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剪影(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东北民主联军,投降
  • 发布时间:2015-12-25 11:12

  四、穿白色衣服的鬼魂

  当时,傅家店真正搞剪纸艺术的人并不多,金剪子金毓青和妙手王是傅家店两个有名的剪纸大家。金毓青善用自己特制的剪子,秉承了老家方正镇的民间技艺,世代祖传,可以剪出各种各样的复杂图案,其他传说故事中的人物、动物也都是正、侧立面造型,线条简洁明快,其剪技粗犷、朴实,人物、动物图案多不打锯齿纹,更没有其他地区剪纸的纤细锯齿纹,充分反映了满族人民朴实、粗犷的性格特征。

  妙手王则是专业画家,剪纸是他结合了绘画艺术研究而成,善用刻刀,其造型和技法更加复杂、精细化。因此两人各具特色,他们的剪纸作品成为当时很多人竞相收藏的艺术品。

  金毓青先生说,我家除了我懂剪纸艺术外,就是郁伟了。而妙手王那边,我们几乎没有来往,对他家的情况我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家刻刀的功夫很深,完全可以取代剪刀。我曾经看到过妙手王的剪纸,非常精妙。

  金毓青先生想了想,接着说道,对了,那天来做剪纸的黑衣人在掏枪对准我时,我看到了他抠动扳机的右手食指内侧有一层老茧,那应该是长久拿东西磨出来的。而用刻刀做剪纸,不就是用拇指和食指夹住刻刀的吗?

  出卖郁伟小妹的人极有可能精通剪纸艺术,此人是否与妙手王有关系,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我会继续调查,一定要还郁伟一个清白。少校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伯父,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说,我是跟着郁伟小妹的身影来到这里的,小妹的身影我是不会认错的。

  不只是你,我也看到过。金先生神情凄然。

  您也看到过,就在这里吗?少校急切地问。

  不,是在那个战犯管理所附近,我看到过有几次了,都是晚上,那明明就是郁伟,可是,当我喊她的名字的时候,她就消失了。因此,我隔三差五到晚上都要去那个地方看一看。

  伯父,您说是不是郁伟小妹还活在人世间?何少校心中还抱有一线希望。

  这不可能!是我亲手埋葬了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金先生哀声说道,难道我们真是活见鬼了?

  何少校只皱了皱眉,没说什么。沉吟片刻,他给金先生留下八块现大洋,就告辞离开了。

  何少校是从后墙翻出去的。

  第二天清晨,何少校早早就起来了。洗漱完毕,少校到胡同口的馄饨馆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馅馄饨,一边往碗里放着辣椒末,一边很随意地问身边的小伙计,是否知道傅家店的剪纸艺术。那小伙计很勤快,话也多。说到剪纸时,他禁不住摇头叹气,说以前省城有两个出了名的剪纸高手,一个是金剪子金毓青,一个是妙手王。但是在两年前,这两家都在傅家店消失了,金剪子被灭了门,妙手王一夜之间不知去向。

  何少校按照小伙计的指点,来到了埠外区铁匠胡同二十二号妙手王的店铺。自从“八·一五”光复后,许多店铺都开张了,但“妙手王剪纸”招牌还挂在门楣上,却已经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证明,这里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少校在附近打听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妙手王一家因何走了,是生是死。

  何少校在几个胡同游逛时,总是感觉有人在跟踪他,但等他仔细察看时,却看不到一个可疑的人。少校的调查都是秘密进行的,还不能让别人察觉,因此他没有多停留,径直回到了中统警察总署。

  汪长锁中尉不知什么原因还没来,何少校让办公室主任调取了一九四三年的所有档案。档案有很厚的一大摞,少校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为了以后,也为了能找出他所需要的线索。终于,少校找到了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二日的《满洲时报》,头版头条就是一个醒目的标题:制造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七名中统特务被执行枪决,中统在傅家店潜伏人员有四人投诚。

  报纸上还刊登着七名被枪决的人的照片,并排一张照片上刊登着那四个叛徒的上半身。何少校心中一阵绞痛,站在中间的那个姑娘虽然低着头,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那就是郁伟。

  何少校强忍着悲痛,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郁伟,再看另外三个人,站在郁伟右边的那个黑瘦子就是已经在疯人院里的李乐群中尉。站在郁伟左边的两个人面貌不太清晰,但看起来有些面熟。

  下面关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报道上有两个名字——鹿秉高、刘峪。何少校在心里念叨着这两个名字,目光又落到那有些模糊的照片上。突然,何少校眼前一亮,那两个面容立刻就清晰起来——当年的鹿秉高,就是现在的陆志高,而刘峪就是刘誉伯。

  当年的四个叛徒,先后有三个人被割去后背的皮。郁伟一年前已经死去,陆志高猝死,李乐群已疯癫,现在只剩下了刘誉伯……何少校在心中思考着,不对,他突然想起刘誉伯看到陆志高的尸体时惊恐的表情。刘誉伯不是凶手,而是知道了当年四个叛徒已有三个人被割去了后背的皮,也许下一个就是他自己了,他心中当然非常惊恐,所以才中途溜了。

  何少校暗叫不好,刘誉伯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内情的人,他有可能成为下一个被残杀的对象。何少校赶紧收拾好档案,他认为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去找警察总署行动科长刘誉伯,不能让这个知情者死去。就在少校忙不迭地收拾档案时,听到走廊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是汪中尉和办公室主任说话的声音。少校隐隐觉出发生了什么事,就赶紧推门走出了档案室,正与汪中尉碰了个对面,忙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警察总署行动科科长刘誉伯死了!中尉急促地说,我一大清早就接到了警察总署马署长的电话,让我们中统北方站配合警察总署查出杀害刘誉伯科长的凶手,我刚从刘誉伯死亡现场回来。

  何少校心中一紧,说,汪站长,麻烦你带我去看一看。

  何少校随了中尉驱车出了傅家店,来到城北郊外,这里距离省城已有二十多里路。在大碾子山脚下一大片白桦林的边缘地带,少校看到了刘誉伯死亡的惨象,他双臂紧紧地抱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干,上身赤裸,后背一块正方形的皮肤被割去,很多绿头苍蝇正在皮肉上转来转去;脸蛋子斜贴在树干上,双眼惊恐地睁着,脸变成了紫色,扭曲变形,比陆志高和望村大佐死得还要惨。看来刘誉伯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

  不远处停着一辆已经撞毁的黑色别克轿车,那是刘誉伯的车,里边放着许多财物,看来他是想离开省城的,却不知什么原因,小轿车撞在了路边的大树上。然后,刘誉伯就跑进了白桦林里,是连滚带爬地跑的,白桦林里大片扑倒的枯草茼蒿可以说明这一点:他心中十分惊恐,但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逃脱……

  中尉同意何少校的看法。中尉补充道,刘科长有可能在开车时看到令他十分恐惧的东西,所以才会慌不择路撞在了路边的树干上。

  何少校点了点头,既然刘科长曾经是中统人员,那么他的车技绝对差不了,如果没有遇到非常情况,他也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现场调查依然没有取得任何有力的线索,何少校只得跟中尉一起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何少校问身边的中尉,汪站长知道当年省城中统北方站四个人叛变的事吗?

  汪中尉微微一皱眉,说,当然知道,这四个人叛变成了中统的耻辱。因为我当时只是单线联系,才躲过了一劫。

  何少校眨巴眨巴眼睛接着问,那汪站长知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背叛的几个人中,只有李乐群被当作叛徒关押起来,而陆志高却成为战犯管理所的所长,刘誉伯做了警察总署行动科的科长呢?

  汪中尉也眨巴眨巴眼睛道,我也不太清楚,很多人都对此提出了质疑,但徐恩曾处长并没有说明原因,不关自己的事谁会去责问上峰呢?何调查员可能知道,军界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楚啊!

  何少校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道另一个叛徒的去向吗?那个女子,叫郁伟的。

  汪中尉回答说,我也不清楚,自从报纸上公布郁伟叛变的消息后,就再也没有她的信息了。

  何少校和中尉分手后,回到傅家店的住处,忙给中统重庆总部发去了电报,了解前年在傅家店潜伏的中统人员的情况。

  何少校在等待重庆方面的消息,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否准确,但很多谜团还是无法解开,一个难以逾越的难题摆在了少校的面前……晚上,夜幕就像魔术师手里的黑布,在穆斯林广场轻轻一拉,白天的破败萧条顿时隐匿无形。广场周边的窑子、赌场、茶肆、酒楼开始热闹起来,尤其是那些跑码头做生意的人们会聚到这儿,各取所需。何少校却独自漫步在百年老街上,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宽阔高大的黑色建筑面前,这里就是省城战犯管理所。

  战犯管理所并不是一座孤立的建筑,北面和西面都有一些居民大院与之相连,但那些民居和战犯管理所相比,低矮了许多。何少校正准备到西面的民居去,突然,东面一个白影一闪,消失在拐角处。那身影太熟悉了,少校来不及多想,轻步朝东面追过去。

  何少校追到东边墙角时,白影正在距离他三十多米的宽阔的胡同里,白色的衣裙在如水银泻地的月光下显得异常醒目。今天晚上没有风,衣裙依旧在前后轻轻地摆动,一头秀发披散在肩头,那就是郁伟的身影……少校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现在他有些相信鬼魂的说法了,因为他不可能怀疑金先生的话,郁伟小妹已经死去,但前边飘忽不定的白影确实是郁伟。少校没敢走得太近,怕郁伟又在自己的面前消失,他只能慢慢地跟在后边。

  白影走走停停,慢悠悠的,似乎没有发现后面的少校。少校就小心谨慎地跟在后面,始终和白影保持着大约三十米的距离。走了一会儿,白影拐进了旁边的一片小菜畦,她顺着菜畦中间小径向一条细长的过道奔过去。

  过道里光线很暗,只有明月从屋顶上面折下来一点点光,光线里晒着一串花花绿绿的衣裳,从下边走过,水滴滴答答地直往头上落。事后很多年了,何少校仍记得穿过那条过道的时候,他的心情很是慌乱,怕是个死胡同,走不出去,白色的身影却越走越快……那条过道竟有十几米长,走在里面脚下一高一低的。何少校不自觉地伸出手,扶着两边的墙壁,匆忙之中还碰掉了谁家挂在墙上的笊篱。何少校一心看着前面的光亮走去,走出来之后,少校发现了一条比较宽的小街,是他比较熟悉的炮队街。何少校正想追过去,突然,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我们回家吧!

  何少校心中一凛——这声音好熟悉,但当他转过拐角处,白色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何少校注意到前面有一个不大的院落,男人的声音应该就是在院里边发出的。何少校感觉这院落有些眼熟,他突然想起来了,这里就是汪中尉的住处,刚才的声音就是中尉发出来的。何少校忙来到院门前,抬了抬手想敲门,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即便到了现在,他和郁伟的关系以及他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不能对中统的人公开。

  何少校又不愿离开,他想知道郁伟鬼魂的下落,更想知道汪中尉刚才究竟是在跟谁说话。他就侧耳听了听,院落里没有声音。他后退了几步,然后加速小跑,只一跃就飞身上了马头墙。

  探头看了看,院子里没有人。卧室里亮着灯,不过十分昏暗,应该是烛光。何少校从墙头上下来,轻步踱到了亮灯的窗前……烛光摇动,两个人的身影映在了紫色薄纱窗帘上,一个男人的身影身材魁梧,是汪中尉;另一个是个身材苗条的姑娘的身影!这时,屋子里传来汪中尉温柔的声音。郁伟妹,你今天一定很高兴吧。你的一个心愿已完成了,我和你一样高兴,另一个心愿也会很快实现的!

  何少校突然感觉心口在隐隐作痛,却见中尉竟站起身来,双手抚摩着姑娘的肩头,说,天色已晚,你也倦了,早点儿歇息吧。

  汪中尉用双臂抱起了那姑娘。姑娘竟然没有反抗,柔弱的身体躺在了中尉的臂弯里。何少校感到一阵眩晕,他想冲进房间,但多年潜伏养成的耐性让他努力克制着内心的痛苦,何况,那姑娘是自愿的。

  人影在窗户上消失了,中尉应该抱着姑娘上床了。何少校想走开,却又听到屋子里传来中尉的声音,睡吧,做一个好梦。

  何少校轻手轻脚地来到客厅的门口一侧,慢慢探头朝客厅里看去。中尉拿着烛台,走出了卧室,蜡烛昏暗的光闪现在他略显苍白的脸庞上。他却直挺挺地躺在竹椅上,大瞪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客厅里传来中尉的鼾声,但蜡烛还在燃烧着,他的双眼却依然睁着……他竟然亮着灯睡觉,还大睁着双眼,可能是多年的潜伏生活让他养成了这种奇特的警惕性。何少校见此情景,便蹑手蹑脚走开了。他来到墙根前,纵身翻出了马头墙,却站在院门前,做了一次深呼吸,想努力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小街上那排粗壮的钻天杨在深秋的风里变得枯枝裸干,地上铺满了密密匝匝的黄叶。

  其实,少校在同一条小街上已经目睹了那排钻天杨的枯荣。这个属于中统活动范围的小街,给了他独特的视角。而以往他站在小街上的时候,油然而生的念头是自己也会像那些挺拔的大树一样,永久地伫立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但是,今天少校的想法却很沮丧,他想,当这些钻天杨再一次披绿的时候,站在门前看风景的可能就会是另一个人了。“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少校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句词,心里开始阵阵隐痛……

  五、秘密使命

  第二天早晨,何少校再次给中统重庆总部发去密电,追问前几年中统北方站在省城的潜伏情况。可是,得到的答案让少校既失望又意外。徐恩曾告诉他不用再调查望村大佐被杀案了,让他处理完其他事务后,赶紧回重庆,理由是东北民主联军很快就要挺进省城了。少校想到,是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了?还是哪里出了纰漏?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也理不出头绪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等到潜伏在重庆的地下党回话了。

  何少校没有吃早饭,一直等在电台前。

  临近中午时,何少校终于接到了地下党的密电。密电中写道:当年潜伏在傅家店的中统特工名单里没有汪长锁这个人,但有一个叫王长硕的,曾经在省城日本宪兵队总部特高课潜伏,身份是翻译官。但是到了一九四三年以后,中统局档案里就没有了他的相关信息,而汪长锁中尉的中统北方站站长的职务是中统处长徐恩曾亲自任命的。昨天,徐恩曾突然下达了命令,停止了对望村大佐这个血债累累的刽子手非正常死亡的调查。

  汪中尉、王长硕使少校在心里揣摩这两个名字。从密电来看,汪中尉就是王长硕,因为王长硕在日本宪兵队总部潜伏时的身份和中尉当年潜伏的身份相同。如果汪中尉就是王长硕,那么为什么会在一九四三年的秋天神秘地消失了?那正是在中统特工在宴宾楼被捕的时候。难道汪中尉才是当年的叛徒?可为什么徐恩曾会亲自任命一个叛徒当中统北方站的站长呢?

  汪中尉、王长硕……何少校感觉自己离真相更近了一步。其实,自从他与金剪子谈话之后,就开始怀疑汪中尉了。金先生说,那个拿着郁伟后背表皮去做剪纸的人,右手的食指内侧有一块老茧,那是常年拿刻刀磨出来的,而何少校那天夜里造访中尉的庭院时,就看到了中尉拿雪茄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块清晰的老茧。还有,中尉的客厅摆放着剪纸屏风,都说明中尉和妙手王有着某种渊源。如果汪中尉就是王长硕,更能证明他与妙手王有关系。

  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中尉与诱使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中统特工们被一网打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郁伟会躲在中尉家里?那个姑娘真的是郁伟,还是她的鬼魂……问题太多了,何少校无法找出更加有力的答案。既然重庆方面已经下达了命令,他就必须尽快回去,否则会引起徐处长的怀疑。

  但少校很不甘心,为了在离开傅家店之前查出真相,他只能冒险一试。下午两点多钟,何少校给中统北方站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办公室主任。少校试探地问,请问,汪站长在吗?

  办公室主任很快回答,您是何调查员吧!汪站长在啊,您有事吧,我这就去找他。

  不用了,请告诉汪站长,让他在那里等着我,我一会儿过去,有一件事找他谈。何少校首先要安排好汪中尉,不让他离开中统局。

  好的,好的,不过嘛,刚才重庆那边发来了密电……何少校却没等办公室主任把话说完,就撂了电话。他知道,重庆方面是让他赶紧回去。何少校出了院门,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可疑的人,就上了车,没有去中统北方站,而是就近绕过战犯管理所,来到了汪中尉的家门前。

  何少校在车上停留了一会儿,前后观察着,并没有人注视这里。少校下了车,悠闲地向汪中尉家的院门踱过去。他很快就打开了院门,进去后,关上了院门。

  何少校轻步走到庭院的侧门前,他不知道郁伟此时是不是在里面。他慢慢推开客厅的门,走进了客厅。客厅里的摆设依旧如前,古色古香的剪纸屏风,摆放的古董,一把镶嵌在后墙上的刻刀,一张不伦不类的竹床……何少校没时间顾及这些,径直撩开卧室的帘子,步入卧室,在走进卧室的那一刹那,他感到了一阵心痛。少校轻步走到床边,撩开幔帐,令他更加感到心痛的一幕呈现在面前。他轻轻地关上屋门,轻轻地离开——他不想惊动安睡的郁伟。

  何少校开车直奔中统北方站。他快步走到二楼汪中尉的办公室时,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何少校正想推门进去,办公室主任不知从哪条过道踱过来,问,你是来找汪站长吧?他刚出去,让你在这里等一会儿。这是重庆发来的急电,汪站长让我交给您。

  办公室主任将一份密电递给何少校,然后转身走了。何少校不用去看密电的内容,就已经知道一二了。他还是打开看了看,内容和预料的相同,只是多了一句话:见电速归,不要停留!他只冷笑了一声,把密电烧掉了。

  何少校一直等在中尉的办公室里,闭目养神,大脑中把大肚川军火库爆炸事件所有的事情全部筛过了一遍,头绪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过了好久,发现有人推门进来,何少校才睁开双眼。墙上的钟表指针已过了六点。进来的人不是汪中尉,还是那个办公室主任,他说,对不起,何调查员,汪站长可能事情还没办完,他曾经说过,如果他六点前还没回来,就让你别等了。何少校忙站起身,微微一笑,说,我知道了。

  少校说完,很快出了汪中尉的办公室,开车绕道月亮湾奔向江北疯人院。

  何少校来到八号病房前,病房门口的护兵没有了,门虚掩着,李乐群已不在里面。一个护兵说,下午一个人拿着什么长官手令接走了八号病房的病人。何少校心里明白了,一切正按照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着。他忙离开江北疯人院,开车赶往中尉的住所。

  苍穹已挂起几粒稀疏的星光,月亮却躲到了一块云彩后面,吊得秋夜格外深沉。好在月光熹微,何少校还能看到周围的景象。他开车经过战犯管理所侧门的时候,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大榆树后一闪。他认出是金先生,忙将车停在路边,打开车窗说,伯父,上车啊!

  金先生往左右看了看,忙上了车。

  何塞啊,郁伟的事调查清楚了吗?金先生上车后,就急切地问。

  事情已基本弄清楚了,郁伟小妹绝对不是叛徒……叛徒另有其人。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七名壮士全部遇难的真相,终于有了眉目。也许,过一会儿事情的原委就清楚了。不过嘛……何少校说到这就蓦地停住了。

  不过什么?孩子,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已经历了那么多生离死别,还有什么承受不住的?金先生的眼睛里闪现着异样的光泽。

  何少校就颤声说,郁伟小妹的确不在人世了。

  金先生叹了口气,说,这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意相信郁伟真的死了。

  很快,两人就到了汪中尉的院落门前,但院门上着锁,说明中尉不在家。金先生就问,为什么来这里,这不是汪站长家吗?

  何少校环顾四周,缓缓地说道,因为,您和我所看到的郁伟的白色身影都是来自这里。

  金先生的喉节滚动了一下,发出咕嘟一声响,难道郁伟的魂魄就躲在这里?

  何少校低声说,不是郁伟妹妹的魂魄,而是他人装扮的。走吧,我们去另一个地方,他们也许会在那里。

  金先生很想知道真相,忙问,他们是谁?

  何少校决然地说,真正的叛徒!

  金先生仍然不太相信,问,也就是说,我们可以证明郁伟的清白了?

  何少校用力点了点头,说,真相总会大白于天下的!

  何少校驱车很快到了省城荒僻的北郊。野草在秋风的驱赶下左右摇摆着,大大小小的陷狼坑和木炭工人遗留的工棚在明亮的车灯照射下时隐时现。冷飕飕的风迎面吹过来,使人后脊梁直冒寒气。金先生打了个寒噤,说,这地方不是——落马湖吗?

  就是这个地方!何少校关掉了车灯,和金先生一起下了车。两个人在枯草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蹚。穿过一片灌木丛时,少校在林间的风中闻到了一股汽油味儿……

  你来了?少校和金先生刚蹚出灌木丛不远,就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发问。少校抬头望去,见距离他们十多米的地方有三个人。一个人穿着一身黑色风衣,戴着黑色礼帽,背对着他们,刚才问话的就是他;另一个人的身影几乎被黑衣人挡住了;第三个人只能看到其头部,他正跪在地上,头在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

  何少校又向前走了几步,离黑衣人只有五六米远了。他大声说,是的,你……不是一直在等着我们的到来吗?

  黑衣人慢慢转过身来,低沉地说,你比我预想的还要聪明!

  压低的礼帽和风衣竖起的领子遮住了黑衣人的大半张脸,何少校只能看到一团黑影。金先生却是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大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拿着郁伟后背的皮去做剪纸的!你这个畜生,杀人犯!我要杀了你……

  何少校忙拦住金先生,劝阻道,伯父,等一下,等一切清楚了,再找他算账也不晚。

  黑衣人却阴沉沉地问,金剪子,你没有死?

  何少校眨巴眨巴眼睛,问道,你——根本没想杀死金先生,为什么还要将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黑衣人冷笑一声,说道,笑话!一个杀人恶徒还会心慈手软吗?金剪子只是命大罢了。

  何少校嘿嘿一笑,说,谁会相信一个中统特务在那么近距离内竟会一枪打在剪刀把上?另一枪打在了剪刀的缝隙上?

  黑衣人一时语塞,半晌没有搭上话。看着眼前的仇人,金先生浑身颤抖,却没明白少校的意思。少校接着说,你的枪法太准了,你——根本就没想要金剪子的命,而是做给别人看的,这样才能救金剪子一命,是吧?

  金先生听了,就是一愣,他……不想杀我?还想救我?那……我女人是他枪杀的吧,很可能郁伟也是他谋害的……

  少校对金先生说,他是迫不得已,因为当时你家旁边有望村大佐派来的人在盯着他。他去你那里,只是想告诉你,郁伟已经遇难了,让您尽快通知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七名中统特工尽快撤离傅家店。

  不!不是这样。你说错了,我就是杀人凶手,是我枪杀了金先生的女人,也是我割去了郁伟后背的皮肤!黑衣人坦然地说,声音却很凄厉。

  也许,郁伟后背的皮肤是你割下的,但是你自己有能力做剪纸的,而且你的剪纸做工并不比金剪子差多少,你应该承认这一点吧?汪站长,不,我们应该叫你王长硕,你就是妙手王家的人!何少校将自己的预想合盘端出来了。

  金先生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说,他……就是妙手王家的人?是他模仿了郁伟的剪纸,使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特工们被望村大佐一网打尽?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叛徒!

  何少校眨巴眨巴眼睛说,对我们和郁伟妹妹来说,他算是个叛徒。可对中统来说,他是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

  汪中尉哈哈大笑,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你……为什么还为我开脱呢?

  何少校说,你就不要装模作样了吧!因为你对我们的背叛,只是履行了你作为中统军人的职责。当你发现闯下如此大祸之后,后悔不迭,你在尽力完成徐处长命令的情况下,也在极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中尉一时无语。

  何少校顿了顿,继续说道,你迫不得已用非常的方式,将郁伟没有叛变和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特工们需要立即撤离的信息传达给了金先生和我们,只是当时处于极度悲痛下的金先生没有看出你的意思。在望村大佐的监视下,你不得不对金先生开了枪,你用这种方式巧妙地救了金先生。但是,金先生的女人也不是死在你手里,我当时看了,女人身上的子弹和打在剪刀把上的子弹不一样。将望村大佐等人的人皮剪纸埋到女人坟里的人也是你,说明我当时掩埋伯母的尸体,你已在暗中看到了。而你现在站的地方,就是郁伟小妹的葬身之地,说明金先生掩埋郁伟尸体的时候,你也看到了。

  何少校转身问金先生,伯父,那里是郁伟小妹的坟吗?

  金先生点了点头,说,是的,我就把郁伟埋葬在那里。

  何少校向前跨了一步,说道,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没有告发我,说明你已经明白中统那边让你做的并不完全正确。你那年故意在剪纸技艺高超的伯父面前露出右手食指的老茧,以及我前天去你家时,你仿佛是习惯性地捻动手指,其实那并不是你习惯性的动作,而是你故意让我去注意你的手指。那天晚上,你用郁伟小妹的身影把我引到伯父家里,只有这样才能让我知道你的身份。你今天穿成这样,不就是为了让伯父认出你吗?

  中尉不悦地说,难道我傻吗?我为什么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如果我想告诉你所发生的一切,怎么不直接和你说,何必这样大费周折?

  何少校眨巴眨巴眼睛,说,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军人,不想成为中统的叛徒,你更不愿意让郁伟背负着叛徒的骂名。你只能采用这种方式,故意露出破绽。我来到傅家店时,你就认出了我……这个计划就开始了。第一天晚上,你用伯父的剪纸手法给我送去的字形剪纸,就是在告诉我,你也懂得金剪子的剪纸手法。

  何少校突然停顿了一下,才说,当然我还有很多事不知道,我们能面对面谈这些了,我也希望你全盘相告。你——既然保护了我们,我们也不会出卖你。

  中尉听了何少校这番话,却变得脸色铁青,说,你很聪明,也很懂情理。我现在才知道,以前郁伟为什么老是躲着我——是因为她的身边有你。那时,郁伟也在日本宪兵队总部潜伏,她是地下党的人,也是中统北方站的联络员。可我当时并不知道,只知道郁伟是我追求的那种姑娘。虽然被郁伟婉拒了两次,但我还是没放弃追求——有郁伟的存在,我在日本宪兵队总部的紧张感就会减轻些。但是,一切都在一九四二年的深秋改变了……

  此时,中尉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嘶哑了,他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人,继续说道,正是他——李乐群这个畜生被捕后就叛变了。他当时是中统北方站的最高负责人,知道很多中统在东北的潜伏人员,其中就有我和陆志高。这家伙刚被捕,徐恩曾就知道了。我和刘誉伯、陆志高一些人本该立即撤离的,但是徐恩曾却给我们发来了密电,不让我们离开这座东北地区的交通枢纽,而且以假叛变的方式继续潜伏。但是,要想取得日本人的信任,就必须付出代价。徐恩曾的密电说,已查出有共产党的人以中统的身份在省城埠头区潜伏,可以借日本人之手除掉这个人。当时,中统的人都是由一个懂剪纸的人进行联系,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就是妙手王的儿子,我也懂得剪纸艺术。我早已发现,在中统用绿色剪纸进行联络的时候,还有人用红色的剪纸联络,我就知道了你们剪纸所代表的含义……我由此断定,这个联络员就是以中统身份潜伏的地下党。

  于是,在你被捕前,就先将自己的家人转移走;在你被捕后,为了取得日本人的信任,你分别用中统和我们的剪纸联络方式,将参与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几个地下党和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员引到了宴宾楼,来了个“一网打尽”,实施一箭双雕的计策。何少校对中统这种利用日本宪兵队除掉地下党潜伏人员的做法非常气愤。

  汪中尉仍声音低沉地说,你说得没错,可我并不知道那个联络员就是郁伟。当郁伟看到联络信号的时候,知道这是一个阴谋,她却不顾个人的危险,亮出了警示危险的红色剪纸贴到了宴宾楼。许多人看到了危险信号后逃过了一劫,而事先已经到达的几个人和郁伟都被捕了。按照原来的计划,刘誉伯和李乐群都以假投降的方式,躲过了酷刑。而郁伟和七个地下党潜伏人员却受尽了望村大佐的残害,那七个人被当成大肚川军火库爆炸案的参与者全部被枪杀,成了替死鬼。望村大佐想尽办法,想让郁伟屈服,而她宁死不屈。当知道了郁伟就是地下党的联络员后,我懊悔不已。七名地下党潜伏人员被杀害后,明白自己闯下了大祸,就想通过地道把郁伟营救出来……

  何少校终于解开了心中的疑团,也就是说,郁伟当时就被关押在当时满洲国第一模范监狱,现在的战犯管理所的九号囚室。你家与战犯管理所只有一墙之隔,那么,望村大佐被割皮死去,就是你从地道中进入九号囚室下的手。

  是的,望村大佐就是我从地道进入九号囚室,将他引到地下室为郁伟复仇的。汪中尉当场承认了少校的推断,接着讲述了发生过的事件:但是,就在我准备营救郁伟的时候,望村大佐这个刽子手把我们三个假叛变的人一起押到了九号囚室,让我们做一件最惨无人道的事情。望村大佐在折磨郁伟的时候,在她背上发现了一颗红痣。望村是为了悼念在朝鲜战争中死去的妻子,也是为了试探我们的忠心,竟然让我们割去了郁伟后背上的皮肤,用郁伟细嫩的皮肤为他妻子做一个人形剪纸……

  啊!畜生,一群畜生!金先生忍不住了,大声咆哮道。

  中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金先生,我们就是畜生,我们和望村这个刽子手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们都是军人,在残酷的战争面前,为了完成上峰布置的任务,我们不得不去做。我不想让其他人玷污郁伟那白皙的身体,是我亲自动手割下了郁伟后背上的皮肤。而刘誉伯和李乐群觊觎郁伟的美貌,竟借机动手侮辱郁伟!可恨我当时不能阻拦,就暗暗发誓,一定要杀了这三个叛徒!

  汪中尉牙齿咬得咯咯响,突然眼露凶光,大叫道,这个王八蛋其实一直都在装疯卖傻,企图逃过一死——

  原本一直跪在草丛中摇晃着脑袋的李乐群,听到了中尉的叫喊声,突然跳起来,他想往白桦林里面钻。可是,中尉没给他机会,锋利的刻刀已插进了他的太阳穴。他踉跄了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上……良久,中尉转过身来,问道,金剪子,现在您能答应我的一个请求吗?

  金先生冷冷地问道,什么请求?你说吧。

  中尉向后退了一步,揽住了身旁的那个白色影子,说,让……郁伟嫁给我吧!

  你说什么?金先生拍了一下脑门,没明白中尉的意思。

  他说的全是鬼话!汪站长,你是聪明人,可别做傻事!何少校忙扒拉开金先生,向前跨了几步。

  何塞少校,郁伟姑娘是我的精神支柱,就让我们永远在一起吧!说罢,中尉就点燃了手中的火柴,郁伟的人形剪纸迅速燃烧起来,中尉的身上也随着呼啦啦冒出火苗——原来他早已在身上洒满了汽油……

  何塞少校你听着,我没有背叛中统,我也没有背叛郁伟。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的使命也就结束了,我要随郁伟一起去了。只有这样,中统方面才可能给郁伟一个说法。我家中的地下室里有一个蓝色档案袋,你把它交给徐恩曾,他会还郁伟清白的,也只有这样,我才有脸去见身在天国的郁伟姑娘……

  何少校本想冲过去抢救,但为时已晚,周围的枯草茼蒿已被引燃了,熊熊大火迅速蔓延开来,少校只好边拉着金先生向后退边大喊道,汪站长,你放心!我会帮你完成这一心愿的……

  离开傅家店之前,何少校秘密将金剪子送到了方正县老家躲起来,然后匆忙乘坐一架小型军用飞机直达重庆,亲自把从汪中尉家地下室找到的档案袋交给了徐恩曾。徐处长接过那沉甸甸的档案袋后,什么也没说,将信件和档案袋放进了绝密的档案柜里。然后将一纸提前准备好的委任状交给他,任命何塞少校为中统北方站站长。并口头交给少校一个秘密使命:返回傅家店,协助省城警察局局长余秀豪,准备暗杀中共领导人!

  何少校慌了,他心里清楚,东北民主联军已经开到江北,如果中共领导人被暗杀,那么他们的军队可以立即过江。日本鬼子已经投降,省城里驻扎的都是国军,那样的话,就会爆发内战了……少校的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周独鹃 责任编辑 孟璐 插图 程显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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