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民与隐士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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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史书中,说起给隐逸者专门做传的,当首推《后汉书·逸民列传》。开篇即说:“《易》称‘《遯》之时义大矣哉’。又曰:‘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是以尧称则天,不屈颍阳之高;武尽美矣,终全孤竹之洁。自兹以降,风流弥繁。”意思是说:这世界上总有那些人不侍奉王侯大人,保留高尚的名节。尧帝以天为法则但不能使巢父、许由接受他的王位;周武王可算是一个各方面很完美的人了,最终也只能成全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清白名声。自此隐逸之风便流传了下来。《后汉书·逸民列传》承上古之风,记载新莽、东汉逸民十数人,其中《周党传》读来尤为让人怦然心动,现将其故事摘引如下:

  周党,太原广武人,家产千金,少时丧父,由族人抚养,不过族人对他并不是很好,想吞了他的家产,周党长大成人后,告到官府,族人才把财产归还与他。出人意料的是,周党拿到这笔财产后,又把它散给了宗族成员,同时遣散家中奴婢,到长安游学去了。起初,乡里有人曾当众羞辱周党,周党一直记恨在心,后来读《春秋》,觉得君子当报仇,于是停止求学,从长安返乡,与仇人约定日期进行决斗,被打成重伤。仇人佩服其义勇,用车子把他送回家,几天后才醒过来,同时也幡然醒悟,从此束身修志,以品德高尚闻名州县。

  王莽篡夺汉位后,周党称病,闭门不出。其时各地民众暴动不已,到处抢掠,唯独经过广武,绕城而去。东汉建国后,光武帝刘秀召周党,授以议郎的官职,没几天周党便称病离职。不久,光武帝又召见周党,准备再授官职,周党一身百姓装扮,见光武伏地而不拜谒,一再陈述自己没有做官的志向,光武帝便不再勉强。这时朝中有人诋毁周党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差点位列三公,其实没什么真本事,而仅仅是靠了自己的一点虚名,为人又如此傲慢,愿意和周党讨论治国之法,以揭穿其真面目。光武帝下诏书说:“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周党后隐居渑池,著书以终。时人以为贤,建祠堂纪念他。

  光武帝的确是一位有气度,也很有智慧的皇帝,他不仅充分理解了周党不愿做官的举动,而且将周党这样的人定义为“不宾之士”,极为准确。所谓不宾之士,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不愿生活在体制之内,也不关心国家政治,而是在体制外寻找人生价值的人士。他们的这种选择,是不带任何外部附加条件的,甚至都不是孔子所说的有道则仕、无道则隐,而是不管政治昏暗还是清明,都坚持自己内心的选择。如此一来,便可理解周党为何既不愿做昏君王莽的官,也不愿意做明君刘秀的官了。光武帝把周党比作伯夷、叔齐一样的人物,但如果仔细比较,他们之间还是有区别的,伯夷、叔齐之所以宁愿饿死也不吃周朝的饭,还是因为他们心中有君臣大义这个前提条件,就是人们常说的气节,而周党却连这点姿态都没有,要自然自由得多。周党与西汉初年著名的商山四皓也不一样,这四位老人之所以归隐,据说原因在于不满汉高祖怠慢士人,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完全不参与政治,而是在皇室立储之争中,出山帮了吕后一把。

  2

  与周党选择差不多的,还有两位著名人士,其中一位是东汉之初的王霸。东汉光武时期有两位王霸,一位是云台二十八将之一,被刘秀誉为“疾风识劲草”的大将,另一位则是《逸民列传》有记载的“逸民”王霸。这位王霸亦是太原人,本为官宦子弟,父亲做过西汉一朝的将军,王莽篡位后他“弃官带,绝交宦”。刘秀执政后,征召他为尚书,但他口不称臣,有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天子有所不臣,诸侯有所不友。”后来索性称病返乡,种地去了。

  王霸辞官种地去之后,有一次他的一位朋友派他的儿子来看王霸,王霸的儿子听说家里来了客人,就从地里回来了。当王霸看到朋友的儿子穿着华丽得体,而自己的儿子一身土的样子,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好几天都不说话,后来他的妻子了解了情况后,就对他说:你很清楚别人的富贵与你的品德相比,哪个更可贵!你过了自己的关,为什么要替儿子担忧呢?王霸听了,笑着说:我怎么这么庸俗了呢?从此再无心结。

  另一位是东汉末的庞公,他是襄阳人,居岘山之南,从未进过城府,荆州刺史刘表数次请他出山皆被拒。一次,刘表对庞公说:“你保全了你一个人,为什么不保全天下呢?”庞公笑答:“鸿鹄在高林之上筑巢,晚上有栖息的地方,龟鼋在深渊下面作穴,晚上有归宿。人的取舍与行为举止也是人的巢穴,万物都是只为得到各自所追求的栖宿而已,天下并不是我所要保全的。”随后与妻子一同下田间耕作,刘表又问他:“先生如此辛苦农耕不肯为官食禄,以后能留给子孙什么呢?”庞公答到:“我把这一份安宁给子孙,虽与世人不同,怎么能说是什么都没有留下呢。”刘表只能叹息而去。庞公后携妻子隐居于鹿门山,采药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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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周党、王霸、庞公,严光的故事更广为人知。严光少时即有名,是光武帝刘秀在长安游学时的同窗。刘秀做了皇帝后,严光便隐居了起来。刘秀费尽周折找到他,授以他谏议大夫的官职,被他拒绝了。刘秀有次感叹说难道我就不能说服你让步吗?严光回答说人各有志,何必勉强呢?还有一次,刘秀问严光自己做了皇帝以后,和以前相比有什么变化?严光说你比以前胖了。是有一点狷介,但他不愿参与政事的态度是很明确的。严光和刘秀是可以抵足而眠的朋友,私交非同一般。严光也很了解刘秀,知道刘秀能治理天下,品行也很好,为人为政都很宽容,是一位难得的好皇帝,但他有自己的人生选择,不会因其它因素而改变。严光后来在富春山种田,活到八十岁才去世,后人把严光钓鱼的地方叫作严陵濑。

  在上述严光与刘秀的对话中,严光说出了自己不出仕的真正原因,就是“人各有志”,言下之意就是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存在,都有依照自己天性做事的权利。三国时期有一位名叫胡昭的人,多次拒绝曹操的征召,曹操后来感叹道:“人各有志,出处异趣,勉卒雅尚,义不相屈。”说的是同样的道理。不过有意思的是,这位曹丞相却并不一直都是按照自己所说的去做每一件事情的,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不愿做官,逃到山里,最后还是被他一把火给烧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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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汉书》作者范晔把周党、庞公、严光等人写作“逸民”,而不是后来人所说高士、处世或者隐士,笔者感觉不仅仅只是用词的不同,而是自有深意。实际上,新莽时期和东汉末年,都是历史上的士人归隐高潮期,归隐动机和方式各有不同,而《逸民列传》中,范晔只写了十六个人,是有他的价值取向在里面的。细细体味,觉得形容周党、严光等人,还是“逸民”一词最为准确恰当。

  无论是所谓的“隐士”,还是“处士”“高士”,这样的词语,听起来就觉得身份感十足,隐隐然还有一种故作姿态之意,强调的是一帮士人,因为不愿同流合污而隐退。这种隐退,往往还都是出于被动,有一些不甘心在里面。而“逸民”一词则不同,首先范围上除了士人,还包括普通的老百姓;其次,“逸”字包含的含义,笔者认为理解为隐逸、逃逸并不是很准确,最主要的还是“站在一旁”的意思,就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体制之外。于是,我们便在《后汉书·逸民列传》里读到了完全不知主人公是何人的《汉阴老父传》和《陈留老父传》。

  汉阴老父,不知是什么人。有一年汉桓帝驾临到他家乡,老百姓奔走相告,前去观看,唯独有位老父还在耕地,不为所动。尚书郎南阳张温觉得奇怪,派人问他为什么,老父笑而不答。张温亲自与老父谈话。老父说:“我是山野村夫,没什么见识,有句话想请教您:请问天下是因乱而立天子呢?还是因治而立天子?立天子是为了做天下人之父呢?还是役使百姓以养天子?从前圣王治国,生活简朴,老百姓得以安宁。而今您所侍奉的君主,劳役百姓而自己放纵无忌。我替您羞愧,您何必忍心要人观看呢?”张温听了很惭愧,问老父的姓名,不答而去。

  陈留老父,同样不知是什么人。桓帝一朝,党锢事起,守外黄令陈留人张升离官回乡,路上遇友人,铺草坐地而谈,谈及当今宦官弄权,朝政混乱,忠良遭弃,性命不保,不禁抱头痛哭。这时有一位老父拄着拐杖刚好路过,听了他们的谈话,叹息道:唉,二位大夫哭得怎么这样悲伤呢?龙不隐鳞,凤不藏羽,网罗就会始终在那里高悬着,又能去到哪里呢?即使哭泣又有什么用呢?”两人闻言,觉得此老父非同常人,想和他聊聊,老父不顾而去,不知其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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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后汉书·逸民列传》所记载的那些逸民,笔者一个直接的感受就是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人,希望过的是一种正常的、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生活。因此,他们便没有人们心目中那种隐士所具有的清高和故作姿态,为人做事,不加伪饰,有着和我们一样的喜怒哀乐,也有着内心的挣扎和变化。比如东汉初大名鼎鼎的梁鸿,一度在上林苑养猪,上林苑是皇家之地,梁鸿在此晃荡,还是想引起朝廷注意的。不过最终他还是在他的贤妻孟光的开导下,颠簸各地,以绝征召,靠给别人干舂米之类的体力活生活。说起来,孟光更像是一位逸民,据说孟光长得很不好看,又黑又胖,三十多岁了都没嫁出去,还对人说要嫁就嫁梁鸿一样的人物。梁鸿听说后,真的把她娶回了家。成亲之日,孟光穿金戴银,梁鸿说我就是因为你不是拜金女子,能认同我的价值观才娶你的,现在你为何变成这个样子呢?孟光说我这是试探你呢。后来孟光看到梁鸿还有动摇的心思,就问梁鸿:你本来的志向就是不吃朝廷的饭,难道现在你要低头吗?梁鸿这才醒悟过来,带着孟光远走他乡。孟光很尊重梁鸿,每次吃饭时,都把盛饭的木托举到与自己眉目齐平,端给梁鸿,这便是成语“举案齐眉”的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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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这些逸民心中所希望的正常生活是什么样子呢?明末清初,同样有着隐逸生活经历的大思想家顾炎武有过一段关于“亡国”和“亡天下”的透彻精辟的论述,引用如下: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有责。”

  这便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的由来。

  顾炎武这段话说得很明白:朝代兴亡更替,这是士大夫应该操心的事情,和天下老百姓没有什么关系。而当天下乱了,比如伦理纲常没有了,人都开始吃人了,就是每一个老百姓都应该关心并负起责任的事情了。

  实际上,逸民选择生活在体制之外,不关心朝廷政治,但并不意味着他们是不关心天下之事、只顾自己生死私利之人。他们以高尚的品德,尊老爱幼,在社会上作出表率,或者教学乡里,或者调解邻里纠纷,明辨是非,都是在维持天下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伦理秩序。

  《逸民列传》记载的另一位著名逸民逢萌的故事很有代表性。逢萌,今山东昌邑人,做过亭长,后来厌倦了,说大丈夫怎么能干这等伺候人的差事呢。于是就到长安去求学,本来还是想谋个一官半职的,听到王莽杀了自己儿子的消息后,就对友人说:“三纲断了,不离开,祸将连累别人。”遂挂冠而去,泛海客居辽东。在此,逢萌关心的不是王莽夺了汉位这样的事情,而是他看到了社会伦理秩序已经崩溃了,那么,就不能和新莽这样的政权有一点点瓜葛了,他自己所能做的,就是保持自己的德行。刘秀做了皇帝后,逢萌搬迁到崂山一带生活,养志修道,教化百姓,很受敬重。北海太守听说后,就派人去请他出来做官,被逢萌拒绝。太守怀恨在心,派人去抓他,但谁都不愿意去,反而劝太守说逢萌是大贤之人,当地百姓把他当父亲一样爱戴,现在去抓他,肯定是自取其辱。太守不听,把劝说者关起来,另派人前往,果然被老百姓打了回来。后来朝廷又多次征召逢萌,均遭拒绝。笔者推测逢萌内心真实想法,或许是他认为此时天下已经稳定,社会伦理秩序又已经恢复,这和自己所做的事情并无二致,那么,出不出来做官都已经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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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笔者写了这么多,主要是要说明逸民是和隐士不一样的一类人。现在我们看来,逸民实际上是具有现代精神的一类人,他们的生活理念非常具有现代理性,即每个人都有在体制之外独立过日子的权利,而且不论体制的好坏。因此,用现代术语来讲,所谓逸民,就是古代的公民。

  逸民生活在传统社会中,但他们的精神与生活方式却不属于传统文明。他们的意义在于创造了一种超越政治上“合作”与“不合作”的区别,政治之外,仍有人生。

  逸民的存在,说明即使是在君主专制时代,人们也有在体制外生活的自由,并且有些明智的统治者(比如刘秀)本人也认可这种自由。由此看来,现代因子在我们的文明中也一直潜藏着,并深刻影响了一些人的生活。我们实在不必失去信心。

  文/高远 夏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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