道一溜排开,用铁锨从齐人腰深的积雪里挖开一条通道。金豆子混在人群里一声不吭地挖雪道,她以前听说过雪崩多么凶多么厉害,这会儿她望见山沟两侧的冰雪峰,像挺和蔼、慈祥,默默端坐着的老人。但她还是提防着这些老人万一发脾气,时不时地抬头望望它们。

  头一天下午山沟里无一丝风,悬挂在头顶上空的太阳有了温度,向阳面山坡上的积雪有了融化的迹象。挖雪道的队伍已向山沟深处挺进了五六公里,距海拔四千六百米的冰雪达坂还有十多公里远时,远处的十几匹马突然同时发出惊恐的嘶鸣,有人喊了声“雪崩了,雪崩了……”紧接着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她本能地朝山顶上望去,可能是远处的雪崩震动了她头顶上方山坡上的积雪,一股雪浪,如脱缰的野马,顺山坡俯冲下来,她不知如何是好了,很快被雪浪冲下山沟底。

  站在远处的人看见她和十几个汉子被雪浪冲下沟底,被厚雪埋没了,又被各自的马拽出了厚雪。她的枣红色坐骑发出一阵嘶鸣,从厚雪里钻了出来,却不见她的踪影。

  汉子们奔到她的坐骑跟前,急忙用手刨雪。大约刨了米把深的一个雪坑,露出一块被鲜血洇红的雪。再刨几下,又露出她戴着狗皮帽子的头。她的鼻子流血了。一位哈萨克族汉子说:“快取掉他嘴上的围巾,让他喘气,围巾被血淋湿捂在他的鼻子和嘴上,喘不过气来。”汉子们摘掉她头上的狗皮帽子和围巾,发现她留着长头发,是一张女人的脸,都惊呆了。那是一张多么俊美的脸蛋啊。光洁的鹅蛋型脸盘上,如画笔描出来的两道又黑又细的柳叶眉;微闭的一双丹凤眼,眼睫毛又黑又长;鼻梁笔挺。

  她的全身被汉子们从雪里刨出来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口中喃喃了两声:“雪浪,雪浪……”便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圆润、甜美、嘹亮。连那些能歌善舞的哈萨克族汉子都赞叹,这是一副唱歌的好嗓门儿。

  她被汉子们抬到山道上,又昏了过去。汉子们发现她的一条胳膊断了,她绕着马缰绳的左臂,只手腕上被马缰绳勒了道红印,完好无损。汉子们选了一位哈萨克族骑手,把她绑在骑手的后背上。骑手骑马走出山沟,直奔五十公里远的县城医院。

  在这次雪崩中,有位汉子失去了双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后,金豆子能下地干活儿了,麻秆也从山北放牧点回来了。他的头发长得披到后背了,上身的军用棉衣脏得油黑发亮,怪模怪样的,身板壮实了许多。他告诉前去看望他的人们,经上级组织再三调查,他姑父与林彪反党集团毫无关系,只是去北京开会与林副统帅握过手,已经平反昭雪了,他才被从山北放牧点放回来。

  麻秆回来了,正在麦地里锄草的金豆子丢下锄头,一口气跑到男知青住的房子里,从人群里挤到麻秆跟前,气喘吁吁地说:“麻秆,你回来了。”感觉到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她射过来,自觉有些失态了,又忙改口为自己解围,“麻秆,你小子壮实多了,敢不敢和我摔一跤?”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金豆子,你的右臂刚长好,不能摔跤,等你的右臂好利索了,看还能不能摔倒麻秆了。

  她见台阶就下:“麻秆,你小子咋跟野人似的了,你赶快把长头发理了,打扫一遍身上的卫生。你原来换身的衣裳我帮你洗干净了,放在我家,我去给你拿来。”

  晚上放了工,金豆子打扮了一番去看望麻秆。麻秆住的房子里还是围满男女青年。听人说,山北放牧点荒无人烟,人在那里呆一年半载回来,会变得木讷连话都不会说了。从前三扁担打不出一个响屁的麻秆,现在反倒口若悬河,活灵活现地向青年们讲述山北放牧点多么荒凉,黄羊、盘羊、野驴、狼多么地多,狼群如何敢大白天和牧羊人争抢羊只往山林里驱赶,他放牧的羊群如何遭遇过狼群的偷袭。青年们听得津津有味儿,他讲完一段,青年们还催他再讲,似乎他从山北放牧点带回来了一肚子故事,顾不上和金豆子说话。也难怪,队里人一年难看上一两场电影或样板戏,青年们过剩的精力无处消遣。

  也算是一次久别重逢,金豆子多么渴望和麻秆单独呆会儿呀。她只好宽慰自己,让他讲吧,他的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

  麻秆回来的第二天上午,一辆北京吉普车在知青们住的房子门口停下,从车里下来一位中年妇女对麻秆说,他姑爹接到上级为他平反昭雪、官复原职的通知,一激动昏了过去,抢救过来不会说话了,要送内地疗养,要麻秆赶快上车回地市。

  麻秆乘车离去几个小时,放工回来吃午饭的金豆子才知道了这事。两个月后她都未打听到有关麻秆的任何音讯,就去地市找麻秆。军分区的一位军官含含糊糊地告诉她,齐副政委是去了内地疗养,他们一家人都跟他去了内地,但他去了哪里的疗养院,他们不清楚。

  金豆子回到家一连几个月都未收到麻秆的信,也再未打听到麻秆的消息。开始一段日子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苍白着脸,少言寡语。但是金豆子就是金豆子,时间过去久了又恢复了老样子,脸上有了血色,干活儿时又说又笑的,人多的场合无她不热闹。

  队里人说麻秆和她,一个是没心没肺,一个是缺心眼儿。队里跟她年龄相仿的小伙子乘虚而入,想尽办法接近她,请媒人登门提亲。她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你们都死了这条心吧,对你们,我是左眼里撒花椒,右眼里麻都不麻。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你们找对象。”

  四、也许是我惹下的祸端

  我十九岁那年,还清了因母亲长年患病欠队里的两千多元债,应征入伍去油城公安消防队服兵役。消防队的任务是训练爬楼房铺设消防水带,检查监督防火区内各类消防器材设施。当兵第三年开春时节的一天,我和战友们乘消防车去距油城三十公里的二油库防火执勤。二油库油罐区内动用氧焊电焊施工,必须要有消防车防火执勤,预防万一发生火灾事故,危及周围十多个上百吨的大油罐。

  我们把消防车停在一个空油罐跟前,将灭火水带铺设开,眼睛注视着三名电焊工人焊接油罐上的阀门。两名中等身材的中年工人,指使一名身穿油迹斑斑的工作服、细高个儿小伙子干活,他们呆在一旁聊天,打打下手。小伙子先用氧焊把油罐上的旧阀门割下来,再用电焊把新阀门焊接在油罐上,前后用了个把小时。那小伙子的一举一动挺眼熟。确切地说,挺像我们队的知青马勇敢。但是,马勇敢陪他姑爹去内地疗养院了,不可能在这里。

  等那三名工人干完活,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走近了那个小伙子,盯住小伙子那张清秀的脸,果然是马勇敢!我心里一激动脱口而出:“麻秆,咋是你呀?你咋在这里?”

  正在收拾电焊工具的麻秆抬头望了我一眼,惊喜地说:“是你……秦原,你小子也出来当兵了?”

  他丢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握住了我的双手。

  我打量着比从前白胖了许多的麻秆:“麻秆,你不是陪你姑爹去内地了吗?咋在这里?”麻秆告诉我,他送他姑爹去内地疗养院回来,去南疆当了三年兵,复员后来油城当电焊学徒工。我们寒暄了几句,麻秆压低声音问我:“秦原,你出来当兵的时候,金豆子嫁人了吗?”

  我故意说:“她在等你,咋会嫁人哩。”这句话,让麻秆愣了一下神儿。

  我趁热打铁:“麻秆,金豆子对你那么好,她可能都让你骑过她,你出来这么多年,咋连封信都没给她写?你被发配到山北放羊的那年冬天,她为了去山北看你,在北山山沟里险些把命搭上。你可不能昧良心啊!”

  麻秆叹了口气:“这事一言难尽,咱俩又能经常见面了,往后有机会,我慢慢跟你说。”临分手,我叫麻秆有空去我所在的消防中队玩儿。麻秆叮咛我,千万别把在二油库碰见他的事写信告诉队里任何人。

  然而,那次在二油库碰见麻秆,还是埋下了祸根。

  不几天,我正在营房大门口站岗,有三辆车门上写有我们县物资局的解放牌大卡车在我面前停下,从车上跳下来黄大嘴和另两名不认识的司机。黄大嘴是我们县一中下乡去我们队接受再教育的知青。他下乡的第二年夏天下暴雨,队里涝坝上游发洪水,涝坝被冲开一道缺口,他跳进激流里用身体堵缺口,被树为全县知青学习的榜样,很快被招工回城学开汽车。他和另两名司机开汽车千里迢迢去油城炼油厂拉沥青,回去铺大仓库的房顶。听说我在油城当兵,顺便来看我。我把他们让进营房里,留他们吃午饭,边吃边聊天。我的嘴巴没把好门儿,把在二油库见到麻秆的事说了出来。黄大嘴要立马开车去三十公里外的二油库见麻秆。那年秋天,我去二十公里外的农场帮助农场战友收玉米,战友喊有人找我。我以为是麻秆来找我玩儿,走出玉米地,看见找我的人竟然是菩萨。离开家乡两年半,再见到从小玩大的伙伴,倍感亲切。我迎上前握住了菩萨的双手:“菩萨哥,这么远的路程,你是咋样找到这里的?”

  菩萨灰着脸,神色慌张地低声说:“不好了,秦原,出大事了。金豆子来油城找麻秆,被麻秆那个畜牲推进沥青锅里烧球死了。我陪郑叔来处理金豆子的后事,按你写给我信上的地址找到你们中队,你们中队首长说你来这里干活儿了,我才找到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来请你去帮帮咱们。”

  如一声晴天霹雷,我被吓呆愣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金豆子来油城找麻秆?麻秆把金豆子推进沥青锅里了……这怎么可能?金豆子咋会知道麻秆在油城?麻秆咋会忍心把金豆子推进沥青锅里?”

  菩萨说,是黄大嘴开汽车来油城拉沥青,见到麻秆了,回去后在县城街上碰见了金豆子。金豆子知道麻秆在油城,就找来了。

  金豆子是从黄大嘴那里知道麻秆在油城的。我心里掠过一种负罪感,急忙请了假,带菩萨往二油库赶。

  仲秋时节准噶尔盆地白天仍然骄阳似火,昼夜温差大,树荫和房屋里有了凉意。我和菩萨赶到二油库一大间空房子门口,高大魁梧、干活儿像一头牛般有力气的郑叔,满脸泪痕,耷拉着头蹲在墙根下,见了我,抬起头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

  二油库的工人已用一具薄皮棺材装殓了金豆子的焦尸,停放在大房子里,准备拉出去掩埋。按草原上人们的习俗,像金豆子这样暴死的黄花闺女,尸体用车拉回草原也不能进自家坟地里,也是孤魂野鬼,郑叔不打算把女儿的尸体拉回草原了。

  二油库的干部向我简略地讲了金豆子的死因。那几天二油库搞大会战,工人们自己动手,用沥青铺通向油城主公路的一条小路,派麻秆熬沥青。工人们将一个钢板焊成的长四米、宽两米、高一米半的沥青锅支在平地上,用土埋了两尺余深,锅帮高出地面两尺余,用铁锨在锅底下一端掏了个大洞,另一端安了根铁皮烟筒,用这种简易的锅灶燃废油熬沥青铺路。那天有几位在远处干活的工人看见一位高个儿、身穿红格子短袖衬衫的女子站在沥青锅旁,挥动着手像在跟熬沥青的麻秆争吵。后来那女子面向麻秆,朝麻秆伸着一条胳膊朝后退了几步,麻秆也伸着手臂像推了那女子一把,女子的身体朝后倒进了沸滚的沥青锅里,腾起一股浓浓的白烟。工人们冲到沥青锅跟前,用冷水管子朝沥青锅里放水降了温,同麻秆捞出那女子,女子已经被烧死了。有人报了警,警察赶来把麻秆抓走。

  我同工人们把金豆子的棺材抬上汽车,准备拉去掩埋。我颤抖着手掀开棺盖看了一眼金豆子的“遗容”,棺材里缩成米余长的焦尸呈炭黑色,盖了一块红布,根本无法与那个高挑挺拔、健壮、肤色如奶脂凝成般白嫩、充满青春活力的金豆子联系在一起。

  掩埋了金豆子的当天下午,郑叔和菩萨就要回家,我硬把他们带到中队住了一宿。第二天我送他们坐上回程的客车后,想去油城拘留所问问麻秆,究竟为何要对金豆子下此毒手。民警说像马勇敢这样的重刑犯,暂且不准任何人探视。

  五、追悔莫及的不只是麻秆

  深秋的一个下午,我正在消防中队训练单双杠,麻秆光着秃葫芦头,一脸憔悴,手拎铺盖卷儿和一个红布袋子来找我,对我说,公安局经过再三调查证实,金豆子不是他推进沥青锅的,他被释放了,来向我告别,准备回老家。

  既然金豆子不是麻秆推进沥青锅里的,我想挽留他说明事情的真相。为他泡了一大碗茶水。

  麻秆说,他的老家在陇东干旱缺水地区,人只能从刚生下来洗一次澡,结婚的时候洗一次澡,死亡后洗一次澡,一辈子洗三次澡。家里有兄弟六人,他排行老三,上小学五年级那年被姑姑接到地市,一来帮姑姑带孩子,二来减轻家里负担。当教师的姑姑为他找了初中课本,利用晚上的时间辅导他学习初中课程。十八岁那年,姑姑为他办了张初中毕业证,以城市知青的名义下乡去我们队接受再教育,希望能好好表现,通过贫下中农推荐招工或上大中专,转为城市户口。因姑父蒙冤,他也被发配到山北放羊。姑爹的冤案平反昭雪,他送姑爹去内地疗养院后,去南疆当了三年兵,复员后,姑姑托关系让他来油城二油库当学徒工,等机会转成正式工和城市户口。他怕金豆子那种风风火火的性格,知道他的去向会去找他,坏了姑姑为他设计的计划,一直未敢给金豆子和队里人写过信。

  我插一句:“当初你应该把这事向金豆子讲明白,求得她的理解和支持。”

  “金豆子啥都好,就是太任性,浑劲上来了,啥都不管不顾。我曾经试探着告诉她姑姑为我的前途命运设计的计划,她说她不稀罕我的城市户口和前途,她有力气,啥活儿都能干,只要我能陪她把日子过好就行了。她还说,图城市户口,干轻松体面拿工资的工作,过剥削劳动人民的舒服日子,没有过种田挣工分的日子心里踏实安稳。她越是这样想,我走后越不敢让她知道我的去向。我想等姑姑为我设计的前途命运计划大功告成了,就娶她为妻。”

  “既然你打算娶她为妻,你和她失去联系四年,不怕她嫁给别人?”

  “就看我们俩的缘分了。但我决不能辜负了姑姑为我设计的前途命运计划。姑姑始终对我是一片苦心哪。”

  他一口气把一大碗茶水喝光:“半月前,她得知我在油城二油库,就匆忙来找我,要我立马和她完婚。我再三向她解释,这年头已婚的临时工不能转为正式工,等我转成正式工和城市户口了,才能和她完婚。她不信我的话,说我离开队里四年,连封信都没有给她写,就是想蹬掉她。”

  “这事要搁在我的身上,我也会以为是个骗局。”

  “就在她出事的那天上午,她站在沥清锅旁威胁我说,麻秆,你今天不答应和我立马成亲,我这就跳进沥青锅里叫你看。她边说着,边朝后退,边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喝道,麻秆,你快说呀,你答不答应和我立马成亲?你的嘴叫驴踢了吗?眼看她的一只脚已挨近了沥青锅,我嘴里喊金豆子你别胡来,伸手去拉她,可她个头高,腿长,一条腿绊在身后齐膝盖高的锅帮上,身子失控,朝后倒进沥青锅里……当时,我的手离她的手只有一尺的距离,仅仅一尺的距离呀,如果我能抓住她的手,她就不会……”

  他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在她掉进沥青锅的时候,在我身后二百多步远干活儿的工人说,她是我推进沥青锅的。民警经过详细调查,在我侧面百十步远挖管道的民工证实,在她掉进沥青锅里的一刹间,我的手离她的手有尺余的距离。我的身体距她的身体有一米多距离。”“你既然那么看重你姑姑为你设计的前程,就不该骑金豆子。你碰过金豆子的身子,就等于把她的魂勾过来了。这对一个情窦初开的青春女子来说,是很要命的。”

  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只和她钻过地道和白杨林,摸过一回她的身子,可从没有骑过她。当然……退一步说,虽然不是我把她推进沥青锅的,但最终还是我把她往死亡线上推了一把。假如我不听从姑姑的安排,一心一意和她相爱,假如那天她以跳沥青锅来威胁我,要我立马和她完婚,我说句谎话先稳住她的心,想办法哄一时算一时,都不会是这样的结局。不论从哪个角度讲,她的死,我都难逃罪责。”他喝完第二碗茶水,站起身:“发生了这样的事,我自然而然连临时工都当不成了,枉费了姑姑的一片苦心。昨天从拘留所出来,去商店扯了一米布,缝了个布袋,把她的尸骨挖出来烧了,把骨灰装在布袋子里带回老家。我不忍心再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当孤魂野鬼。”他用毛巾擦净脸上的泪痕,踏上了回老家的路程。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内疚地想,如果金豆子不知道麻秆在油城,她绝不会是这样的结局。其实,我也把她往死神那里推了一把呀!

  秦志全 责任编辑 郑心炜

关注读览天下微信, 100万篇深度好文, 等你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