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记事(二)
- 来源:休闲读品•天下 smarty:if $article.tag?>
- 关键字:汉代,历史,宦官 smarty:/if?>
- 发布时间:2016-01-02 15:29
虽然忙碌,但其实陈昭赚的钱并不多,仅够一家人花销,而且这些钱财,除了一部上交给掌管市场的市掾外,还有一部分要上交给市中的恶霸、流氓。那些流氓恶霸是市场上不事作业之人,为市中商贩之豺狼,很多小商人、小摊贩都因为他们的欺压而破产,沦为打工者,或者转行从事其他职业,日子过得十分辛酸。陈昭家中的土地已经卖掉,又没有别的手艺,只能咬牙坚持经营这家并不赚钱的小茶馆。
或许,等到市中来了一个新的、清廉的市掾,他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这是陈昭的希望。
外来商人
最近洛阳市中来了一批西域来的商人,受到了大家的追捧。
我小时候曾在丰县见过一些西域来的匈奴商人,他们的摊点被官员用绳子圈拦了起来,不允许百姓与这些匈奴人私下里做生意。曾有一些百姓不知其中利害,看到这些匈奴商人贩卖的东西比较奇特,但卖不出去,就私底下和这些匈奴人做生意,想要通过倒卖赚钱,被官员以非法走私货物罪而处死,以此丧命者多达数百人。一时间,匈奴人做生意的地方成了一块禁区,没有百姓再敢和那些人做生意,那些匈奴商人也成了大家讥讽的对象。
听薛先生说,当时国家正在打仗,皇帝派将军窦宪、耿忠征伐北匈奴,政府禁止百姓与匈奴人私下里做生意是为了防止百姓不小心将一些重要东西泄露给匈奴人,对国家不利。百姓与匈奴人做生意也不是不可以,但必须要在政府的监督和控制之下进行。
不过现在匈奴被打败了,皇帝派班超经略西域,重新开通丝绸之路,越来越多的外国商人涌入长安、洛阳。为了彰显大汉王朝“泽披天下、德垂四海”的威严,政府给予外来经商之人许多优惠政策,对外来商人提供特殊的保护,一些远道而来的商人甚至还会受到皇帝的破格接见,赠予各种珍奇异宝,让人艳羡不已。一些外来商人有感于此,便定居长安、洛阳,结婚生子,成了地地道道的汉人。大汉朝显示出了其极强的民族融合力和包容性。
一时间,洛阳市中外商满布,与先前时期的寥寥无几形成了鲜明对比,外来商人也从先前遭受讥讽的对象成为深受本地商人羡慕的存在。
外商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游侠卫瘸子
听说西市的屠夫卫瘸子杀人了,杀了一个大贪官。
卫瘸子是一个满脸横肉但脾气非常和善的人,他在屠市中以卖肉为生,因为瘸了一条右腿,所以市中的人都叫他卫瘸子,至于他的真名,众人反而不太清楚。我到屠市买肉时,还和卫瘸子聊过天、喝过酒,怎么也想不到卫瘸子竟然是个刺客。
卫瘸子杀的那个贪官,是管理整个西市的市掾。这个市掾控制着市中大小数十个流氓团伙,常欺压良善商人,收取高额保护费,但据说他在朝中有人,众人是敢怒不敢言。他平时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带着几个仆役在市中闲逛,吃、喝东西也从来不付钱。然那一天,他在经过卫瘸子的摊子时,卫瘸子突然暴起,用杀猪的屠刀直接刺进了他的心脏,将他当场杀死,而卫瘸子也被市掾手下的仆役当场擒获。
听一个知情人说,卫瘸子原是一个游侠,因犯事而藏匿在市中以沽酒为生。他原有一个朋友同在市中经商,但却被那个贪婪的市掾逼死,朋友的妻儿也因生活无继而自杀。闻知这个消息后,卫瘸子悲愤欲绝,在朋友墓前发誓要杀了市掾为其报酬。于是卫瘸子吞炭漆身,用刀砍断了自己的右脚筋,自残身体、改头换面到市中伪装成一个屠夫,暗中观察那个市掾的活动规律,终在其经过自己摊子时将其杀死,为朋友报了仇。
今天,卫瘸子将要游街示众,然后被送往弃市斩首示众。此举一则是为了获悉卫瘸子的真实身份,看他是否还有其他同党,二则为了震慑教化百姓。游行之时,众人围堵在道路两旁,看着囚车上视死如归的卫瘸子,许多被那个市掾欺压过的商人、百姓都暗自落泪,但却无能为力。就在此时,人群中忽然窜出数十个蒙面之人,打倒押解囚车的狱吏,将囚车上的卫瘸子救走。看到这一幕,众人尽皆十分高兴,各自推搡着、惊呼着,有意无意间阻挡着官吏追捕的脚步,为卫瘸子的逃跑争取时间。
卫瘸子为朋友怒杀贪官的故事,渐渐流传开来,成为百姓敬仰、憧憬的一个英雄人物。
沈从的梦想
先前在村里时,常听说沈从在洛阳打工赚了大钱,然而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却觉得他的生活过得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舒心。
我见到沈从的时候,他正点头哈腰地跟在一个衣着华丽、神态高傲的少年身后。稍不如意,那少年便训斥、辱骂于他,但沈从从头至尾都陪着笑脸、低头谄媚地服侍着眼前之人,不敢有丝毫的愠怒与反抗,显得可怜而又可悲。
见到我后,沈从邀我去市中的一家酒楼吃饭,闲聊中,他忽然低声啜泣起来,三十多岁的人像个孩子一样。他告诉我他现在在张家做仆役,伺候那名张公子的衣食起居,工作不累,每月的工钱也不少。但他的日子过得一点也不舒心,因为那名张公子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打骂于他,像他一般在张家打工的奴婢杂役,也时常受到张公子的欺辱,然张家势大,他们又只是打工的仆役,位卑言轻,只能选择忍受。
不过,我发现沈从虽然抱怨,但却没有离开张家的意思。沈从告诉我,像他们这样在大户人家打工的奴婢仆役,往往能受到张家的庇护,待遇也好,虽然不甚自由,但比那些临时雇用的打工人员要安稳的多,如果受到主人的赏识,说不定就能飞黄腾达。沈从说张家的一个管家,原本和他们一样,就是因为受到张家的赏识,发了大财,家有良田千顷、奴婢成群,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沈从还偷偷告诉我,张家的仆役、奴婢中,并非所有人都是雇佣的,还有一些名义上是奴婢,但实则是托庇于张家势力之下的地主,其目的是逃避田赋徭役,他们承担一定的义务,张家为他们免除赋役,双方“互惠互利”,那些人名义上是奴婢,但地位可比他们高得多。
沈从的梦想,就是混到那个管家那样的位置。
后来听说沈从仗着张家的权势,在外横行霸道,失手打死了一个街头卖艺的老人,不过也有人说实际上人是张家公子杀的,不过却将杀人的罪名推脱到沈从身上。但不管过程怎样,沈从被下狱处死,至始自终,张家也从未出面为沈从求过情或者解释过什么。
沈从死了,据说沈从的家人从张家获得了大笔的金钱,继而离开了洛阳,再也没有出现过。
算命的老道
洛阳的卜市中来了一个老道,听闻他测卦看相很准,有司马季主、许负之能。
司马季主和许负皆是卜卦、看相方面的能人,能有司马季主、许负之能,看来那个老道的水平着实不差。时谶纬之说的盛行,人皆笃信卜相之说,卖卜看相,帮助他人预测吉凶、驱灾避祸,可谓市中一个供需两旺的职业。当几个同窗拉我去看那个算命的老道时,看到的便是一幅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画面。
然而我却觉得那个老道十分眼熟,尤其是他闭着眼睛念咒语的画面更是莫名熟悉。忽然,我想起来当年给我父亲看病,认为父亲中了巫术的庸医不就是眼前的老道吗?只不过是换了一身道服,头上多了个道髻而已。看着老道士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非是知道其真实身份之人,决计不会相信他是个骗子。
待到无人时,我上前找那老道士算账,一开始老道拒不认账,说他常年在山上修道,最近方才履足世间,根本不认识我,更非什么江湖骗子。在我狠狠揍了他几拳后,他方才求饶承认。老道士告诉我他只是骗人,但从来不害人性命,当年给我父亲开的药只是一些简单的泻药,不会危及生命。
我问他是否真会算命,老道告诉我,算命看相只是一种揣摩他人心理的活动,看到他人高兴,便说些升官发财之类的话语;看到他人悲伤,便说些最近有血光之灾、宜当小心之类的语言;遇到一些问及父母是否健在、试探之人时,便说一些“父在母先亡”之类含混不清、有多个解释的话语,百试百灵。老道还告诉我,那些所谓的得道高人,只是善于察言观色,利用自己渊博的知识来开解、疏导他人心中的郁结,根本没有什么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神通。事实上,我对卖卜之人并不歧视,他们其中有很多人都是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我只是讨厌那些骗子而已。
老道士走了,我在洛阳再也没见过他。有趣的是,有许多人还惦念着那个“高深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即便我告诫身边诸人那个老道士是一个骗子,大家也表示不相信。
奇怪的人
洛阳市中,有一群奇怪的人,他们颇有才能,却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与我们大家都不太一样,显得颇为怪异,韩修就是其中翘楚。
韩修以从山野采摘草药拿到市中贩卖为生,其在市中摆摊卖药之时,拒不讲价,且态度十分高傲,与市中其他商人和气生财的模样一点也不像。由于这种脾性,韩修有时连续数天都做不成一单生意,但韩修丝毫不为之苦恼,故我依旧。
韩修还有一个爱好,那就是在市中摆摊时喜欢宣扬自己的思想,有治国之法,有治民之法,有拒敌之法,而且时常对政府的一些做法提出质疑和批判,我曾去听过他的演说,说实话其才能比之当朝宰辅也丝毫不差,非是纸上谈兵之辈,这样有才能之人当是国之栋梁,何以沦落至此、以卖药为生?
我因在酒肆打工,而韩修也时常到我们那儿喝酒,一来二去,我和韩修便熟络起来。有一次,我和韩修喝酒,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讲了出来,韩修闻言大笑道:有才能便要去当官吗?我喜欢现在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又何苦劳心费神去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而且我现在是自己的主人,可以自由言语,不受约束,而一旦当了官就成了他人的附庸,不能畅所欲言,随心所欲,岂不是作茧自缚?
我听说,皇帝曾亲自下旨征兆韩修为官,欲委以重任,不过被韩修以同样的话语拒绝,依旧自顾自的宣扬着自己的思想见解,批判、指责着政府的错误,不与政府、皇帝合作。左右之人欲将韩修下狱以不臣之罪论处,皇帝笑言道: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就让韩修继续做他的不宾之士吧!
我觉得,韩修与那些隐居山野,妄以树立虚名而后从仕的隐士不一样,属于皇帝口中的“不宾之士”吧!
儒生许合
许合是个儒生,他想当官,但一辈子没有当上过官。
许合是洛阳市中的一个教书先生,听朋友说,许合年轻的时候十分有才,但由于太过耿直而不容于世,从三老、县令到太守、刺史,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便没有人举荐他,所以许合当不了官。
许合在学堂教书时,最喜欢抨击城市中那些做生意、生活奢侈的地主豪绅。他说现在的人丧失了农业的根本,大家整天忙着做生意赚钱。现在相当于一个农民种的地要给一百个闲散人员吃,一个妇女织的布要供一百游手好闲的人穿,照这样下去国家迟早要灭亡。
他说,现在城市里的这些富人,生活的十分奢侈,用数丈长的绢帛的一小块来缝制衣服,用千斤重的山石来打磨一个砚台,用数尺长的犀角雕琢一个小簪子,奢侈浪费十分严重。那些富商们竞相攀比,宅邸、坟墓一个比一个高大,妻妾、儿女一个比一个多,奴仆、杂役一个比一个嚣张,国家需要严厉打压这些人。
一次,洛阳的一个富商过生辰,邀请了数百人到他家去庆祝,许合也去了。酒宴正进行到高潮时,许合排众而出,掷杯于地,红着脸,指着那位富商的鼻子大骂他“奢侈无度,不利百姓,无益君王”,当旁观的宾客上前制止时,他又大骂那些宾客趋炎附势、贪慕虚荣。说他要是当了官,一定要把你们这些奢侈浪费、不事农桑的“硕鼠”抓起来游街示众,说完,转身拂袖而去,搞得所有的人都尴尬不已。
像这样的事,许合还干过不少,他当街拦过洛阳令的马车请求洛阳令上书行节俭、戒奢侈;他拦路指斥过那些打猎游玩的富家子弟不务正业;他著书立作抨击城市中的那些奢侈现象,为农民叫屈喊冤。
洛阳所有的人都很讨厌许合,洛阳的富商都说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人,城市和农村还有什么区别,许合这是在阻止城市的发展。所以从没有人去举荐许合当官,他们或许也害怕许合当官。
我们却很佩服许合的高尚品德,时常感叹说:“徒见二千石,不如一缝掖。”
流氓与乞丐
市中有两种人是最不受大家待见的:一种是流氓,一种是乞丐。
人们不待见流氓,是因为他们是一群不事生产,盘踞在市中以偷盗为生、破坏社会秩序的坏人,这些人时常在市中做一些违法犯罪的事情。韩飞就是市中的一个流氓,他爹原本是个手工艺者,有一手制作银器的绝活,很受富贵人家的喜欢,所以韩飞小时候的生活并不差,不过韩飞少时仰慕闾里豪侠,不喜银器制作工艺,整日与市中的流氓厮混,好酒及色、狎侮诸客、不事生产,不久就将家产败落一空,韩飞的父亲也因此生病去世。
没有人约束的韩飞更是张扬肆意,平日里以偷些牛羊、盗些墓,到市中销赃售卖为生。市中的商贩时常可以见到韩飞提着酒壶,醉醺醺地走在街上,欺辱一些孤弱之人。不久,韩飞被酒市的赵放看中,加入了赵放的团伙。赵放是酒市一霸,仗着有官员庇护,横行无忌,控制着洛阳偌大的酒市,所有卖酒之人都要受到他的欺压和剥削。韩飞成为赵放的手下之后,更加肆无忌惮,抢劫偷盗、打架斗殴,扰乱吏治,侵渔小民,败坏社会风气,成了市中所有商贩的噩梦。
我曾在市中见过韩飞嚣张的模样,他曾让一个人当众从他胯下爬过,以此取乐。不过后来听闻,市中原本的市掾被卫瘸子刺杀之后,来了一个新的管理者。他上任之后打击市中的流氓恶霸,赵放、韩飞等一伙人也被抓了起来。
乞丐,则是另一种不受待见之人。不过,乞丐只是一群可怜人而已。
市中有一个乞丐姓霍,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但由于他的妻子经年疾病,他将家中所有的积蓄都用来替妻子看病,但没有丝毫起色。妻子临终之前,再三嘱咐他要好好养育孩子,不要打骂他们。但此时家中已是一贫如洗,孩子无衣无食,不懂母亲已经死了的小孩,还一个劲地哭着要母亲抱,他心中酸涩不已,只能外出到市中乞讨来养活孩子。有时遇见好心人或者积善之家,能获得三五十钱,有时却连一个钱也要不到,还时常会受到其他乞丐的欺辱,但为了自己的孩子,男子依旧坚持每天到市中乞讨。市中的人大多都认识他,也多帮助于他,但却终解不了他的苦厄。
两者都是不受待见、不劳而获之人,但一者为可恨之人,一者却为可怜之人。
简单的生活
我的生活,和洛阳所有普通百姓的生活一样,简单而又踏实。
我的生活是忙碌的,除了每天在太学上课外,还要到市中打工谋生。我现在在一家酒肆做临时帮庸,说白了就是个跑堂打杂的人,虽然每天很累,但每月所赚之钱也足以维持生活所需。每个月,酒肆老板都会放我几天假,届时我会到市中喝个小酒、吃顿汤饼饭,观看乐舞、俳优、杂技,休闲娱乐,简简单单,却又踏踏实实。
洛阳市中,云集天下四方珍奇异物、民俗风味,在这里,可以看到充满异域风情的歌舞表演,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商品,比之丰县不知热闹繁华了多少倍。除了观赏乐舞杂技、俳优表演外,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和几个同学到市中的酒肆喝酒。我们常去的酒肆是一家小酒馆,那里的酒不但便宜,且醇厚香浓,是上好的谷物酿制,远近驰名,最关键的是经营酒馆的商人是一个女子,还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他的丈夫在酒馆跑堂当伙计,夫妻二人共同经营这家酒肆,颇有当年文君相如当垆卖酒之韵味。
除此之外,围棋、六博等棋类活动也是我喜好的游戏,在阿房村时,很少有人下围棋、六博,因为这是一个费时费力的游戏。下六博棋时,输者往往要饮酒,酒酣之际,偶尔为了胜负还会和朋友吵嚷争执起来,虽然闹得一时不快,但事后却也觉得颇有意味。当然,因六博争执而闹得不欢而散,甚至死人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汉景帝刘启年轻时就干过这种事。景帝刘启年轻时,和吴王刘濞的儿子刘贤下六博棋“争道”,因不满刘贤傲慢的态度,用棋盘打死了刘贤,事后文帝也未责备刘启,致使刘濞怨恨上了刘启这个杀子仇人。这桩因下棋而杀人事件,或许也是吴王刘濞叛乱的一个原因。
娱乐休闲之余,便是读书学习,太学生虽是政府官员的人才储备基地,但并非所有的太学生都能出仕当官,“结童入学,皓首空归”的悲剧在太学可谓数不胜数,所以我的主要任务,还是读书,备战太学考试,以期得授官职。
简单的生活,简单的喜好,我的太学生活,便在这简单之中一去不复。
官场生涯
待诏
我本以为在太学读个两三年书就能出仕当官,甚至出将任相,然而梦想与现实的距离总是太过遥远。
太学的头两年,我因成绩良好成为博士亲授弟子,本以为此后一定会一帆风顺、平步青云,但是没想到,太学中的优秀弟子实在太多,有权有势的人也实在太多,虽然我每年的考试成绩都还不错,但却一直没有出仕的机会,甚至有几次差点莫名其妙地被别人顶下去,看着同期的同学一个个都出仕做官,令我既羡慕又嫉妒。直到7年后,我因考试成绩良好,善《尚书》,被皇帝征召为待诏人员,有了当官的机会。
七年的太学时间,说长不长,因为在太学中“结童入学,皓首空归”的悲剧是常见的现象,但说短也不短,因为有的学生只读了两三年就外出当官了。
人与人,其实是不一样的。
不过能成为待诏,也算是当官了,即便只是一个候补官员。待诏,即所谓的等待皇帝诏命的候补官吏。天下官吏皆有其定数,不能随意增补、剔除,故而像我这样待诏出缺的候补官员十分多,这些待诏的官员中,大都有其专长之术,经术、医巫、音乐之徒皆有,我就是因为善《尚书》而被辟为待诏的。我们这样的待诏人员有其特定的待诏地点,如“公车”“殿中”“黄门”“尚方”等地,我所在之地是为“公车”,即负责接受百姓上书、四方贡品的公车署,故而也被称为“公车待诏”。
我们在公车署承担一定的任务,作为皇帝考察的标准,是出仕前的必经阶段,但其实我们在公车署也就是干一些整理文件、端茶递水的杂务工作,每天脚不沾地,从早忙到晚,名义上虽是候补官员,但和那些干杂活的杂役并无区别。而且像我们这样的待诏人员因为不是正式官吏,故也没有俸禄,政府除了给予一定的补助维系我们的正常生活外,并无其他正式官吏的福利待遇。因为在各种待诏官员中,以我所属的“公车待诏”的补助最低,平日里的补助根本不够花,除了维系温饱之外,想买一身新衣、吃一顿羊肉饭羹,也是一种难言的奢侈,而且还要时常受到那些待遇最好的“黄门待诏”的嘲讽,比在太学打工时的日子还要艰苦几分。
不过有了候补这个身份,我们的身份也大异于其他人了,惹得其他太学生羡慕不已,其他一些小官吏对我们也毕恭毕敬,与之前判若天壤。
永元十一年(公元99年),待诏五年、二十九岁的我,终于有了出仕的机会。蜀郡广柔县的县令因贪污被撤职,职位空缺,我因善《尚书》,以茂才被推为广柔县长。
百姓的力量
广柔是一个小县,人口在万数以下,所以其职官被称为县长。
前任县长灌智,原是以孝廉被察举为广柔县的县丞,而后升任广柔县长的。灌智在被察举为县丞时,社会风评并不好,广柔百姓多认为他是因为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而被察举成县丞的,百姓因此还做歌曰“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来讽刺于他,讽刺政府选官的黑暗。
时灌智当县丞时,庸庸碌碌,几年间无有作为,而县尉朱洪在任职期间,打击盗匪豪强、维持治安,功勋卓著,在原县长老迈退休后,广柔百姓皆认为朱洪最有可能升任广柔县长,到时候广柔县当有一好官矣。
然而,任命诏书下来后,人们才发现升任广柔县长的并非功勋卓著的朱洪,而是庸碌无为的灌智。百姓怒斥官场黑暗,用人不公,尽皆叹道: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言下之意便是指那些恪尽职守、为官清廉之人未必能得到帝王赏识,那些庸碌之人也未必不能当大官,一切都要看运气,讽刺皇帝识人不清。
成为广柔县长后,灌智即开始贪污受贿,勾结当地地主侵夺百姓土地,贪婪无度,对外、对上却谎报政绩,捏造虚假信息颂扬自己的功德,竟然还几次受到上级的赞扬。一时间,广柔冤狱错案无度,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泣凄于道:“县官漫漫,冤死者半”“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原本的“灌”是指灌婴)
一时间,关于灌智为官不仁的歌谣遍布广柔,街头巷里人人传唱,歌谣传到蜀郡太守耳中,蜀郡太守调查此事后大为恼怒,将违法贪污的灌智下狱除职,广柔的百姓方才有了安稳生活。
在地方,百姓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而灌智的除职,也为我提供了出仕的机会。
迎新
凤来楼,是广柔县最大、最豪华的酒楼,而今晚的宴会就在那里举行。
这个宴会,是广柔所有的官吏、地方豪绅为我准备的一场迎新宴会。迎新送故,是官场中常见的一个习惯,因之我朝官吏罢免频繁,时常变动,这虽有利于增加官吏队伍的活力,使官府保持良好的办事效率,同时也造就了官场上“迎故送新、交错道路”的常见现象。
当我到达距广柔县城数里之外的驿站时,以佐官县丞、县尉为首的广柔官吏,早已等候在此。被迎进驿站后,就有官员轮流向我敬酒,介绍自己,之后我们便一起进城。县城之中,街道干净整洁,显然经过细心的清扫,百姓夹道而立,欢迎着我这位新来的县长,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更多的却是探究与担忧。
不过至此,欢迎仪式还未结束,今晚的宴会,方才是真正热闹的开始。
我虽初为官吏,但对举办这场宴会人员的心里也多少有些了解。一县的县长和两位佐官县丞、县尉是由皇帝任命的,而其余的掾吏尽皆县长自辟,上任县长离去,新来之人有权辟用新属员替代他们,故而他们的目的多是为了打探、交好于我,看我是否有裁撤换人的意思。至于县里的地主豪绅,无非是讨好结交新来的县长。
酒宴上,珍馐美味、乐舞表演齐备,其花费不在数千以下,这一顿饭是一家农户几月之花销。宴会开始前,照例先是我说了一通感谢性的话语,再由官员代表、豪绅代表说上一通欢迎之类的感慨之词,接下来就是正式宴会。几杯酒下肚之后,便有人忍不住打探起我的意图来,属员问我新来有何打算?地主、乡绅问我喜欢什么?
我皆一笑而对。那些个小吏员则是频频向我敬酒,或者拼命地向我介绍他自己。
一顿饭,各有各的目的,各有各的收获,虽然谈不上宾主尽欢,不过至少我吃得很开心,因为凤来楼的酒食真的很不错。
为官之道
秦镇和尤良都是广柔有名的大地主,但秦家和尤家的作风却截然不同。
秦镇以经商起家,后在广柔购买兼并土地,成为广柔的大地主。或是因为经商之故,秦镇交游甚广,与广柔县的许多官员都能说上话。上任县长灌智在任时,秦镇便与之勾结,兼并役使了许多土地,使诸多百姓破产。在灌智被抓下狱时,秦家因为某些原因逃过一劫。秦镇在广柔的势力很大,许多人都怨他、恨他,但却无能为力。那天的迎新酒宴,就是秦镇包的场,他还送了我一个价值数金的玉雕作为贺礼。
尤良是致仕官员,曾官至散中大夫,致仕后归还家乡。与秦镇不同,尤良虽属豪强地主之流,但从不欺压良善,反而时常派粮送米,救济穷苦,是为积善之家,在广柔百姓心中有着很高的威望。然自从灌智升任县长之后,因尤良不肯与他合作,备受欺压打击,与风头正劲的秦镇根本无法相比。那天的迎新酒宴上,尤良没有出现。
一个地区基本上可以分为三大势力:一是官吏;二是地主、豪强、大商人等在地方上比较有影响力、有威望之人;三是普通百姓。其中,普通百姓属于较为弱势的一方,而且其力量分散,没有太大的凝聚力;而代表着朝廷的官吏和掌控着地方资源的豪强地主则握有实权,有较大的社会影响力。两相比较之下,地主豪强与官吏的地位、利益更为趋近,官吏一般也多与其往来。事实上,官吏到任之后,往往要依赖当地势力,获得他们的支持,从而更好、更轻松地工作。
我一直认为,地方的三大势力应该有机统一起来,共同发展。不过,并非所有的地主豪绅都需要联合,像秦镇那样仗势欺人、欺压良善的豪绅应予以打击,对于那些施仁救贫的豪绅应予以支持、鼓励。否则,便会步上灌智的后尘。
所以上任后不久,我便剔除了与秦镇勾结的官员,擢升了几个清廉官吏,打压秦家,并与尤良等几个在广柔颇有声名的豪绅协商,救济贫民,推广教化,兴修水利,发展农业,很快便恢复了广柔往昔的繁荣。虽然在这过程中我得罪了不少权贵,但我并不后悔,我的梦想就是成为像黄霸、张汤那样为人称颂的廉吏。
我也因此成了广柔百姓口中的好官。
好官的标准
李正是我们那儿所有当官人的偶像和楷模。
李正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隐居在广柔县的山泽之中,住着草庐,以教书、织席为生。李正年轻的时候因有才华,蜀郡郡守原孝征辟他为功曹,但未及上任,原孝便身染重病去世。李正感念原孝知遇之恩,遂不上任,亲自将原孝的棺椁送归故里,并为其守孝三年。
后来,李正被任命为侍御史,出使幽州。边远苦寒之地,百姓多有陋习,当地人有一种习俗,就是以生病为耻,每当生病时他们就会自杀。当李正听到这个习俗之后,就派人将一些病危之人捆绑起来,派医生给他们治病,治好了很多人,当地的老人小孩没有一个不感激李正的。在任期间,他从不收受贿赂,也从不谄媚上级,洁身自律,常常“席羊皮,服布被”,受到百姓的爱戴。时有幽州刺史过生日,大小官吏为了讨好幽州刺史,争相送礼,唯独李正嗤之以鼻,没有送礼,因此得罪了幽州刺史,被构陷免职。
不久,李正又被征召为谒者,出使西域。一路上,官员、各国都使、胡商争相送他奴婢、金银、香料等珍贵之物,但李正从来没有接受过。到了西域之后,闻知北匈奴时常南下扰边,屡断西域商道,西域诸国畏惧北匈奴,不敢还击。李正到任后,西域诸国纷纷派使者拜见李正请求诛杀北匈奴扰边之人,李正应之,众人齐心斩杀了北匈奴将领,恢复了西域道路。李正之德,莫不为西域诸国所敬畏。时人知道后,莫不叹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啊!”
但是在回朝受赏时,又因不侍权贵被免职。李正便徒步返回广柔家乡,隐居在山野之间,开学授徒,与学生织席为生。时正值广柔饥荒,益州刺史、太守纷纷上门给李正送粮食,但李正没有接受,反而将自己仅有的一点粮食、衣物拿来救济受灾百姓,他自己则以山里的野果、草籽充饥。
李正是益州乃至天下所有做官人的楷模和标准,益州各郡县掀起了一阵学习李正品德的风潮,而我,也是其中一个。
日常
每天早上准时到官寺报道,点卯确定人员出勤情况,然后处理相关的工作,这就是我一天的生活。一般情况下,我的工作包括以下三方面内容:一为百姓日常事务;二为经济如赋税等相关事宜;三为日常治安维护。这三方面事务都有相关的掾吏处理,我只起到一个统筹全局的作用,所以我每天的工作任务并不是十分繁重,比那些天子近臣可轻松了不少,至少不用上早朝。
天子近臣,每天必须做的一件事,就是早朝。
我在公车署待诏时,因工作需要,也曾参加过早朝。每逢早朝时,我都要早早起床,洗漱之后,换上规定朝服,从里中坐车赶往宫中参加早朝,即所谓的常朝。在天将亮未亮之时,也就是每天六七点左右,参加早朝的官员到达宫门口,经过值班人员验证“门籍”之后,赶往朝会的宫殿处。有些住得较远的官员,每天半夜就得起床,十分辛苦。
到达宫殿之后,届时有谒者领着我们依次进入殿门,廷中排列着保卫宫廷的士兵,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兵器和旗帜。待有人喊“趋”时,我们小步快走,各自按照相应规定排成列,郎中站到台阶的两旁;功臣、列侯、将军,以及其他军官依次站在西边,面朝东;丞相以下的名种文官依次站在东边,面朝西。然后,皇帝才从后宫走出,我们依次向皇帝行礼。礼毕后,就是所谓的奏请朝事,议论朝政,一般持续一个多时辰。待朝政议论结束之后,我们依次退出,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治所办公。后来宣帝时还规定,五天一听朝,即每隔五天,自丞相以下,各奉职奏事。这一制度被后世沿用,成为“历代通规”。
参加早朝时,我们不但不能迟到,而且要穿戴整齐,如果衣服不合规制,或者穿戴不整齐,便会被值班官员赶出去,有时甚至会受到皇帝的惩处。武帝时,武安侯田蚡仗着自己受皇帝宠信,在朝见皇帝时穿常服襜褕入宫,武帝大怒,以“不敬”之罪免了田蚡的侯爵之位。
不得不说,那些经年累月参加早朝的官员,着实不容易啊。
福利待遇
与天子近臣不同的除了早朝之外,还有福利待遇。
我职属县长一级,所在的广柔县为小县,秩六百石(大县秩千石),一年的俸禄在八百石谷物左右,八百多石的谷物收入,比普通农民的生活要好的多,但与一些殷实之家相较却显不足,基本上属于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状态。而那些职位比我更低的官吏就更不用说了,想要锦衣玉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以“孝廉”为核心的选官制度,造就了时官员崇尚孝廉,大家大都不在意收入的多少。
除了基本俸禄之外,我基本上每五天便可享受一次“休沐”,即所谓的休息日,每逢节假,也都有一天到五天不等的假日,事假、病假也是享有的,这是我等作为政府工作人员享有的基本福利。休息日,一则供官员休息,二则让官员处理私事,探望亲戚朋友、宴请交际等等,所谓“盖礼贵和,人道尚通”便是如此。但县级及其以上任职的官员,一般不能回本地任职,只能去他地任职,我家乡所在之地距离广柔较远,非是三五天所能到达,所以逢年过节,探望父母亲戚也成了一种奢望。
天子近臣与我们这些底层官吏相比,除了俸禄较高以外,还享有的比普通官员更好的福利制度,主要表现在赏赐和致仕制度上。
赏赐,是皇帝驾驭臣下的一种手段,所谓“赏罚二者,人君治天下之大柄也”。皇帝赏赐的对象,主要是有功于社稷之臣和皇帝的宠臣,赏赐的东西从金钱、田宅到布帛、身份,应有尽有,数量也十分巨大,例如汉哀帝时宠臣董贤,因皇帝非常喜欢他,常常赏赐钱财予他,几月的时间,就累计赐其赏钱“巨万”之数,良田两千多顷,这些赏赐,可比我一年的俸禄还要多得多。赏赐,大多是天子近臣方能享有的福利,像我们这些普通官员,根本无缘这种福利。
致仕,是官员退休后享有的一种福利。时官员在七十岁后,因“耳目不聪明,跷跨之属是以退之”,即耳目不明,腿脚不便,不宜再工作而退休致仕。高级官员在退休时,皇帝大都会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如钱财、宅邸、车马等,还有部分官员可以带俸致仕,半俸亦或全俸者,尽皆有之,这要据皇帝的心情和官员的贡献而言,带有很强的主观意识。后来,皇帝(西汉平帝)正式将带俸致仕作为一种常例,规定“天下吏比两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三分其禄,以一与之,所以厚贤也”,官员们有了正规的养老福利。不过这种福利,仅限于秩比两千石以上的官吏,也就是三公九卿之流的高级官吏。
显然,我这一辈子是没有这个希望了。
倒霉的许昌
临县的许昌在上计时弄虚作假被撤职了,这件事成了蜀郡的一个大新闻。
每年年末,各地官员都会将治地的施政状况,如户籍、垦田、赋税收入、狱政状况、百姓生活水平等等,统计、编撰成薄,汇报给中央,作为政府升迁、考核官员的标准,是为上计制度。
许昌原是蜀郡广都县的县令,在任期间庸碌无为,被广都县的百姓戏称为“无为县令”。因担心自己无作为会被降职,许昌便在年终上计上捏造政绩,大肆宣扬自己的声名,并用钱贿赂蜀郡太守,以期蒙蔽圣听,达到升官的目的。
当然为了应对这种虚假现象,政府设有专门的监察机构,一般年终上计之时,大司马负责统计数据,司空负责真实性的考察,以防止有人谎报政绩。除此之外,皇帝或者官员也会不定期的到各地进行巡视,考察地方官员的政绩。为了应对朝廷的监察、考核人员,许昌大摆面子工程,勒令全城百姓欢迎监察人员,并买通了几个县里的无赖,在监察、考核人员进城时大肆宣扬许昌捏造的功绩,给监察人员一种许昌深受百姓爱戴的模样。与此同时,许昌在县里大摆筵席,宴请监察人员,所请之人皆是被许昌买通的地主、百姓,每当监察人员问及许昌的政绩时,这些人都会大肆赞扬许昌为官清廉,说道兴处甚至痛苦流涕,以示感激之情,临行前,许昌还给监察人员置备了十分丰厚的礼物。他曾用这种办法糊弄了很多监察人员,这次的监察人员亦不例外,对许昌治绩十分满意,准备奏报给皇帝,以嘉奖许昌。
然而就在监察人员出城时,路遇一群玩耍的小孩,小孩高唱“无为县令是许昌,日上三竿懒赖床,不修身来不治民,衙前荒草齐身长”的民谣,让监察人员大为奇怪,于是迅速走访了几家百姓,仔细核查了广都县的钱粮账目,最终确认许昌捏造信息、庸碌无为的事实,撤销了其广都县县令的职位,就连蜀郡太守也因收受贿络而被降职处理。
而我因治绩突出,所在的广柔县政通人和,恰逢广都县县令被撤职,便被擢升为广都县的县令。虽然职属相同,但广都县可是蜀郡的大县,人口在万数以上,俸禄也比广柔县的县长多了不少,我也算是高升了!
交际
永初二年(公元108年),我被擢升为广都县县令。成为县令之后,我发现我的交际应酬忽然多了起来。
交际,最好的办法便是请客吃饭,除了同僚之间的宴饮外,我还要时常在太守、刺史接待京城来的要员、大官时作陪,官员之间的宴饮交际有着十分严苛的规矩。
宴饮时,主人和宾客的位置有一定的要求。
如果只有一位客人,主人应与客人相对而坐;如果有多位客人,通常是主人居中,宾客分两列就坐。座位亦有尊卑之分,大致来讲就是堂上的座位或者单列是上座,堂下的座位是下坐,座位东向是尊位,北向是卑座。
作为“嘉会之好”的酒,是饭桌上必备之物。时人饮酒,十分豪爽,喜欢一饮而尽,在他人敬酒的情况下,不让倒满酒或者不一饮而尽,通常被视为对敬酒人的不尊重。因座次和饮酒不合礼制而产生的分歧与争端,数不胜数,如“灌夫骂座”事件。灌夫是汉武帝时期著名的将领,在参加田蚡的婚礼时给田蚡敬酒,按宴会上的礼制,田蚡应当满杯,一饮而尽,但田蚡却百般推辞,“不能满觞”,灌夫气得大骂田蚡,并指责田蚡给他们安排的座位不合礼制。田蚡找机会在武帝面前说了很多灌夫的坏话,后来武帝下令杀了灌夫全家,与灌夫交好的窦婴也受牵连被处死。在这种牵扯到朝堂势力争斗宴饮之下,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以免授他人以把柄。
酒宴之上,通常会设有一些娱乐节目,多以乐舞为主,常在酒酣时进行。酒酣时,歌女舞姬出来唱歌跳舞,主人有时也会出席跳舞,以舞属宾客,宾客也要起身跳舞,如果还有其他宾客,一个宾客跳完之后,再嘱咐另一个宾客起来跳舞,如此循环。如果主人跳舞属宾客,而宾客不起来跳舞的话,这对主人而言是一种侮辱。曾有五原太守为一个被贬的官员饯行,酒酣时,五原太守起身跳舞以属那位官员,但那位官员却并不起身跳舞,令五原太守大失颜面,当场便辱骂那位官员,并诬陷其“怨于囚放,谤讪朝廷”,那位官员被迫亡命吴地。除了跳舞以外,还有投壶、弹棋、博弈等娱乐活动。这些娱乐活动,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助长宴饮之人的兴趣,是高级官员宴饮必不可少的曲目。
宴饮开始之后,诸人举止言谈皆得符合礼制,所谓进食时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不能啃骨头,不能把鱼肉吐出来,不能当众剔牙等等,都是宴饮宾主应当注意的问题,我就曾听一位友人提到过因宴饮失礼而被杀的故事:巴郡宋迁和母亲去往阿奴家饮酒,宋迁的母亲因为肠胃不好在宴席上“失气”,阿奴因“无宜适”而责备宋母,宋迁怒而骂阿奴,被阿奴一不小心错手打死。一件喜庆的事情,瞬时变成了一个悲剧。宴饮是时人交际、欢聚的一部分,但有些宴会,却总是令我心惊胆寒。
君臣之道
最近朝里很不安定,听说皇帝宠信宦官,那些外戚和宦官夺权,争来争去,搞得我们这些地方小吏也是惶惶不安。因为这其中牵扯到一个站队的问题:站对了,鸡犬升天;站错了,就落马下台。
在“站队”这个问题上,我一直记着当初司徒何清的一句话:群而不党。
何清是先帝朝的一个司徒,当了十年之久,这在我朝算是任职时间比较久的了。我朝高级官吏罢免频繁,长则四五年、短则一二年就会更换一次。当初与何清同殿为臣的人,有的被抓下狱,有的罢免归乡,有的降职他任,唯独何清步步高升,被皇帝宠信。
我在公车待诏时,一次何清和公车令喝酒,我有幸在旁作陪。何清告诉我:朝堂之上纷繁复杂,党派林立,这些党派是以共同利益,共同目的,或者共同志向为纽带联系起来的利益群体,各自党派时常会为自己的利益而相互倾轧争斗,给朝堂的稳定造成重大危害。而且这些党派之中,因为利益关系形成的上下依附、同僚结交的同盟,很容易产生内部的腐败,给百姓造成重大的灾难。因为这些原因,皇帝历来十分反感朝堂之上结党营私之徒,所以皇帝频繁罢免高级官吏,一则是为了提高官员工作的效率,一则是为了打破这些利益结成的同盟关系,维护政权稳定。
何清说他之所以能在诡谲的朝堂倾轧、斗争中存活下来,主要是他能正确处理与皇帝、与同僚之间的关系。何清说,与皇帝相处,需要揣摩皇帝的心思,注意一些小窍门,比如坚持群而不党的原则,即,和这些党派结交,但不参与他们之间的结盟,既不得罪那些党派,又不招惹皇帝猜疑;了解皇帝的性格,不参与一些皇帝忌讳的事件之中,如太子废立之事,外戚夺权之事等;性格不能太刚强,要懂得委曲求全,否则就会像周亚夫那样;要平易待人,不能恃宠而骄;要偶然犯些小错,不能太过完美,如萧何一般,等等。
不过,何清告诉我:关键一点是你要有能力,尸位素餐是没有好下场的,那些被皇帝宠信的无能之辈,从来都不得长久,如汉武帝时期的韩嫣,汉哀帝时期的董贤,没什么本事,仗着自己得受皇帝宠爱,恃宠而骄、仗势欺人,最终都没什么好下场。
朝堂如此,地方亦如此,伴君如伴虎,只有正确处理君臣、臣臣之间的关系,才能在官场的倾轧间活下来,我深以为然。
父亲的信
父亲在信中告诉我,哥哥经商了,还赚了不少钱。
我很疑惑,像我哥哥那样一个憨厚朴实之人竟然通过经商赚了大钱?其实,哥哥经商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我读太学期间,父亲给我来信说哥哥因羡慕乡间经商致富的吴老二,曾拿着家里的钱偷偷到外面经商,想从县城进购一批稀罕物件运到临乡去卖,然而在收购物品时,因不懂辨别物品真假好坏,被奸商所骗,损失了所有钱财。从那以后,哥哥便再未提过经商之事。
我本以为哥哥早已熄了经商的念头,没想到哥哥现在又开始经商,而且还赚了大钱。父亲在信中告诉我这多亏了丰县县令的帮忙,我随即恍然:丰县的县令曾是我的同学,我们俩在太学时私交甚好,经常一起出去喝酒!因有权势这层关系网,哥哥做生意时,获得了县令的扶持,给予其一定的优惠政策,其与哥哥做生意的商人,也因畏惧当地县令的权势,不敢再行欺骗之举,所以哥哥的生意方能一帆风顺。不过父亲告诉我,哥哥虽然赚了大钱,但基本恪守为人准则,没做什么仗势欺人、强买强卖之事,反而利用钱财,赈济穷苦,修筑道路水利,成为丰县有名的大善人。
为官者不得从商,即不准“食禄之家兼取小民之利”,这是官场的一条规定。像武帝朝的御史大夫张汤(他在当时就是有名的酷吏)就是被人举报和商人勾结而被迫自杀。虽然,有些时期,官员不能从商只是一纸空文,但实际上,皇帝还是比较忌讳官员从商的,官员从商在一定程度会推动贪污腐败的滋生,和商人从官一样危害巨大。不过,官员本人不能从商,但官员的家人却没有这种限制。我本人不能从商,但我是官员这层身份,无形中为哥哥经商提供了诸多助益,比其他普通的商人多了许多便利。像这样借助官宦权势经商之人,在社会上比比皆是,如昭、宣二帝时大官霍光的儿子霍禹,常仗着他老子的权势,在市中经营屠宰业、贩酒业,有恃无恐,贱买贵卖,获取高额利润,控制了长安的几个大市,日进斗金。
能为自家补贴一些家用,让父母生活得好一点,这让我很开心,但我不希望哥哥成为像霍禹那样的人,所以在回信中多番叮嘱哥哥勿要仗势欺人、违法乱纪。
服丧
永初三年(公元109年)的秋天,父亲去世了。
我必须返乡为父亲操办后事。大汉以孝治天下,于老人丧葬之事十分重视,对长辈丧事淡漠之人,普遍为人所不齿,甚至于受到律法的惩处,如武帝时梁王刘襄的妻子,在其夫祖母李太后死后“不侍丧”,被朝廷“枭首于市”;哀帝时的茂才陈汤,本有大好前途,但因他“父死不奔丧”,被下狱论处,就连举荐他的富平侯张勃也被处以削户两百的处罚。
告假之后,我和妻儿快马加鞭从广都返回丰县,尽快回家行哀。这是丧仪的第一个仪程,是为初死。即确定亲属死亡后,家人开始“发丧”,将讣闻通知死者的亲友,这包括在外游学、经商或者做官的亲友,让他人尽快回家行哀。
返回家后,我穿上妻子在途中用粗布缝制的丧服斩衰,为父行哀。丧事,有一套严格的程序规格,根据血缘、亲疏的不同,规定了一定服饰穿着,称之为“五服”,即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五服”各有穿着对象和服期,这样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表现服丧者悲痛的心情,使其“情貌相配,中外相应”。
接下来的停尸,是为亲朋好友准备的吊唁时间。吊唁时,亲朋好友要表现出悲痛的神色,除辰日忌哭外,哭泣是丧葬期间必要的行为,而且礼仪中有规定不同对象的哭泣时间和次数。停尸的另外一个作用就是让客死异乡的人有时间被送回原籍安葬,落叶归根,这是一个本能自发的过程。如果不能回乡归葬,也要在墓碑上注明原籍,表示对故乡的思念。我在洛阳时就见过很多客死异乡的官员,死前都要求其子将其归葬故里。吊唁时,亲戚、朋友向我家准备一定的金钱和礼物,称为“赗礼”或者“赙钱”,表示对死者的家属的安慰和对丧葬活动以及日后生活的支援。
停尸的时间各不相同,依据具体情况而定,之后就是出殡。墓地的选择,我和哥哥早在丧仪进行前就已经选好了,就在阿房村外的祖坟处。出殡时,我们用棺车将棺材运送到安葬地点,棺材上覆以丝麻制成的铭旌,“书铭于末云:唐(某)氏之柩”。亲属、杂役等人组成的送葬队伍,随着棺车一起行进,旁边,还有聘请的专门演奏哀乐的乐者演奏《蒿里》。汉时,固定的哀乐主要有两首,一为《薤露》,一为《蒿里》,对死者的哀伤是这两首哀乐的主要内容。
下葬之后,便是服丧。服丧期间,我和弟弟在父亲的墓前盖了一间草屋居住,穿着斩衰,为父亲守孝,时间是三年。父亲的丧事办得中规中矩,但哥哥告诉我,乡里有人暗中骂我们不孝,因为我们为父亲置办的丧事太过草率、简陋,有负唐家在阿房村的地位,和同村的魏行根本无法相比。
我和哥哥竟成了村里的“不孝子”。
“孝子”魏行
父亲去世的同时,同村大地主魏行的父亲也去世了。
魏行是村里有名的豪绅,家中资产丰盈。魏行的父亲还在世时,魏行就开始雇佣了数百工人,在阿房村西山之地,耗时半年,花费百金,为其父亲修筑了一座巨大、奢华的陵墓。魏行说:生不能让父极养,死则让父尊崇!所以他要给父亲修这样一座坟墓。
父亲死后,魏行着人打制了一口精美的画棺,用丝绣缝制了一套寿衣,作为其父的棺椁和葬衣,比普通百姓丧葬时所用的瓦棺、麻衣不知高级了多少。且魏行为其父亲准备的陪葬品也十分丰富,从玉石金钱、瓷器珍宝,到鸟兽鱼鳖、牛羊虎豹,凡百九十物,应有尽有。比我父亲的陪葬物,几个手工制作的陶器瓦罐,几件耕作农具,好了不知凡几。当然这是父亲生前的要求,丧葬一切从简。随后在其父的丧葬仪程之上,魏行也极尽奢华,从初死到吊唁,再到出殡安葬,持续了三月之久,规模排场十分宏大。时社会上厚葬之风盛行,像魏行这样挥金掷银、大肆操办丧事之人数不胜数。
丧葬结束后,魏行在其父亲的坟茔前结庐而居,扬言要为其父守孝十年,以报父亲的养育之恩。我三年服丧期结束后,听说魏行还在为其父守孝。服丧期间不得饮酒吃肉,不得兴舞作乐,十分辛苦,若魏行真的能为其父守孝十年,那绝对是至孝之人。当我回到广都后,在哥哥的来信中得知魏行竟真的为其父守孝长达十年之久,其事迹为县三老所知,奉为典范,魏行也为世人所称誉,名声极其显赫。朝廷注重孝道,标榜此事,欲将魏行服丧守孝十年之事广为宣传,然就在此时,有人检举魏行十年服丧期间弄虚作假,雇佣他人代为守墓服丧,而且在这期间魏行还偷偷娶了三个小妾,先后生了五个孩子。
一时间,“孝子”魏行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玩六博的官员
最近所有的官员都迷上了六博,上班的时间下,下班的时间下,就连晚上回家休息时也下,整日里乐此不疲。
按照我年轻时的脾性,这种情况应是严厉禁止的,但人老了,不知怎的就不想惹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不过,好多些整日里下六博而不工作的官员,却偏偏在短时间内连升数级,从小小的佐官变成了与我同级的县令,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在一次闲谈中,一位僚属告诉我:最近益州的徐刺史迷上了六博,每逢节假日都会邀请各县官员到他家里下六博棋,那些官员可能就是因为巴结上了徐刺史而升官的。不过我听说,这位徐刺史是一位清廉公正之人,逢年过节拒不收礼,且禁止下级官员送礼,怎么会因为几个人的巴结而徇私呢?
一次休沐,徐刺史又邀请众人到他家下六博棋,我也想看看这其中的猫腻,便顺势前往。徐刺史是一位身材清瘦、留着胡须、作儒生打扮的老人,见到往来的下属,笑脸相迎,十分和气,没有任何架子。
大家聊了一会儿后,便进入了正题,徐刺史邀请一位临县的县长下棋,我们都在旁围观。在我看来,徐刺史的六博水平很差,用臭棋篓子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但短短半个时辰内,那位县长却连输数局,且每一次都是大输特输,腰间携带的十多金也都作为彩头输了出去,看的我这位旁观者十分心痛,但反观那位县长却是满脸笑容,嘴角都咧到天上去了。
接下来,又有几位官员与徐刺史下棋,以往那些六博水平十分高超的官员,面对徐刺史这位臭棋篓子时,竟也变得十分臭,十不能赢三,短短数个时辰之内,将身上所有的钱物都输了出去。但输钱者往往都眉开眼笑,十分高兴,反到是那些没有受到邀请下棋的官员懊恼莫名,拍着鼓囔囔的衣兜,失望地离开了刺史府。
数日之后,那些与徐刺史下棋的官员,先后都升了官,成了地方大吏。我这才明白,那些输棋的官员为何会高兴,那些没与徐刺史下棋的官员为何懊恼,那些六博水平高超的官员为何忽然间变成了臭棋篓子,那些个应邀前往刺史府的官员为何会带那么多的钱财!原来,一切都是为了输棋,输了棋,输了钱,就能升官,而且是输得越多,升的官越大。
看着周围的人都在下六博,我也不知何时拿起了久不玩、以防耽溺正事的六博,下了起来。
永建四年(公元129年),年近花甲的我受到徐刺史的赏识,被擢升为成都县的县令,直属蜀郡。
听人说,徐刺史好像是宫里一个宦官的干儿子。
“愚笨”的楚名
最近县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官员,整天吵嚷着要联合全县的官员抵制宦官专权当政。
年轻人叫马明,出自太学,受业于多名大儒。到成都县后,他逐一拜访当地的官吏,上到益州刺史、太守,下到县丞、佐官,到处宣扬、批判京城宦官们的恶行,希望大家能联合起来上奏皇帝,废除宦官,启用贤能之人。
好多官员在马明的鼓动下参加了所谓的“拥贤清宦队”,唯有楚名例外。听说楚名原本是一个隐士,因为受到陈蕃的邀请而从政,本应前途一片光明,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洛阳呆了不久,楚名就自求下放来到我们这里当了一名小吏。楚名整天笑呵呵地看着这些“拥贤清宦队”胡闹,既不参与,也不反对。当“拥贤清宦队”忙着发展人员时,他兴修了一个水利;当“拥贤清宦队”和郡里的宦官外戚势力争斗、倾轧时,他向皇帝举荐了一个茂才;当“拥贤清宦队”忙着写书、大肆宣扬宦官的罪行时,他向百姓介绍了一种可以提高产量的农业新技术。
当时,有官员笑话楚名,说他愚笨,如果他参加“拥贤清宦队”,能树立清名,如果他参加反“拥贤清宦队”,就能获得宦官的好感,有利于自己的前途,怎么都不吃亏。楚名只是笑了笑。
一次和楚名喝酒,我问他原因,楚名笑呵呵地告诉我:“不要参加那些事儿,明哲保身、为百姓多做些好事才是王道”。
不久,听说是宫里的宦官知道了蜀郡这档子事,向皇帝检举揭发“拥贤清宦队”是什么聚众喝酒谋逆的“酒党”,要下狱受审。那天,马明被抓时,以头抢地,厉声疾呼:“恨不能杀尽阉贼,吾死,天下乱矣”,继而咬舌自尽。直到那时,我才从楚名浑浊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惋惜与痛恨。
好多人死了,好多人却升了官,那名曾经嘲笑过楚名的官员当上了蜀郡太守,唯有楚名还在原地踏步。
我记得,那名嘲笑过楚名的官员曾是“拥贤清宦队”的一员,怎么他没死,反而升了官。唉,老了,脑子也糊涂,我还是老老实实地下六博、喝酒吧!
不久后,楚名就辞了官职,又回到山里去了。
我的梦想
当官伊始,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成为像黄霸、张汤那样的廉吏。不过,当陈商将一个破旧的木盒送给我时,我似乎早已忘了当初的那个梦想。
陈商是县里的大地主,有钱、有权、有头脑,但他的儿子陈双却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里游手好闲,欺压良善,是有名的小霸王。
那一天,陈双在县里的翠屏轩喝酒,和邻座的几个儒生发生了口角,便怂恿手下打死了其中的一名吕姓儒生。当时酒楼中有好多喝酒之人,都亲眼目睹了此事,按理说已是人证物证俱全,只需抓人便行了。
放在前些年,这本应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但现在,我却觉得很苦恼。
陈商和蜀郡的太守是朋友,而且听说陈商还是朝中一个外戚的远房亲戚,而且我和陈商的私交很不错,他托我办过事,我也托他打点过关系。所以,于我而言,这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抓人会得罪陈商,不抓人,则无法向百姓交代。
就在我苦恼时,陈商趁夜来找我,送给我一个木匣,告诉我只要按他说的办,这件事很容易就能解决。
第二天,开堂后,现场所有的目击证人皆一致改了口供,说是那个吕姓儒生先动手打的人,陈双从头到尾没有还手,那名吕姓儒生是一不小心从楼上跌下去自己摔死的,便是那几个和吕姓儒生一起喝酒的同伴也都说是吕姓儒生醉酒不小心跌下楼摔死的。
看着公堂上哭得撕心裂肺的吕母和面带得色的陈双,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陈商安排的,那些证人都是陈商收买的。再者说,那日双方发生冲突的酒楼根本就没有二楼,自然也没有楼梯,怎么会摔死人?
但想着陈商的权势,想着昨夜的那个木匣里面的东西,我闭上了双眼,宣判陈家赔偿吕母一些损失,草草了事。
那日之后,吕母便搬离了成都县,不知所踪,而陈双还是那个纨绔子弟,在成都县作威作福。我家的宅邸,也在那日之后,大了一倍有余。
这种事情,往些年,我是想也不会想的,但最近这些年,我却做得越来越熟练,因为下面的人在做,上面的人也在做,大家都在做。
我的梦想,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变了。
致仕
永和五年(公元140年),七十岁的我因年老体衰致仕归乡,本以为一路上会像去太学、出仕时那样靖晏太平,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离开成都县不久,我就遇到了一伙盗匪,那些人手持利刃、恶狠狠地拦在我的马车前,但因我们人多,他们不敢动手,我便花了一些小钱,保全了自己的平安。
方才那几个强盗是犯了法令、逃逸在外的罪犯,这些人悖逆人伦、杀人劫掠、无恶不作,十分危险,我曾在广柔为县长时与这些人打过交道,知道他们不好惹,只能破财免灾。
我害怕路上再遇到这样的事,便在一个村里买了一些破烂的平民服饰,打扮成普通百姓的模样,让那些盗匪以为我们没什么油水可捞,不劫掠于我。我原本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令我有些心惊。
离开成都县地界后,我遇到了许许多多的“盗匪”,不过这些“盗匪”与先前我们见到的那伙悖逆之徒并不相同,这些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拿着镰刀、锄头,像难民更多过盗匪。那些人围住我们后,先是呵斥我们交出身上的钱财,但在知道我们是“普通百姓”后,便主动放我们过去,没有抢劫我。我十分好奇他们为什么放过我们,其中一个盗匪告诉我:他们中的很多人,原本是邻近乡、里的农民,因为当地官员和地主、豪绅勾结,谋夺了他们的土地,好多人的妻子儿女都活活饿死了,为了解决妻儿父母的衣食问题,不得已沦为盗匪。说到这里,那些人全都面带悲戚,双目无神,好像活死人一样。
一路行来,我见到了太多这样的苦难,太多这样走途无路之人。
我这才恍然,原来,天下早已不太平了。
世道变了
回到阿房村后,我发现一切都不一样了。
小时候,阿房村的百姓虽然穷苦,但终归还有一口饭吃,但现在阿房村的百姓只能以糟糠、野菜为食。
小时候,阿房村的官员虽然严酷,但却清廉公正,但现在他们竟然公开收受贿赂、徇私舞弊、劫掠百姓。
听哥哥说,前几年的沛国郡并不是这个样子。原本沛国郡有一个好太守,大家的生活虽然大不如前,但还能过下去。但一年前,丰县来了一个新县令,那位县令仗着自己是朝中一个宦官的侄子,当街强抢民女,抢到后又当着众人的面用弓箭将其射杀,与手下诸人饮酒嬉戏。沛郡张太守知道后大怒,当即令人捕杀了那个县令,陈其尸体于道路两旁,不准他人收殓。此举惹怒了那位县令在朝当官的宦官叔叔,他在皇帝面前诬陷张太守是什么党人,张太守随后被剃头游街,下了大狱。
张太守被下狱之后,来了一个新太守。听说那个人的官职是花钱从宦官手里买来的,他上任后,增设各种赋役名目,什么今天皇帝要修宫殿了,需要收钱,明天皇后要过生辰了,需要收钱等等,弄得大家苦不堪言。除此之外,他还与当地的豪绅勾结,利用各种借口侵夺大家的土地,要是谁不同意,就用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将那人抓起来,然后设法杀掉。大家既没有钱,也没有田,好多人只能以山里的野菜、野果充饥,但那个太守又设置什么管制政策,说山上的野菜、野果,河里的鱼都是国家的,不能随意采摘、捕捉,想要采摘、捕捉,就得交钱。
每天村里都有人饿死,许多百姓想上申诉,但刚出丰县地界,就莫名遭到了“土匪”的截杀,上诉无门,无人管理,许多年轻人都被逼上山当了盗匪,现在村子里只剩下一些老弱残幼。
忽然,我觉得此等景象何等的相似,刚到蜀郡时,见到的是一幅四海靖平、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的画面,但当我致仕离开时,见到的则是与阿房村相似的画面,官员贪贿、豪强仗势欺人、百姓贫无所依。
原来世道早已变了,是我当了成都县的县令后吗,或许更早吧!
“党人”事件
在京城洛阳太学的儿子给我来信了,让我安心,但我却怎么也安不了心。
信中,儿子告诉我现在他们现在在一些名士清流的带领下反对宦官专权,等到他们诛灭了宦官,天下百姓就又有好日子过了。
但我知道,宦官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现在的皇帝本来就是宦官拥立的,皇帝对宦官十分信任,宦官到处安插党羽,早已把持了朝政内外,单就这沛国郡而言,从郡守到县令再到尉、丞,哪个与宫里的宦官没有关系?那些与他们作对的人不是被流放,就是被杀,哪有这么好对付?焦虑之下,我急忙写信给儿子,让他不要参与这些政治斗争,安心读书就行了。然而,信还没递出,就听从外地流亡过来的难民说洛阳出了大事。听一个流亡过来的私学先生说,由于李膺等一批清官抨击、打击宦官势力引起了宦官集团的嫉恨,诬告李膺等人结交太学生,诽谤朝廷,疑乱风俗。皇帝听信了宦官之言,诏令全国逮捕“党人”,包括李膺在内的两百多人被终身禁锢,不得做官,那些逃跑的还被悬赏追拿。
果然,几天里,我就见到邻近郡县的好多个曾经抨击过宦官专权的官员被捕下狱,丰县的县丞陆云也因为藏匿一位“党人”的儿子被杀了头,尸体挂在城门楼上,连带着他们的家人都遭了殃,被流放边远地区。一些感念陆云功绩的乡亲联名向太守祈求,希望能将陆云下葬,但那位太守说想要陆云的尸体,就得交两百金。大家没钱,就暗里将城门楼上陆云的尸体偷了出来,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连墓碑也不敢立。事后,太守大怒,借“党人”之由,在乡里大肆搜捕劫掠,直到拿无可拿,抢无可抢,他们才满意离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儿子,只是偶尔有一些传言说他参加了什么起义军。郡县的那些贪官污吏更加肆无忌惮地剥削百姓,越来越多的乡邻被逼入山当了盗匪,我本来也想去,但年纪实在太大了,走不了路,只能和其他老人一样,呆在村里,等着饿死。
老天有眼
那一年,天降大雨,数月不绝,黄河决堤,洪水肆虐,千亩良田化为乌有,百姓流离失所,饥馑困苦,天下一片凄苦之声。
然而政府政令不通,受灾情况不能抵达天听,地方官员又贪婪自私,不行开仓赈济之举,时有朝廷高官日夜笙歌、膏粱美食无算,百姓却风雨摧残、欲食糟糠而不得,人之相食,饿殍遍野。再加上罹难尸体无人处理,滋生瘟疫横行,无法控制,百姓人人自危,民怨沸腾。
想着当年小时候王大人时治河的境况和政府快速的救济,我不禁悲从心来。
恰此时,有一张姓读书人,自言梦中得受仙人传授仙术,可制符着以水服用,能治瘟疫百病,百姓服之,果有奇效。一时间,张姓读书人声名大噪,百姓认为他仙人转世,争相依附。张姓读书人趁机创造了一套宗教思想,蛊惑百姓起来反抗末世的汉王朝。为了让百姓相信自己的话,张姓读书人利用百姓笃信谶纬的心理,用红笔在丝绸上写上“顺天应运,张氏当兴”,置于鱼腹之中,然后命人将鱼捕捉回来,当人们发现鱼腹中的文书后,便开始相信张姓读书人为上天派来拯救他们的人。张姓读书人便趁势组建起义军,戮杀了地方的贪官污吏、地主豪强,开仓放粮,公开反抗朝廷。因之政府政令不通,镇压不及时,起义军迅速壮大,波及天下数郡,丰县也在波及的范围之内。
那一天,起义军攻进了丰县,杀了丰县的县令,到处劫掠不休,像是饿狼一样,冲进了我家,将仅有一点粮食抢夺一空,躺在病床上的我,根本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
当天夜里,一名年纪老迈的妇人蹒跚地走近我床前,举着一张画像质问我认不认识画中之人,我依稀记得,那是我在当成都县县令时冤枉的吕姓儒生,而眼前的老迈妇人,便是当初那位哭泣公堂的吕母。
吕母没有杀我,只说了一句话:“老天有眼啊!”
那年之后,天下乱了。
(附记:本文为作者唐易根据所读史料演绎而成,意在以生动的笔法,再现普通人可理解的汉代历史。所谓“出土竹简”之云,虽是虚构,但文史中的内容,皆有文献依据,可为信史。)
文/唐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