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魂墩(二)

  • 来源:章回小说
  • 关键字:土匪,手榴弹,日军
  • 发布时间:2015-12-25 11:03

  八、冯树财承认向土匪卖过枪

  霍家林走后,汪大才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刚才霍家林旁敲侧击试探自己,说明小广东已经进入了他的视线。凭他的阴鸷,不消多日会查出蛛丝马迹,如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次日下午就去东唐市向陆主任汇报了情况。

  陆主任听了脸色凝重,说,这个霍家林手上已沾满我们的同志和进步青年的鲜血,最近又去石牌充当鬼子线眼,因为他熟悉当地情况,成了我们在昆北开辟抗日根据地的严重阻碍,上级决定锄去这个铁杆汉奸。锄奸队已经来了几位同志,酝酿出一个方案,领头的是一位女同志,还是你的熟人。说完,陆主任对警卫员说,去把殷复珍同志请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新四军军服的女战士,飒爽英姿地站在汪大才面前。汪大才吃惊地说,怎么会是你,小珍!

  汪大才在茅山部队时,一个与他同时投奔新四军的小溇村青年告诉他,他看见一个女战士很像他师妹小珍。汪大才忙打听寻找,因为当时部队流动性大,他又不知道小珍已经改了名,所以没有结果,没想到在这儿邂逅了。

  汪大才握住殷复珍的手,激动地说,师妹,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昨夜跟那狗汉奸还说起你呢,想不到今天就见面了。

  当初小珍心里装的是汪大才,虽然他长得胖墩墩傻乎乎的,但诚实可爱,要不是被霍家林灌醉了酒强占了身子,她是不会跟他跑的。跟霍家林在一起的二三年,是她美好年华中的一段噩梦,参加新四军后,她重获新生。一位有文化的女同志,了解她身世后,给她改名复珍,意思是,她不小了,告别过去,又成为一颗珍宝。殷复珍跟随“江抗”东进,因为自幼练成了武艺和轻功,被分配在锄奸队,在常熟、沪西已经有好几个血债累累的汉奸命丧她手。这次上级要她去巴城锄奸,锄的是霍家林,她既恨又痛地想,恶魔,咱俩的恩怨终于可以有个了结了!到了留守处,陆主任的锄奸方案中,她的搭档是汪大才,她又哀叹世界真的太小,心中难免苦涩。

  现在,汪大才就站在眼前,殷复珍眼睛噙着泪,说,师哥,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这人于私于公都不能再让他为虎作伥继续害人了,先听陆主任说说我们锄奸的方案吧。

  次日早上,霍家林把女魂墩伏击案又梳理一遍,锁定汪大才在幕后,小广东在幕前。但是要办成铁案,还有几个疑点必须落实,就是除了小广东,还有两个人是谁?据他所知,小广东平时社会交际极少,更谈不上有过命的朋友,即便是那些同门师弟,都在昆山或邻镇,而且都是有家有室的小康之家,不可能参与这种玩命之事。难道又是汪大才选派的人?可是这个师弟行动诡秘,像泥鳅一样滑,很难找到他与人交往的形迹。霍家林冥思苦索一阵,觉得应该换个思路,从作案工具切入,只要找到汉阳造、手榴弹的来源,拔起荷叶带出藕,作案的人不也浮出水面了?

  霍家林想到了寺谷给保安队的枪支都是汉阳造,多余的放在了维持会,还有手榴弹。他更知道,冯树财曾私卖枪支弹药给蒋三、曹长金,他为了鸦片敢把枪支卖给土匪,难道不敢卖给别的人?

  柿子拣软的捏,去找冯树财。

  霍家林正要走,寺谷手下的曹长佐佐木带了几个日军找来了。佐佐木传达寺谷口谕,叫他带领侦缉队和他一同去乡村征慰安妇。霍家林知道冯树财征慰安妇的事办砸了,听说还挨了好几个耳光,所以不敢怠慢,撂下手中活,立刻跟随佐佐木出发。寺谷还明确,不能在近郊抓人,否则会损害“王道乐土”形象。于是,他们花了两天时间,去偏远村落,抓了几个青年女子。因为遭到家属反抗,还开枪打死了人。

  第三天一早,霍家林才来到维持会。冯树财心里感到突然,恭维说,霍探长你是大忙人,怎么有空光临我维持会这小庙。说完,沏茶侍候。

  霍家林说,忙个屁,要不是你仁兄怕得罪乡里,办事乖巧,寺谷太君会派我去荒野小村折腾?

  冯树财忙敬烟奉承,霍兄真会说话,明明是我无能,把事办砸了,却说乖巧,真的冤枉死人了。倒是您,寺谷大太君的左臂右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办不好的事,今后青云直上,还请您拉兄弟一把呢。

  霍家林在太师椅上坐了,接过冯树财敬的烟,冷冷地说,今天我不是来听你拍马屁的,冯会长,你惹上麻烦了!

  冯树财察觉苗头不对,会不会有什么事落在他手里了,就哭丧着脸说,霍兄,我这破维持会,哪有你的侦缉队八面威风,净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刚为慰安妇的事弄得里外不是人,怎么又惹上麻烦了?

  霍家林单刀直入,我问你,你把枪支都卖给谁了?

  冯树财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吓得双手乱摇,霍探长,这玩笑开不得,我冯树财再爱钱,决不敢干这掉脑袋的事!

  霍家林欲擒故纵地说,你也不要在真人面前卖清,巴城镇屁眼大一块地方,有什么事能瞒得了我?你把武器卖给蒋三、曹长金,当我不知道?念在我们还是远亲,我睁一眼闭一眼,否则你脑袋早掉了!

  冯树财忙对霍家林连连打躬,说,霍探长果然豪杰情怀,大人大量,我冯树财心领了。今日醉乡楼摆席,以谢眷顾之恩,怎样?

  霍家林说,这倒不必。我说你遇上麻烦了,是因为你还把枪卖给了不该卖的人!

  冯树财有点儿弄不懂了,这瘟神葫芦里到底装的什药,这么不依不饶的?就壮了壮胆,说,霍探长,要说卖枪,我只卖给过这两个土匪,若发现再有卖给第三家,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霍家林讪讪一笑,说,好,咱不说这卖枪的事。我先告诉你一个消息,田久一郎在女魂墩遭伏击的事,我去查过了,作案的是潜伏在镇上的三个抗日分子,他们用的是一支匣子枪、两支汉阳造,还爆炸了一颗手榴弹。除了匣子枪,这些武器只有保安队和你维持会有,保安队我去过了,都不少,所以只好来你这儿讨个实信儿。你若真一时智短卖了,咱商量把事怎么圆过去;如果你矢口否认,我只好向寺谷太君汇报,到那时候恐怕连蒋三、曹长金的事都要一窝端了。

  这一来,冯树财吓得脑门上冷汗直流,连叫几声这可冤死人了,就结结巴巴把那夜三个蒙面人闯入他家借枪的事告诉了霍家林。最后他说,霍探长,这年头我这份差使实在难当,他们说是“北边”的,不借也是死啊!

  冯树财说到这份儿上,霍家林信,就问,你听出他们的口音了么?

  弯把子,跟当兵的没啥两样。

  三个人都是弯把子?

  冯树财想了想说,两个,一个手提匣子枪的人,从进来到出去始终没说过话。霍家林心中有了数,又问,他们没借手榴弹?

  哦,对了,他们在拿子弹时,突然飞进一条黑影,硬是拿走了两颗手榴弹。霍家林听说飞来一条黑影,心头吃了一惊,难道师父一家都掺和了?

  九、郑焕璋怒骂霍家林是畜牲

  霍家林弄清了情况,胜券在握,正要离开维持会,去宪兵队向寺谷汇报,忽见师妹翠云找来了。

  翠云埋怨他说,大师哥,我昨天去侦缉队找你,说你去了乡下,刚才去找你,你那帮弟兄刁钻,都不肯说你去了哪儿,我问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这里。

  霍家林警惕地想,回巴城已多年,同师父家从没有往来过,前夜敲打了汪大才,还说小广东藏着枪,他们心虚了,师妹一定是来求自己宽容。但是,眼看案子就要水落石出,常言道,留情不举手,举手不留情,饶你嘴吐出莲花来,这一棒我是打定了。于是装作苦笑说,师妹倒还认我这个大师哥,可我担待不起啊。翠云却不让,大师哥你别倒打一耙,当初我爹只是气头上说了句气话,你倒当了真,同珍师姐远走高飞,这两年成了日本兵的红人了,也不进我家门。现在却说这不咸不淡的话,倒不如珍师姐,还认师门!

  霍家林蒙了,问,翠云,你话说明白点儿,小珍什么时候认师门了?

  珍师姐到我家已经几天了,爹叫我找你,可你是大忙人,今天再找不到你,她可要走了。

  霍家林听后,想起了同小珍一起练摊卖艺相濡以沫的日子,心头泛起了一阵苦涩,说,我何尝不思念她呢。不过他很快克制了情感,暗忖,怪不得前夜汪大才冷丁提起小珍,原来他早已知道了。今日派翠云来找他,一定又是这小子的主意,让小珍出面求自己放他们一马。如果是这样,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所以一时拿不定主意。

  翠云催促道,你去还是不去,倒是爽快点儿说啊!

  旁边的冯树财对霍家林跟师父郑焕璋的恩怨知根知底,为了讨好霍家林,对翠云说,翠云小姐,霍队长吉人天相,失散多年的夫妻终于破镜重圆,师徒又可以借此重修旧好,哪有不去之理?

  霍家林对他白了一眼,肚里骂道,凑什么热闹!

  霍家林想,这么多年不见小珍了,若能破镜重圆,倒是一件风光事。要是小珍也站在他们阵线,反正老子主意已定,任凭风浪大,就是不开船!到那儿见机行事吧。

  霍家林跟着翠云走进药店后院,在客厅吸水烟的郑焕璋忙放下烟筒,迎上前,呼道,家林,你终于认我这个师门了!霍家林想起学艺时师父对自己的种种疼爱,十多年不见,现在已经老态龙钟,难免动容,单膝跪下,叫了一声师父,都是徒儿的错。郑焕璋怆恻地说,都过去了,往日不可回,来日可追啊。

  郑焕璋一句往日不可回,来日可追的话让霍家林猜疑,是指他同小珍的关系还是指他目前投靠了日本人?所以跟随师父走进客厅后,一时找不到话说。郑焕璋知道霍家林在辨别他那句一语双关的滋味,也有意不说话。师徒俩闷坐了一会儿,霍家林终于熬不住了,问站在师父身后的翠云,师妹,怎么不见小珍?

  郑焕璋却抢着回答说,不急。小珍说了,她要你答应辞去现在的差使,不做萝卜头的狗,才肯见你。

  霍家林才知道上当了,师父在拿小珍要挟自己不再为日本人做事。他寻思一会儿,干咳一声,趾高气扬地说,师父,当初我和小珍被逐出师门,漂泊江湖,患难与共,历尽人间沧桑,只怪我不争气,把她气走了,虽然多年不通音讯,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还装着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现在我为日本人当差,为的是混个前程,承蒙寺谷大太君看得起,委以重任,在巴城镇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什么都心想事成,有一种步登青云的感觉。要是小珍看到我现在的荣耀,高兴也来不及,怎么会不见我呢。想必师父听了外界迂腐之见,小珍根本没有回来,借个由头骗我到此吧?

  郑焕璋想不到霍家林会说出这番话来,但还是念师徒之情,希望他悬崖勒马,所以好言相劝说,家林,常言道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你在民族大义面前,却认贼作父,死心塌地甘做汉奸,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太让为师寒心了。当初师父是怎么教你的?习武之人应该爱憎分明,树正气,走正道,才能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祖宗。现在你知错认罪还来得及,不论小珍在与不在,她知道了也会宽心些,否则,不但小珍不肯饶恕你,我师门也要向你讨还清白,只怕你死后还要留下千年骂名!

  霍家林见郑焕璋在说最后几句话时有一股逼人之气,想,原以为小珍真的回来了,却是要他放过汪大才和小广东设的套。趁现在还没撕破脸,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就站起身来,对郑焕璋莞尔一笑,说,师父,你错了。当初明室腐败,满清以弓马入关,洪承畴被骂作大汉奸,这段历史也是师父你教的。后来大清皇朝开创了康乾盛世,读书人都争着歌功颂德,还纷纷赶考功名,这又怎么解释?现在日本人武力占领中国,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说不定是满清翻版,也许将来我还是功臣呢,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好了,人各有志,今日您老人家这番话我只当没听见,我手头有大案要办,小珍要是真在这里,也会为我高兴的。说完,霍家林站起来要走。

  郑焕璋气得手脚发抖,骂了一声畜生,满人是我华夏大地的兄弟民族,你竟然同外敌相提并论!若再执迷不悟,今日你来得去不得了!

  霍家林冷冷一笑,师父,你想开点儿吧,不要再为难徒儿了,气坏了身子不值。说完,抱拳说了声:告辞!

  忽然,东厢房传出一声清叱:霍家林,你站住!随着声音闪出一个身穿斜襟短袄、脚穿褡襻鞋的江湖女侠。

  霍家林一看,果然是小珍,后面却跟着汪大才。

  霍家林见小珍一脸杀气,有点儿心虚,看来他们早有预谋,劝说不成就清理门户,让汪大才小广东逃过此劫。霍家林惊愕之余,立刻神稳气沉,装作坦然地说,珍妹,久违了,你离我而去后,我哪日不在想你啊!看你这身打扮,还在走江湖练摊吧?这种风里雨里的苦日子,何日是头?还是随你哥哥我享福去吧!殷复珍俏脸紧绷,斥道,狗汉奸,死到临头了还痴心妄想,今天我特地到此,是为伸张民族正义来惩处你的!

  霍家林听了失声大笑,摆出一副泼皮腔,说,殷小珍,你算哪根葱啊?屁的民族大义,还轮得到你这个游码头卖膏药的江湖女子伸张?看在你我多年恩爱夫妻分儿上,不跟你较真,否则侦缉队的老虎凳、辣椒水不是玩的。当然,对女犯还有特种刑罚,骑木马。说完,他又做了个猥亵的动作,问,木马,你骑过吗?殷复珍被气得涨红了脸,骂道,流氓,恶棍!

  翠云走上前,对霍家林说,姓霍的,你太不像话了,珍姐现在叫殷复珍,是新四军“江抗”女战士,快乖乖地束手就擒,或许还有生路!

  小珍也投了新四军,霍家林却万万没有想到,但嘴巴还硬,对翠云说,别用“江抗”吓人,她要真是新四军,为什么不把汪大才拿下?霍家林说到这里,指着汪大才又说,他汪大才才是一条讨日本人欢喜的哈巴狗呢。

  翠云说,他跟你不一样!

  霍家林转了转眼珠,想他们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且来个缓兵之计,说,当然不一样,我早知道他是新四军的卧底,跟小广东走得极近,近日你们闯下了塌天大祸,见我查得紧,抬出小珍,想求我放一马。不过,得把事情说清楚,我不看僧面也会看佛面,网开一面的。

  汪大才终于开口了,大师兄到底是大师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法眼。你说对了,我是江抗卧底,小广东是在女魂墩伏击了田久这头恶狼,你满意了吧?霍家林说,满意,但你还漏了冒充北边的人去冯树财家借枪的细节,另外两个打弯巴子的鳖犊子是谁,还有那个拿走手榴弹的黑影又是谁?

  汪大才哈哈一笑,今儿我们只说一家人的事,拿手榴弹的人可以告诉你,是师妹翠云,至于另外两个人,就免了。

  霍家林寻思案情已明,不能在此久留了,应该尽快脱身,就重新坐下,对郑焕璋说,师父,想不到您老人家门下的徒弟,今天成了两个营垒的人,你不想看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结局吧?我还是这句话,同是师门,我会把刚才汪师弟的话烂在肚子里,至于屎壳郎那儿,我自会圆过去,大不了成为无头案。师父曾教导过我,一世为人几世做,凡事得留有余地,要是日本人成不了气候,我在新四军面前,也算为抗日出过力,立过功了。此事就到此结束,今日我们兄弟姐妹难得团聚,我跟珍妹又这么多年不见,去醉乡楼相聚,一笑泯恩怨如何?

  郑焕璋被说得有点动容,翠云也低下了头。殷复珍却紧咬银牙,蹦出两个字:不行!汪大才也移身上前,说,霍家林,你晚了。珍师妹现在是“江抗”锄奸队的人,为受害的人讨回公道,是她的职责,若饶过了你,石牌地下党同志和巴城几个枉死的青年,还有前两天你抓慰安妇、打死人的血债向谁清算?!

  霍家林听说过,“江抗”有个女锄奸队员,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不留痕迹,原来就是小珍!吓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直起身来要掏枪。可是,来不及了,匡劲风和几个锄奸队便衣已从西厢房跃出,站到了他身后。

  十、冯树财被鬼吓昏了头

  几天后,一个打野味的在女魂墩发现一具尸体,侦缉队去查看,却是几天不见的队长霍家林。

  霍家林的尸体,没有刀伤,不像被勒死,也不像中毒身亡。验尸的在他尾骨与腰椎衔接处发现一个紫癜印,脸色发青,疑是在不能动弹的情况下活活窒息而死。如果能动弹,颈部会有手抓痕,但是,手脚都没有绳索捆帮的痕迹。所以霍家林死得奇怪,甚至有点儿莫名其妙。

  消息传开后,巴城老百姓皆以手加额,拍手称快,都说是女魂显灵了。霍家林帮日本鬼子杀害中国人,作恶多端,女魂怎么会放过他呢?一时间,镇上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侦缉队、保安队都吓得提心吊胆,不敢再张牙舞爪。

  这几天,寺谷四郎也正为不见霍家林来汇报调查田久遭伏击案而生气,想,走江湖跑码头的人到底散漫,一定是泡在哪儿的温柔乡,乐而忘返了。现在得报霍家林已经横死在女魂墩,而且死状诡异。寺谷大吃一惊:又是女魂墩!这个女魂墩,到底有些什么名堂?!惊疑一阵后,他问明了霍家林死前的行踪,立刻打电话叫来冯树财。

  冯树财这几天老是心神不宁。因为就在霍家林到维持会盘问他枪支卖给谁的当天深夜,他迷糊中看见床前有一个飘忽不定的白衣女子,以为是鬼找上了门,吓得钻进了被窝。女子却开口了,冯树财,你不要怕,我刚从女魂墩来,霍家林已经被收拾了,本应把你一并带走,念你罪孽陷得不深,暂且饶你不死,特来警诫,切记,切记。

  冯树财被吓昏了,以为她就是骇人听闻的女魂,求饶说,女魂菩萨,我记住了。女魂走后,冯树财惊魂稍定,想起那夜飞来拿手榴弹的黑影,跟她一样,也是那么飘忽不定,想巴城镇有此轻功的只一家,他终于明白了,但他不敢声张,把此事埋在心间。

  现在听说霍家林真的死在了女魂墩,冯树财问明了死状,知道凡武功深的人都会点穴,若被点住,浑身不能动弹,是谁收拾了他,就更清楚了。幸灾乐祸骂了霍家林一声小子,只怪你把日本人当一回事,把事情做得太绝了!就在他自鸣得意时,寺谷来了电话,冯树财捏着一把汗,来到了宪兵队。

  寺谷出身爱知县,父亲是个中文教员,他能说汉语,还对中华传统文化有所了解,而且信佛。到了巴城后,闲时会去寺庙古刹上香瞻仰,还爱听当地一些逸闻掌故,对女魂的传说也略知一二,这也是他打电话叫来冯树财的原因之一。寺谷四郎自视是个有品位的文化人,对冯树财吸毒潦倒的行为极瞧不起,平时对他很少有好脸色。今天却反常,亲自给冯树财泡了一杯茶,让他在椅子上坐了,还一口一声冯桑,以表示亲热。这一来,冯树财反而不适应了,寺谷一问话,他就站起来回答,寺谷却摆摆手,说,坐的说,坐的说。

  寺谷说,冯桑,问你一个问题,霍探长殉难前去过你维持会?冯树财怔了怔,又站了起来,寺谷又摆摆手。

  冯树财坐下回道,去过,去过。

  你的知道,他后来去了哪里?

  冯树财撩起长衫角擦了擦额上的汗,寺谷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了,没你的事,不要怕,照实说。

  冯树财当然不敢说霍家林是被翠云叫去的,就说,寺谷太君,霍探长有事没事常去我那儿小坐,那天他走时没说去哪儿,他不说,我也不便问。

  寺谷点点头,怀疑地问,他常去你那儿?

  对,对,我们是葭丝亲呢。

  葭丝亲?什么的意思?

  冯树财又做手势又做比喻的解释了葭丝亲。

  寺谷听明白后,又笑了,说,芦苇,我懂,丝薄薄的,亲薄薄的,比喻得好,中国民俗文化,丰富!说时,跷了跷大拇指。

  寺谷又问,女魂墩是什么意思,你的知道?

  这一来,冯树财犯难了,迟疑了好久,才回道,几百年前,有一个女子死了葬在那里,传说这女子常在半夜出来吓人,因为坟山高大,地方荒凉,所以叫它女魂墩。

  寺谷又问,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寺谷瞪了瞪眼睛,不满地说,冯的,你滑头,没说实话!

  冯树财吓得站了起来,就把女魂本是个渔家女,为保一方平安,帮助巴城人抗倭而殉难的传说讲了一遍,但他把倭寇改说成了海盗。

  寺谷当然知道,心中笑了笑,竖起大拇指说,冯桑,你的忠心,我的知道。说完,对冯树财挥挥手,让他走。

  寺谷算得上中国通,还了解中国历史,上峰派他来扼守巴城时,对明代中叶他们的祖先倭寇侵扰中国东南沿海这段历史查了一遍,对当年戚继光在七浦塘设一百五十多个烽火墩抗倭的故事大为赞叹。从地图上看,北乡的惊马塘经石牌、任阳,直通太仓浏河口,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地方。如果他控制了惊马塘,可以东保上海,西阻新四军,在战略上争得了优势。可是上峰目光短浅,却退其次,留守巴城,成了被动挨打之势。他向昆山日军司令部要求增兵进驻石牌一线,却招来长官嘲笑。长官说,寺谷君,皇军都在向西挺进,叫我哪儿去抽调?再说你的部队再往北,离昆山本部太远,成为寡军,不合战略常规。只怪你支那的历史书读得太多,在纸上谈兵,还是带着你的队伍,做昆山北大门的屏障,今后不调你的人算好的了!后来被长官言中,他手下七十人,被抽走了大半。田久在女魂墩遭伏击后,他又发觉忽略了女魂墩这地方,要是新四军不从阳澄湖来,而从惊马塘登岸,穿过女魂墩,把巴城和龙王庙拦腰切断,他和田久不就只有被困挨打的份儿?现在在石牌缉捕地下党的霍家林又丧了命,北乡更空虚了,他觉得女魂墩这地方成了他的软肋。

  冯树财走后,寺谷决定在女魂墩上建一个堡垒,把田久收缩在那儿驻守,与巴城贴得近,在战略上更有利。于是,他拨通了昆山司令部的电话。可是,龙王庙这个据点是司令构想的,寺谷反而遭到了训斥。长官骂他,一个小小的少佐,想变动司令布控的大局,是什么意思?又骂他胆小如鼠,只想保自己的命!

  寺谷又气又无奈。他虽然信佛,但也知道世上没有鬼神,把霍家林处死在女魂墩,是新四军利用它迎合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煽动百姓的抗日情绪。他忽然想到,他驻军不成,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铲平女魂墩!

  十一、寺谷扬言要铲平女魂墩

  寺谷四郎决心铲平女魂墩,却又触动了文化那根筋,好奇地想,这个女魂墩,当地人把她说得神乎其神,她的庐山真面目,我还没有见过呢。于是,让卫兵驾了三轮摩托车,带上了香烛,赶往女魂墩。

  摩托车驶出巴城镇,寺谷远远望见一个绿荫深邃的高埠,隐隐中,像一个大青螺矗立在万木萧疏的旷野,特别扎眼。他想,为一个低贱的女子筑了这么高大的坟墓,足以说明支那人的民族精神不可轻视,他一定要铲平女魂墩,从精神上打击支那人,摧毁他们的抗日意志!

  女魂墩与惊马塘夹着一丘田,约四十公尺远。寺谷让摩托车停在江岸上,带了卫兵进入女魂墩。

  女魂墩上,高树遮天蔽日,虽然是晌午时分,却幽暗阴森得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再加三九严寒,冷飕飕的,让人毛骨悚然。寺谷缩着脖颈,踏着枯草落叶,不断用指挥刀斩断绊脚的藤蔓,来到了墓前。墓高大巍峨,像一幢三层楼房,底层有砖墙围绕。因为年代久远,又少见阳光,砖墙上长满了青苔,从砖墙到墓顶,都覆盖着绿色植被,所以远望像一个大青螺。

  寺谷围着墓基走了一圈,有一百五十多步。他用圆周率概算了一下,墓的直径竟有三十多公尺。他想不到女魂的墓这么庞大这么坚固,怪不得三四百年了,还保存得这么完好。如果在他的岛国,这样的古墓应该是万人瞻仰的圣地,从文化层面看,铲平了它,真有点可惜。于是,他命卫兵点燃了香和蜡烛,供在石桌上,站在墓前默默祷念了一会儿。寺谷这一举动似乎有点儿怪,但只要排除他血液中的军国主义因子,对一个信佛的传统文化人来说,一点也不怪。

  寺谷回到巴城后,立刻命冯树财发告示,要巴城镇每户出一男丁,两天后集中营房操场,由保安队带领,去女魂墩铲平女魂墓。告示贴出后,镇上一片惊惶,马上要过年了,鬼子还让百姓去干这种掘坟挖墓的缺德事,纷纷到维持会叫冤叫屈,要冯树财主持公道。冯树财两手一摊说,萝卜头是强盗,强盗哪有公道可讲?况且,这是寺谷大太君亲自下的令,我有什么办法?几个识时务的往他手里塞了钞票,冯树财磨蹭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一肚皮气呢,过年过节了,还不让人安逸。这样吧,我就硬着头皮去说说,不过,太君同意不同意,我不敢打包票。

  冯树财让人抬了一头杀白的猪、几尾鲤鱼、几只大公鸡和土煮的冬酿酒,来到宪兵队,奴颜婢膝地对寺谷说,大太君,按照我们中国传统,我给皇军送年货来了。过年,是大节,希望大太君和皇军与民同乐,过一个吉庆祥和之年。寺谷看也不看就说,冯的,你为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做出了贡献,我的,知道了。

  冯树财又说,大太君要铲平女魂墩,才是为大东亚共荣大大的贡献,我乡百姓早被这女魂作祟弄得人无宁日,告示贴出后,无不拍手称快。

  寺谷被搔到痒处,问,真的?

  冯树财拍拍自己的嘴巴,说,我说了假的,就打我嘴巴,好不好?

  寺谷高兴了,说,冯桑,你的忠心,我信。

  冯树财又吞吞吐吐地说,不过,我有个请求。

  哦?什么请求,你说。

  我们这儿的风俗,大寒后封土,不可动土建屋,更禁忌挖坟。大太君要求两天后动工,已是小年夜,岁寒腊底的,更不妥了。再说,现在地冻三尺,铁锹钉镐刨下去像刨在石头上,也无法施工。要是硬干,闹得百姓怨声载道,坏了王道乐土的气氛,我想大太君也不愿看到。所以请求太君把开工的日期推迟到来年春暖花开,大地解冻,就事半功倍了。

  寺谷听后,转了一会儿眼珠,绷住了脸,骂道,冯的,你没安好心,大大的坏!冻土有什么可怕?皇军有的是炸药!你什么封土的规矩,大日本帝国不认账。劳工破风除俗地干活,更证明中日亲善、共荣共治,开工日期不变!你走吧。冯树财心里连骂东洋赤佬是猪,是狗,一点不通人情!回到维持会,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因为昨夜蒙面白衣女神又突然造访,要他务必为乡亲们出头,想办法让寺谷把挖坟的日子挪到来年,临走,留下了三十块大洋。办成了,算他为抗日立了功。所以,即便百姓不去求他,他也会去找寺谷要求延期的。现在他好话说尽,事情还是没有办成,怎么向白衣女神交代?他只得横下一条心:听天由命。

  农历小年夜这天,保安队带领数十名民工,冒着刺骨寒风,去女魂墩挖女魂墓。中饭后,保安队长——冯树财的侄子到维持会报告,说,爷叔,出了怪了,女魂墩从上到下都冻得邦邦硬,钉镐刨上去像刨在钢铁上,只一点白痕,这么多人折腾了一个上午,女魂的坟还像个大冰碌碡,纹丝未动,你看,是不是收队?冯树财却骂他,你个懒虫,想早回家过年,编了故事来骗我?这里不是黑龙江,会冰天雪地连底冻,即使我信了,屎壳郎可不是好糊弄的,他是中国通,鬼一样精!

  保安队长却犟着不走,说,谁糊弄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冯树财坐了三轮车来到女魂墩,只见女魂墩果然冻得像个冰砌的大堡垒,布满了钉镐刨的点点白痕。民工见了他纷纷叫苦,都说这活没法干,在这里干耗时日,还不如让他们回去。

  冯树财在墓周走了一圈,仔细看了冰冻的痕迹,心中有底了。原来,墓边的土地却没有连底冻,一定是“江抗”为了阻挠寺谷挖坟,在墓上浇了水,经过一夜寒风,冻得结结实实,别说钉镐,就是炸药一时半刻也炸不开。为了保护这个女魂墩,共产党也算花了一番苦心了。白衣女子要他拖延到节后开工,从这一点看,他敢肯定,过年后“江抗”要出手了。他沉吟一阵儿,决定坟墓冰冻的事不告诉寺谷,挖坟的民工也不撤,就这样磨洋工耗着,静观其变。

  于是,冯树财装作无奈地说,想不到女魂的墓还真难碰,苦了诸位乡亲了。不过,大家现在不能撤,明天是大年夜,我硬硬头皮做主,下午两点收工,让大家回家准备过年!

  十二、渔女英魂无处不在

  寺谷要动手铲平女魂墩,汪大才汇报了“江抗”留守处。除夕黎明,留守处陆主任召集大家商量对策,他说,女魂墩的传说反映了我们中华民族与外敌斗争的精神,女魂成了人民心中的偶像。我们在女魂墩袭击了鬼子,又在女魂墩惩治了铁杆汉奸霍家林,激发了人民的抗日斗志,也触痛了寺谷的神经。他要毁掉女魂墩,就是为了摧毁人民的抗日意志,我们要跟他针锋相对,保卫女魂墩,保护这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总部已决定,新年后从沪西抽调部队回来,灭掉龙王庙和巴城两伙日军。为了拖延寺谷的行动,殷复珍同志已做了工作,可寺谷油盐不进。我们又在女魂墓浇了水,使它结成一个冰碌碡,但寺谷扬言要用炸药炸。现在事态已迫在眉睫,唯一的办法就是给鬼子一个沉重打击,使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为我们兵力不足,已酝酿了一个围点打援方案,重点是打援。时间就在今天除夕夜,殷复珍同志带领锄奸队去巴城和匡劲风一家、芦哥、罗根等可靠青年会合,黄昏后在西北方向佯攻巴城守军,声势越大越好,逼迫寺谷命龙王庙的田久回救,这叫引蛇出洞。留守处的一个排潜伏在女魂墩,打击回救之敌,要注意的是,决不能让田久这头恶狼再逃了!陆主任同大家落实了行动后,几位外籍战士说,我们也听说过女魂,但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请陆主任说说。陆主任说,这得请汪大才讲,他是土生土长的巴城人。又对汪大才说,你跟大家说一说,让战士们也了解我们跟日寇有着的民族仇恨,尽量说详细点,保证误不了你回去给寺谷烧最后一顿晚餐。

  汪大才点了点头。

  故事发生在明代嘉靖年间,倭寇常从长江登陆,侵扰江南常熟、昆山,这一带深受其害。但是,只有巴城镇像一块硬骨头,他们啃不动。原来倭寇从常熟入侵巴城,必须取道惊马塘,可是他们的人马到巴城,巴城的义军都早已严阵以待。倭酋想,他们都在夜间偷袭,人不知鬼不觉,巴城的人怎么会知道呢?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后来他发觉,只要他的队伍踏上惊马塘江岸,阳澄湖中有一条渔船就会高高升起一盏红灯,这高挂的红灯,分明是在给巴城义军传递信号。

  还真被倭酋猜中。原来,倭寇专搞夜间偷袭,让各地防不胜防。因为到巴城只有惊马塘一条道,义军首领派士兵在古庙塔顶上瞭望,以期及早发现,可是效果不理想。一位渔家女挺身而出,愿彻夜在阳澄湖监视,发现倭寇就在桅杆上高挂红灯,所以倭寇每次都不能得手。

  倭酋狞笑一声,尔会虞,我难道不会诈?他就把偷袭时间改在了拂晓。这天,东方现出鱼肚白,渔女以为今夜无事,就和衣而睡。忽然,她被爹爹摇醒,说,湖堤上一队倭寇手举雪亮弯刀,骑着快马进了惊马塘。渔女一听惊叫不好!但此时挂灯已失去作用,就急中生智,上岸直奔龙王庙,抱了柴禾,爬上屋顶放烟火为号。巴城塔楼的义军瞭望到又及时做了准备,倭酋看见龙王庙上空余烟袅袅,知道又是渔船上的人放火为号。他们把渔女绑到龙王庙,点燃柴火,活活烧死。乡亲们把她葬在离巴城三里的江岸旁。

  多日后一个月夜,倭寇又骑马举刀从惊马塘直冲巴城。到渔女墓前,突然月色变黑,卷起一阵瘆人毛骨的阴风。倭寇们的马被吓得纷纷掉头狂奔,倭酋也想逃,被一个乘风而至的白衣女拦住了。倭酋的马惊得蹶蹄嘶鸣,连人带马跌入了江中。倭酋被白衣女子按住了头,沉入水底,不一会儿,两脚一挺,死了。

  从此,倭寇再也不敢觊觎巴城。百姓为了纪念渔女,在那儿修了一座高巍的坟墓,后来常有人看见那儿有白衣女子出现,就叫女魂墩,那条江,也被叫作惊马塘。

  陆主任说,现在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就是倭寇的后代,白衣女子是一个英雄的神话,我们今天就是要使这个神话再现!

  除夕夜,巴城镇家家关门闭户,一片死静,只有寒风扫动街头的枯叶时,发出簌簌声响。鬼子营房大院,却灯烛辉煌。应寺谷要求,昆山日军派了几名本土歌伎到巴城“慰安”天皇战士。歌舞结束后,日寇们还大口大口灌着清酒,借着醉意干嚎狂叫,有的干脆提着裤衩滚倒在慰安所门前等候慰安。

  寺谷也拥了一名年轻有姿色的歌妓作乐,他觉得今夜的菜肴特别好吃,而且有一种兴奋得不能自持的感觉。菜是汪大才烧的,汪大才本来在龙王庙伺候田久,他早上来到巴城皇军军营,对寺谷说,寺谷大太君,您为巴城打造王道乐土,这么的呕心沥血,太辛劳了。今天是一年一度的除夕,是神州和东瀛共同的节日,又有大日本美女相陪。难得今宵,美中不足的是您伙房没有料理高手,我想留在这里为您服务。寺谷想想也是,自从汪大才去了龙王庙,他再没有吃到可口的菜,他田久是什么东西?北海道流氓一个,凭什么天天享受中华美味!

  汪大才带来了不少红花、粟壳等增进食效的药膳,同肉和鱼烧得红油赤酱,特别吊人胃口,还让人兴奋得欲罢不能,甚至飘飘欲仙。可是药性过后,就昏昏然,打不起精神来。

  寺谷现在到了兴奋过后精神萎靡状态,见外屋的士兵们有的烂醉如泥,有的丑态百出,觉得坏了!他所以敢让士兵们放开吃,因为他知道“江抗”大部队都在沪西,留守处只有一个警卫排,不可能有什么作为。再说,除夕是中国人的大节,难道“江抗”会不重视?可是,眼前士兵们一个个像扶不上墙的烂泥,万一出现情况,怎么办?寺谷有点懊悔了。

  可是,想什么,什么就来了,夜空中忽然传来叭——勾一声枪响,他知道这是三八大盖的枪声,是他们的暗哨发现了敌情在报警。寺谷忙推开歌妓,正惊疑间,又传来噼噼啪啪的密集枪声,还夹杂了嘭嘭的手榴弹爆炸声。寺谷慌了,扯起站立不稳的佐佐木曹长大声喝斥,你,快去叫侦缉队、自卫团!

  不用叫,自卫队长、新任侦缉队长跑步来报,大太君,镇西北发现了大队“江抗”,我们正在抵抗,请皇军支援!

  寺谷更急了,骂了声八嘎,你们的,组织火力,坚决顶住,我命令田久从龙王庙杀来,包“江抗”的饺子,全歼敌人!

  十三、侵略者五十年后来悔罪

  除夕夜的龙王庙,灯光幽暗。

  一个剽悍的身影在偏殿一脚高一脚底地跳着舞,唱着流行的北海道渔歌,嗓音低沉、嘶哑,他就是田久一郎。

  田久今夜憋了一肚子气,他早上请求寺谷送两个本土歌妓来,想美美地和手下们过一个欢乐除夕夜,却遭到了拒绝。寺谷说,田久君,你的等明天吧。龙王庙据点是圣战前哨,“江抗”鬼精、狡猾,你的心思不能老放在寻欢作乐上!更让田久生气的是,下午,巴城宪兵队伙房的下手厨子来这儿,说汪大才在给寺谷烧年夜饭。田久大骂寺谷太欺人,上级没长眼,他入伍虽晚,但“八·一三”后,一路冲锋陷阵,立了多少战功,却被支到这种不见人的鬼地方!他寺谷未建寸功,只会念些宣抚歪经,却骑在自己头上撒尿拉屎。

  所以,龙王庙的除夕夜过得死气沉沉,除了按惯例布岗设哨,田久让士兵草草吃过晚饭,早早休息,说明天有本土慰安歌妓来,大家再尽情欢乐。

  他正在借歌舞抒发自己的不满时,忽然,传来电话铃声,田久知道又是寺谷打来的,都半夜了,打电话除了不放心他,还能有什么?他懒得听那些唠叨,不去接。铃声停了停,立刻又响了起来,而且很急促。田久无奈,骂了一句:催命鬼!

  寺谷在电话里大声责问,你死猪的睡了?怎么才来接?田久没好气地回答,刚查哨回来,有事快说,没事我挂了!寺谷似乎很急,忙说,别挂!我们为天皇立功的时候到了!现在,“江抗”在偷袭巴城镇,据侦察兵报告,人数不多,都聚集在西北镇梢,本来我们的战士加上自卫团、侦缉队足可以打退,但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我想了个围歼的方案,请您立刻带领天皇战士出发,从背后进攻,我再全力反击,把“江抗”一个不剩地包了饺子!

  田久自从踏上黄浦江岸,只在闸北经历过一场鏖战,他以一连砍杀七八个中国士兵而荣立军功,从一个新兵升了曹长,之后一路披靡,未遇敌手。现在却受书呆子气十足的寺谷节制,让他有力无法使。在困守龙王庙这些日子,快把他憋死了,现在听说有仗可打,顿时来了精神,大声回道,嗨依!他立刻吹响哨子,只十分钟,士兵们整装出发。田久立功心切,背上冲锋枪,坐在三轮摩托车拖斗里,率先而行。

  摩托车风驰电掣,雪亮的灯光,把锅底似的黑夜撕开了一条裂缝,裂缝迅速向前伸展,把后面跑步前进的士兵远远地埋在了黑暗里。约摸十分钟后,裂缝尖端的江岸上,忽然出现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女子,飘飘忽忽迎面飞来。田久惊喝:停!可是,驾车的士兵吓得慌了神,摩托车撞在一块石头上,翻了个轮子朝天。士兵被弹到了江里,田久则摔在石头上,右臂一阵剧痛,好像折断了。田久忍住痛,向前瞭望,白衣女子却不见了,一个高大的土墩出现在黑暗中,他心中惊叫:女魂墩,女魂!上次在这里遭到伏击后,汪大才对他说,太君英勇神武,吓得“江抗”都去了沪西,不可能是他们伏击。那地方有个女魂墩,半夜常有白衣女魂出现,太君是被女魂作祟。田久拍拍汪大才的脑袋,你的,迷信!天皇的战士无所畏惧!所以不把汪大才的话当回事,想不到现在真遇上了。田久壮了壮胆,站了起来,端起冲锋枪,准备鸣枪示警,让后面的士兵快速跑来。可是,右臂提不起来,就把冲锋枪挟在腋下,用左手勾扳机,突然,他膝弯被人猛踢了一脚,仰天倒了下去,冲锋枪也撂在了地上。田久看见白衣女子一张冷峻可怕的脸,对他厉声说:恶狼,被你糟蹋的姐妹们的血债,今天要清算了!田久要拔左轮手枪,可是来不及了……

  后面的日军浑然不觉,只管跑步前进,到女魂墩前,进入了“江抗”的伏击圈,死伤过半,剩下的向巴城方向逃窜。

  寺谷给田久打了电话不久,镇梢的枪声渐渐稀了,后来一片沉寂。佐佐木请示,是不是“江抗”撤了,我们追击?寺谷摇摇头,穷寇莫追,懂防有诈。又过了好久,远远的惊马塘方向传来密集枪声,寺谷大喜,田久到了!他命令佐佐木:“带了保安队、侦缉队,向惊马塘冲!”

  佐佐木带回来的战果是田久手下几个败兵。寺谷问,田久呢?

  驾摩托车的士兵落水后爬上岸,看见田久被女魂踢倒的一幕,战战兢兢地报告:长官,我们遇上了女魂,田久长官他被女魂抓走了……

  寺谷才意识到,中了“江抗”围点打援之计,怀疑汪大才的菜有问题,跑去伙房找他,却不见了影踪。

  次日,在女魂墩找到了田久的尸体,死得同霍家林一样,脸色青紫,除了右臂骨折外,身上别无伤痕。

  寺谷因玩忽失职,被严厉训斥后降职。日军因战线长,兵员不足,没几日,巴城日军撤走,调往前线,寺谷四郎在一次战役中当了新四军的俘虏……

  五十年后,世界变了样。

  寺谷已经满头白发,随一个旅游团来到江南,去巴城旧地重游,专程去瞻仰女魂墩。女魂墩已开辟成园林,成为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女魂墓还是那么高耸巍峨,还是那么浮翠滴碧,更添了苍松翠柏和满目鲜花。他伫立良久,对女魂墓深深鞠了个躬,说了声对不起!

  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头,叫了一声:寺谷大太君!

  寺谷回头,见是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胖墩墩的老人,一眼认出他是汪大才,惊喜地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地说,汪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汪大才却摇摇头,说,不,我不是汪先生,我是:汪的,大大的朋友!说时,还跷起了大拇指。

  寺谷尴尬地苦笑了一下,说,我有罪,我是来赎罪的。

  汪大才告诉寺谷,他夫妻俩早已离休,空巢后回归故土,来女魂墩当志愿管理员。寺谷听后,拿出一沓钞票,虔诚地说,女魂是巴城的骄傲,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请您转交管理部门,立一座碑,上刻中日友谊千秋万代!,是不是请落款前侵华日军少佐寺谷四郎立,以此见证我们犯下的这段罪恶历史,也让那些至今还在为军国主义招魂的人看看,他们要是执迷不悟,最终会被中日人民、亚洲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唾弃!

  汪大才激动地说,寺谷先生,您说的太好了,今天,我再为您露一手,尝一尝巴城阳澄湖大闸蟹的美味!

  此时走来了一位也是满头白发的女子,说道,寺谷大太君,汪的菜不行,有红花粟壳,还是我来掌勺。

  寺谷惊疑地看着她。

  汪大才介绍,贱内,我的夫人,殷复珍同志。

  寺谷恍然大悟,跷起大拇指说,您才是当年让我们闻风丧胆的真正的女魂!三个年过八旬的老人,相互拥抱着,老泪纵横地大笑起来……

  周刚 责任编辑 黄为 插图 王明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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