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记(二)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卖画
  • 发布时间:2016-01-10 14:56

  我太爷爷本来也可以振兴家业的。因为他神奇的占卜,整个洛州都在传播他的名声。很多人为了表达感谢之情,给他送来了粮食、布匹、羊、鸡;有一次还有人牵来了一匹马,因为那个人丢失了三年的女人找回来了。洛州官府也请他预测旱情和战乱,以及盗贼逃跑的方向。我太爷爷的测算令他们大为叹服。洛州官府决定要请他做师爷。但是我太爷爷最终拒绝了。他离不开我太奶奶,因为他每一次预测未来的时候,都要依靠我太奶奶画出的图。实际上他是离不开我太奶奶的声音。那些声音比粮食和财富还重要。所以他打定主意,哪里也不去了。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年,我太爷爷用占卜积累的财富重修了祖上的房屋。他有10匹马、20只羊,还收留了一对逃荒过来的夫妻作仆人。那时候又有了富贵气象了。我太爷爷因此陷入了怀疑。因为他占卜过很多次自己的命运,每一次显示的征兆都是衰败之相,难道是他的测算出错了吗?或者是《河洛书》只能预测别人的命运,对于自己的未来是无法预测的?

  《河洛书》并没有出错。我太奶奶有一天忽然说不出话来,她的嗓子里就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发出嘶哑的、难听的声音。那种声音让我太爷爷坐卧不宁。他花重金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来诊断,但是没有人能够找出病因。直到有一天,一个路过洛镇的乞丐告诉我太爷爷说,只有一样东西可以让我太奶奶发出往日的声音。乞丐说的那样东西就是鸦片。我太爷爷对乞丐的说法将信将疑。可是等他买回鸦片,让我太奶奶吸食之后,我太奶奶立刻就发出了原先的声音。她的声音再一次就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我太奶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带来了财富,带来了那种销魂的声音,但是不久,她又要把它们带走了。有一天,我太爷爷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卖掉了,只剩下一幅画,一本书。画是《问道图》,书是《河洛书》。他正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两样东西也卖掉。有一天夜里,他躺在炕上辗转反侧,很久不能入眠。外面下着大雨,雨水的声音让他感觉到孤独。忽然他听见有人在大雨里呼唤他的名字。那声音穿过了雨水和夜晚,清晰得就像是来到他的耳朵边。那是我太奶奶在雨中说话。她的声音就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我太爷爷就在夜里起来,寻找我太奶奶。他穿过雨水,沿着声音的方向走去。后来他就走到了洛水边。洛水已经涨得有两个人那么高了。我太奶奶站在洛水河边,正在跟他说话。我太爷爷正要走到她跟前,忽然她变成了一条鱼。鱼身上的鳞片发出绚烂的光芒,一时间刺痛了他的眼睛;然后他看见那条鱼凌空一跃,进入了汹涌的洛水河中。我太奶奶就这样消失了。洛镇人起初不相信我太奶奶变成了一条鱼,我太爷爷就开始向每一个洛镇人讲述他看见的情景。他不停地讲述,他讲述的水平越来越高,到后来,每当他讲述我太奶奶变成鱼的那个时刻,洛镇人就会清楚地看见,眼前确实有一条美丽的鱼。我太爷爷把这个故事讲了十年。到后来,所有的洛镇人都相信我太奶奶就是一条鱼。她原本就是一条鱼。她从水中来,又回到水中去。十年之后的某一天,我太爷爷用他最后的力气,把我太奶奶的故事又完整地讲了一遍。等到他讲完的时候,他就带着幸福的表情离开了。他是去找我的太奶奶去了。

  然后就到了我爷爷这一代。然后就是我父亲这一代。关于我爷爷和我父亲的故事,我就不多讲了。以后有机会的时候我会讲的。

  10

  每一次完整地讲述一遍先祖的故事之后,我父亲就会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先祖巨大的家业从盛到衰,与两样东西关系密切。一样是女人。因为大凡貌美女人,都有妖气,她能摄人精魄,又能杀人于无影无形。所以家道衰荣,都是跟女人有关系的。要是没有那些散发出鬼魅香气、夺人魂魄的女人,以及那些说话的声音像是被蜂蜜浸泡过的、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先祖原本可以重振家业,再现家族的荣耀。另一样东西就是那些书画。我先祖要不是鬼迷心窍,痴迷于书画收藏,也不会衰败到如此地步。然后我父亲又总结说,那些古代的书画和女人其实是有相同之处的。他对傻子说,你晓得为什么书画和女人是相同的呢?傻子那时候看着我父亲,没有说话。我父亲就接着说,因为它们都是有毒的。它们都散发出一种迷惑人的味道。那种味道能让人魂魄尽失,灯枯油干。

  我父亲的看法就是如此。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正确,每一次讲到先祖故事里的女人和书画的时候,他都要增加一些内容进去。因此在我先祖的故事里,关于书画和女人的那一部分情节越来越多,等到他讲述了三年之后,我先祖的故事就只剩下书画和女人了。我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他倒不是固执,而是他认为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父亲一生受苦,祖先的荣耀只是一种传说。因为无穷无尽的穷困,他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因此,他当然认为洛镇就是世界的中心。他既然站在世界的中心说话,那么他说出的道理就一定适用于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

  你晓得的,我父亲也有过理想。他的理想就是我能够勤奋读书。我的先祖们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理想,但因为书画和神秘的女人,这个理想被搁浅了。因此他十分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读书人。只有读了书,考上大学,才会有粮食和女人。我很理解我父亲的这种想法,但我和他的看法完全不同。我是一个艺术家,我要的比一个读书人更高、更多。因此我就绝然地选择了我的生活。这让他深受打击。对他来说,我的这个样子再一次证明了他的见解是正确的:书画里藏了致命的毒药,我就像我先祖里的一位一样,再一次中了毒。

  唉,可怜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可怜的父亲。

  我父亲就这样讲述了整整三年,实际上却是讲给我听。他对着傻子说话。那时候我透过黑暗的窗户看见父亲。他差不多被黄土掩埋了。我突然感觉到父亲真的老了。他看上去就像是已经死去。我父亲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在说话。

  我看见父亲在院子里挥动那把沉重的头。他已经在院子里挖了三年了。因为自从他和我不说话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在院子里忙碌。他挖出的土堆积起来,看上去就像是接连不断的坟墓。他已经被完全掩埋了。可是他从来没有挖出过什么好东西。有一次挖出了一块完整的、人的腿骨,另一次挖出了另外一把锈迹斑斑的头。他本来可以计算出什么位置埋藏了先祖的宝贝,因为他平时对于洛镇上的许多事情总是能够准确地计算出来,包括失踪的人的具体位置、坟墓里的老鼠洞、一口井或者一条河干涸的时间、什么时候下冰雹、以及要是有人看见一条蛇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样的景象。可是他在自家的院子里却总是算不出准确的位置。他没法算出自己的命运。我爷爷托梦给他,告诉他祖先的东西埋在院子里的一个地方。但是我爷爷每一次告诉我父亲的位置总是不同,因此我父亲就不断地在不同的位置挖掘。他相信他的父亲所说的话,可是他挖了三年的光景,却总是不能够从土里找到他要的东西。这是命,父亲说,因为命运就是这样的。接着他发出沉重的叹息。他叹息的声音遥远、沉闷又有力,感觉就像是从地底下传过来的。那叹息的声音又像是巨大的洪水,把父亲、我和傻子托举到水流的上方,朝着一个遥远、陌生和黑暗的地方漂浮而去。

  唉,我的父亲。我只能这么说,我的父亲。我还能说什么呢。

  整整三年的讲述,以及不停地挖掘让他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三年后的有一天,我父亲死了。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头。傻子忽然发出巨大的哭声。那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哑巴,他能够发出声音。他哭泣的声音低沉有力,在很长时间里,他的哭声掩盖了洛镇的机器、汽车和市井的声音,占据了整个白天和夜晚。起初,我保持着沉默。那时候我经常觉得即使父亲死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可是在父亲埋葬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看见院子里堆积的泥土,就像是荒凉的坟墓。我忽然觉得我其实是爱着父亲的。我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彻底的孤单。我终于忍受不了内心的伤痛,发出凄厉、漫长的哭声。我抢天呼地,一个人哭了很久,最终昏倒在地。

  因为我根本不相信父亲所说的话。那些先祖的荣耀和苦难很可能出于父亲的杜撰,或者是他把一生收集的关于洛镇的传说全部归集于自己的先祖。由于不断地重复自己的想象,那些故事逐渐变成了真实的景象。最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些故事。到后来他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增加的了。但是我必须得承认,我父亲讲述的很多故事是真实的;我的先祖就是他讲的这个样子。他虽然神志混乱,故事里的很多情景张冠李戴,充满明显的漏洞,但是那些大体的轮廓却从来没有出错。他不断修改的只是一些细节。所以在一些时候,我其实害怕我的父亲。

  你晓得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他说的话是真的。

  你晓得的,我的女人离开了我,我的孩子死了,最后我父亲也死了,我父亲有整整三年不和我说话。这都是在我专心画画的时候发生的事情。难道这些灾难都是画画带来的吗?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老实讲,我有时候很疑惑。我就问我的好朋友张三元,事情是不是就像我父亲所说的那样?张三元也不晓得是不是这样。他就反问我说,你觉得是不是呢?我说,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前面发生的事情都是命,我画画也是命,谁都不能改变的。张三元就点头附和说,对的,对的。张三元就这点好,他从来都同意我的看法。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父亲死了之后我才晓得,我有多喜欢听见他絮絮叨叨的声音。他要是突然不说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有多寂静。寂静会让我觉得空虚。会让我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空空荡荡。还好有个张三元。我和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好多了。

  11

  有时候我在想,世上到底有没有我父亲所说的那种女人呢?就是散发出神秘的香气、像是毒药一样的女人?或者声音被蜂蜜浸泡过的、像是柔软的刀一样的女人?我就是想晓得有没有。

  你晓得的。这样的女人有的。不但有,而且在我的生活里也出现了。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你晓得的。这个女人的名字叫刘小美。

  12

  那是有一天,我正在画画。张三元走过来,告诉我说,洛镇上来了一个女人,人们都在看。就是那个长得像妖精的女人。我就走到街道上。洛镇正在修建新的房子和街道,因为镇长说,洛镇就要成为城市了。挖掘机和推土机轰轰作响,到处都是尘土。但我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刘小美。原先我没有见过刘小美。我只是听说过刘小美。就是那个住在另一个村子里的女人。从小她就被议论。人们说,她不该长成这样。她这样太奇怪了。我很早就想看见刘小美,可是每一次刘小美来到洛镇的时候,我都是在对着《问道图》体验飞起来的感觉。后来她就离开了村庄,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后来她又回来了。她来到洛镇的那天,我听见人们说,她的男人不要她了。她就带着她母亲到洛镇来了。

  那天我从远处看见了刘小美。她走在漫天的灰尘里。可是太奇怪了,那么大的灰尘竟然没有把她淹没。她就像是一场大雨冲洗过的那样干净。此等情景,让我感觉十分荒唐。因为你会觉得,刘小美和洛镇是完全不同的两类物品。她就像是从遥远的古代来的女人,是荒凉的沙漠上突然长出来的一棵树,是大雪纷飞的冬天盛开的一朵花。

  我该怎么描述刘小美呢?呃,这种感觉很难一下子说得清楚。笼统地说,刘小美带来的是一种耀眼的光亮。她眼睛里的风尘与疲惫难以掩饰,但是同样不能遮挡的是她眼睛里的那种明亮的光芒。这光芒哗啦一声,一下子照亮了洛镇灰暗的街道和房屋,那些堆积多年的灰尘也顷刻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顿时听见我的心里发出了明亮的响声。就像是有人突然揭去了蒙在我眼睛上的幕布,整个世界变得干净整洁起来。然后我还清楚地感觉到腐烂的气味正在消失,一种新鲜的、类似于草木生长的味道弥漫开来。那正是我所寻找的艺术的味道。刘小美就是我的艺术。唉。我当时就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了。老实说,自从第一眼看见刘小美,我就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她是洛镇唯一的光亮。要是没有刘小美,洛镇就会被灰尘掩埋。

  13

  你不晓得的。刘小美来到洛镇之前的那些日子,你不晓得我有多难熬。首先是我的便秘加重了。我经常蹲在茅坑里,等待着一泻而下的快感。可是我等了很久,还是什么也没有等到。我肚子里堆积的东西越来越多,它们挤压我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让我呼吸困难,身体沉重。我甚至觉得这些堆积起来的东西让我的身体腐烂发霉了。我闻见自己身上腐烂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厌恶。我每天都要蹲茅坑。我蹲茅坑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从早晨就开始蹲茅坑,看见太阳从山上升起来,一直看见它升到我的头顶。我蹲在茅坑上,感觉自己就像是砌在上面的一块石头。我双腿酸痛麻木,眼前发黑,有一次竟然掉进茅坑里去。身体上沾满的屎尿让我羞耻而厌恶。其次是我开始失眠。失眠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经常整夜都难以入睡。我就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事物。起初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就什么都能够看得清楚了。我看见老鼠从洞里出来,鬼鬼祟祟的样子,它们的眼睛里发出亮光,偷吃碗里的食物,撕咬我画好的画。我甚至还能看得清黑夜里的蚊子和苍蝇。有一次我居然看见了我的父亲。他从门外走进来,坐在屋子里的那把破旧的椅子上,他看着我,没有说话,只听见他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我就对父亲说,我一定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你放心吧。父亲还是没有说话。他身体下面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快要破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我给你老人家倒杯水吧,你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我就起来,准备倒水。可是我刚一转身,就发现他老人家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在失眠的夜晚,我就起来画画。我不停地画下去,一直画到太阳升起来。但是我画不出好画来。我经常画了一夜,却不晓得自己画了什么东西。那些墨汁和水彩搅到一起,都是一些混乱和含糊不清的形状,连我自己都分辨不清。我就对着《问道图》临摹。我想我画不出来,模仿总应该可以。可是我发现我画出的远山和松柏都是干枯的,书生和道士也没有一点神采,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毫无生气的死人。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书生和道士挥舞衣袖了。我很长时间站在《问道图》面前,却没有一点要飞起来的感觉。

  你晓得的,一个艺术家可以便秘,可以失眠,但是不可以画不出画来。艺术家画不出画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我可以忍受便秘,忍受失眠,还可以忍受贫穷,但是我忍受不了我画不出画。画不出画来的时候,我就不停地在房子里走动,我转着圈,想象自己在黑暗里朝着一个明亮的地方跋山涉水。后来我发现地面上被我踩出一道圆形的坑。有时候我很想点起一把火,把我的那些画全都烧掉,然后让整个房子燃烧起来。我想象那种燃烧的景象,心里感觉到愉快。有两三次,我差一点就点着火了。

  可是我一见到刘小美就好了。我的眼前哗的一下,一切就亮起来了。我痛痛快快地拉了一泡屎。就像是有一台高级的清洗机器,一下子把我肚子里的污浊洗得干干净净。五脏六腑,每一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到夜里的时候,我画了一幅画,画里是一座绿树成荫的村庄,有一条清澈的河水从村庄里流过,一个女人正站在河水边汲水;这个女人有黑油油的长发,有月亮一样的脸庞,有宝石一样的眼睛。你晓得我画的这个女人是谁。等到我画完之后,眼泪哗啦哗啦地掉了下来。我终于可以不用怀疑自己的才华了。然后我对刘小美充满了感激之情。我觉得她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药,她还是世界上最明亮的灯。她治好了我的便秘,让我的身体干净舒展,她还点燃了一个艺术家创作的火焰。夜里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这么舒服地睡过觉了。

  你是晓得的。一个人要是喜欢另一个人,那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不管她晓不晓得,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我都是要喜欢她,爱上她的。张三元对我说,刘小美在镇上开了服装店,卖衣服、雨伞和牙膏。他接着说,洛镇的人们都在议论说,刘小美是个婊子,她还克夫,人们都和她不说话,人要是和她说了话,就会中毒。听了这些话,我很生气。我让他闭嘴。我晓得这些话是镇上的人们说的,不是张三元这么说的,可我还是很生气。然后我在心里说,就算刘小美是一个婊子,就算她克夫,我还是要喜欢她,爱上她。

  14

  我要把那幅《汲水图》送给刘小美。我正在打算怎么送。虽然洛镇正在变成城市,但是一个光棍和一个寡妇说话,总还是会引起议论;何况这个光棍是一个骄傲的艺术家,这个寡妇是一个绝世的美人。我正在琢磨的时候,忽然看见镇长来找我了。镇长是一个胖子,一张脸就像一个巨大的面盆。他说话还算和气,可是我晓得他的和气里藏着杀气,因为他身后跟着几个打手,镇上的一个女人就被他们打死了。他是来和我说房子的事情的。他先问我说,洛镇就要变成一座城市了,你晓不晓得?我说,晓得的。他说,晓得就好,洛镇要建新的街道和房子,正好从你家里穿过,所以你的院子是要拆的,至少要拆掉一半。

  还没等我说话,镇长就接着说,我晓得你是镇上的艺术家,我对艺术家是很尊敬的,我当年在大学里的时候也想当一个画家;因此我不会白白拆掉你的房子,我会给你一间临街的房子,这样你就可以开一个专门的书画店。我还给你一千元。你晓得我拆别人的房子是怎么拆的吧,都是随便就拆了,一分钱也不给的。因为你是艺术家,所以我才这么照顾你,你晓得不晓得?

  我本来是瞧不起镇长的,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我父亲要是还活着,就肯定不会让他拆房子。我祖上的这院房子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我父亲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就这么随随便便让他们拆了。他老人家肯定就会躺在推土机下面嚎啕大哭。洛镇的很多人就是这么干的。然后镇长身后的那些人就从土里把他们捞起来,扔到别的地方去了。建一座城市就得这个样子。我晓得事情就是这样的。镇长要是对我也那么凶恶,我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让他拆房子的。但是我发现镇长其实是有文化的人。他跟我说话的语气很诚恳,很有敬重之意,尤其是他反复称我为艺术家,让我十分感动。老实讲,我在洛镇很多年,还没有人这样隆重地称呼我是艺术家。这个称呼让我顿时感觉到特别舒畅。人人都应该像镇长一样这么称呼我。我是洛镇唯一的艺术家,洛镇要是没有我这样的人,一定会暗淡无光。何况镇长许诺的一间临街铺面也让我动心。很久以来我就有开一间画廊的想法,画廊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兰亭艺术馆”,因为我敬重古代的王羲之先生;我自己画画时候署名也都是“兰亭居士”。其实我心里面还藏了一个秘密:有了“兰亭艺术馆”之后,我就可以天天看见刘小美了,因为镇长许诺的铺面正好就在刘小美服装店的对面。

  因此我二话没说,很痛快地答应了镇长的条件。紧接着我就看见推土机轰轰轰地开过来,顷刻之间就把我的宅院推掉了。只剩下两间房子。镇长给我的一千元钱,我请人做了一块匾,上面是五个大字:“兰亭艺术馆”。这五个字是我自己写的。我觉得这几个字写得颇有王羲之的风度。剩下的钱我就全买了宣纸和颜料。

  其实就算为了看见刘小美,我也会同意他们拆房子。人生在世,当为心爱者一掷千金,气吞斗牛,无所顾惜。作为一个艺术家,尤当如此。

  15

  刘小美散发出一种气味。雨天的时候这种气味越发的清晰,雨水、树叶和空气里都是她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浑身颤抖,呼吸困难。我努力作画,为的是忘记她的气味。可是不久我就发现,我画画的墨汁、毛笔和纸张里也都是这种气味。我在这种气味里像一片纸那么轻盈。我就在空气里飘荡。这让我既甜蜜又痛苦。有时候我听见她在唱歌。她的声音从空气里传过来,就像是锋利的刀子,顷刻间,我的身体就被切割成无数的碎片了。我父亲曾经讲过我先祖的故事,有一个女人就有这样的声音;原先我根本不相信。可是刘小美的声音就是这个样子。原来我父亲所讲的故事是真的。

  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气味和声音的折磨,于是我就拿着那幅《汲水图》去找刘小美。从“兰亭艺术馆”到她的服装店不过30步的距离,但我感觉比300步还要长;因为刘小美的气味越来越浓烈,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等我走到刘小美跟前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呼吸。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大大的气球那样升起来,无论我怎么努力,我的身体都在不断地朝着空中上升。我浑身哆嗦,满头大汗,只是看着刘小美喘气。刘小美看见我这个样子,露出惊奇的神色。她说,许大哥,你怎么了?你是生病了吗?

  我很想说出一句话来,可是我发现我的嘴巴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因此我只是长大了嘴巴。她的甜蜜的、刀子一样锋利的声音再一次划过了我的身体。顿时我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晕倒在地上的时候,洛镇的人们围着我看。他们议论说,我是癫痫病又犯了。我从小就有癫痫病,有时候就会犯,可是这一次我晓得不是癫痫,我昏倒是因为刘小美的气味。人们这样说是因为他们太自以为是。然后他们看着我,就跟看着马戏团的一只猴子那样。只有刘小美不是这样。她扶着我,用一只胳膊搂着我,给我喂水喝,一直到我醒过来。我再一次清晰地闻见她身体上的那种气味。老实讲,有一阵子我是清醒的,可是我太喜欢她的味道了,因此我就闭着眼睛,假装我还在昏迷。我从来没有距离一个女人这样近,我几乎就在她的怀抱里,她的气味包围了我,我觉得身体的每一块地方都要融化了。我在心里说,就算我这时候死了也是愿意的。

  我昏倒的时候,那幅《汲水图》也掉到地上了;等我醒来,画已经被人们踩得像是一块抹布。可是刘小美看起来很喜欢。她说这幅画画得好,画里的河水就跟真的河水一样,她觉得河水都要流出来了。她的话让我热泪盈眶。从来没有人赞美过我的画,刘小美是第一个。她是唯一一个懂得我的画的女人。我就说这幅画就是为她画的。刘小美高兴地说,既然是这样,那她就收下这幅画,等将来有一天我成了出名的画家,她就可以向别人炫耀说,这是许多多送给她的画。我看着她,心里激动,我是太喜欢她说话的样子了。她的模样真是太过于美艳了,明眸皓齿而倾国倾城,回眸一笑而百媚顿生;她说出的话就如珠落玉盘而铿锵悦耳,正是古人所说的听韶乐而三月不知肉味。此情此景让我魂飞而魄散,我差一点再次昏厥过去。

  16

  一个人要是有了爱情,那就什么都不是问题。我爱上了这个叫刘小美的女人。无论寒冷和饥饿,贫困和孤单,我都可以忍受。我只要能够看见她就可以。我画了许多画,每一张画里都有刘小美的影子,甚至于画里的树枝、山峰、溪流,还有微风、蝴蝶、花香也都是刘小美的样子。这些事情只有我自己晓得。我希望刘小美也能晓得,有一天我会对她说,所有这些画里的风景都是按照她的样子画出来的。

  可是一个人要是爱上另一个人,也会带来更大的痛苦。我白天能看见刘小美,在夜里我也能看见刘小美,她的气味就像是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可是在洛镇,我就只能这么看着她,我不能够走到她跟前,对她说:我爱着你。你一定晓得我这样的痛苦。然后人们说,刘小美是一个婊子。每一个人都可以议论她,诽谤她。人们憎恨她,也喜欢她。因为她是婊子。婊子就得是这样。这些言语就像是洛镇上到处飞舞的苍蝇。刘小美就像是每个人存在银行里的钱生出来的利息,每一个人都觉得自己可以享受和支配。我晓得人们这样说是因为恶毒和嫉妒,可是我没有办法制止。人人都在这样说。他们说话的时候咬牙切齿,像过年一样愉快。

  17

  我看见镇长走到刘小美的服装店里去。他告诉刘小美说,他打算买刘小美店里的西装。他买西装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代表政府来采购。镇政府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一套西装。因为洛镇很快就要变成一座城市。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就应该穿西装。其实不光是镇政府的人,每一个洛镇的公民都应该穿西装,这样才能显示出城里人的样子。镇长对刘小美说:所以,你一点都不要担心经营方面的问题,只要我开始推广西装,你在洛镇至少可以卖出一万套。刘小美听了镇长的话,十分高兴,她在服装店里走来走去,给镇长倒茶,还拿出一瓶酒请镇长喝。镇长就坐在那里开始喝酒。只见他的一张脸越来越红,越来越大,酒糟鼻子发出闪闪的光亮。

  老实讲,我很不喜欢镇长的这个样子。虽然我对他本人并不讨厌,甚至还有一点好感(因为他尊重艺术家),但是我认为他的样子并不能代表政府,他的脸比一个脸盆还要大,很多地方凹凸不平,长满了雀斑和痤疮,看上去十分丑陋。实际上我讨厌的不是他的相貌,而是他说话的那种口气,就好像他真的能代表政府,就好像他的雀斑和痤疮是长在脸上的美人痣,就好像要急着从刘小美那里取利息。你晓得的,我是替刘小美担心。像刘小美这样纯洁美丽的女人,一不小心就会被镇长的花言巧语蒙蔽。而且更麻烦的是,镇长还开了一辆桑塔纳汽车。他经常把汽车开过来,停到刘小美服装店的门口,然后他就光明正大地走到店里去;洛镇人都晓得,他是去和刘小美谈论采购西装的事情。其实镇政府离服装店也就100步,放一个屁的工夫就可以走过来。有几次我看见刘小美打扮得花枝招展,上了镇长的桑塔纳。汽车的屁股喷出一道黑烟,呜的一声就不见了;原来是刘小美搭镇长的汽车去县里进货。每一次汽车屁股上喷出的烟雾总是让我头昏眼花。于是我就没有心思来画画了,就好像我有一样要紧的东西弄丢了那样,我坐卧不宁,在“兰亭艺术馆”里走来走去,眼睛一刻也不离开刘小美的服装店。一直等到听见呜的一声,又闻见汽车屁股上的那股黑烟的味道,我才算是出了一口气:刘小美从汽车里出来了。看见她毫发无损的样子,才晓得我一整天的担心实属多余,心里也就高兴起来了。

  接着我看见中学的历史老师也来找刘小美。他买了很多件裙子。他来一次就买一件。每次他都要求刘小美试穿一下,因为他老婆的体型和刘小美很像,刘小美穿上裙子的样子也就是他老婆穿上的样子。他老婆在县里的中学教音乐。他老婆会唱歌。谁要是听了她的歌声,就可以三天不吃饭。实际上刘小美店里的裙子都让他买走了。因为洛镇的女人还不习惯穿裙子,只有城里来的女人才可以穿,她们露出大腿是为了勾引男人。刘小美有时候也会穿着裙子从街道上走过去,整个洛镇的人都会看着她,议论她。每次她试穿裙子的时候,历史老师的涎水就从嘴巴里哗啦哗啦地掉下来,就跟他的嘴巴破了一个洞那样。他会背许多古代的诗句,这时候他就开始摇头晃脑背起来了: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还有什么“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总之,那些古人的好句子都让他拿来使用了。这些诗句就像是子弹那样击中了刘小美。只见刘小美开心地笑个不停,还没有见到她这么高兴过。女人就是喜欢男人的甜言蜜语。老实讲,我很讨厌历史老师,他有狼子野心,而且他长得很丑,他的个头只有服装店里的柜台那么高,他头发稀少,几乎就要秃顶,经常引诱女学生;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和我一样,他也认为洛镇有一股腐烂的气味,有一天他会离开这里。他的这种勇敢精神也叫我佩服,我也会背那些诗句,但是我就没有胆量背给刘小美听。

  有一天,我看见历史老师在哭。他发出沉闷、难听的哭声。鼻涕和眼泪在下巴上垂成一条线。他一边哭一边抓住刘小美的一只手。就好像他哭泣正是为了刘小美。他县城里教音乐的老婆穿着他买的裙子,却和别人鬼混。她公开地和一个歌手走在大街上。她的表情坦荡无耻。那个歌手来到县城里演出,他在人群里看见穿着鲜艳裙子的音乐老师。他其实是个骗子,一点都不可靠。但是音乐老师说,看见他唱歌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神魂颠倒。实际上她一直是一个轻薄的女人,她愿意和所有喜欢唱歌的男人鬼混。每一次她都穿着历史老师买给她的裙子。他买的裙子超过了100条。他只舍得给自己买裤头。即使她和别人鬼混,历史老师也愿意爱她。但是音乐老师不想这样了。她说她原本就没有爱过历史老师。她本来就喜欢鬼混。她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就好像鬼混是她的润肤露。

  历史老师还背了一个大包。包里全是裙子。他拉着刘小美的手,一边哭一边说,他愿意把剩下的这些裙子送给刘小美。因为他不会再把裙子送给音乐老师了。实际上,他一直认为刘小美穿裙子的样子要比音乐老师好看得多。

  正如我所预料,他悲伤的样子感染了刘小美。她原本善良,别人的痛苦正如她自己的痛苦。刘小美的眼睛里泪光闪闪。她的泪水饱满玲珑,就像是晶莹剔透的珠宝。这时候,历史老师停止了哭泣,就好像他本来的意图就是为了让刘小美流泪。他盯着刘小美眼睛里的泪水,一点都不知道羞耻。他说,有一个请求,希望刘小美能够答应。刘小美点了点头。历史老师说,他一直在研究人类的泪水,据他所知,大部分人的泪水是咸的,有些人的泪水是苦的,但美丽的女人的泪水是甜的;刘小美的泪水一定是世界上最甜的泪水。他十分想尝一下她的泪水的味道。

  说着话,历史老师就伸出黏糊糊的舌头,把自己的一张脸凑过去。他个头很矮,又和刘小美隔着一张柜台,够了好几次总是够不着,于是他干脆就踩着那包裙子去舔刘小美的泪水。看见他这样无耻的样子,我心里就很着急。我希望他舔不到刘小美的泪水,也希望刘小美能够严肃地训斥他。我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看见历史老师从那包裙子上面摔下来了。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像一只难看的癞蛤蟆。

  医生也经常来。他胸口挂着一副闪闪发光的听诊器。他每一次都要问刘小美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他盼着刘小美生病,这样他就可以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了。还有派出所的老黄。他有哮喘病,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但是他一看见刘小美就不咳嗽了。他在调查刘小美服装店一块破了的玻璃到底是谁砸的。还有信用社里的李咏。他问刘小美要不要贷款。洛镇的多少人都在巴结他,为的是得到信用社的贷款,但是李咏说,只有刘小美符合贷款条件。李咏还说,他和他老婆感情破裂,很快就要离婚了。

  18

  我整天看着这些人,心里痛苦。他们都是我的敌人。可我不晓得怎样对付他们。我只能买刘小美的牙刷和牙膏。两年间我总共买了215只牙刷,30管牙膏。我买了那么多次牙刷和牙膏,可是每一次走到刘小美跟前的时候,她身体上的那股气味都会让我眩晕,让我喘不上气来。每一次都跟第一次一样叫我激动。实际上,我从来不刷牙。我买的那些牙刷和牙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头。它们散发出刘小美身体的味道。每当夜晚的时候,我靠着它们,就好像是靠着刘小美。也只有靠着这些牙刷和牙膏,我才能够睡个好觉。

  可是这些人让我痛苦。他们越来越放肆,越来越下流。他们在心里说,刘小美是个婊子。他们其实和洛镇的人们没有两样。可是他们贪图刘小美的气味和身体。他们挑逗她,引诱她。他们说的都是假话,但是他们说起假话来一点都不脸红,就好像他们说的是真的。总有一天,刘小美就会上他们的当。我晓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他们。

  19

  因此我在洛镇干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镇长的汽车停放到服装店门口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每次看见他的汽车,我就忍不住心里的怒火。那汽车看上去得意洋洋,不晓得羞耻,和镇长一样的嘴脸。因此我在月黑风高的晚上,给他的轮胎扎钉子、放玻璃片。我偷着扎过好几次。结果他的汽车走了三里路就走不动了。有一次他的汽车差点掉到沟里去。我看见镇长站在街道上骂人。他把扎轮胎的人称之为“凶手”。他说等到抓住凶手,他一定要剥皮而后快。他的脸看起来像一只红彤彤的、锈迹斑斑的脸盆。

  我讨厌中学历史老师的样子。他品尝眼泪的癖好实在无耻。因此我趁他不在房里的时候,偷偷地扔石头,砸破了他窗户上的玻璃。有一次我还找来一泡新鲜的鸡屎,摊到他回去的一条小路上。我晓得他视力不好,看不见那些鸡屎。果然,当他唱着歌往回走的时候,一脚就踩到鸡屎上了;顿时历史老师就像是脚底安装了滑轮,沿着那些鸡屎快速地滑行,最后仰面朝天摔在地上。他的一条小腿骨折。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在自己的床上躺了一个月。

  我一直仇恨医生。我刚出生的孩子就那么没了,他应该负一半的责任。可是他没有。他表现得就像是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他经常趁着看病的机会摸女人的胸和屁股。我看见他胸口挂着的听诊器就来气。因此我偷偷地给医院的水井里放了一条蛇,还放了一些屎壳郎。医生每天要从井里打水。结果他就从水里打出了屎壳郎和蛇。那条蛇没有被淹死,竟然还是活的。医生最怕蛇。当时他就吓得昏过去,尿把裤子都泡湿了。我也没想到那条蛇会游泳。洛镇的蛇都不会游泳。

  我还给信用社李咏的老婆捎话,叫她看好自己的男人。李咏的老婆算起来跟我还有点亲戚关系。她是我父亲的远房舅舅的孙女。我跟她没有什么往来,见了面甚至不一定能认识。可是李咏总要给刘小美贷款,又说他要和老婆离婚,这事情我就必须得管一管。我捎了两次话之后,李咏的老婆就搬到洛镇来住了。她一到镇上,就当着全镇人的面,扇了李咏一个响亮的耳光。就那么一耳光,李咏的一颗牙齿顿时就掉到了地上。她长得像一个举重运动员,从肩膀到大腿都是圆的,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节巨大的肥肠。李咏从此就再也不到刘小美的铺子里去说什么贷款的事情了。

  派出所的老黄我没有办法。他是警察,我要是有什么动静他就会晓得。不过出了这么多事情,他也就顾不上调查刘小美服装店的玻璃问题了。镇长让他立刻查找扎轮胎的凶手。于是老黄就一边咳嗽,一边挨家挨户询问,谁扎了镇长的汽车轮胎。老黄毕竟当了30年的警察,他推断说,这些事情都是有蓄谋的犯罪,是同一伙人所为。

  老黄说得对。这些事情当然都是有蓄谋的。都是我干的。

  20

  可是我发现,情况出现了变化。这些变化超出了我的预料,根本违背了我的本意,而且我也很难控制这样的局面了。因为老黄调查了很久,也不晓得是谁扎了镇长的轮胎,大家似乎变得不关心谁是凶手了。人们转而议论说,为什么镇长的汽车轮胎会扎上钉子和玻璃,假如真有人这么干的话,一定会有人看见的,洛镇上到处都是敏锐的眼睛;还有,为什么医生的井里会出现蛇,更主要的是,为什么井里的蛇会游泳;而一泡鸡屎能够让历史老师骨折就更是不可思议,哪里的鸡会深更半夜跑到小巷里去拉屎呢,因为所有的鸡在晚上都是瞎的。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突然有人说,这些事情都是刘小美引起来的,要不是这个女人,汽车轮胎就不会扎上钉子和玻璃,井里也不会出现会游泳的蛇,鸡屎也不会半夜跑到小巷里去。都是因为这个邪恶的女人,把晦气和麻烦带到了洛镇。所以,应该惩罚这个女人。人人都觉得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人人都开始咒骂刘小美。他们的唾沫像是洛镇里到处飞舞的苍蝇。

  有一天,李旦的父亲从刘小美服装店门口经过。他已经80岁了。他看见刘小美之后,就朝着刘小美吐了一口又浓又黏的痰。他说,婊子。刘小美没有说话。李旦的父亲接着说,婊子。刘小美还是没有说话。就好像她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样。刘小美的沉默就像是对他的嘲弄。洛镇上看热闹的人们也都笑起来了。于是李旦的父亲突然愤怒起来。他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骂人的声音。接着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后来他看见街道上的一块石头。他就走到石头跟前,打算把那块石头搬起来,然后去砸刘小美的铺子。那石头至少有七八十斤,我都未必搬得起来;可是李旦的父亲居然把石头搬起来了。洛镇的人们发出喝彩的声音。他抱着石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只见他的一张脸越来越黑。走了七八步,他突然就倒到地上了。

  李旦的父亲就这么断了气。过了一会,李旦出现了。他在他父亲的脸上拍了几下,确信他父亲已经死了,接着他就把尸体拖到刘小美服装店的门口。他要刘小美赔他的父亲。他告诉镇上的人说,是刘小美的妖气害死了他父亲,她就是一个能杀人的妖精。洛镇的人们都在围观。人们也都觉得李旦的父亲死得蹊跷。他要是不从刘小美的服装店门口走过去,他就不会这么突然死了。镇上的人对李旦本来也怀着忌惮之心,因为他平时纠结了一帮游手好闲之辈,整日以打架闹事、帮人讨债为生。他还会像鸟一样飞。洛镇人亲眼所见,有一次李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他还能够顺着墙壁,从乡镇府大楼的一楼爬到四楼。这都让镇上的人觉得不安稳。但要是跟刘小美的妖气比较,李旦就不算什么了。因为刘小美带来了西装、裙子和牙刷,这些东西都是洛镇的人们用不着的东西,它们其实是危险的。更主要的是,刘小美带来了妖气,这种气味让每个人都感到苦恼。因此人们都站到李旦这一边,他们相信李旦的说法是对的。他们为李旦叫好,就好像他摇身一变,成了除妖的法师。

  李旦要刘小美赔偿两万元。他说这里面包括他父亲的丧葬费、交通费、服装费、误工费以及精神损失费。这些所谓的费用都是李旦从电视里听来的。实际上你晓得的,埋葬他父亲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他天天盼着他父亲死掉。他很高兴他父亲死在刘小美的服装店门口,这就像是他突然得到一笔横财。他还威胁说,刘小美必须要立刻拿出两万元来,不然,他就要提高赔偿的数目,因为两万元的数目太便宜了。他挥舞着手臂,眼睛通红,嘴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看上去就像是一条疯狗。他还砸掉了服装店窗户上的几块玻璃。人们发出欢快的叫声。

  可怜的刘小美。她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她就像是一个可怜的哑巴。就好像她的美丽让她胆怯和懦弱。女人啊,你的名字叫懦弱。她只是把服装店的大门关起来了。她躲在里面,浑身发抖,默默流泪。这样的情景,让我心如刀割。

  可是刘小美的沉默就像是拒绝和反抗。只见李旦越来越愤怒。就好像刘小美真的杀死了他父亲一样。人群里有人提议说,砸开服装店的门。很多人也跟着叫嚷起来。他们高兴得就像是过节。于是李旦就把门踹开了。他把刘小美拎起来,就跟拎了一只羊羔那样。接着李旦从他父亲的尸体上跨过去,把刘小美拖到街道上。李旦说,你得赔我的父亲,你得掏钱,你要是不掏钱,我就把你杀了。刘小美想站起来,李旦伸出一只手把她推倒了。刘小美又要站起来,李旦再一次用一只手把她推倒了。刘小美头发飞散,衣服上的纽扣被李旦抓掉了,露出鲜红色的胸罩,胸罩后面是她雪白的肌肤。于是有人又说,脱了她的衣服!人群里顿时发出欢乐的喝彩声。那时候人人亢奋,人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言语的疯狂。李旦就像是受到了额外的奖励,于是他开始撕扯刘小美的衣服和胸罩。当那件鲜红色的胸罩飞舞到空中的时刻,我听见刘小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鲜艳的红色、红色下面的雪白顿时让我失明。就像是一道强烈的燃烧的光芒。那凄楚哀伤的哭泣就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身体。我再也忍受不了如此残酷的场面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无限膨胀的气球,马上就要爆炸成数不清的碎片。我大喊一声,抓起画桌上的一件东西就冲了出去。当时我确实不晓得手里抓了什么东西,后来才晓得我抓起的是砚台,那块砚台有20斤重,但我抓在手里就跟抓了一块馒头那样。我抓着砚台奔跑的时候,砚台里的墨汁全都撒到我的脸上和身上,因此我看上去就像是来自冥府的一个鬼。那时候我身手矫健,力拔山兮气盖世,只觉得自己顷刻间拨开人流,在惊涛骇浪之间,自由穿行,呼啸而来。我觉得自己在飞。一眨眼的工夫,我已经飞到了李旦跟前。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我举起砚台,兜头就砸了下去。那砚台顿时就像是一朵黑色的花朵那样在他的头上绽放了。只见李旦立刻就倒到了地上。人群惊骇,四散而去。那时候人人都觉得我是疯子。而且有人说,这下更热闹了,李旦死了。

  老实讲,当时李旦应声而倒,半天一动不动,我心里也是十分地害怕。我想李旦肯定被我打死了。试想一个20斤的砚台拍成了碎片,就算他的脑袋是铁铸的,也会被砸出一个坑。他要是真的死了,那我就得偿命。我,许多多,洛镇最后的也是最有才华的艺术家,因为一个无赖之徒而就此结束自己的艺术生涯。但是我又想,我是为了刘小美这样做的。为了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而赴汤蹈火,值得。尤其是,她又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我也愿意这样做。我不会后悔的。

  你晓得的,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像李旦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被我打死呢?他的脑袋比钢铁还硬,就算还有一块砚台拍到他脑袋上,他也一点事都没有。只是可惜了我的砚台,那是我祖宗留给我的唯一一块砚台。它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温润晶莹得像一块玉。拿一块玉去拍李旦的脑袋,还能把他怎么样呢,只能是看着那块玉破碎。只见李旦在地上趴了三分钟之后,就站起来了。他拍了拍脑袋上的砚台碎片,就跟一点事情都没有发生那样。接着他一把抓住我的胸口,就把我高高地举到空中了。

  李旦说,狗日的,竟敢打我。

  于是我开始在空中快速地旋转起来,耳旁传来呼啸的风声。接着我就飞起来了。我感觉自己极其轻盈的样子。就像是一片轻盈的羽毛。后来我就什么也不晓得了。

  21

  张三元说,我在空中的姿势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鸟。我的两只手臂就像是鸟的翅膀。比起从前我在城墙上飞行的样子,那天的姿势才是真正的飞行。因为他的的确确看见,我在空中飞起来之后,突然改变了方向,朝着30米之外的一棵大树飞过去,然后我就落到那棵树的枝杈上去了。我在树杈上停留了一会,大概是10秒或者20秒的光景,之后我就掉到地面上了。张三元说,镇上的人看见我飞起来的样子,都觉得很惊奇。原先他们都不相信我会飞,那时才晓得我其实是会飞的。他们原本认为我必死无疑,我会像一颗从高空掉下来的西瓜那样碎成几瓣。多亏了我会飞。相比之下,李旦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就很平常了,因为他所表演的飞行,无非是从一棵高一点的树上跳到另一棵低一点的树上,两棵树的距离也就五六米的样子。于是他们都觉得,一个人要是成为艺术家,在有些时候的确是可以飞起来的。

  张三元接着说,后来镇长带着派出所的老黄来。带走了李旦和刘小美。镇长最后让刘小美出5000元给李旦。因为李旦的父亲就死在刘小美服装店的门口。刘小美总归是要承担一点责任的。至于李旦和我打架的事情,就算是互相打了一个平手,但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镇长从刘小美交出的5000元里扣除1000元,支付我受伤的药费。因为我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摔破了胯骨。当时我正躺在医院里,还在昏迷。除了胯骨,我的内脏可能也受了伤。

  这些都是张三元告诉我的。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已经在兰亭艺术馆躺了一个月。我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但是医生花完那1000元之后就不再给我用药了。我偶尔还会陷入昏迷状态,胯骨和心脏的疼痛让我睡眠不好。但总而言之,我还是很高兴的。我终于成功地飞了一回。这是我作为艺术家的一次完美的表演。艺术家和凡夫俗子是有区别的。洛镇的人们总算知道了这个道理。还有,我觉得我拯救了刘小美。我为了自己所爱而奋勇向前,这让我觉得自豪。

  我还想再飞一次,我对张三元说,我觉得我可以飞得更高。你觉得我能飞多高?

  唔,很高。张三元想了想,说,我觉得你能够飞到镇政府大楼的楼顶。

  22

  但是,世事无常。好多事情你根本无法预料,你也无法控制。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成为那个样子。我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等我变得清醒、能够起来走动的时候,我才晓得世上的变故已经发生了很多。我听到消息之后,顿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昏倒在地。我的额头碰到门框上,血流如注。世界陷入了完全的黑暗。我再也看不见白天的光亮了。

  你晓得我说的是什么。正是如此。刘小美走了。不晓得她是哪一天走的。也不晓得她去了什么地方。我一直把她看成是洛镇的光亮。洛镇唯一的清澈的流水。唯一的芬芳。我希望她能够在我身边。我不能让她靠近我,但我可以看见她。我只要看见她就可以。看见她我就可以画画,可以飞翔。

  可是,她不肯给我。她就这样悄悄地走了。然后我觉得,我什么都没有了。

  23

  我整夜都睡不着觉。便秘症又犯了,比以往更严重。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里和身体上都是粪便的气味。我快要变成一团粪便了。我害怕这种腐烂的气味。长此以往,有一天我就会完全地腐烂发霉。我强迫自己画画,可是我发现,我画出的只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难看的线条,它们死气沉沉,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刘小美带走的不光是爱情,她还带走了我画画的才华和感觉。老实讲,刘小美带给我的痛苦比欢乐要多得多,可是我愿意忍受那种痛苦,因为那痛苦里有快乐。人们不晓得这里面的道理,只有我晓得。因为我是艺术家。艺术家就得有刘小美这样的女人。

  为了排遣我心中的痛苦和空虚,我就不停地对着张三元说话。在洛镇,我只有张三元这一个朋友了。我不停地说话,就好像我身体里腐烂的气味可以通过说出的话能够排解出来,更主要的是,我需要确定我的见解是正确的。

  我对张三元说,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必须要承受更多的痛苦。

  张三元点头说,对的。

  所以我所受的痛苦算不了什么。

  对的。

  我爱刘小美等于我爱艺术。因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一幅好画是一样的。你晓得这中间的道理吗?

  不晓得。

  唔,这么说吧,因为他们像是世上最好的酒,又像是迷幻药,都可以让人飞起来,飞到任何一个人们想去的地方。

  对的。

  所以爱刘小美是值得的。

  对的。

  刘小美其实也是爱我的。你晓得的,刘小美能够看得懂我画里画了什么,也喜欢我画的画,她说过我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总之,她觉得我和洛镇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对的。

  她总给傻子东西,方便面、糖、水果、衣服,还有钱。她给洛镇的别的孩子都没有给过这么多。她临走前还偷偷地给傻子300元。她对着傻子哭了。她的眼泪落在傻子的脸上。那是因为她舍不得傻子。她就像是傻子的妈妈一样。唉,说起这些我就很难过。

  对的。

  我打算也要离开洛镇了。我要去找她。你说,我能找得到她吗?

  能。

  我要发霉了。要是再留在这里,我就要发霉了。

  你闻到我身上的味道吗?就是那种要腐烂的味道?

  张三元没有说话。因为不晓得什么时候,他已经睡着了。一股涎水长长地垂到他的嘴角。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我的亲人。洛镇的人都说,张三元是个比傻子更傻的傻子。可我觉得不是。他能够听明白我说的话。他是唯一一个能听我说话的人。

  24

  有一天,一辆装满水泥的大卡车冲过洛镇的街道。开车的司机睡着了。因为他每天要从洛镇和县城之间往返10次。洛镇正在修建一座商业大楼。楼高8层,比镇政府大楼还要高3层。卡车从镇上呼啸而来的时候,张三元正蹲在街道上找一个一元的硬币。他刚从砖瓦厂领到180元的工资,其中还有5个硬币。他走到街道上的时候,一个硬币掉到了地上。因此他就蹲下来,在街道上仔细寻找。张三元听力不好,平常我跟他说话的时候,都是要用很大的声音他才能听得见。

  你晓得的。一眨眼的工夫不到,那辆卡车就从张三元身上碾过去了。

  25

  有一天我对傻子说,我决定离开洛镇。说这话的时候我发现傻子已经长大了。因为从前我还没有这么认真地跟傻子说过话。呃,傻子是我的儿子。他14岁。他看上去沉默而结实,就像是一个20岁的男人。我看着他,忽然有一点感慨,很多年就这么过来了,我居然不晓得傻子是怎么生活的。大部分时候我几乎都要忘记还有傻子这样一个人。傻子是我身边唯一的留下来的亲人。我顿时觉得有一些愧疚。这愧疚让我热泪盈眶。作为一个父亲,我比我的父亲,我父亲的父亲,我的先祖里的任何一个父亲都要不够格。因为伟大的梦想,我忽略了我作为父亲的身份。不过令我欣慰的是,傻子居然自己长大了。他看上去比荒山上的一株草还要坚强,他几乎不需要水分就自己长得很旺盛了。

  实际上当我忙于绘画的时候,傻子已经学会了自己生活。他从八岁开始就自己挣钱,在砖瓦厂搬砖,在养鸡场打扫鸡屎,在街道上捡菜叶和饮料瓶。他挣得的钱不仅能够吃饭,还能够付学费。在有些时候,我需要的东西也是傻子买来的。包括画画的颜料、纸张,甚至买牙刷的钱;因为我买不起。在另一些时候,我们的生活就会陷于完全的贫困。我简直不晓得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你晓得的,我鄙视金钱。因为贪图金钱会让一个艺术家画不出一幅好画,会让一个艺术家丧失艺术的品味。但是老实讲,没有钱也很让人烦恼。我经常觉得,我做出鄙视金钱的样子是因为我缺钱,是因为我觉得洛镇不应该让一个艺术家如此穷困。至于傻子,就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了。他一直不说话。在饥饿的时候,他吃过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吃过树叶和黄土,吃过牲口的草料和养鸡场的鸡食。他有一次吃了3条蚰蜒。另一次下雨的时候,吃了一条泥鳅。有一次他还吃掉了一条蛇。那蛇还是活的。很多人看见他吃掉蛇的样子。他们都觉得傻子要死掉了,因为蛇有毒,还是邪恶的。但他只是昏迷了一会,后来醒过来了。

  洛镇人都说,傻子是个傻子。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晓得傻子其实不是傻子。他只是不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可以把什么事情都看得清楚。有时候他可能只是假装他是个傻子。傻子容易活下来。我曾经替傻子算了一下命。在我父亲留下的《河洛书》里,傻子是属于“骨相清奇,否极泰来”的人,说他“早岁虽遭胯下辱,他日必为人上人”。如此说来,这孩子是有福气的。但是洛镇人不晓得这些。他们只知道傻子是个傻子,不知道傻子有富贵之相。实际上,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这个样子的,他们的眼睛里蒙了灰尘,就像是瞎子那样。

  等到我和傻子说话的时候,我才晓得,傻子其实是唯一能够听懂我话里的意思的人。从前我有话就对张三元说,可是张三元其实有很多话是听不懂的。而且傻子也相信画里的书生能够挥舞衣袖;很可能他也的确看见了画里的书生挥舞衣袖了。他只是没有说出来。他心里明亮得像是装了一面大镜子。他明白我的孤单有多么高贵,就像他明白自己的沉默有多么坚强。想起这一点,我顿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欣慰。我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湿乎乎的。我决定要像对一个朋友那样和傻子说话。实际上我说的很多话都不是什么秘密,我只是对傻子说出来罢了。

  我对我的儿子说:

  我决定要离开这里了。也许到洛州去发展,也许到兰州或者别的地方去。这是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做出的决定,不是突然就冒出这个想法的。这一年我一张画都没有画出来,我就在想我为什么一张画都没有画出来。然后我在考虑到什么地方去可以画出画。这一年时间里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跟刘小美是有关系的,这个你是晓得的。她是个漂亮女人,更主要的是她还是个懂画的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经常只是漂亮,懂画的就很少了;一个女人要是既漂亮又懂画,那就十分难得了。洛镇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女人,所以她来到洛镇就像是一个奇迹。我当时就觉得这样的女人肯定在洛镇是留不了多久的。她是一棵另外种类的树,需要另外的土才能够长起来;可是洛镇的土只能长普通的树,她这样的树是长不了的。你看,她就这么走了,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我反反复复地算卦,觉得我和她的缘分还没有结束呢。将来我一定是可以找得到她的,一定会在一个地方就遇见她。因此我离开也是为了找到刘小美。

  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洛州我也只去过一次。可是就那一次,我就晓得洛州很大了。至少有100个洛镇那么大。一个地方大了,人就多了,东西也就多了,也就懂得看一幅画画得好不好了。可是洛镇的人们不觉得洛镇小,相反,他们一直觉得洛镇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就是洛镇这么大。这是因为他们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他们觉得先祖的荣耀就是修房子,养很多牲口,攒很多粮食,生一群儿女。你看这些愿望,无非就是贪图口腹之欲,解决温饱罢了。我就不这么看了。我觉得真正的荣耀是有诗书之气,画一幅好画出来,那才是千古大业,流芳百世的;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到头来都会烟消云散的。

  呃,我明天就会走。你就留在这里好好念书。等我混出门道来,我自然也要接你过去的。我们这个铺子你可以卖酱油什么的,反正我就交给你了。我每到一个地方就会给你写信回来,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我离开之后,别人要是问我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就说:我到洛州发展去了。要是有人来买画,你就告诉他这些画的价钱,卖不出去没关系,但是不能降价。我估计他们也不会来买,但是将来他们就肯定会买了。那时候我就不卖现在这个价了,会比现在贵很多。我估计那时候他们就会后悔现在没有买。

  我跟傻子说话的时候,傻子一直是沉默的。他安静得像一块石头。但是我晓得,傻子听懂了我说的那些话。就好像他早已经知道我要说这些话一样。

  26

  秋天的一个早晨,我,许多多,洛镇的画家,身背行囊,离开了洛镇。我的行囊里背着几支画笔,一方砚台,一瓶墨汁,三枚印章,几张宣纸,一套《芥子园画传》,一本《王羲之真迹之兰亭序》。我挤上到县里的汽车。有个人问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我没有说话。因为汽车的颠簸让我有点难受,差点就要吐出来。车到中途下了几个人之后,我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之后我感觉好多了。我闻见车窗外面田野里的气味,很清新,就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那样。这种气味让我想到自己所渴望的那种味道。新生活的味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候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身体就像是洗过一样干净清爽。前面的道路越来越宽,汽车到达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比洛镇宽阔和明亮得多。

  我心里说,任何一个地方都会很好。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卖出自己的画。然后,任何一个地方我都会找到刘小美。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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