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柱的文学囧途(一)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河南,探亲,作家
  • 发布时间:2015-12-25 11:45

  一、小村出个大作家

  王石柱上城回来,手里攥着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三千元稿费,心下反复盘算着近两年欠下的外债该如何尽快还上,以至于路两旁朝他热情打招呼的熟人都没有认真去搭讪,仅是微笑着点头示意而过。

  了解些内情的人都知道,王石柱虽说只有初中文化,但在小城周边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农民作家。即便在当时的商丘专区文坛,那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因为他不但会写小说,而且还擅长编创电影剧本。最让人称道的是,由他根据自己已发表的小说《大地飞车》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不但在《电影文学》上发表了,而且还拍成电影在全国公开放映。这在当时来说,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至此,王石柱作家前面的“农民”二字不知不觉竟被众人给剔掉了,而且还改称他为“大作家”了。要知道,在刚刚解放的五十年代,莫说一个农民作家创作的电影剧本被搬上了银幕,即使是当时的专业作家要想拍摄一部电影,虽说不上是蝎子怂怂独一份,那也是凤毛麟角了。更何况新中国稿费制度刚刚恢复,他居然一下子就挣到三千元钱。这在当时许多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天文数字。

  一出南城关,沿着护城河堤往西南方向不到二里地,便是王石柱所在的商牧村了。商牧村人多地少,与周边村屯比起来并不算太富,可村里的男女老少却崇文尚学。基于这一点,王石柱初中刚一毕业,便回乡担任了村里的民办教师,一边教书,一边写作。

  可好景不长,由于王石柱长期起早贪黑地爬格子,不久便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原来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几乎就到了走道扶墙根、吐痰带血丝的地步了。无奈,王石柱怕自己讲课时丢三落四误人子弟,只得辞去民办教师的工作,放下教鞭扛起锄头,当起了地球工艺修理师。

  但凡在中原地带生活过的人都晓得,如果仅仅用春播秋种来形容农民的辛苦还远远不够。因为这地方一年要收种两茬半庄稼,小麦要过冬,寒露才播种;五月小麦熟,麦罢种包谷;十月秋收后,稍微勤快一点儿的人,还可以见缝插针收种一茬子大白菜。因为蔬菜只能算作半季粮,所以才有了两茬半庄稼这么一说。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劳动这东西虽说特别辛苦,但也能治病。特别治神经衰弱这种病,简直比吃药打针还灵。不知不觉中,经过短短一年的田间劳作摔打之后,王石柱四处求医问药毫无起色的顽症,居然奇迹般地痊愈了。

  病是好了,不过以前因治病欠下的外债总要还的。尽管这样,王石柱一下子还清所有的债务以后,手里头还剩下七百多元钱。

  可一个喜欢舞文弄墨的文化人,如果一辈子天天跟土坷垃打交道,总归不是个正路。老父亲“王大倔子”想让王石柱重新拿起教鞭去教书,无奈原来的岗位早已被别人顶替,过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了。有朋友劝王石柱找上级领导反映反映,可王石柱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啥也不肯。并说当个农民也不赖,一边劳动一边写作,还能把身体锻炼得硬硬邦邦,上哪找这好事儿去!

  其实,王石柱之所以坚持一心务农,除了以上诸多好处外,主要原因还是他在劳动中找到了另一半,坠入了爱河难以自拔。

  以王石柱当时的才华,找一个美丽多情的姑娘喜结连理简直是老太太擤鼻涕手拿把掐,更何况王石柱本人亦是品行端庄,相貌堂堂。所以说,栽上梧桐树,不愁金凤凰。这不,全村最美的村花樊丽花在暗恋他许久之后,竟主动向他表露了爱意。

  说起樊丽花,几乎跟老戏里的《樊梨花》同名同姓。稍加有别的是,她似乎比舞台上的樊梨花身材更窈窕,脸蛋儿更秀丽,俊眼儿更妩媚,是那种让男人一见就特别心动的女人。更何况樊丽花性情温和,举止优雅,而且识文断字。这在建国初期的农村妇女堆里,简直要直追如今的北大、清华才女,几乎比在相扑队里挑芭蕾舞演员还稀奇。

  美中不足的是,樊丽花自身条件哪样都好,就是出身不好。其父樊大善人,是当地的头号大地主。好在樊丽花的哥哥在淮海战役时投诚了革命,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解放后就赖了大半个军属;再加上樊大善人得势时从不欺压百姓,土改时又积极配合当地政府清点财物,不掖不藏,所以才留下一条老命,得以安度晚年。

  王石柱跟樊丽花私订了终身,外面的人都还一直蒙在鼓里。直到贫协主席马大炮亲自上门为自己的女儿马葵花来提亲,这纸里的小火炭便再也包不住了。

  王大倔子对马大炮家这门亲事特别满意,满脸都笑出了核桃纹。要知道,当时的贫协主席,其政治地位就相当于后来的村支书,在当地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堪称是土皇上。虽说他女儿长得人高马大,大屁股直撅撅,大胸脯子直颤颤,胖得就像一个柏木筲,走起路来直甩膘。可就这种大体格子对当时的一个农家媳妇来讲,既能挥锄头,又能抡板锹,不但不算缺陷,反而是一个人最大的优点了。再说了,就凭这大胸脯子大屁股,一准就能生儿子!

  可王石柱对此却坚决不买账,说就是自己打一辈子光棍,也决不会娶这么一个母夜叉。王大倔子头一次见儿子在婚姻大事面前跟自己戗茬儿干,脸都快气成了猪肝色。可冷静下来又一想,莫非是儿子早就有了自己的意中人?

  王石柱也很直率,当即便直言要娶樊丽花。王大倔子一听愣了,嘴下边的山羊胡子气得都撅了起来,直骂儿子中看又中用的葵花不娶,偏要娶中看不中用的丽花,你虎呀还是傻呀?脑袋瓜子让门给挤了还是让驴给踢了!

  儿子说丽花长得比葵花漂亮,就这一条就足够了。王大倔子说再美还能当饭吃呀?苏妲己还美呢,到了还不是狐狸精变的!

  爹,这叫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不懂。

  你爹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我啥不懂?我告诉你,你要是娶了马葵花,立马就能回到学校去教书;你若是娶了这个地主家的小丫头,这辈子就只能戳牛屁股!

  戳就戳,反正劳动人民最光荣!

  王大倔子见儿子仍执迷不悟,立马又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你说这个虎逼带冒烟的,咬住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我看弄不好啊,你将来连牛屁股都戳不成,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可是,新国家刚刚颁布了《婚姻法》,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王大倔子无论怎样横扒竖挡,都无法抗拒历史车轮前进的方向。因为这种事情一旦上纲上线儿,王大倔子也只能在强大的新法规面前缴械投降。

  最后,他不但在众人面前承认了儿子的这门亲事,而且还订下了结婚的喜期。因为王大倔子即便再粗心也不难看出,这未来的儿媳妇已经开始显怀。如果再晚些日子娶回来,到时候恐怕会光屁股推碾子,丢一圈人哩!再说啦,这一家人父子俩筷子挟骨头,光棍加光棍儿,屋里头早就该添置一个女人洗洗涮涮,赶鸭上圈了。

  马大炮一看生米几乎已经煮成了熟饭,也只好杀猪的不用吹气——蔫退了。

  好在马大炮大人大量,并没有真正怪罪王石柱,反而不计前嫌,仍要为王石柱恢复其民办教师的职务。可王石柱却怕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便婉言谢绝了这番美意,立志要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

  有志气,这脾气我喜欢!马大炮禁不住打心眼里赞叹。

  可这样一来,马大炮的胖老婆首先不干了,毕竟马葵花是打她身上掉下来的亲骨肉,情绪上的反应也就特别激烈。

  这个虎揍儿,他也不看看咱家葵花是哪路仙女儿,竟然放着好好的女驸马不做,偏去娶那地主家的臭闺女!

  王八瞅绿豆,人家就对眼了。你有啥招儿?

  啥招儿,你这贫协主席是咋当的?

  大伙儿选的呗。

  你就不会给他分配个最脏最累的活儿,一天到晚叫他走道拉拉胯儿,回家就趴架,看他还臭显摆不?

  臭娘们儿头发长见识短,滚边拉去!

  咋还叫我滚边拉去?

  你要是拿这事儿给王石柱小鞋穿,咱家葵花第一个就敢窝里反。

  凭啥呀?

  就凭咱家葵花爱人家已经爱到骨头里了,凡事儿都要为王石柱想在前面。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你有出息?你要是有出息,就干脆给我生个比樊丽花还漂亮的俊俏闺女!

  这玩意儿你撒下的种儿本来就驴高马大,凭啥让我给你生个俊俏闺女?

  犟,犟,再犟我劈脸抽你个龟孙!

  净耗子扛枪窝里横,有章程跟外人使去!

  马大炮大眼珠子一瞪,当即就火了。

  咋的,你还想打我咋的?

  我打你是轻的!马大炮根本就不给胖婆娘缓和的余地,一上来便憋足劲儿拳脚交加,蒙头盖脸朝胖老婆袭来。

  好在胖老婆皮糙肉厚,对此不但不叫苦,不求饶,同时小脖儿还一梗一梗的,似乎在说——你打吧,看我累不死你个龟孙!

  让人稍加欣慰的是,马葵花不久也处了个对象,名叫马英龙。虽说长相一般,名字挺俗,可膀大腰圆的还算说得过去。

  马大炮问女儿满意吗?

  马葵花说啥满意不满意的,爹妈养我一回,我总不能可一棵树上吊死,给自己挖坑儿,给别人添堵。

  那你以后可得跟人家马英龙好好过日子。

  好过赖过都得过,谁还不想往好了过!

  二、幸福悄悄来敲门

  王石柱如愿将樊丽花娶回家来,儿媳妇却并未像王大倔子所担心的那样一进门就生孩子。王大倔子为此纳闷儿,私下里去问儿子。不料,王石柱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冲着老父亲微微一笑,你猜呢?

  王大倔子恍然大悟,就有一种被戏弄的感觉。他本想跳脚骂娘,可自打儿媳妇进门之后,不但每天菜是菜、饭是饭,而且还把家里屋外收拾得亮亮堂堂,干干净净;就连爷儿俩一走出门去,身上的衣服也显得比别人家的男人分外整洁光鲜——儿媳妇不仅烧得一手好菜,而且还会裁剪。更何况不到一年,她又为老王家生了一个虎头虎脑的大胖孙子。

  相反,让王大倔子一直看好的马葵花自打嫁出去之后,不但没有生出一个大胖小子来,反而一连气生了两个小丫头片子。比起自己的儿媳妇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比之下,王石柱感到有幸娶了这么一个勤俭持家的贤内助,成天哼着小曲上地干活,整天乐陶陶的。特别是一到连阴雨天,王石柱每每就会捧起一本厚厚的小说,斜躺在窗前的圈椅上,沉浸在室外沙沙的细雨声中,感觉自己就好像古代的竹林七贤,置身田园,物我两忘,悠哉游哉。

  更让人称道的是,无论家务活儿有多苦多累,樊丽花的脸上都总是漾着笑,总是那么阳光灿烂。特别在王石柱读书、写作的时候,樊丽花总是默默地待在一旁,一边忙着家务,一边哼着小曲儿,仿佛自己这辈子就是一个作家的仆人,就是为这位农民作家应运而生的!这种情形,往往会被樊丽花直接套用河南坠子里的一段唱词,间接唱给自己的作家丈夫听——哎,这个才子咋长得这么精,我若是跟他把婚配,就算他一天把我三顿打,踹我八脚也不嫌疼!

  小夫妻俩的感情能上升到这个层次,王石柱几乎到了吃凉不管酸、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地步。本来,王石柱的写作能力已经达到一个相当成熟的阶段,再加上生活的安逸,爱情的滋润,多年来积淀的创作激情,终于彻底迸发了!

  更让人钦佩的是,王石柱一旦进入良好的创作状态以后,从来都是想好结尾才写开头,人物形象跃然纸上以后才开始动笔。一篇万把字的小说,往往会一气呵成。这对于那些成天吭吃瘪肚,抽筋扒骨,凑一篇千字短文就要抽两盒香烟的穷酸文人来讲,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小说脱稿以后,樊丽花自然就成了王石柱的第一读者兼编审。这在解放初期的农民作家当中,几乎是特别幸运的一种。因为那时候的农村妇女别说审小说啦,就连能识文断字的都没有几个。

  小说的题目暂定为《南瓜里的秘密》。其主要故事情节,说的是红军长征北上时期,一队红军战士在经过一天的急行军之后,夜半时分路过当地农家的一片南瓜地,由于饥肠辘辘,忍不住摘吃了老百姓的几个南瓜。临行之际,红军战士用油布包裹了两枚银元,而且还特地写下一张便条,小心剜开一个依旧生长在瓜秧上的南瓜,随之将钱和便条一并塞进南瓜的肚子里,然后又将剜下来的南瓜皮扣上,这才悄然离去。

  纸条上的字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老乡,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在夜半时分路过您家的南瓜地,因饥饿难忍,未经允许便私自扒吃了您的南瓜,特留下两块银元权作赔偿,敬请见谅!

  中国工农红军

  可时过境迁,新中国成立以后,已经坐定天下的中国工农红军,如今已改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一支解放军的连队因拉练再次路过这个小山村,没想到南瓜里的秘密故事,仍在当地广为流传。

  吃水不忘挖井人,翻身不忘共产党。解放军的连队刚一开进小山村,当地人民群众便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拥军高潮。这就像一首拥军歌里所唱的那样,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咱亲人解放军……

  可人民解放军依然严格保持着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优良传统,凡是人民群众送来的拥军物资,都要以高于当地市场价的原则进行公平交易。

  于是,当年曾经在南瓜里得到红军战士两块银元的老春叔,居然如法炮制,连夜将整个南瓜剜一个小孔,全部抠出里面的瓜瓤,然后再把新鲜的鸡蛋一个个塞进南瓜肚里,随即再将剜下的南瓜皮照原样封好盖上……

  接下来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解放军按高于市场南瓜价的价格收购南瓜,结果每切开一个南瓜后,里面竟全部塞满了鸡蛋……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能怎的!这故事精巧而又温馨,质朴而又感人,读过之后总让人内心深处有一种浓浓的暖意。

  樊丽花首先肯定了这篇小说的主题和人物,同时还感觉故事编织得也特别精巧,有别于王石柱以往发表的任何一篇小说,的确是一篇比较成功的上乘之作。只要将它投出去,肯定能发表!

  两个人想到了一块儿,可在投给哪家杂志时,两个人却产生了分歧。王石柱主张投给当时的《河南日报》副刊,而樊丽花却主张投给当时的《长江文艺》。可是,两个人都没有特别突出的理由,一时间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改弦易辙。可樊丽花最后一句不是理由的理由,竟彻底改变了王石柱的初衷。

  樊丽花说你要相信女人的第六感觉,这篇小说如投给《长江文艺》,发表以后肯定能火!

  如你所说,就投给《长江文艺》。因为那里不但为我发表了第一篇小说处女作,而且杂志社的编辑依然与我保持着比较亲密的联系。

  这些还都是表面的东西。最关键的是,这篇小说的文风和笔调,比较适合在《长江文艺》上发表。

  怎么?你还懂文风和笔调?王石柱闻言大喜,禁不住捧住娇妻的脸,送去一个甜甜的热吻。

  《长江文艺》我每期必读,我当然懂得它的文风和笔调。

  听人劝,说饱饭。好,就这么定了。

  王石柱连夜将稿子十分认真地又抄改了一遍,天一亮便直接进城赶至邮局,挂号将小说投寄出去。

  果然,稿子寄出去不到两个星期,《长江文艺》的编辑便回信说稿子已经准备采用,并一再嘱咐王石柱不要再投寄他处,免得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和不良影响。

  对于已经发表了十几篇小说的王石柱来讲,这一点他心知肚明,根本就不会犯下如此拙劣的错误。余下的时间,便是幸福而又痛苦的等待。

  盼望着,房前的槐花开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南来的燕子,乘着和煦的春风,穿越于林丛和水面之间,剪绿了流淌的小河,剪绿了岸边的杨柳。

  盼望着,护城堤上的桃花谢了,李花白了,枝丫上已坐满密密麻麻的幼果,毛茸茸的十分可爱。

  盼望是一种幸福的煎熬,盼望是一种甜蜜的痛苦。它不但让人焦灼不安,亦让人充满了憧憬。当枝头上的桃子有些泛红的时候,乡邮员飞快地骑行在清风送爽的护城河堤上,老远就冲着王石柱不停地打着车铃,让悦耳的铃声,在多彩的果林间纵情回响。

  王老师,您的邮件!

  王石柱闻言,忙迎着乡邮员快步走去。果然,王石柱就看见乡邮员的手里,一直举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大信封,不住地在空中摇晃。

  凭直觉,王石柱基本就可以断定信封里装的是杂志社寄来的样书。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一定是两本《长江文艺》!

  王石柱三步并作两步,接到大信封打开以后,一股淡淡的墨香便扑面而来。果真,一直令他魂牵梦绕的《南瓜里的秘密》,居然在《长江文艺》的头题位置上赫然发表了。

  王石柱两眼一亮,心下高兴,当下一溜烟儿跑回家中,准备向正在舂米的樊丽花传达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你这是让狗撵了,还是撞着鬼了?樊丽花望着满头大汗的王石柱,禁不住有些心疼自己的男人。

  王石柱只顾高兴,并没有在意妻子说的是什么。不料,刚刚学会磕打话的儿子小虎居然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将刚才妈妈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这是让狗撵了,还是撞着鬼了……

  王石柱哭笑不得地举起手中的杂志,不停地朝樊丽花摇晃着。

  樊丽花一眼便看清了信封上“长江文艺”几个大字,立马就明白了已经发生的一切。

  于是,一家三口便紧紧拥抱在一起,忘情地亲啊,笑啊,跳啊,闹啊,直至王大倔子从地里收工回来,在大门口使劲咳嗽了几声,王石柱才与樊丽花立马分开。

  这玩意儿当吃呀还是当喝呀,至于这么疯这么美吗?

  爹,你咋进来啦,事先也不吱一声。

  我都把嗓子眼快咳出血了,你俩根本就听不见!

  爹,都怪我。您老千万别生气,我这就给您老做饭去……

  樊丽花知道爹依然是一个老脑筋,干脆来一个戗着不如顺着,顶着不如敬着。不管怎样,她总是想让老父亲心气儿舒畅,一家人都和和美美。

  望着儿媳妇走进厨房的背影,王大倔子仍不依不饶。

  不就是一篇小说嘛,能比一个电影挣的稿费还多?

  爹,文学这东西可不能光拿金钱的多少来衡量。这篇小说,没准儿会改变你儿子的命运!

  我看你是摔跟头捡元宝,做歪梦娶媳妇,净想美事儿。

  爹,不是儿子跟你犟,这人吧,如果他有了梦想,并一直为着这个梦想去奋力拼搏,梦想就一定会变成现实!

  是吗?你以为别人管你叫大作家你就是大作家了?我是你爹,别人不了解你,你爹还我还不了解你……说实在的,你一顿吃几个干粮,一撅腚拉几个粪蛋儿,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说错。

  行了爹,你就别再打击你儿子的自尊心啦。

  那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走着瞧就走着瞧。这回您必输无疑!

  王大倔子大嘴一撇,嘴里虽没说啥,可心底里仍劲儿劲儿地不以为然。

  三、一张戏票两重天

  果然不出所料,《南瓜里的秘密》发表以后,各大报刊争相转载,各大新闻媒体好评如潮。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连苏联的《世界文学》杂志,都给予了全文转载。为此,这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在当时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里,亦引起不小的轰动。

  常言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小兔走运枪都打不着。这不,《南瓜里的秘密》自打发表以后,好兆头便开始排起了队,几乎一个接一个。

  先是河南省首届政府文艺大奖的评选活动拉开帷幕,《南瓜里的秘密》一举金榜题名;紧接着,长春电影制片厂的导演便亲自登门拜访,郑重约请他根据当前的大好形势,马上创作一部反映人民公社大跃进的电影剧本;还没等他静下心来准备电影文学剧本的创作,省文化厅又发来专函,邀请他去参加省政府首届文艺大奖颁奖仪式;同时,省作家协会又派专人对他进行外调,准备将他破格调入省作家协会任驻会专业作家。

  如此这般好事成串,锦上添花,让王石柱周围的人禁不住打心底里惊呼,老王家这是哪辈子积了德,简直是祖坟冒青烟了!

  王大倔子闻听此言,嘴上虽不说什么,心下却暗暗得意。尽管他一直在心底里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板住自己的嘴,言语要谦虚,行事要低调。

  可事与愿违,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他极力板住了自己的嘴,却忘了板住自己的腿,走路带风,落脚有声,就连小肩膀都奓奓起来了。

  王石柱多少要比老父亲稍好一些,说话尽量轻声慢语,走路尽量低抬轻放,笑时尽量不露牙齿。可是,这一家人里,要说一直还保持着清醒头脑的人,顶数樊丽花了。

  因为按中国传统的说法,这叫妻以夫贵,夫贵妻荣。如果要说高兴,樊丽花应该是最有资格最有理由喜不自禁的人了。

  可静下心来仔细一想,樊丽花又隐隐约约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危机和压力,正暗中向她袭来。因为自己的出身跟成分,会不会为石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和挫折?纵然前来外调的人一再强调,不唯成分论、重在表现,即便他如愿以偿地进了省城,他还会打心底里热爱家乡这片多情的土地,打骨子里钟爱自己倾心向往的文学事业吗?

  一连几天,樊丽花一直被这种突如其来的美事搞得恍恍惚惚迷迷瞪瞪,不但没有为此喜出望外,反而有些愁上眉头了。

  临行的这一天,王石柱由于心下高兴,根本就没有体察到樊丽花内心深处的微妙变化,而是意气风发地登上了奔向省城的列车。

  火车到达省城以后,按照信函上提供的食宿地址和乘车线路,王石柱很快便找到了会务处。正式开会之前,会务处特意为来自全省各地的艺术家安排了一个专场文艺演出,由人民艺术家常香玉担纲主演《花木兰》。

  王石柱亦有幸得到一张会务处免费发放的甲等戏票,3排10号。

  所谓甲等戏票,一般都是指剧场内前五排靠中间的位置。

  美中不足的是,王石柱虽然会写戏但却不爱看戏,尽管是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亲自登台献艺,可再好的戏只要是锣鼓家什一响,他一准就心烦意乱。特别是一些家喻户晓的传统戏,咿咿呀呀半天都整不出下一句来,更让他坐不住屁股稳不住神儿。

  可会务处既然已经为大家发了戏票,原则上还是要求如没有特殊情况,任何人都不允许擅自缺席。

  无奈,王石柱手里掐着戏票,没精打采地行至剧场门口。正要入场的一瞬间,人群中忽然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王石柱怀着好奇的心态挤进人群,想看个究竟。只见,一个中年男人刚从一个年轻人手中抢买到一张戏票,居然昂首挺胸喜滋滋地走进剧场,那神情就像一个得胜还朝的将军。

  原来,人世间居然有这么多爱看戏的戏迷,真是不可思议。王石柱灵机一动,心下就禁不住暗暗盘算——既然自己不爱看戏,为什么还要硬着头皮到剧场里去受苦遭罪?为何不让它物有所值,人尽其用呢?

  想到这儿,王石柱连忙举起手中的戏票高声喊道,我这里有张戏票,3排10号,谁要?

  我要我要!一石激起千层浪,王石柱话音未落,一群男女戏迷便一下子将它围了个水泄不通。

  更让人意外的是,所有戏迷的手里,居然都举着一张面值两元的绿色钞票。

  王石柱见此情景,一下子竟不知如何是好。正犹豫不决,一个保养得很好的老太太,竟不顾一切地挤到他面前,大声喊道,给我,我出五块钱!

  众人闻言,一时都没有了参与竞争的勇气,就连王石柱本人也一时被老太太的气势所震慑。

  恍惚之间,老太太不由分说硬是将钱塞至王石柱的手里,抢走戏票像一阵风一样飘然而去。等王石柱回过神来想去追那老太太,只见那老太太像在舞台上跑圆场一样穿梭于人群之间,一眨眼便十分迅捷地挤进了剧场。

  开戏的鼓乐通过剧场大门隐约传来,又让王石柱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和遗憾。他手里攥着老太太硬塞给他的五元钱,默默地站在原地怔了许久,竟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附近的一家书店。

  书店不大,但新出版的文学书籍却很多。只要稍加浏览,就可以发现有赵树理的长篇小说《三里湾》,有周立波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有孙犁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还有李准的短篇小说集《不能走那条路》等等。别小看王石柱手里的区区五元钱,在当时却能买到一大摞各式各样的文学书籍。剩下不到五毛钱,王石柱又精挑细选了其他几本小册子。

  王石柱一共花了四块九毛八分钱,大大小小居然一下子买回来十二本书,返回招待所里将门一关,便如饥似渴地浏览起来。

  当然,剧场尽管少了一个王石柱,好戏依然正常开演。作为豫剧皇后,常香玉的唱腔和表演自然是炉火纯青,余音绕梁,当即便引爆了整个剧场,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并不断赢得观众的喝彩与掌声。当剧目中途换场休息期间,省有关领导听说本届最年轻的获奖作者居然是一个青年农民作家,而且即将破格录用为省作协的专业作家,便临时决定准备看一看这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才俊。

  会务处工作人员马上取出会务工作册,引着各位领导直接奔至3排10号,因为王石柱就安排在这个位置上。

  可出人意料的是,当众人行至3排10号,却意外发现这儿竟坐着一位体态丰腴的老太太,与王石柱根本就不搭边儿。

  会务处的工作人员见状大惊,立马便绷紧了阶级斗争的弦儿,提高了政治警惕,一致对老太太提出质疑。

  老太太,你是哪儿人哪?

  我就是咱本市的戏迷。

  你这张戏票是打哪来的?

  打一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那儿买来的……

  花多少钱买的?

  五块钱

  五块?会务处的工作人员闻听此言,当即便瞪大了眼睛。

  王石柱呀王石柱,明明五角钱一张的戏票,而且还是会务处免费发送给你的,你居然敢以高价卖给他人,这不是利欲熏心、巧取豪夺、投机倒把吗?

  再说了,作为一个重点培养的青年作家,资产阶级思想竟如此严重,无产阶级的觉悟竟如此低下,将来还如何堪以重任,如何大有作为!

  真是的,作为一个甲等贵宾票,前后左右都是省级领导和各界著名的艺术家,他竟然以高价卖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万一是阶级敌人混进来搞破坏该如何是好?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省领导对此原不以为然,可这件事情一旦被人为地上纲上线以后,才突然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忍住气虽说没有对此明确表态,然而却在不经意间有些不悦地拂袖而去。

  就是这么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居然彻底葬送了王石柱的创作前程。

  会务处的工作人员经过紧急磋商,决定马上取消王石柱上台领奖发言的事先安排;并建议省作家协会暂停对王石柱的破格录用,并打回原籍,继续劳动改造。因为获奖名单早已在报刊上公布于众,强行取消怕影响不好,最终还是保住了王石柱继续参会的资格。

  王石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只是在会务处的工作人员找他谈话之后,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一时间就感觉自己登天的神梯被人突然拆掉,然后又轻飘飘地坠入了万丈深渊。

  他当时的表情,只能用一个“傻”字来概括。因为他整个人就好像完全傻掉了一样,痴呆呆地没有任何表情。

  四、爱我所爱终无悔

  从省城开会回来,王石柱就好像丢了魂儿一般,一天到晚沉默寡言。

  王大倔子知道儿子肯定在省城栽了跟头,心里头有苦说不出,也不便刨根问底弄个清楚,倔劲儿一下子少了许多,讲话也开始轻声慢语,恐怕给儿子火上浇油。

  当晚,樊丽花哄睡了小虎,便将男人轻轻地拥进怀中,想先让丈夫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

  可每一次都乐此不疲的男人,竟突然间像是换了一个人,无论怎样都无动于衷,一蹶不振。

  王石柱心下发急,就感觉对不起自己的爱妻,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你怎么就不行了呢?你怎么就不行了呢……

  没有不行的男人,只有不行的女人;记住,你一定会行的!好在樊丽花仍信心满满地鼓励着他。

  可是,尽管王石柱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累出一身的大汗,仍未能如愿以偿。

  王石柱平生第一次在美丽的娇妻面前出现这种情况,这让他懊恼不已,倍感愧疚。

  难能可贵的是,樊丽花却特别体谅自己男人此刻的心情,一直默默地依偎在丈夫的胸前,只有无声的爱抚和鼓励,并没有丝毫的不满或埋怨,哪怕一丝轻轻的叹息。

  妻子的大度和宽容,让王石柱心存感激并备受鼓舞,他决心抖起精神,重拾自信,丢掉幻想,迎接挑战,开始着手创作下一个题为《我是公社牛》的电影文学剧本,以期尽快兑现自己对长春电影制片厂那位导演的郑重承诺。

  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经过十几个日日夜夜的连续奋战,《我是公社牛》的第一稿终于如期完成。稿子出来以后,樊丽花自然又成了第一位读者兼编审。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在这种十分消极苦闷的日子里,王石柱依然保持着十分激昂的创作情绪,写出的文字依然富有朝气和张力。

  王石柱希望妻子能提出比较中肯的修改意见,樊丽花说没想到啊没想到,对于这种命题作文,你居然能将政治和艺术水乳交融得这么好,我真的是无话可说。

  别介……你千万不要捧杀我。多少给我提两条修改意见。

  真的。不论写什么题材的东西,只要你有生活、有人物、有故事,同时又用心写了,写出来就一定是一个好东西!依我看,你最好直接寄给长影的那位导演,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这能行?

  我看行。因为你这种东西时效性非常强,根本来不及精雕细琢,能写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错了。

  王石柱仔细一想也是,这东西充其量只是一个应景的东西,虽说自己当作一种艺术品去经营她了,但也未必能达到自己预期的目的。莫不如先寄给导演拿出意见,然后再马上动笔进行修改。

  事不宜迟,第二天一早,王石柱便将《我是公社牛》的电影剧本初稿,直接寄给了长影的导演。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不到十天工夫,长影导演竟突然为他发来了一封电报。电文很短,然而其中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激动不已——

  剧本已被采用并投入拍摄。稿酬近日汇至。请查收。

  王石柱手拿电报,望着田间和地头迎风飘扬的“大跃进”红旗和忙忙碌碌的人群,禁不住从心底里感叹:变了,变了,一切都变得突飞猛进了!

  最让他惊讶的是,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全村所有人家的锅灶全部关停,所有的社员都被集中到生产队的大食堂内一起用餐;更让他欣慰的是,一大批从锅台旁解放出来的家庭妇女,也欢笑着走上田野,投入到愉快的劳动和生产之中。如果照这种速度发展下去,那么共产主义社会就真的为期不远了。

  果真,几天之后,四千元稿费就如数汇至王石柱的名下。

  只是,这稿费单是王大倔子代签的。为挽回儿子被打回原籍的不良影响,他故意手举着汇款单,徜徉在村口逢人便讲。

  瞅瞅,我儿子的……怎么样,紫金常陷于泥盆,是金子到什么时候都会发光的!瞧瞧,一部新电影又写成了……这不,稿费都给寄来了,整整四千块呢!

  人群里有识字的后生,上前一看果真如此,当即艳羡不已。

  不过,四千元剧本稿酬取到手中还没有焐热乎,已经是村支部书记的马大炮竟亲自找上门来,居然将王石柱的全部稿酬,轻而易举地充了公。

  王石柱本不想交,可马大炮话不多,但却句句入理,掷地有声。

  都人民公社了,眼看就奔共产主义了,你还要钱有啥用?莫不如将这钱全部打进生产队的食堂,为全体社员改善一下伙食,也算你为咱们人民公社大跃进做贡献啦!

  王石柱想想也是,当即便交出了自己所有的稿费。

  第二天,马大炮便起早赶集抓来一头大肥猪,为全村社员改善了一天的伙食。那时候饲养的生猪基本上全是笨猪,根本还没有化学添加剂一说,无论是炒还是炖,吃在嘴里都特别的香!

  马大炮不敢贪功,开会时一再讲这猪是用大作家的稿费抓来的,大家如果吃好了,咱们还得吃水不忘挖井人,吃肉不忘王石柱,咱还得感谢人家大作家呀!

  于是,众人便一致为王石柱鼓掌喝彩。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靠点灯熬油挣来的稿费,一下子全部上缴了,王石柱的心里多少还有点儿心疼。可他望着大伙儿吃得这么开心,情绪这么高涨,反过来又多少有一些自慰,有一点儿自豪。

  钱是王八蛋,花完了咱再赚。那么怎么赚呢?,咱们这里就有个现成的大作家,为了能让他多出作品,多挣稿费,我建议从今以后,咱们全体社员任何人都不要在劳动上跟人家文曲星攀比!我这么说吧,一年四季,只要他想出工就出工,想干啥就干啥,就当是艺术家下基层锻炼身体、体验生活了……谁让人家是大作家呢!

  于是,众人就一致喊好,就连王石柱本人都被马大炮的讲话深深感动了。

  樊丽花远远地站在一旁,望着自己的丈夫众星捧月般被包围在人群中间,就好像喝了蜜一样甜。

  细心的王石柱顺势瞟了樊丽花一眼,便马上从妻子的脸上读懂了一切。对照眼下失去的四千元钱,想想卖戏票所得的五元钱,一种莫名的悔恨,一瞬间又填满了他的整个心房。

  看来,不论何时何地,一个人的幸福指数和快乐感,任何人都无法用金钱的多少来衡量。

  王石柱想彻底翻掉那令他耻辱的一页,所有的一切都想推倒重来。接下来的时间,他一边构思着下一部作品,一边热情地期待着自己的电影能早日发行放映。为此,他还多次写信打电话,询问电影的拍摄进度。

  当最后一个电话打过去,终于得知《我是公社牛》已经全部拍摄完毕,并且已进入最后的剪辑合成阶段。

  眼看着自己的影片就要在全国公开发行放映了,可王石柱无意中从广播里听到的一则新闻,简直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一下子便将他炸晕了。

  原来,为彻底纠正人民公社、大跃进、大炼钢铁、大放卫星等一系列冒进行为,毛主席对大跃进的左倾错误进行了纠偏和改正。而带有极左倾向的电影《我是公社牛》被文化部电影局明确点名,已无法再公开放映。

  紧接着,生产队里的大食堂也随即解散,这让许多一直享受着超标伙食的商牧村社员,显得特别失望。因为他们村的食堂,一直有王石柱的四千元稿费支撑着,其伙食标准不知要比周边食堂好出多少倍。众人当然都不希望马上散伙。

  可形势所迫,大势所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办得最好的人民公社大食堂,转眼间说关就关了。

  命运就好比过山车,将王石柱一会儿转到事业的顶峰,一会儿又将他跌进人生的低谷。

  眼见自己的男人一天比一天话少,一天比一天消瘦,樊丽花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将全部心思都用来悉心照顾自己的男人。

  屋漏偏逢连阴雨。眼瞅着自己的儿子连续遭受一连串沉重打击,王大倔子原本大大咧咧的心,不知为何也经常开始纠结了。为缓解自己心中的郁闷,他先是偏爱上小酌,继而便迷上了酗酒。

  不知不觉中,不到一个月下来,王大倔子突然感觉腹部不适,到县医院做了一个例行检查,结果居然是肝腹水晚期。

  为给老父亲治病,王石柱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可最终还是未能挽回老父亲的生命。

  别看父子俩平时总爱犟犟几句,那也是爷儿俩坦诚相对性情使然,真要是到了生离死别的分儿上,王石柱的心里,简直就像刀扎一样难受。

  临咽气前,王大倔子将王石柱招至病床前,仍然牵挂着自己的儿子。

  儿啊,自打你妈过世后,你就一直跟爹在一起过活……

  爹,多亏您一把屎一把尿将我拉扯成人,如果苍天有眼,下辈子您还做我的父亲。

  这好吗?别的我啥都没有教会你,就这个倔劲跟犟劲,那是从头到脚都随你爹。咱爷俩要下辈子还能走到一块儿,不还得见面就掐呀!

  爹,以前都是我的错,这回你就好好数落数落我。

  那好吧,你就姑且听着。

  爹,我听着呢。

  唉,一个人想要出人头地没有错,关键要顺其自然,见好就收,千万不要戗着茬儿跟自己过不去,跟命运较劲……要不然,到头来受伤的总会是你自己!

  王石柱含泪朝父亲点着头,表示完全同意父亲的观点。

  王大倔子有些惊讶地瞪大眼睛,因为这是自打儿子成家以后,第一次没有直接冲撞自己。

  王大倔子冲儿子笑了笑,笑容就渐渐地僵在脸上,带着一丝遗憾,居然有些美滋滋儿地辞别了人世。

  五、追赶花期放蜂去

  王石柱含泪埋葬了父亲,从此便像丢了魂一样,经常一个人独自发呆,创作的动力和激情也不知躲到了哪儿。每每想创作一部新作品,往往只写个开头,便心烦意乱地再也无法进行下去。更要命的是,原本神经衰弱的老毛病,不知不觉地又找上头来,精神恍惚得几乎要提笔忘字了。

  是不是你创作的源泉已经有些枯竭,咱是否可以考虑换一种生活环境跟生活方式,想办法将你生活的激情重新点燃?

  樊丽花好像是王石柱肚子里的蛔虫,将王石柱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

  可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里,一个人想从农村走出去,如果没有合适的理由,没有公社、大队和生产队的三级介绍信,几乎寸步难行。

  咱们可以充分利用你写农村题材小说积攒的一些养殖和种植知识,有针对性地选一种利国利民又利己的好副业,合理合法地走出去。

  上哪儿找这好事去?

  咦,工作队的同志不是准备在咱这儿选调懂养蜂的人,到老河滩里去采蜜吗,咱们为什么不去报名?

  对呀!王石柱一拍大腿,突然想起自己曾发表过一篇有关养蜂人的小说,写前曾查阅过大量有关蜜蜂的技术资料,凭借这些基础知识再边干边学,肯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对,读万卷书,走万里路。心动不如行动,说干就干。

  在樊丽花的一再鼓动下,王石柱很快就找到公社里下派的包队干部,简明扼要地谈了自己的想法。

  不料,包队干部正愁找不到合适的养蜂人选,想瞌睡就有人送来个枕头,当即便满口答应。

  很快,公社养蜂站便专门为王石柱配备了八十箱蜜蜂,一辆带挂斗的拖拉机,首先开进了杨槐林茂密的老河滩里,开始采集槐蜜。

  所谓杨槐,就是一种带刺的小阔叶树种。它有别于家槐,其生长速度非常快,树干高大笔直,材质细密坚硬,是中原一带农民十分喜爱的建筑材料。最让人放心的是,杨槐木的叶片有一种淡淡的苦味儿,不像杨树、柳树、榆树爱生虫子,就连鸣蝉都不爱往它的枝叶上下卵。所以有许多农户都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栽种此树。一来二去,当地便渐渐流传起一种不成文的说法,说院里栽棵槐,金子银子朝家来。

  令人称奇的是,杨槐的树叶儿虽苦,可杨槐树的花却很香甜。每年的四月中旬,老河滩上的槐花盛开,白花花一片,方圆几里清香四溢;由此而采集的槐蜜,甘甜中略带一股淡淡的馨香,清心败火,祛痰理肝,营养价值十分丰富。

  只可惜,这种槐花的花期太短,最多也就是十来天时间,花儿便全部谢了。没办法,夫妻俩只能追赶着花期往北走。因为北方的春天要比中原一带来得稍晚一些。

  临行前,夫妻俩先是将小虎交给梨花的老母亲帮着带,因为养蜂人一年四季漂泊在外,风餐露宿,真害怕小虎吃不了这个苦头。

  小虎的姥爷樊大善人,年轻时跑过关外开过商号,知道那里的天气出奇地冷,一再嘱咐夫妇俩多备些棉衣,以便一早一晚抵御风寒。

  可为了给老父亲治病,王石柱将家里唯一的一件新皮袄都给变卖了,根本就没有一件像样的棉衣。正一筹莫展,马大炮却突然笑眯眯地找上门来。

  王石柱感到有些奇怪,不知道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没想到,马大炮进门以后啥也没说,居然摸索着从怀里头掏出一沓十元面值的大票来,十分爽快地一把拍在王石柱的手上。

  马支书,您这是……王石柱眼前一亮,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穷家富路,一路上拿着应急用吧!

  这么多钱,我们两口子一时半会儿可还不上您。

  樊丽花怕其中有什么说法,忙一个劲儿地坚辞不受。

  放心用吧,这钱根本就不用你们还!

  王石柱首先急了,不用还怎么能行呢?

  这本来就是你大作家挣得的稿费,被我强行征进了食堂,剩下的这六百块钱物归原主!

  噢,多谢马支书,多谢马支书!樊丽花从马大炮一览无余的表情中,断定这话一定是真的。

  要谢你们就谢谢我们家葵花,千万别谢我!

  葵花?葵花怎么了?

  如果我不把食堂里剩下的这六百块钱返还给你们,葵花一天到晚作我八遍,恨不得要吃了我!

  樊丽花知道葵花与丈夫过去的一些事情,虽说早已嫁人并生儿育女,可在她的内心深处,仍一直牵挂着王石柱。

  马大炮见一股醋意从樊丽花的脸上渐渐泛起,怕话不投机,忙将早已开好的三级证明信交给王石柱,转身离去。

  樊丽花遥望着马大炮远去的背影,小声道,四千块钱,才给剩下这么几个小钱儿?

  他不是还给生产队里盖了三间仓房嘛。知足吧,这就不少了!

  要说马大炮大公无私有点儿夸张,可村里头有一些爱打小算盘的人,早就为他算到了骨头缝里,至于马大炮从公家账上抠进自己腰包里的那点儿钱,也就只能打打牙祭,解解嘴馋,都不够眼下村干部点一个炮儿夹的。

  一切都准备就绪,王石柱携带着妻子一路向北,按逆时针追赶着春天的脚步,追赶着盛开的花期,继续着自己的文学梦想。

  他们先是路经山东的菏泽、德州;河北的秦皇岛、山海关;然后是辽宁、吉林,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便赶到了黑龙江的东京城。

  东京城附近有一处风光秀丽的镜泊湖,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大山之中。大山之上,长满了十分茂密的椴树,树上开满了密密麻麻的椴花。由此而采集的椴蜜,色泽明丽,晶莹剔透,闻起来香气扑鼻,吃起来甜而不腻,可以说是蜂蜜中的极品,其价格往往也要比其他种类的杂花蜜,明显要高出一个等级。

  最让人迷恋忘返的是,镜泊湖虽地处东北边陲,然而这里的湖光山色却堪比秀美江南,景色宜人。另外,这里的花期从暮春一直开至仲秋,各种各样的山花争奇斗艳,络绎不绝。最让他看重的是,这里离《林海雪原》所描写的奶头山和威虎山都不太远,附近到处流传着许多书中难以读到的剿匪故事,这无意中让王石柱对《林海雪原》从生活到小说,又有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认知和理解,进而也丰富和更新了王石柱的创作理念。

  更让人看好的是,这里不仅有丰美的山林,清澈的湖水,更重要的是这里的花期长,蜜源大,不用他们夫妻俩频繁地搬家,就能采到上好的花蜜。另外,这里地广人稀,物产丰厚,弄一个鱼钩拴根细绳随便往山间的小溪里一扔,然后再将绳子的一端固定在小溪旁边的柳毛子根上,第二天一早便可以拽出一条六七斤重的大狗鱼来。这让他忽然间恍然大悟,怪不得早些年那么多人都携家带口,成帮结队地闯关东,原来东北这地方好讨生活呀!

  舒心的日子就好像山间的小溪,在不知不觉中快乐地流去。转眼间,天气已开始转凉,花儿已开始枯萎。季节催人忙,王石柱夫妇俩每天都十分辛勤地割蜜、搅蜜,然后再将上好的蜂蜜,凭着公社、大队、生产队开具的三级介绍信,卖给当地的农村供销社。

  路过附近的一个护林站,护林员老牛就住在这里。夫妻俩特意为老牛大哥送去一桶椴蜜,感谢老牛大哥为他们夫妻俩选了一个上好的蜜源,并将自己亲手建造的一个木楞房,提供给他们夫妻二人无偿使用。

  细一唠扯,这老牛大哥的老家就在山东单县,与河南虞城仅一河之隔,论起来绝对是至亲的老乡。而且,老牛大哥在春节回去探亲的时候,也听说河南虞城有个著名的农民作家,既会写小说,又会编电影,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作家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连忙挽留夫妇二人喝酒吃饭。

  饭菜都是山里的野菜和野味,就连酒水也是自酿的山葡萄酒,清一色绿色有机。更让人叫绝的是,一种黄榆蘑素馅的小水饺,其特殊的野味和鲜味,简直让人赞不绝口。

  王石柱显得特别激动,说真是有缘,没想到在遥远的边陲,居然还可以遇到这么一个书友、知音。

  老牛闻言连连摆手,坦言自己只是一个大老粗,根本就不识字;可周围一些亲朋好友都特别崇拜作家,自己也就跟着崇拜了。

  这更让王石柱倍加感动。因为一个不识字的人居然偏崇拜一个作家,本身就折射出一种社会的风尚,彰显出一种时代的精神。这更加坚定了他继续从事创作的决心和信心。

  由于话语投机,两个人不知不觉一直吃到傍晚时分还意犹未尽。

  樊丽花说别再喝了,山里还有那么多蜜蜂需要打理,来日方长,见好就收吧。

  王石柱刚喝出兴致,仍不肯罢手。老牛大哥人很实在,当即便提了封杯酒,并执意要送王石柱夫妇俩回去。

  王石柱连忙拒绝,说就这么几里山路,一猫腰就到,不必了。

  老牛大哥说着,顺手从墙上摘下一杆老洋炮递给王石柱,以备路上防身。

  王石柱说我又不会使枪,拿它也没用。

  咋没用呢?你就是不会使枪,可一旦野狼闻到我这枪膛里的火药味儿,它就不敢轻易招惹你。

  王石柱说既然你有这份情谊,临阵磨枪,不快也光。牛大哥还是教教我吧。

  老牛大哥闻言也不推辞,慨然应允。

  没想到,王石柱在这方面的悟性还很高,一经指点,很快便掌握了射击的要领。看看天色已不早,随即便谢过老牛大哥,扛枪上路。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圆圆的月亮挂在迷离的星空里,显得分外凄美。临近蜂场的木楞房,王石柱隐约发现一个巨大的黑影,正肆无忌惮地用两只前爪抱起一桶蜂蜜,准备搬到山后慢慢享用。

  王石柱突然急了。因为这只铁皮桶内装有满满的一桶椴蜜,准备专程捎回老家去,让众乡亲们都尝个鲜。

  连吃带拿,这也太贪得无厌了。更让人可气的是,另外两只小熊崽儿,居然也学着熊妈妈的样子,从木楞房里搬出小半袋大米、一小桶豆油,相携着一起朝后山走去。

  这他妈的是要抄我家呀!王石柱越看心里头越气,一生气手一哆嗦,手里的老洋炮便不由自主地放出了一枪。

  子弹贴着大黑熊的毛发从头顶飞过,险些击中要害。

  大黑熊心下一惊,当下便放下蜂蜜桶,领着两只小熊快速逃去。

  老牛大哥听到枪声,急忙赶来询问了情况,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以后,当即便提醒道,熊的报复心极强,这地方已经不宜久居,天亮以后最好马上离开。

  王石柱对此后悔不迭,天亮后便开始收拾蜂箱,含泪告别了如诗如画的镜泊湖,告别了憨厚朴实的老牛大哥,又一路折返向南,回归河南老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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