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记(七)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卖画
  • 发布时间:2016-01-10 15:02

  我就小心地坐在那里,等着季老睁开眼睛,和我说话。我等了很久,季老终于醒过来了。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他忽然发出一声浑厚又拖得很长的叹息。我以为叹息之后他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就又等了一阵工夫。

  结果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就在心中疑惑,季老的长叹又是什么意思呢?

  20

  老李忽然对我不如从前那么热情。他抱怨说,我画的那些画线条很僵硬,一看就没有用心;他又说这些画很难卖出去,他等于是白白给我掏了钱了。我不晓得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老实说,我临摹的那些画的确不怎么好。只是大体画出个轮廓,稍稍懂一点绘画的人就能看得出来,这些笔墨水彩都是漂浮在纸张上面的。不过话说回来,懂得绘画的人有谁愿意到老李这里买画呢。他是卖给那些不懂画的人。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李认为我对他隐瞒了什么。他给我举了一些古代名人的例子,他说既然是志趣相投的朋友,相互之间就要很坦承,不坦承就不算朋友了。十分显然,在这一点上他比我要做得好,比如他都带我找过小姐,像那么隐秘又好玩的地方,一般朋友他是不会带去的,只有十分要好的朋友才有这样的机会。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的确不够坦承。我就没打算告诉他我背了一幅古画,一直到了季老那里,他才晓得这件事情。他晓得之后我也没有告诉他画就在我的包里,他是从季老那里打听之后才晓得的。这让他十分生气。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他认为这是对他感情的伤害。更主要的是,他认为我和季老一定是达成了某种交易。他怀疑我已经把《问道图》卖给了季老,从中得了一大笔钱;我得了钱却假装成没有得钱。或者就算我还没有卖这幅画,总有一天我会卖的,无论卖还是不卖我都把老李绕开了。这就是等于一个人过了桥,就把修桥的人忘记了,一个人有了钱就把从前的苦日子忘了。没有他老李,我在这么巨大的、看不到边的北京能混下去吗。一天也混不下去,更不要说过得这么滋润了,更不要说还能和书画界季老这样的人物喝茶。再说,要不是季老辨识出这幅古画的来历,你背在身上一万年,它仍然是一团废纸,一点用都没有。

  我就为自己辩解说,这幅古画我本来是无意于示人的,只是遇到季老这样的知音才拿了出来。我的先祖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这幅画就像是我的家族的魂魄,所以我从未有过把它卖掉的念头。一卖掉就等于我的先祖什么样的痕迹都没有了,就像风刮过一样无影无踪。那我还有什么面目面对我的先祖呢?何况我和季老也没有说到这幅画的买卖问题。我只是十分高兴我晓得了这幅画的来历,也晓得了这幅画的流传正像人的命运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奇异的变数。我也就因此而变得更加坚强了。

  但是老李根本不相信我说的话。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就用那种警惕的眼神看我。我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怀疑我了。我说什么话他都不打算相信。他继续给我讲忠诚和信义问题,又列举了十分多的名人例子。老李说起话来真是有如滔滔江河滚滚向前。他的那些话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到了后来,我就觉得老李说的是对的。他说的那些事就是确实发生过的,而我自己说过的就都是假话。作为朋友,我确实对老李不够诚实,我一直在说谎话,我和季老确实谈到了《问道图》的买卖问题。这幅明代大画家文举先生的真迹在书画市场上差不多值一百万元。这些钱鼓鼓囊囊的,压得我喘不上气来。我很愧疚。我对不起老李,我辜负了他的友情。

  你晓得的,琉璃厂的老李就有这样的本领。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到后来你都会觉得他是对的。因此我就问他,既然如此,那我该怎么办呢?老李这时不说话,就像是懒得回答我的问题一样。我就得盼望着他说出话来,我心甘情愿地等着他说出一个惩罚我的办法。我还得求着他说出来。

  我看见老李的眼珠在空气里转了很多圈。他终于说,本来他打算让我搬出去的,但他思前想后,觉得这样做事不仁不义,恐为江湖笑话。你无情,我不能无义。所以搬出去的事情就暂时不说了,你还住我这里。不过你要明白,北京的房价越来越贵,那价格就像火箭一样往上蹿,像他的这间房子,水电暖齐全又是黄金地段,若是租给别人住,一天不晓得要挣多少钱呢。所以呢,你不能白白住在这里,得稍微掏一点钱给我。我也不多收,就是那么一点意思。我就问,你说的那么一点意思是多少呢?请老兄明示。老李说,那就一天收100元吧,这是最低的价钱了。我就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我觉得老李说得对。我晓得北京的房子十分贵,要是没有老李的这间房子,我确实不晓得住到哪里去。房子里黑咕隆咚的,散发出奇怪的霉味,地上还有许多老鼠在跑,但要是不计较这些,这的确是一间好房子。一天100元不贵。只见老李又说,你画的那些画很难卖,以后就不要再画了,因为你画的越多,我就越亏本;你就只画《问道图》吧,每幅我给你300元,我不知道你画的画能不能卖得出去,不过我倒是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唉,谁让我生来就是个慈善心肠的人呢。

  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我从早画到晚,最快速度画下去,也至少得花两天时间才能画一幅《问道图》出来。一幅画老李给我300元,减去两天的房费,我就剩下100元;这100元里还包括我吃饭抽烟的钱。要是和老李一起吃饭,我就得掏两个人的钱。近来吃饭的时候我掏钱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偶尔老李会说他请客,但是到了最后掏钱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总是抢着就把钱掏出来了。我心里也在想应该是老李掏钱,可是我的手不听我心里的使唤。这样算下来我就剩不了多少钱了。但是我又觉得老李这样的安排没什么错,你要是听老李说这么一番话,你也会觉得他说得对。你还得感谢老李的热心肠。

  我就对老李说,老兄所言极是,就按你说的办吧。

  21

  有一天,忽然来了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他们手脚并用,把房子里的东西翻得稀里哗啦,我正在画的一幅画也被一个人扯到一边,踩成一团。我想问他们是干什么的,但是他们不让我说话。有人命令我跟他们走,我就只好跟着他们走,出了房门,我看见有人拿了一个封条,糊到房门和门框之间。我被他们推搡着上了一辆汽车。这时我才看清楚,车屁股上方的玻璃上有几个大字:市场执法。我就问他们,我犯什么法了?抓我干啥?他们不说话。汽车在街道上拐了几个弯,到了一个院子里。接着我被带到楼上的一个房子里,里面有个秃顶的男人倒是很和气,他说只要你交代清楚问题,我就让你回去。我就问交代什么问题?他说,有人举报你高价兜售明代假画。我心里就晓得了,这是老李卖画出了麻烦。我其实不晓得老李是怎么卖那些画的。我只是一个画画的人。他们应该找老李才对。我就说,我只是一个画画的画家,至于画怎么卖我不晓得的。然后我就给他讲我是谁,从哪里来,我画画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了艺术而画画。我这么讲的时候,周围有几个人笑起来了。秃顶的男人也露出了笑意。他说,只要有人举报,我们就要严格执法,有一起查处一起,有一百起就查处一百起。你只要老实交代就行。我就说,我画好的画给了老李,别的事情就不晓得了。正说着话,老李来了。看上去他跟他们也认识。他点头哈腰,给每一个人打招呼,发烟卷。秃顶的男人对着老李说,你妈个B,你就不能让老子省心吗。老李满脸都是笑,嘴里连声说,是,是。老李一点也没有生气,好像骂他你妈个B是对他的赞扬一般。接着他对着秃顶的男人说了一番话。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低,我听得不是十分清楚,只听见秃顶的男人隔一会就会说一句你妈个B。起初我以为这句话是骂人的,到后来我就觉得它的确像是一句表扬。就好像老李本来就是你妈个B。我以为老李来了就好办了,他是来解救我的。他拿了我画的画,当作古人的真迹去卖,这事情和我没关系。可是到后来我晓得,老李是不会就这么随便承担责任的。他的意思是这事和他没关系。你晓得老李的那张嘴,只要他那么说出一通理由,你就会觉得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到后来你就会觉得他没有一点错,错都在我身上。我要是不画那些画,他就不会去卖;我是逼着他去卖那些画的。我就眼睁睁看着老李来了,过一会他又大摇大摆地离开了。他都不看我一眼,就跟不认识我一样。

  唉,老李,真是你妈个B。

  秃顶男人说,鉴于我画了大量假画并严重扰乱了书画市场秩序,决定对我予以严厉处罚。罚没你非法所得三万元,并处罚金两万元,两项合并共计五万元。

  听了他的话,我眼前顿时一黑,差点就要晕过去。我既没有画什么假画,也没有卖出这么多钱。我只是给琉璃厂的老李画画。他们应该处罚老李才对。秃顶男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安慰我说,老李的违法行为他们会另案处理,你交了你的罚款就可以了。

  我就在那里使劲喘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接着我就对他说,我是一个贫穷的艺术家,为了艺术梦想来到北京,我的理想是我的画能够得到世人的称赞;为了解决我的生计问题,我寄居在老李的房子里,我眼下画的这些画都是老李要我画的,他让我画什么我就画什么,就相当于我是老李雇佣的工人。老实说,老李付给我的钱不多,只够我吃饭。我根本就没有你说的那么多收入。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摹仿古人的画和作假画是两回事情。我承认我在摹仿,但我从未想到把我的画当成古人的真迹。摹仿的画哪里能当成真迹呢?古人之画,意境神韵十分了得,笔墨功夫高深莫测,又岂是我辈庸常之人所能悟得的?就算我摹仿得十分像,那也只不过得到原画意趣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无非以此聊以维生罢了。话说回来,现代艺术家有哪个不是在摹仿古人?那些各处展览的作品,大多数都是摹仿之作,画出自己的作品实在太难了,因为现今的人们既无古人的境界涵养,又无古人的想象力,只好就去不停地摹仿了。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摹仿只是手段,画出具有自己风格的画来,才是他最终的目的。你晓得这个道理的对不对?

  我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在听。听到后来他们大笑起来。有个人居然笑得从椅子上掉到地上。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好笑。秃顶的男人也在那里笑得前仰后合。他说,你丫还挺能说,说的一套一套的。他看上去十分高兴的样子,我想他一定是认为我说得有道理。他不懂得艺术的奥妙,但我讲出的道理他总归是懂得的。我就高高兴兴地打算要离开这里。不料,秃顶的男人不让我走。他说,先交罚款再走。我不免觉得失望,我讲了半天的道理,他原来并没有听懂。我就说,我不交,再说,我也没那么多钱。这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他说,你把这里当菜市场了?我代表政府执行公务,你丫说不交就不交?我就说,我没有犯法,我不交。他说,行,你不交也行,那就请你到公安局去住着吧。说着话,他就开始给公安局的人打电话。我心里不免害怕,他要是把我抓到公安那里,就一时半会出不来了。于是我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有人就一脚踢在我的腿上,我就扑通一声跌到地上。我的那只包也掉到一边,那包原本就不结实,一摔就破了,只见我包里的东西稀里哗啦落了一地。那些画笔、颜料,水杯,几件衣服,几册书,还有画,就像是受到惊吓的鸟群一样四处飞舞。摔倒的时候我的嘴巴磕到了地板上,嘴巴上黏糊糊的,口里也是一股腥味。不过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我得赶紧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我就趴在地上捡我的东西。

  你晓得的,最要紧的是那幅《问道图》。当时它跌落到地上,卷轴都摔破了,摊倒在地上,就像一个落难的英雄,一眼望去,令我心碎。我正要拾起它来,秃顶的男人走过来,一脚就从我的手里把它踢飞了。只听它发出凄厉的破碎之声,两个画轴随之断裂开来,落到另一边去了。

  唉,面对此情此景,我顿时觉得我的心碎成了好几块。我就奋力爬起来冲向他。嘴里骂了一句粗话:

  你个狗日的王八蛋。

  我还没有来得及冲到他跟前,就被谁踹倒在地上了。我在朝地上倒下去的时候,我听见那个秃顶的男人骂了一句。你妈个B的,还想打老子。

  22

  我醒过来之后,发现我躺在楼外面的一棵树下面,嘴巴里的血腥味还有些苦和咸。身上的许多地方都在疼。老李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拿着一瓶水,另一只手拿着一颗烟卷。他喝一口水,抽一口烟卷。老李十分欣慰地说,你总算醒过来了。这时候是傍晚,路上很多人走来走去。他们看着我的样子,没有说话。

  老李说,要不是他使劲求情,我就被公安逮走了,因为我是暴力抗法。要是被公安带走,不知道关到什么时候呢。老李说话的表情又像个救人于危难的英雄一样。可是老实说,我有点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我就没有说话。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需要再休息一会。

  我的包呢?我说。

  包在楼上,老李说,我告诉他们你的包里有重要的东西,是你祖宗留下来的,你看得比性命还要紧。我好说歹说他们才信了,不然他们也不会放你走啊,你明白这理吧。他们就说,那就把包留他们那儿,等你交了罚款,他们就把包还给你。

  我就站起来找我的包,我摇摇晃晃地走,差点摔倒在地上。老李说,你找什么找啊,人家早都下班了。果然我看见楼门上拴了一把大大的锁。我就长叹一声,顿时觉得我的心又碎了。我就在心里说,我该怎么办?我就那一个包,我走南闯北,浪荡江湖,从未让这只包离开过我,现在却被他们拿走了,谁知道他们把它踩成什么样子了。一念到此,心如刀绞,我就又喘不过气来了。

  我对老李说,李兄,你得帮我啊。老李听了我的话,神色十分不悦。他一点都不理会我心里的痛苦。他说,你这话说的,就像是我没有帮你一样。我这么跑了一整天求爷爷告奶奶可不是为你嘛,我要不帮你,你早进局子啦,你明白不呢。再说了,我自己的事还不知道怎么收拾呢,他们罚了我一堆款,那房子你也看见了,贴了恁大的封条,我还得花钱求人把封条去掉呢!真他妈的倒霉,早知这事,当初还不如不画那些画呢。

  你看,老李就是这样的,他这么一通话说完,我不光欠了他人情,连他的麻烦都是我给他制造的。其实我早就晓得了,他一直拿我临摹的画当真画去卖,不晓得卖了多少钱。他这回是遇到了一个懂画的,被举报了。但凭他的本事,过了这一阵,他能照样去卖假画。我就比不上他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吃亏。

  老李的样子看上去简直比我还要委屈。只见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哥们,我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吧。

  我就看着老李一摇一摆地从我跟前走远了。一直走到街上的人群里去,最后不见了。

  晚上我就一直待在楼门口。门口的那棵树下面有个石凳,我就坐在凳子上。两只眼睛盯着铁门。有时恍然觉得铁门开了,有人从铁门里进去了,我就站起身去看铁门上的那把锁。我一晚上就这么看着铁门,在门口走动。半夜时分我看见有巡逻的警察从门口经过,我就赶忙藏到那棵树背后,等着他们走远了再出来。他们一晚上来了三次,我就在树背后藏了三次。快天亮的时候,我坐在石凳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等我一睁眼,看见天亮了,很多人走来走去。

  我在心里问自己说,你这么等了一晚上,你是在等他们来上班吗?可是他们来了之后会还你的包吗?你这么等了一晚上,有什么用呢?

  我这么问了自己之后,自己回答说,唉,没有用。夜里不晓得怎么回事,我没有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把这个问题忽略了,就好像我等上这么一整夜,天亮了这个问题就能自动消失。等到天亮了,我发现,这个问题还在。它鼓鼓囊囊地压在我的心口:要取回我的包,就得交5万元。我就是再等上10个晚上,这钱的数目还是5万,一点都少不了。我倒是愿意交钱,可我没有5万元。

  铁门打开了。我看见他们往里面走。这时我才晓得,我走进去没有用。我就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往里面走。

  我跟经过的人打听琉璃厂怎么走。前面的两个人没有说话,第三个告诉我,从右手出了巷子,拐两个街道就是。我就匆匆忙忙顺着他指的方向往琉璃厂走。走了一段路,我就开始奔跑。

  23

  珍古斋的季老先生快到中午时分才到店里。此前我就一直坐在店外的台阶上等待他老人家。见到季老,我竟然激动得眼泪都涌出来了。季老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就把昨天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季老听了,略做沉吟,就给一个人打了电话。过了一会,那个人回了电话给季老。季老就让我回到大楼那里去。

  我就赶忙往那里跑。到了楼上,我看见秃顶的男人正在桌子后面忙碌,屋子里围了好多人。他看见了我,但没有说话。我就等他忙。这期间我眼睛在屋子里找,看见我的包和包里的东西堆在墙角,就像一堆凌乱的垃圾。我的心顿时就轻松了许多。不管怎样,东西还在。过了一阵,屋子里办事的人都走了。他就抬起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冰冷冷的,看得我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接着他就十分阴险地笑了一下。他说,鉴于你是初犯,我们决定对你从轻处罚,你明白吗?我赶紧说,晓得,晓得。他又说,你的包还你,罚款交一万,一万有吧你?5万元的罚款突然变成了1万元,我顿时十分愉快,就好像我突然赚了4万元一样。我说,有的,有的。我就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找钱。这个口袋被我缝起来了,我就问他有没有剪刀。他找到一把小刀。我用这把刀把口袋割开了。我当着他的面数钱。数完我就把钱给了他。我希望他再能数一数。结果他拿在手里只是掂量了一下,就放到桌子后面的抽屉里去了。他一掂量就晓得钱的数目对不对。剩下的钱我就装到口袋里去。他把钱放好之后,示意我东西就在墙角。我蹲下来收拾东西,他还走过来帮我一起收拾。我就觉得他虽然秃了顶,心肠还不坏。

  拿到包之后,我才发现已经有一整天没有吃饭。我走在路上头重脚轻,像是喝醉酒的人。路上遇到一个卖红薯的人,我买了两个红薯,坐在路边吃了。等我有了一些力气,我就悄悄地数了一下我剩余的钱。你晓得的,我交完1万元的罚款,就剩不了多少钱。我自己也晓得剩不了多少,我只是那样数一数。在数钱的时候,我心里对季老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要不是季老帮我于危难,我就连一分钱也不会剩下。所以这些钱就像是我额外得到的。我应该庆幸还剩下这些钱。这么一想,我心里就一下轻松了好多。

  我走到珍古斋。我再三向季老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说,你老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从此之后,我愿做牛做马,以报你老的恩情。说完此话,我不由得热泪涌上眼睛。

  只见季老呵呵一笑,让我坐下来,又倒上一杯热茶给我。季老说,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老朽不过是拳拳之力而已。兄台不必致谢,说多反而就俗了。退一步说,老朽伸手相助,并非只为兄台;琉璃厂实为污浊名利场,早晚之间,这种纠葛不知要发生多少起,因此我多不理会。今日帮你,是老朽怜惜你手中的那幅古画。我不忍看它被人践踏撕扯,如今世间,假货赝品愈来愈多,难得你还有一幅真迹。

  说着话,季老要再看一看《问道图》。我就赶忙把画取了出来。两边的画轴早已断开,画上也起了许多褶皱,季老用案头镇尺压到画的两端,徐徐把画展开来。只见季老摩娑再三,有如初见一般。观赏之时,又发出几声叹息来。

  季老说,兄台可记得往日我看此画时,所说过的可惜二字?

  我说,记得记得,在下愚拙,正想请教季老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呢。

  季老说,老朽发可惜之叹者,乃是因为如此一幅好画却被损坏磨蚀至此。兄台请看:画上遍布烟碱风雨侵蚀痕迹,多处已然破碎糟脆,四处皴裂,薄脆之处,吹气可断;再看印章款识,早已模糊难辨,若是有一日完全漫漶,这画的精气也就少了一大半了。文举先生创作此画之时,正是人生困顿之际,这纸张用墨也不讲究,为当时价廉易购之纸墨,这就更难经受人世风雨之侵袭了。你背负此画浪迹江湖,奔走风雨市井之间,难免又受许多揉搓,又加上那些庸常无知之辈肆意践踏,就算是一幅完好的作品,如此反复折腾,恐怕也破碎不堪了。老朽因此而痛心惋惜也!

  听了季老的话,我心里十分伤悲。就算季老不说出这番理由,我也晓得,这幅画已经越来越破旧磨损了。我就长叹一声,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季老你说,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季老说,若说办法,倒是有的,但就是太费工夫,以兄台之力,恐怕很难。

  我说,季老说的可是揭裱。

  季老点头,正是揭裱。但兄台这幅画,破碎支离,又是文举先生呕心沥血、苦心经营之作,一般揭裱匠人根本不能为,非得揭裱高手才可修复,揭裱之时,又非一人一时可以完成,需耗数月才成。老朽粗一估计,揭裱费用至少数万之巨,兄台恐怕难以支付这笔费用了。

  我不免长叹一声。我说,在下多年奔波,一直的心愿就是有一日有些钱财了,就把这幅画重新揭裱,可惜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也不知何日能完成这个心愿。

  季老看着我,略做沉吟。他突然说,老朽倒是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说,季老对我大德如山,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呢,请季老明示。

  季老说,老朽一生混迹书画古玩,既得薄名,也得薄利,所以这名利二字,早已是一片浮云了。但老朽对古人书画却有贪婪之心,若见到神迹妙品,不免寝食不安,非得昼夜把玩才得心安,因此老朽多年以来,也曾搜罗世间珍品无数。只是这世间之人,多玩机巧,老朽眼拙,也常有花巨资而购得赝品之事。今日有幸遇得兄台所藏《问道图》。一见之下,不免倾心,因这幅画中所蕴神魄,正合老朽一生追寻之意趣。因此老朽与兄台商议,可否将此画转售老朽?

  季老说到此处,停顿下来,呷一口茶,在等我说话。但是我没有说话。季老就又说,老朽有此念头者,非为沽利,实为怜惜这幅画。若兄台不能翻新修补此画,不久之后,即成废纸了。兄台若是将此画拿到市场去卖,恐怕也很难得到善价,一者识画者寥寥,二者剥蚀损坏太甚,修补揭裱太难。售价也不过数万元。老朽愿出高于市价10倍之资收购。若是到了老朽之手,老朽可尽平生所学揭裱之术,修补此画,然后得晚年清赏之用;一幅好画,也就得以存世了。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我长久地没有说话。季老的屋子里十分安静。我甚至能听到我的心脏发出的跳动声。季老说的话,每一句都有道理。我是一个艺术家,可是我的确在毁坏《问道图》。我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保护这幅画。我真是愧对我的先祖。可是不管怎么说,就算山穷水尽沿街乞讨,这幅画也不能卖。没了这幅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晓得这个道理。我十分晓得。

  因此我对季老说,你老也晓得的,这幅画我不能卖。

  季老听了,似乎不觉得惊奇,他呵呵一笑说,兄台说得好,这画不能卖。兄台对艺术有赤诚之心,老朽十分敬佩。也希望兄台能有大作为。当然,哪一日若是需要老朽之处,请兄台随时来找我,老朽定会尽全力相助。

  我说,有一日在下若是有一点出息,一定再来向季老致谢。季老,你真是个好人,遇到你是我人生的幸运。

  说完这话。我就和季老告别,离开了琉璃厂。

  第四章

  1

  看到兰州,我心里激动。呃,我等这一天已经十分久了。日子过得比一匹奔跑的马还快,一眨眼的工夫,几年就过去了。这些年的事情,岂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楚。可是无论我走了有多远,就算走了十万八千里,我还是要回来。于是我就回来了。

  我仍然心里激动。就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像一个大人物那样不慌不忙。实际上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我在江湖上走动了这么久,见过世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自然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从前我觉得兰州是一座十分大的城市,现在就不这么看了,我走过的城市比兰州要大得多。和它们相比,兰州简直就算是一座小城市。我走在兰州里的时候,看见许多人走来走去,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得意,那意思在说,兰州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我看到这样的表情就忍不住在心里暗笑。当然,他们有这样的看法也没有什么。我要是不走那么多的地方,我也会说这样的话。

  我这么想的时候,住在兰州的女人刘小美,身上的光亮就黯淡了一些。就像是她的光亮有一些转到我的身上了。我还找了一个理发馆,花了一百元,让他们在我的头发上抹了许多油。我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一派闪闪发光的气势。呃。我十分满意。

  我就看到刘小美了。我以为她会变老。让我没有料到的是,刘小美看上去一点都没有变老,她甚至比以前更年轻了,她脸上的皮肤简直就跟一个少女那样粉嫩、细滑。她身上的光亮不但没有黯淡,反而比以前更明亮。那光亮哗的一声就把我包围了。她身上毒药一样的气味比以前更强烈。她眼波流转,美目盼兮,说话的声音温柔甜蜜,就像是一把看不见的刀,顷刻间就划破了我的心脏。她鲜艳得就跟我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一样。她甚至比那时候还美艳。一时间我又一次喘不上气来,汗水就像大雨那样从头上流下来。我在心里说,你可千万不能倒在地上,你已经是大人物了,不能跟从前一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样她就会笑话你。因此我就拼命站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抓住柜台。

  刘小美认出我来了。因为我喘气的时候墨镜掉到了地上。她立刻跑过来,把我扶到椅子上坐好,拿出毛巾让我擦去汗水,又给我倒了一杯热水。她说,原来是你呀。听得出她的声音十分欢快,并没有显得惊奇,就像她早就料到我有一天会回来一样。她看上去也在盼望我的回来。顿时我觉得十分欣慰。她扶着我的时候,她身体上的那股熟悉的气味让我迷醉。我觉得我快要像一颗糖那样融化了。老实说,我当时十分想抱住她的身体。我希望自己一直是这样昏迷的样子,这样她就会一直在我的身边了。但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十分失望。这么久的时间过去,我见到她的时候,仍旧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让我很是羞愧。不过话说回来,你要是一个和我一样的男人,你见到刘小美这样的女人,会不会也是这样呢?我敢肯定你一定是这样的。难道你还不会?你若不相信你是这样子,只能证明你没有遇到刘小美这样的女人。这是世间伟大的爱情,充满了难以说得清楚的玄机,就算世界变成你根本不认识的样子,这一点却是不会变化的。就像我无论走到何处,无论见识到世间的何种气味,我仍旧不能忘记她的模样,仍旧能够从人群中立刻辨得出她的气味。

  当然,我应该让她晓得,这个男人已经变化了十分多,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样子了。作为我最亲密的女人,她应该晓得我的变化。想到这里,我就镇定下来。我就不再有那种昏厥的感觉了。她的气味还是那么浓烈,但是我已经习惯了。就跟她迷人的气味本来就是我的一样。

  嗯。她当时就问我说:这些年到哪里去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接着开玩笑说,还以为你遭遇不测,不在人世了。她说你可不能就这样殁了,你离开兰州的时候还欠了人家的房租,你得还那笔钱呢。看到她关切的神态,我心中十分感动。她和我说话的样子,就像是我的女人。过去了这么久,她对我的感情还和从前一样。她虽然说起房租的事情,但我晓得,她盼望着我回来才不是为了那些钱。她不会在乎那点钱的。当然,为了表达我的感激,我打算给她付上十倍于房租的钱。

  说来话长,我说,要说我这些年的经历,恐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刘小美笑了。她说,你就拣重要的说。

  嗯,对,我拣重要的说。

  于是我清一清嗓门,喝了几口热茶,坐在刘小美店里的一把藤椅上,开始舒舒服服地讲起这几年的遭遇。

  2

  我说,这几年我走了很多地方,见到各种各样的人,遇到千奇百怪的事。这些地方,这些人和事,增加了我的见识。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看见和原来的地方不一样的风景;每一个地方见到的人和事情都和原来见到的不同。世界真是十分地大,人在其中匆匆走动,简直就跟一只蚂蚁那样。可是世界再大,也总有一些东西是不能丢弃也不能改变的。比方说我作为一个艺术家,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保持我艺术家的样子。无论他们如何算计我,嘲笑我,侮辱我,也无论我遭受多大的麻烦和困苦,我仍旧是一个艺术家。再大的世界,再荒唐的人和事,艺术家总是需要的吧。就算发生了地震、洪水、战争和瘟疫,人们也还是需要艺术家的吧。呃,你一定是晓得这个道理的。有些东西也不会变。我最初离开洛镇的时候,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觉得比洛镇要大得多,每一个地方都比洛镇要好看、繁华。当我走了很多地方之后,就觉得从前的看法有失偏颇了。洛镇和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相比,未必就小得不值得提起。相反,洛镇上的有些东西是其他的地方没有的。你晓得的,无论世界如何变化,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比方我作为艺术家的样子,还比方爱情,呃,爱情。

  我本来想说我是因为爱情才回来的。我应该大胆地说出我的意思。她身上的香气不断涌现,越来越浓密,又让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但是这时候刘小美嫣然一笑,打断了我的话。

  刘小美说,这么多人生感悟啊。你就直接讲你到哪里去了,遇到什么人和什么事吧。

  我说,呃,好。于是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几口茶,坐在舒服的藤椅里,开始讲起我这些年的遭遇。

  3

  我说,我离开金城,到了秦州,在秦州卖画,人们都称赞我的画,也挣了不少钱,不料有一天为人所骗,简直身无分文。我自觉无颜面对你,只好不辞而别。之后到了西安。西安是大城市,人们在大街上走动,十分拥挤,占满了每一条马路,我就觉得连个让我站立的地方都没有。有人看着我像是一个有钱的艺术家,就走过来骗我。我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的纠缠。那时候是冬天,下了十分大的雪,我穿的是单衣,四顾而茫然,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简直就要冻馁街头的样子。但我又一想,我是艺术家,不能因为这样的困苦而心生绝望,况且作为艺术家,遭受这样的一点痛苦也不算什么。因此我就坚强起来,心想天无绝人之路,老天也不会随便让一个艺术家饿冻而死的。我就在地下通道里走来走去,考虑下一步怎么办。地道里比大街上暖和多了。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卖唱的歌手。他卖唱的样子给了我启发,我就想我可以卖画。西安是大城市,古代还有很多的艺术家,人们一定会买一个艺术家的画。我就在地下通道里卖起画来。可是还没有等我卖出去一幅,城管来了。我在前面跑,他们在后面追,手里举着这么粗的棒子。我就到另一个地下通道里卖画。老实说,没有人买我的画,人们匆匆忙忙地走过去,都不想停下来看一眼我的画。我又去碑林街写春联。当时下了十分大的雪,一副对联还没写好,雪就把那些字全都埋掉了。天气十分冷,我的手不听我的使唤。就算我要一个不能再低的价钱,对联也卖不出去。我这时就摆摊算命。呃,我在好多地方都摆摊算命。你晓得的吧,我父亲留给我一册《河洛图》,上面讲的就是怎么算命的事。城市里的人都不晓得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都希望提前晓得,因此他们愿意算一算自己的命。只是那时候快要过春节,大雪飘飞,人人忙碌,算命的人也比平常少了很多。但我晓得车到山前必有路,作为一个艺术家总会遇到转机。果然就有一个贵人来帮我了。呃,每当我处于人生的困境,总会有贵人出现的。我遇见好多贵人。你也是我的贵人呀。你是我最大的贵人。

  刘小美这时候笑了。她说,你说的贵人都是女人吧。说说那个女人怎么帮你的?我说,我遇到的贵人也不都是女人,你晓得的。有些是男人,还有些是坏人。不过西安遇到的确实是一个女人。她真是一个好人。我先说别的事情,一会儿我再说说这个女人。刘小美听了我的话,又笑了。她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卖关子。我说我没有卖关子,一会儿等我说完其他的事情,我一并说我遇到的女人。这时候店里来了两个人,他们买了一些宣纸、几支狼毫、几瓶一得阁的墨汁。其中一个男人看上去跟刘小美比较熟的样子,一边说话一边拿眼睛看刘小美的胸。他还不怀好意地看我喝茶的样子,就像是我不应该坐在这里喝茶,而是他应该坐在这里。我没有理会他。过了一会,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刘小美这时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似乎在说一件书画的事情。刘小美的神色看上去有一点不高兴,又有点焦急。我就问她,可有什么事情?她笑一笑说,没事。她说,你接着讲吧。我说,好。

  我就清一清嗓子,喝了几口茶,坐在藤椅里,舒舒服服地讲起我从前的事情。

  4

  后来我就去了北京。北京真是十分大,没去的时候,我想象它很大,是兰州的三倍,西安的两倍,去了之后才晓得,它比兰州和西安不知大了多少倍。人到了那里,简直比蚂蚁还小,人就是那里的一粒灰尘,顷刻间就被淹没了。这么大的地方就什么样的人都有了。有个举办大师杯大奖赛的人就把我骗了。他晓得我是想快速出名,就说我的画如何如何好。我就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了。后来才晓得他给我的证书一点用都没有。我于是到琉璃厂晃荡。琉璃厂是个大地方,悬挂着十分多的古代先贤的字画。看到那些精妙之作,我顿时觉得在艺术家里,自己渺小如尘芥。但我又想,那些已经作古的书画大师,在活着之时,必定也是孤独、穷困的,正像我此时的模样一般。顿时我就不觉得自己辛苦劳累了。我虽然落魄潦倒,但我气度轩昂,谈吐不凡,立刻引起了别人的注意。有个琉璃厂的季老先生火眼金睛,认定我是一个有抱负的艺术家。他待我如上宾,和我谈论书画之道。他说看我的作画笔法,必定出自古代高手的熏陶。我对他大为叹服,就忍不住告诉他我随身携带了一幅《问道图》。这幅画是我先祖留给我的,每当我凝神观看的时候,画中的人物、草木山川就会舞动起来。季老点头称赞说:凡先贤大师之作,都会令人手舞而足蹈,神游而魄动。等到我拿出《问道图》,季老果然是一副神魂颠倒之态,他连声赞赏这幅古画的精妙,他说这是世间少有的艺术精品。然后他问我,可曾晓得这幅古画的来历?我不免觉得惭愧,回答说不晓得它有什么来历。季老就沏了一壶上好的茶,跟我讲起《问道图》的来历。果然是一个人间的传奇。这幅古画不光见证了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艺术家的命运,还见证了我的先祖们的兴衰荣辱。它简直就是一段完整的历史。顿时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热爱艺术不光是我个人的选择,还承担了我先祖的荣耀。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呃,这幅古画的来历我过会给你说,这个十分复杂,我得理一理头绪才能说得清楚。

  季老当时就说,他愿意出高价买了这幅画。他出的价钱十分吸引我,但我考虑了一番,还是拒绝了。我祖上就这么一幅画,当然不能随便就这么卖掉的。

  可是我当时已经身无分文。我得吃饭,得在北京有安身之地。我就跟着另一个人去画画。这个人叫老李,是一个在书画江湖混迹的人。他付我工钱,叫我画画。实际上就是临摹名家的画,然后他去卖掉。遇到那些不懂得鉴别的人,他就拿我的画当真迹卖。有些买画的人明明晓得这是假画,还是会买,因为他送给不懂画的人,他会给人家说,这是花了大价钱买到的真迹。我不晓得老李赚了多少钱,我倒是给他画了不少。老实说,老李给我的工钱也不算少,在北京吃饭穿衣也够了。他有时还带我去高级的地方,喝酒、唱歌、洗澡什么的。呃,这个就不说了。

  那时我在想,也不能一直就这么给老李画画啊。我给他画得再多,他付我再多工钱,那也是假画。作为艺术家,我得画自己的画,卖自己的画。每当我这么感叹的时候,老李就安慰我说,不急不急,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大画家的,到时候我做你的经纪人,就跟现在我卖画一样;在名义上卖的是别人的画,实际上卖的就是你的画。你就当是卖你的画吧,这样你心里会舒服些。老李说出的话,一堆一堆的,一本正经,简直就跟真是这么回事一样。老李就有这种本事,就算是捕风捉影的事情,经他这么一说,听上去就跟真的一样了。

  可是好景不长,穿制服的人来了。他们砸东西、打人、大声说脏话。我看见这些穿制服的人就害怕。我还没来得及跑,他们就把我抓住了。他们说我制假贩假,要把我关到牢里去。其实我一直不晓得老李把那些画当真画卖,我只是给老李画画。他们抓住我,打我、羞辱我,差一点把我的包踩成碎片。我的包里放着《问道图》,那是我最要紧的东西;这件东西要是被毁了,我就没法做一个艺术家了。我就拼命去抢我的包,结果他们拥上来打我。我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就跟一个空酒瓶一样被他们扔到门外。那时候老李跑掉了,他把自己抹得干干净净,倒好像是我连累了他一样。我早就晓得,老李这样的人不是好东西。我在他们的楼门外走来走去,又绝望又焦急,万般无奈之时,只好去向琉璃厂的季老求助。季老听了我的遭遇,十分同情,他就托人说情。我交了一万元罚款,取回了我的包。当时我真是十分感激季老。我就和季老告别,说后会有期。

  我就背上包离开了北京。我一边走,一边想我该到哪里去。

  5

  这时又有人进到店里来。来人想挑一幅书法。刘小美就问他是派什么用场:送亲朋,送官员,还是自己收藏?这个人戴一副眼镜,头发花白,腋下夹着一只包,说一句话就咳嗽一下。一看就是一个知识分子。他对刘小美说,他是想送给一个城里的领导,为他儿子找工作的事情;已经送了一些钱了,但他儿子的工作还没有消息,他打听到这位领导喜欢字画,就想找一幅书法送过去。刘小美听了,就建议他买一幅于右任的书法。刘小美说,于右任先生是民国时候的大书法家,是政府高官,早年到过兰州,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声,拿他的字送礼,收礼的人一定喜欢;于先生性格平易,在西北停留时候,凡有索字的,他都一一满足,留下的作品数量不少,所以价格不是特别高,你买了也实惠。对方点头称是,他就问店里悬挂的这幅四尺对联售价多少?刘小美略作沉吟说,你若真心要买,我就收你两万吧。听了刘小美的话,我十分吃惊。我在陕西、南京等地,都见过于老先生类似尺幅书法,售价远超刘小美所要的价格。这幅书法的笔法、韵味、纸张和款识,一眼就能辨得出它绝非伪作,而是出自于先生手笔。再看头发花白的知识分子,眼神犹疑,举棋不定,显然不知道这幅字的行情,竟然以为两万价格也高了。我就在心里叹息一声,可见人间多少珍宝奇物,往往藏之深闺,束之高阁,并不为世人所知。等到知识分子离开,我就埋怨她怎么可以这样子做书画生意呢。刘小美说,这幅字两年前收购时就是两万的价钱。按说现在的价格要高出很多,只是她看到这个人花白头发,面色憔悴,忽然就起了恻隐之心。想想为人父母,活在世上,为儿女处处劳碌,何等辛苦。因此就不想多要价。但就算如此低价,好多书画也未必就能出手。常常是有价无市或者是有市无价,就像刚才那样。刘小美说到此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皎洁漂亮的脸庞露出些许的惆怅,我不由心生爱怜。只见她又一笑说,她最近右眼皮总是在跳,是不是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我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只是通常的说法,按卦象来说就未必准确。刘小美说,要不你帮我算一卦?我说,好嘛,好。我十分高兴能为她算一卦,我还从未给她算过。正当我打开包,找出算卦的书和工具的时候,刘小美又说,先不算了,你帮我测一个字吧。我说,好,请说一个字。刘小美略一沉吟,说,一,一二三四的一。我想了一想说,一是最难测的一个字,因为一生万物,万物归一,一包含开始,也包含结束,一是所有,又是所无,因此要说出这个字里的意思,十分难。呃,不过据我察言观色,倒是可以用加法揣测一二。刘小美问,何为加法?我说,就是在一字上面加些笔画成了另外的字,就有了别的意思了。刘小美说,说来听听。我就略一思索说,一字加人为大,加一人为天,加一人又为夫,所以据我推测,你思虑的事情与另一个人有关,呃,你是在找一个人?或者你在想要是有一个人来帮你,你就不孤单了。你心仪已久,又犹豫不决。呃,你是想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一说起算卦占卦,我就会有十分多的话。从前我在不同城市的马路上,不停地这么说过。因此我都不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和舌头。我喜欢在刘小美面前说这么多的话,我说得越多,就越证明我说的话有道理。我晓得她在心里赞同我说的。她让我测字是一个暗示,我晓得。她坐在我身边,听我说话,一点也没有厌倦的意思;她还给我讲她的心里话,谁都能看得出,她把我当成了亲人。她让我测的一字就是一个暗示,这个暗示与我有关系。想到这里,我心中愉悦。我就又咳嗽起来,呼吸仓促,有一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呃,我为此感到羞愧。

  果然刘小美的脸上泛出一团绯红。她眼波流转,嫣然一笑说,你就是这样给人测字的?嗯,也有一点道理吧。

  这时又有电话过来。刘小美就起身到里面去接了。她说话的声音十分小,但我还是隐约听得,还是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件事。她对着电话说,不行。她又说,我已经决定这样了,你不要多说了好吗?然后她听着对方说话。对方在电话里说了很久的话。后来刘小美说,可以,你说什么就什么。她的语气听上去十分生硬。她从里面走出来,我看见她的脸色有些铁青,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她端起茶杯的时候手在抖,茶水洒到了手上和衣服上。我就问她到底是什么事?她没有说话,连着喝了几口茶。她笑了一笑说,没什么事,别担心。

  她说,讲你的故事吧,你前面说离开了北京,后来你去了哪里?

  刘小美泡了一壶新茶。我就喝了几口茶,清一清嗓子,坐在舒服的藤椅里,讲起我这几年的事情来。

  6

  离开北京,我去了苏州。你晓得我为啥要去苏州?因为我觉得我跟苏州有关系。我觉得我在苏州能找到些什么,能遇见些什么。我就觉得像我这样的艺术家一定要去苏州。这就跟一个修行的人一定要去名刹古寺一样,只有去了之后,才能悟得修行的意义。呃,你说得十分对,《问道图》正是南派画风,南派画就是文人画。文人画是最高水平的画。我后悔小时候没有努力学习,至今还没有多少文化,但我晓得,我用心追求的其实就是文人画的境界。只要我多加努力,认真作画,说不定有一天我就画出这样的画来了。

  说到此处,我就把《问道图》的来历给刘小美讲了一遍。北京的季老先生怎么说给我的,我就一五一十地说给刘小美听。刘小美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地点头称赞。我说画了《问道图》的戴文举先生当年是浙派画家的翘楚,而浙派正是南画的祖师。刘小美就说,嗯,你应该去苏州看看。看到她赞许的表情,我心中十分愉快。我就讲起了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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