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柱的文学囧途(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导演,创作,东北
  • 发布时间:2015-12-25 11:47

  六、花自飘零春永驻

  从镜泊湖林区归来,王石柱夫妇俩在商牧村休整了不到一个礼拜,亲近一下老人和孩子,向公社养蜂站上缴了所有的养蜂收入,分得一定比例的劳动报酬,便又一路向南,追赶着花期朝云南开进。

  别说,养蜂这东西虽说颠簸流离,孤苦劳累,可若论起它的劳动收入,却让村里所有在泥土里刨食的人望尘莫及。

  这一次行走的路线,王石柱特地选择了江苏的苏州、浙江的杭州、福建的福州、广东的广州等周边地区,最后才落脚在美丽的西双版纳。

  从遥远的东北大森林,转移到大西南的亚热带雨林,真是别有一番洞天。这里不仅花海如潮,绿草如茵,而且四季如春,气候宜人。

  养蜂让王石柱尝到了甜头,得到了实惠,同时也让他领略了大量的风土人情,积累了丰富的写作素材。

  舒心的日子像花开花落,寂静无声。

  王石柱在此期间,又先后发表了几篇散文,然却未能引起读者的反响。置身于多姿多采的大自然,寄情于美轮美奂的山水田园,虽说陶冶了性情,放飞了心灵,但却离现实中的人与社会越来越远。这反而让他的所有作品,都缺乏一种十分鲜明的时代感。

  樊丽花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几乎全部寄托在王石柱的身上;将自己全部的生命,都融进了丈夫的血液。正思索对策,寻找出路,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却开始了。

  这期间,许多文学期刊都被迫停办,许多文学编辑和作家都被扫进了牛棚,王石柱的文学梦,一时间几乎被击得粉碎。

  形势所迫,王石柱暂时停止了写作和投稿。然而,早已融进他血液里的那份执着与挚爱,就好像一首诗中所描绘的那样——大理石变成雕像,铜铸成钟,即使破了碎了,每一片还是忠诚!

  望着漫山遍野的山花和辛勤劳作的蜜蜂,王石柱一边劳作,一边蛮有兴致地放声吟道,无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不料,这首小诗恰巧被一群路过的红卫兵小将听到,当即便对他进行了批斗。一个留着“荷叶头”的小姑娘首先向他发难。

  为谁辛苦为谁甜?你这分明是对社会主义的革命劳动发泄不满!

  不敢不敢,这本是一首唐诗,哪有什么不满……

  胡说!这分明是一首写蜜的诗,哪是什么糖诗!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王石柱一时无语。

  怎么?你理屈了吧?你词穷了吧?你倒是给我们说说,你为谁辛苦为谁甜了?

  王石柱明知遇到了一个无知之人,但还是忍不住据理力争,我这是为国家辛苦劳作,为人民生活酿造甜蜜……

  你要这么说,你这首诗必须得改。

  怎么改?

  荷叶头十分认真地思索了一下,就改成为国家辛苦为人民甜吧。

  王石柱有些不屑地瞥了荷叶头一眼,只是打鼻孔里哼了一声。

  荷叶头有些不悦地竖起眼睛,一直逼视着王石柱。

  樊丽花见状忙将王石柱推至一旁,并一连声道,我们改,我们改,我们马上就改!

  荷叶头望了一眼樊丽花,并不买账。意思是必须王石柱亲口向她认错。

  可王石柱却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站在原地仍一言不发。

  樊丽花急了,暗中便狠掐了丈夫一把。

  无奈,王石柱只得言不由衷地大喊了一声,哎哟我改!

  不论怎样,王石柱已亲口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荷叶头便像得胜还朝的将军一样引兵而去。

  唉,这人到底都怎么了?樊丽花怔怔地望着远去的小将们,禁不住牵挂起远在老家的父母亲。

  这肯定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既然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都闹起了红卫兵,那么地处中原的河南老家,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爹妈年纪大了,身体又都不太好,而且还带着小虎,一旦卷入这无休止的政治旋涡当中,真想象不出到底会发生什么。

  她有心回家去看看,可又不忍心将王石柱一个人扔在这深山老林,只得连夜写信,给二老问安。

  让樊丽花备感欣慰的是,老父亲很快便给她写了回信,告诉她家中一切安好,不必挂牵,并嘱咐她一定要安心放蜂,照顾好自己的男人,多割蜂蜜多赚钱,多为集体做贡献……

  唉,老父亲到底是靠经商起家,仍三句话不离本行,到老还在鼓励赚钱。

  樊丽花的心刚刚平静下来,不料,前几天开进山里的红卫兵,突然押解着一对中年男女,头上各戴一顶用报纸糊成的高帽子,上写着大地主和地主婆,从山路口招遥而过。

  樊丽花情知不妙,仍在明知故问,这是要干什么?

  几个小毛孩子没事找事儿扯闲篇儿,过家家玩呗。为宽慰妻子,王石柱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樊丽花心下起疑,连夜就收拾东西,准备返回老家。

  王石柱知道不能再瞒下去了,忙将另一封马葵花写来的信亮了出来。

  马葵花是在农村夜校扫盲时识的字,字里行间虽说有许多圈儿来代替,可大致的意思,樊丽花还基本上都能猜明白。

  原来,老家的文攻武卫比这偏远的山区来得更加猛烈一些,所有的五类分子不但要拉出去批斗,而且还株连了许多直系亲属。就连樊家的祖坟也被人砸了个稀巴烂。

  另外,马葵花最后还一再提醒他们夫妻二人千万不要回乡,回乡一定会挨斗!

  樊丽花愤愤不平地冲着遥远的北方跳脚喊道,你们凭什么要斗我们!

  行了……且不说咱的出身跟成分,就连乡里的养蜂站都被砸了,都被割了资本主义的尾巴,还能跑了咱们夫妻俩呀!

  最难不过二月天,花喜温暖参喜寒;种菜老翁盼下雨,养蚕姑娘盼晴干!你说咱俩该咋办?

  咋办?听爹的话,再找一个更加偏僻的蜜源,多酿蜜,多赚钱,闷头发大财呗!

  樊丽花仍有些不死心地喃声道,这辈子咱就这么过了?

  哪能呢,这股风早早晚晚都得刮过去!

  那得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我也说不准。反正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什么事情一旦做过了头,必然会矫枉过正。

  这到底是对还是错呀?

  真理再往前一步便是谬误。

  那我们咋办?

  等!总有云开雾散的时候。

  在王石柱的耐心开导下,樊丽花终于放弃了回家探望父母的想法,每天不知疲倦地放养蜜蜂。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排遣她日益忧郁的思乡之情。

  平里识英奇,淡中滋味长。果然不出所料,小将们轰轰烈烈地闹腾了一阵子之后,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收敛。

  不知不觉中,学生已开始上课,商店已开始营业,工厂已开始生产。即使在比较动乱的高峰时期,勤劳朴实的农民兄弟一刻也没有停止过种地。因为政治上的东西他们虽然说不太清楚,可他们却明白一个十分朴素的道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特别是山花不继的暮春时节,大片农田里迎风摇曳的油菜花,则为放蜂人提供了十分丰富的蜜之源。

  蜂蜜越采越多,富路越走越宽。正当他们甜蜜的事业蒸蒸日上之时,一场意外的山火,却烧毁了他们的蜂箱,烧散了所有的蜜蜂,也破灭了他们所有的梦想。

  好在当地的公安机关经过缜密调查和侦察,最终锁定起火的原点,排除了他们的责任,并为他们出具了因意外山火造成全部蜂箱损失的证明。不然回去之后,这些蜂箱到底哪里去了,他们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已经在外放蜂多年的王石柱夫妇,被迫又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夫妻俩原本还抱有一种比较愧疚的心情,认为自己没有完成好公社交给他们的放蜂任务,为集体带来了不必要的损失。可回乡之后一看到家里的情形,却又令人十分的愤怒。

  原来,樊大善人因经常被人当街批斗,一时气病交加,竟含冤离世;他老伴本来就体弱多病,一直由老头子在身边照料,一时间少了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她的天也随即塌了,心也就死了,居然在七天之后绝食而亡。

  樊丽花触景生情,悲从心生,竟好几次昏厥倒地,害得王石柱一时间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可在这种十分特殊的时期,他们又不敢公开发泄自己的不满,有冤无处申,有苦无处诉,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痛定思痛,樊丽花突然想起儿子小虎,禁不住一连声惊呼小虎!小虎!我的儿子小虎呢?

  对呀,小虎呢?小虎哪去啦?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搭话。

  王石柱心急如焚,竟然恶语相加,你们都哑巴了?你们倒是说话呀!

  人群里仍然没有回声。

  王石柱心下疑惑,正要破口骂娘,不料马葵花竟突然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厉声斥道,王石柱,小虎让我收养了,你在这儿瞎叫唤啥?

  你收养了,凭啥呀?

  就凭我们家祖宗八辈都是贫农!咋的,这不比给你老婆当地主崽子好八百套呀?

  不料,大字不识几篓的马葵花,说出话来又臭又硬。

  那你也得经过我们夫妇俩同意呀!

  你让我上哪儿找你们俩去?这事儿要是经过你俩同意,王小虎早就饿抽抽了……

  那你说,眼下我们夫妻俩已经回来了,你说到底该咋办吧?

  咋办?小虎已经念小学二年级了,也已经懂事了。他到底想跟谁过,咱们都尊重孩子的意见,让他当众选择好不好?

  王石柱以为自己的儿子不会不认自己的亲生父母,当即便点头答应。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小虎被人找来之后,竟当着众人的面明确表示,自己不是王小虎,已经改名叫马小虎了。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因为以前的王小虎,同学们都管我叫地主崽子;自打改叫马小虎后,就没有人敢再叫了……

  王石柱心下一紧,鼻子一酸,两行清泪便禁不住夺眶而出。

  马葵花见王石柱心里头难过,心下又有些不忍,口气突然间又温和了许多。

  你也不想想,如果我不像疼爱自己的亲骨肉一样疼爱他,他能这么心甘情愿地跟着我吗?行了,为了让孩子能安心学习,不受人欺负,你们两口子就想开一点儿吧……

  樊丽花仔细一想也是这个理儿,与其将小虎留在自己身边搂着护着,还不如让他借马家这棵大树在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奔一个更好的前程。

  无声就是默许。马葵花见王石柱夫妇不再纠缠这事儿,当即便领走了小虎。临走时,马葵花故意小声对樊丽花说,我就是对小虎再好,长大后他也不会不认你这个亲妈。放心吧,等形势一有好转,小虎早晚都是你们的!

  樊丽花闻言,禁不住朝马葵花投去感激的一瞥。

  七、历尽磨难爱依旧

  自从父母双亡之后,原本刚强自信、乐观向上的樊丽花,不知为何却总是打不起精神,其身体状况明显大不如从前。

  她开始变得厌食、失眠、心悸,月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搞得原本十分爱洁净的她,成天提心吊胆,心烦意乱。

  王石柱领着妻子在周边地区看遍了所有的名医,吃了几箩筐的中草药,可就是没有一点儿疗效。

  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樊丽花的病治来治去,最后居然瘦得皮包骨头倒在床上不能自理。

  为此,王石柱白天跟众人一样下地干活,一早一晚还要照料患病的妻子。特别是中午收工回来,别人家的男人都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现成饭,可王石柱回到家后却还要生火做饭,忙得他屋里屋外一溜小跑,几乎脚打后脑勺。

  他妈这是以前福享大了,这阵儿就该找罪遭了。

  马大炮虽说讲话很粗,又臭又硬,但整个人的心地却很善良。他怕天长日久会将王石柱累倒,就特意为王石柱安排了一个生产队会计兼记工员的工作,活儿不累又不把身子,腾出时间也能更好地照顾妻子,尽量减轻他一些生活上的压力。

  王石柱坎坷曲折的创作经历与家庭变故,让周围的许多文友看了揪心。

  可王石柱却依然笑呵呵地说,一个人谁也无法保证会一帆风顺,对于磨难和坎坷只看你如何去理解——看开了它就是个“升”,看不开它就是个“井”。

  看你眼下让生活给拖累的,这创作就要全废了?

  没关系,苦难成就作家。我庆幸自己多姿多采的人生,比一般小说更曲折、更生动!

  一晃十年,生产队早已经解散,村里便再也不需要什么会计和记工员,所有的土地都包产到户,就连马大炮本人也亲自下田劳作了。王石柱更不例外,只能一边劳动,一边照顾着病床上的妻子,一边仍坚持读书和写作。虽说这个时期的发表率基本为零,可他依然充满信心地延续着他的文学梦。

  令人称奇的是,王石柱竟然没有被无情的生活重担所压倒,反而精力更加充沛,身体更加硬朗,从他的脸上也读不出有半点儿疲惫和沧桑,更很难找出一丝一毫对生活的怨言以及对生命的厌倦。

  樊丽花尽管对健康的生命有着十分强烈的渴望,可她怕自己会拖垮心爱的丈夫,怕影响到他一生所追求的梦想,几次轻生都被王石柱及时发现,而每一次又都在死亡线上将她抢救过来。

  三番五次,樊丽花便彻底打消了轻生的念头。因为她这样做只能更加拖累自己的丈夫。

  马葵花对此艳羡不已,特别推崇夫妻俩忠贞不渝的不老爱情,特别惊讶王石柱应对人生挫折的抗打击能力。自己每每在生活上遇到一些挫折时,便会前来取经。

  王石柱说只要你心里有爱,心中有梦,任何崎岖和坎坷,都会被你一路踏平。

  马葵花心下一震,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并将它深深地刻在心底。

  没想到,就是这么十分简短的一句话,竟然让马葵花受益匪浅。

  后来,马葵花的丈夫马英龙,因在水利工地上干活意外身亡,居然英年早逝。

  马葵花家里没有了顶梁柱,简直像是塌了天。好在这个时候,大闺女已经出嫁,马小虎也已经考上了河南大学,据说著名作家姚雪垠曾在这所学校念过书。为了不蒸馒头争一口气,马葵花故意为马小虎报了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并扬言说这辈子没有嫁成作家,下半辈子就一定要培养出一个作家儿子!

  至于马大炮夫妇,也已搬至山东烟台的大儿子家享福去了,根本就不用马葵花牵挂。更让马葵花欣慰的是,二姑娘马小娟在马小虎的影响下,亦考上了省内的一所中专学校。

  有趣的是,当时的农民对大学、专科、中专还很难区分,只要能考上个学校有了工作,就算跳出了农门,统称为考上了大学。

  可一下子供养两个孩子同时上学,虽说国家免除了全部的学杂费,而且还给些伙食补助,可其他的学习和生活费用每年加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马葵花眼看王石柱自己都自顾不暇,也没好意思跟他开口,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负担。

  可中原地区人多地少,每个人平分下来的好地还不足一亩,单指望土里刨食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想攒下钱来供两个孩子上学,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实在是逼得没招了,马葵花只得用自己男人去世得到的工伤抚恤金,到小城的街上盘下一间门脸房,专门卖起了瓜子。

  王石柱上集抓药,看到马葵花在瓜子摊前忙得不亦乐乎,就好言好语地近前奉劝,说放着好好的土地不种,偏到这儿卖炒瓜子儿,这能行吗?

  马葵花说行不行的试试再说,没看我都忙成啥样了。

  那家里的地谁给种呀?

  让我租出去了。

  租给谁了?你这不是变相剥削吗?

  马葵花说啥剥削不剥削的,黑猫白猫抓住耗子就是好猫,甩手当你的爹得了。

  王石柱一下被噎了个倒仰儿,想想这些年来一直没有过问自己儿子的学习和生活,在马葵花面前马上就矮了一截儿。即使自己的理论水平再高,与其争论起来也没有一点儿底气。

  尽管马葵花嘴里说话从不饶人,但心地却特别善良,其心胸也像她那大身板子一样厚重宽广。临别时,她又将十来个新出炉的烧饼夹上肉,包好以后让王石柱带上。

  王石柱不好意思,连忙推辞。说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这辈子都恐怕无以回报。

  马葵花说不用,我这都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恐怕都还不完。

  王石柱说拿一半就够了。

  马葵花说拿一半只够你们两口子吃一顿的,我把晚上那顿也给你带出来,省得再浪费你读书写作的时间……

  王石柱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小馍筐说,都给我你吃啥呀?

  我这人天养活,喝凉水都胖!

  王石柱闻言备受感动,嘴里头就喃喃地说了声你对我真好……

  啥好不好的,要想让驴拉磨,就得给草吃。

  你想让我拉啥磨?

  我的要求不高,只要你潜下心来多写几个大部头的好作品,能让我看看就高兴了。

  眼下都兴自费出书,大部头的作品都得自费出版。我到哪儿去弄那笔闲钱去?

  马葵花闻言一愣,当即便瞪大了眼睛。别说你想出一本书,你就是写出一部长篇连续剧来,我也要想办法挣出这笔钱来帮你投拍!

  靠卖瓜子儿拍连续剧,那得等猴年马月?

  不急。你慢慢写,我慢慢挣!

  马葵花这样说着,又开始去忙自己的生意了。

  别说,几年之后,谁也没有瞧上眼的瓜子生意,居然在马葵花日复一日的苦心经营下,鼓捣成一个瓜子大王;并且盘下临街最大的一家门市房,建成了属于她自己的五香瓜子加工厂。同时被评选为全省的“三八红旗手”以及市级劳模。

  当记者问她是什么样的精神支撑她从一个识字不多的农村妇女,成长为一个女企业家的?马葵花居然只做了一个十分简短的回答——因为心里有爱,心中有梦!

  马葵花成功了,用眼下的话讲那就是单身富婆。别说,年轻时傻大黑粗的农村妇女,自打成了富婆以后,人靠衣裳马靠鞍,稍加打扮,竟平添了几分中年女性的成熟美。再加上新闻媒体的轮番采访,言谈举止自然而然就分外注重,不知不觉就熏陶出一种十分难得的文化气质。

  于是,多方保媒拉纤的、亲自毛遂自荐的如上集赶会,络绎不绝,接踵而至。其中竟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帅小伙儿,也登门献花求婚。

  马葵花说你是相亲来啦还是认妈来啦,一看那岁数比我儿子大不了多少,快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帅小伙儿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一个比较要好的闺蜜说,你就假装跟他处几天,气气那个有眼不识金镶玉的土作家如何?

  马葵花说拉倒吧,我儿子马小虎还没对象呢,这事儿要是传出去,多给我儿子填堵呀!

  你呀,这辈子就知道为别人着想,就不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咋过?

  一句话捅到马葵花的痛处,当即便没有了原来的神气。这就像木桶效应的一块短板,即使其他方面再优越,也无法弥补自己的短项。

  八、今生只圆一个梦

  谁也没有想到,马小虎虽说学习成绩优秀,文章写得也很棒,毕业后并没有如马葵花所愿,去杂志社做一个文学编辑或从事专业创作,而是被分配到开封市公安局,做了一名政治部的宣传干事。

  从父辈的身上,马小虎十分清楚地认识到,一个真正的作家,并不是从大学里学出来的,而是从社会最底层被挤出来的。特别突出的一个范例是,黑龙江有一个煤矿工人,写了一篇题为《八百米深处》的短篇小说,居然荣获了全国的短篇小说大奖,一下子从地底下写到了地上,进而成为一位比较知名的专业作家。

  马葵花对此非常失望,专程跑至王石柱家,希望他能力劝马小虎改弦易辙,子承父业,将来好荣宗耀祖。

  没想到王石柱不但对此不以为然,而且还刻意偏袒他,说我自幼钟爱文学,并为之追求奋斗了一生,可这并不表明我也希望自己的儿子像我一样,在创作这条险路上矢志不移,过着苦行僧一般的生活。孩子大了,应该有他自己明智的选择……就像他当年选择你一样,很可能是对的。

  你说什么?难道你当初的选择错了?

  我当初的选择没错。因为那个时代崇尚阅读与文学。

  那么眼下呢?

  眼下推崇的是开放搞活,所有的一切都以经济效益为中心,真正的文学已经快走到死亡的边缘了。

  不,连我的心都没有死,你凭什么要死?我不允许你死!

  王石柱说你财源茂盛滚滚来,数钱数得手抽筋儿,你的心当然就不会死了。

  你胡说!我当初拼命挣钱,不就是因为咱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约定吗?

  共同约定,我怎么有些不记得了。

  你说你要写一部大作品,我说我要挣一笔大钱,为你的电视连续剧提供大笔赞助!

  我说过吗?

  你说过!你的记性那么好,你怎么会忘呢?

  王石柱闻言大喜,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立马从书橱里取出厚厚的一大包手稿,当即摆放到马葵花面前。

  这是啥呀?

  我最新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真爱无悔》的手稿。

  我让你写电视连续剧,没让你写长篇小说呀!

  王石柱说先搞出小说发表以后,如果社会反响比较好,咱再改编成电视剧本。

  这不脱裤子放屁费二遍事吗?

  不,这么做不会冒太大风险,成功率也许会更高一些。

  发这部小说得多少钱?

  书号费出版社已答应给免了,咱只要拿两万块钱的印刷费就行了。

  两万块?马葵花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嫌多呀?

  多大个事儿!马葵花说着,竟当下从鹿皮包里取出三万块钱,砰地一下砸在老榆木桌上。我给你三万块钱,剩下的一万你自行支配。

  王石柱说两万块钱足够了,剩下那一万你拿回去。

  马葵花说就算我求你了,你就让我拿这做小买卖赚来的钱,帮你这个大作家共同完成一桩大事业行不行?

  话已经说到这个分儿上,王石柱一时哑口无言。

  至于这本书怎么出版怎么发行你自己弄。如果缺钱再言语一声,千万不能把这事儿弄得半途而废。

  去省城出书得些日子,家怎么办?

  我让我大闺女回来照顾嫂子,你就放心地去吧。

  话音未落,一阵手机铃响,马葵花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急匆匆地赶了回去。

  王石柱手里捧着马葵花像撇砖头一样扔下来的三万块钱,突然间感觉自己是如此的世俗和渺小。

  望着马葵花远去的背影,樊丽花的感受更为复杂。一方面,她十分感激马葵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将王小虎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大学生;另一方面在经济上又给予极大的支持和帮助;同时也为自己这些年对王石柱的独自占有而感到愧疚!

  因为她与王石柱的婚姻早已经有名无实,她不但没能为自己至爱的男人在创作上提供一丝一毫的帮助,而且还一直拖累着自己的爱人达十年之久。

  再也不能这样毫无意义地耗下去了。因为这样不仅对自己的爱人不近人情,同时对马葵花多年的无私付出也有失公允。

  经过一天一夜的反复思考,樊丽花终于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向县民政局的婚姻登记处,提出了离婚申请!

  由于申请人的身体状况比较特殊,几天以后,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经过慎重考虑,居然主动上门提供服务。

  王石柱从省城喜滋滋地出书回来,一进村看见自家门口停着一辆小车,还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等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向他说明情况以后,这才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对于妻子提出的离婚申请,王石柱当场便明确表示反对。理由是,妻子如果离开了他,起居不能自理,生活将无法继续!

  婚姻登记处的工作员不但详细向樊丽花询问了目前的婚姻状况,同时也在村里头进行了深入细致的了解和调查。

  他们为王石柱十几年如一日,一直悉心照料樊丽花的执着和专一所感动,同时也为马葵花多年的无私帮助和慷慨付出而钦佩。而樊丽花之所以向自己的男人提出离婚,居然是出于一种无私高尚的大爱!

  出于一种人性化的考量,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在经反复调解无效后,终于做出了女人离婚不离家的最后裁决。

  对于这样一个结果,王石柱、樊丽花、马葵花三个人都基本上表示同意。

  为使这桩婚姻合情合理又合法,婚姻登记处的工作人员当场又为王石柱和马葵花办理了结婚登记。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马葵花早已经激动得喜极而泣,泪眼迷蒙。

  痛苦的岁月总在艰难中煎熬,幸福的日子大都是飞逝而过。很快,一切都归于平静,王石柱的长篇小说《真爱无悔》,也终于出版发行了。

  出人意料的是,小说出版以后,出版社并没有代为发行,而是将五千本书籍全部送给了作者本人,让其自己发行。

  王石柱没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创作出来的作品,最后居然是这么个结局。

  望着堆满了半个房间成摞的书,王石柱又开始发愁了。

  眼见王石柱为此事发愁,樊丽花也跟着上火。不料马葵花见状,竟不以为然,说这玩意儿扒房子找蛐蛐就是个玩儿,大不了我帮你卖。

  你一个卖瓜子的,咋卖书呀?

  马葵花低头笑笑并未说话,谁知几天之后,一屋子的书居然被马葵花倒腾得干干净净,一本不剩。同时将卖书所得的三万七千块钱,如数交给了王石柱。

  王石柱说你这书是咋卖的,这么快呀?

  马葵花说你管写书,我管卖书,这叫夫唱妇随,你管那么多干吗呀。

  王石柱心下生疑,抽空赶至马葵花的公司,私下里一了解,才知道这些书居然被马葵花搭配在五香瓜子的有奖销售里,全部白送出去啦。

  真相大白,王石柱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儿,随即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真正含义。这等于在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兜头又泼了一大盆冷水,使他那颗永不凋零的创作之心,一下又变得心灰意冷。

  说也奇怪,正当王石柱几乎对创作快要彻底绝望的时候,竟突然接到一个奇特的电话。

  王石柱老师,是您吗?

  是我。您是哪位?

  我是省电视剧制作中心的宋导演。

  噢,咱俩以前见过面儿吗?

  咱俩虽说从未谋面,可我早就知道您这个文坛宿将的大名……最近呀,我读了您一本叫作《真爱无悔》的长篇小说,看完以后很激动,我想把它拍成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不知您意下如何?

  王石柱怔了一下,如在梦中一般,反而答非所问。您是怎么读到这本书的?

  噢,说起来也是歪打正着——我妈不是爱嗑五香瓜子嘛,没想到竟嗑出个大奖来,这才有幸读到了您这本书……这件事情很重要,我想跟您当面谈。

  好吧!我随时欢迎您的到来!

  王石柱放下电话,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创作的渴望。

  马葵花得到这个消息以后,当即就决定雇一个小保姆来打理家务,尽量让王石柱集中精力,以便全身心投入更加紧张的创作之中。

  樊丽花对此十分理解,并表示支持。因为一家人都十分清楚,孜孜以求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经过与宋导演的深入交谈,两个人一拍即合,达成一致,很快就签订了二十集电视剧本的创作协议,且提前预付了百分之二十的编剧稿酬。

  王石柱手捧着厚厚的几沓预付订金,一时间如在云里雾里。

  更让人欣慰的是,宋导演并不是一个单纯追求经济利益的势利导演,竟一心想把这部作品打造成一部影视精品,居然给了他将近两年的剧本创作周期。

  剩下的时间,王石柱只有全力以赴,保质保量来完成自己的剧本创作。

  创作的艰辛有目共睹,基本上都是起早贪黑,挑灯夜战,没有一个人随随便便就能成功。在此期间,宋导演亦经常打来电话,与王石柱进行联系和沟通。对剧本创作中出现的难点问题,进行及时的探讨和矫正。

  经过五百多个日日夜夜的笔耕不辍,王石柱终于五易其稿,才初步达到自己的满意。

  王石柱认为基本上可以拿出手了,这才决定交付初稿。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宋导演看完初稿以后,对王石柱的编剧能力大加赞赏,说剧本基本成形了,接下来由我再根据电视艺术的特点,将文学本改写成电视台本,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王石柱闻听此言,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暂时落了地。

  电视剧的制作周期相对较长,王石柱又苦苦等待了两年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根据自己长篇小说《真爱无悔》改编的同名电视连续剧。

  稍微有些出入的是,电视剧播出以后,居然比电视剧本多出了五集。

  一家人正欣喜不已,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樊丽花在一直陪伴家人看到“全剧终”三个字时,只说了一句——你终于成功了,我的心也就落地了。

  说完,樊丽花心下一紧,笑容便僵在脸上,居然直勾勾地斜靠在轮椅上,再也不省人事。

  王石柱与马葵花连夜将樊丽花送进医院进行抢救,到底还是没能挽回樊丽花的生命,终年六十五岁。

  王石柱和马葵花为此后悔不迭。医生说这已经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了,如果不是一口气一直在那儿顶着,这个人早就支撑不住了。

  想想樊丽花弥留之际留下的那句话,想想她临终时僵在脸上的笑容,王石柱的心都要碎了。

  含泪送走了樊丽花,王石柱还没有完全从悲痛中醒来,省电视台的导演和制片人便接踵而至,准备与王石柱继续签约。

  可王石柱却婉言拒绝了与多家电视台的合作与签约,决心排除一切人为干扰,陪着马葵花一起慢慢变老。

  王石柱第一次发现月光下的马葵花是那般贤淑那么美,禁不住从心底里赞叹,啊,你真好看!

  我本来就不难看,只是你一直视而不见。

  王石柱闻言,竟十分忘情地拥住马葵花,仿佛一下子又回到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瞬间又燃烧起全新的期望。

  王石柱啊王石柱,你真是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

  王石柱说,我就是一块小小的石头,尽管繁华落尽,可我依然在梦里和爱中为你守候!

  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这时候,两个人忽然发现,弯弯的月亮居然笑了,似乎正在渐渐地朗润,慢慢地变圆……

  李昆峰 责任编辑 成林 插图 程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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