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画记(五)

  • 来源:江南
  • 关键字:卖画
  • 发布时间:2016-01-10 15:00

  2

  我先是到了西安。到了之后,我顿时觉得,西安果然是一个大地方,比洛州和秦州大得多,就连兰州也只有它一半那么大。到处都是古代的城墙,人们在城墙下面走来走去,每个人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城墙上的砖。那是因为天天在城墙下面走动,久而久之,人也就像砖了。我甚至觉得那些走来走去的外国人看着都像是砖。顿时我就感觉自己被数不清的汉代和唐代的砖淹没了。我从城墙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又从一座城墙走到另一座城墙,走了很久不晓得走到了什么地方。我就买了一幅地图来研究。有个人走过来说,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我说我想去卖画的地方。这个人就说,我一看你就是一个大人物,卖画的地方我知道,我指给你看。听了他的话,我心里舒服。我就给他递了一颗烟,请他坐到马路边的凳子上。然后这个人就给我指卖画的地方在哪里,从这边走到那边,再过几条街,穿几个巷子,就到了。接着他又在地图上帮我找现在的位置,我去的地方的位置。他指完路线,我想再请他吃颗烟,他说不吃了,和我握了一下手就走了。我心里说,他真是个好人。果然他指的路很对,过了一会我就走到碑林那条街上了。街道两边的店铺里,摆了数不清的字画古玩,看得我眼睛都花了。这西安确实是个大地方,随便捡一片砖瓦过来,都是汉唐的文物。我只看,不说话。我要先看看形势再决定怎么办。我看那些字画,各种各样,各朝各代,有些好,有些不好,有些真,有些假,我在心里拿这些画和我的比较。老实说,有些画比我画得好多了;有些画就不如我了。在这些画里,我看到了明显的败笔和仓促的样子,这让我心里很高兴。

  最后走到了碑林门口。凡是艺术家,没有人不晓得这个地方的。古代最好的书法都汇集在这里,刻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石碑上面。我做梦都想着要来这里看一看。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没有机会来看了。因为我不晓得自己何时能到西安来。不料我就这么容易地到了这里。我经常听人说,碑林里隐藏了古代艺术家的玄机,就看你能不能看得出来。那些有成就的艺术家,人人都来过碑林;那些本来不是艺术家的人,只要他去过碑林,从里面出来之后,也就变成艺术家了。因此我站在碑林高大雄伟的门楼下面,心里十分激动。心里想只要我仔细看过那些石头上的字,一定会发现藏在那些笔画和刀锋里的秘密。正像我发现了《问道图》里的飞翔一样。

  但是在买门票的时候,我发现兜里的钱不见了。浑身上下找遍了也没有。我买地图的时候钱还在兜里。因此一定是那个给我指路的人把钱偷走了。他当时坐在我身边,假装很热心的样子,谁知道他原来是个贼。而且他还是一个手艺高超的贼,因为他拿走我的钱,我却一点都不晓得。我一直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呢。顿时我心乱如麻。我总共就那些钱,却这么让一个贼偷得干干净净。我要是抓住他,一定会扒了他的皮。可是转而一想,这个贼就算从我的眼皮底下走过来,我也未必就能认出来。自从我来到西安,我就发现这里的人都长得十分相像,都和城墙上的砖一个样子。因此我当时彷徨无计,看着人们从碑林里进进出出,只能发出仰天长叹。然后我看见太阳挂在古老的城墙上面、地面上我自己越来越长的影子,心里不由得惊慌起来。我身无分文,眼看着天色将晚,吃饭和住宿都成了问题。这可如何是好?

  我在城市里走来走去。我假装自己是骄傲的艺术家,但我心里空虚,我总怀疑每一个人都觉察我是一个没有一分钱的穷人。我走得又渴又饥饿。城市里的灯光和拥挤的人流让我心慌。我又喘不上气来,有几次差点要晕过去。我对自己说,千万不要晕过去,要不然人人就会笑话我,他们会说,看呐,来自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没有一分钱,他就这样饥渴难耐,倒在西安的大街上了。因此我就格外努力地走在路上,不能让他们笑话我。我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也不知道我走到哪里了。后来我十分辛苦,就坐到地上休息。我在一个地下通道里。我对面有个年轻人在唱歌。他怀里抱着一把琴。他摇晃着脑袋,看起来很陶醉的样子,就跟电视上的那些歌星一样。人们从他跟前走过去,有些人就会掏出钱扔到他脚下;我看他脚下的钱已经不少了。我就在他对面看着。我听不明白他在唱什么,但我心里十分羡慕这个年轻人。我要是能像他这么会唱歌就好了,一会就能赚一把钱。他唱歌的时候,我悄悄地替他数钱,大概一个小时过去,人们就扔给他差不多60元钱。这表示他的歌唱得好,不然人们也不会给他钱;然后我觉得,唱歌的人也算是艺术家,一个艺术家坐在马路上唱歌,跟站在舞台上唱歌也差不多。这样一想我心里愉快多了。我就想,我既然可以在画廊里卖画,也自然可以在马路上卖画。作为一个艺术家,难道我还会陷入饥渴难熬的地步吗?

  我刚打开包,打算把画取出来,对面唱歌的年轻人忽然停下来了。他看了我一眼,接着跟我招了一下手,意思是让我过去。我本来以为他没有发现我,因为他唱歌之时一直闭着眼睛。这时他冲我招手,我心里还有点兴奋,他一定看出了我是艺术家,想跟我寒暄一番。我就高高兴兴地走了过去。

  走到他跟前,我才发现这年轻人的一只眼睛是瞎的,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他用那只好着的眼睛从下向上斜视我。他显得十分骄傲。

  他说,我靠。

  接着他朝旁边的地上吐了一口痰。

  我晓得,他是在骂我。可我不晓得他为什么要骂人。我跟他就没说过话,他为什么要骂我。

  他说,我靠,你还不明白吗?

  我就问他是啥意思?

  他说,你不能换个地方摆摊吗?你摆在我对面影响我生意,懂不懂啊?我靠。

  我晓得了。他是骂我跟他唱对台戏。可他这么随便骂人,让我十分生气。我就瞪着他,差一点就要回骂他几句。不过仔细一想,他说得也有道理。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地下通道,我竟然和他在一个地方摆摊,想想我也够笨的。再说了,他只有一只眼睛,唱歌也不容易,就不跟他计较骂人的事情了。我就再没有跟他说话,收拾好东西,走了。

  我走到另一个地道里。我刚摆好摊子,一个城管走了过来。他什么话都不说,一脚就把我踢飞了。我在地上滚了两个圈才停下来。接着他又开始踢我的画。那些画就跟鸡毛一样飞舞。我就赶紧爬起来,顾不得疼痛,堆着笑容,求他不要踢我的画,我保证马上就离开。我晓得跟他是不能讲道理的,他想怎么踢你就怎么踢你,他把你的肋骨踢断了,你也没地方去讲理。我心里其实十分愤怒。但是我能把他怎么样呢?他就像是一条疯狗。我就急忙把那些画收拾起来,十分狼狈地离开了。说起来我还算幸运,身上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并不严重,他踢坏的画也只有两三幅,剩下的都是好的。多亏我收拾得及时,因为我看得很清楚,他后面还跟着五六个城管,手里举着黑乎乎的棒子,正在朝这边赶来。

  西安快要过年了,街道上到处都是红灯笼。可是艺术家许多多不晓得要到哪里去。我就跟一条狗那样在西安城乱窜。我又冷又饿又瞌睡,简直是撑不住了。后来我就又走到一个地下通道里。这里空荡荡的,来往的人很少,我估计这里是西安城的边上。我就靠着墙壁坐下来,在地上摆好画。这时候手也不听使唤,费了好大的劲才摆好。你晓得的,这种冻馁之事我经常遇到,所以我并不害怕。每到这种情况,我就会以古代先贤的名言来鼓励自己。这些句子你都晓得,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一个艺术家在成功之前,忍受一点寒冷、饥饿、贫穷什么的,没什么了不起。老实说,我已经习惯这个样子了。

  这时西安城都睡着了,我坐了很久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后来我也就睡了过去。

  早晨我被好多脚步声弄醒了。原来这里通向地铁车站。我看见数不清的脚和腿从我面前走过去。人们的脚步匆忙,没有注意到我摆在地上的画,鞋子就踩着那些画,发出破裂的声音。我想把这些画收起来,可是手和腿不听我使唤。我就只好看着他们这样踩来踩去。我还听见有人说,这个人死了。另一个人说,一定是冻死了。他们这样说着话,并没有停下来。因为拥挤的人流裹着他们,想停也不能。我就在心里笑说这话的人。我大声说,我没有死,我是艺术家许多多,我怎么可能会冻死。但是我说的话到嘴边就没有了声音,因为那时候我的嘴巴僵硬,不听我的使唤。接着我看到几张零钱从人群的上方落了下来。它们就像树叶一样落到我的身上。我晓得,这是人群里的好人给我的钱。他们一大早就看见我,觉得我可怜。我心里说,这一定是因为他们不晓得我是艺术家许多多。

  过了一阵工夫,地下通道里的人没有之前那么拥挤。人们带来的气味让这里变得暖和了好多。我就活动筋骨,准备把踩烂的画收起来;我周围的地面上还有一些钱,也要捡起来。我看见那些钱就想起来已经有一天没有吃饭了。我忙着这些事的时候,有个女人走到我面前。我不用抬头就知道她在看着我。我闻见她身体上浓烈的香水。我一闻见这种味道,就晓得她是个有钱的女人。果然,她看了我一分钟之后,就抛了一张钱过来了。我听见那张钱在空中发出响亮清脆的声音,就晓得这是一张大面额的钱。这张钱先是落到我的肩膀上,接着落到了地面上。当它从肩膀向地面下坠的过程中,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100元的钱。我心里一阵惊喜,在我如此困难的情形下,这张钱可以解决好多问题。不过我没有马上把这张钱捡起来。我晓得她在观察我,在等着我抬起头然后向她低三下四地道谢。我是艺术家,我需要骄傲一点。

  我听见她叹息了一声。她转身离开了我,高跟鞋在地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我就抬起头看这个女人。一看就晓得她是个富贵的女人。她穿着一件皮毛翻到外面的大衣,就好像一只狐狸站着走路。我晓得的,凡是把衣服的毛翻到外面的女人都有来头。她穿衣服不是为了暖和,而是为了让别人看见她衣服上的毛。她走路的姿势也十分好看,摆来摆去,风情万种的样子。我就在心里感叹了一下,你看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越是有钱的女人,就越是有好风度,连走路的样子也是高贵的;越是没有钱,就越是什么都没有。

  心里正这么感叹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人走出去大概有100步之后,转身回来了。就好像她听见了我心里面的叹息,晓得我心里的念头一样。她的鞋子在水泥地上发出明亮的响声,香水味道就跟大风一样刮过来。我忽然就觉得尿急,怎么忍也忍不住。等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羞愧地发现,裤子里流下了一股热乎乎的液体。这难闻的气味让我无地自容。呃,我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遇到重要的事情,就越是管不住自己的身体。

  3

  世上的事情很奇妙。有些事情你都不晓得怎么回事它就发生了。我遇到的事情就是这样子的。我对你讲了你一定不相信,我要是没有遇到,我也不会相信。我会说,世上哪有这么奇妙的事情呢。可是事情偏偏就让我遇到了。

  就给你说说接下来的事情吧。

  4

  当时她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她看见我这个样子,就晓得我一定是遇到难处了。我说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就是遇到难处了。我刚到西安城,有个人就把我身上的钱偷走了。我在西安城里走了一整天,想找一个地方卖画,只要有人买我的画,我就有钱住宾馆吃饭了。我这么说话的时候,心里就忽然有了一股心酸,眼睛里湿乎乎的。就好像它之前藏起来了,我一说话它就从什么地方跑出来了。这个女人只跟我说了两句话,可我觉得她就像是我的亲人。就好像我蜷曲在地下通道里,为的就是遇到她。

  听了我的话,她就说让我跟着她走。她说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用意,只是想帮你一下。她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我当然不会担心,我早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好人。我就收拾好东西,跟着她走到西安城的街道上。原来夜里下了雪了,整个城市白花花一片,人们穿得暖暖和和的,在街道上走来走去。我这时又冷又饿,迷迷糊糊地跟着她,心里最盼望的就是有个暖和的地方吃一碗面。她晓得我心里的念头。不久她就带我进了一家麦当劳。顿时我就觉得暖和起来。她买了一大堆吃的。这时我饿得眼睛都是花的,顾不得许多,抓起来就吃。老实说,我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一顿饭了。我吃饭的时候她一直看着我,就跟我是她的孩子一样。等我吃完了饭,她问我在西安有什么打算。我就说我是洛镇的艺术家,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要找一个地方卖画;接着我向她表示我真诚的感谢,我说一个人在冻馁之时,遇到一个陌生人伸手救援,乃是世间情谊的最高境界;作为洛镇的艺术家,我是没齿不忘她的恩情的,眼下我无以为报,但我可以送给她一幅画,以此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她听了我的话,嫣然一笑,说区区一顿饭不算什么,她先谢谢我的画,不着急,以后有机会再送也不迟。我说我会看面相,一看就晓得她是一个好人。她说,你真的会看面相?看起来她对此十分有兴趣。我说我看相占卜都在行,平常在画画之余,我都是以此维持生活的。她说那你有空就给我算一算吧。我当时就高兴地答应了她的要求。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她还要继续帮我。她给西安城里的两三个人打了电话,就搞好了我卖画的事情;她又给一个宾馆打了电话,就搞好了我住宿的事情。晚上等我到宾馆的时候,才晓得她已经付了钱,不用我再掏房费了。卖画的地方就在碑林路的一家书画店门口。我赶过去的时候,店门口已经摆好了一张桌子,上面备好了笔墨纸砚。那个店老板对我十分客气,就像是见到亲人一般,他说阿唯交待的事情一定要办妥,要办得像博物馆的文物一样妥当。我这时才晓得,帮我的这个女人名字叫阿唯。阿唯,我在心里说,阿唯。这是多好的名字。

  我就在西安城卖画。我从上午一直卖到晚上。下午的时候,又开始下雪了。这雪下得十分大。我站在街道上,浑身上下都是白花花的。我就不停地走动,为的是抖掉那些越来越厚的雪。我的那些画上面,也都落满了雪。只见雪下得越来越大,整个西安城白茫茫一片,人们在大雪里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就好像不这么赶路,大雪就会把他们掩埋。落到我身上的雪有些化成了水,从我的衣领进到衣服里,过了一阵,它们就变成了冰。店老板看到我满身都是雪水,就建议我把桌子搬到屋檐下面。我晓得,他也是个好人。可是雪太大了,那些雪从四面八方飞过来,根本就让人无处躲藏。

  因此我没有卖出一幅画。人们都从我面前走过去,就好像我是一团空气。那些画在风中发出哗啦之响,他们也听不见。有个人倒是停下来,他看了一阵画,又看了看我;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匹马。接着他说,他是想买一幅画,但是我的这些画颜色都太灰暗了,挂在房间里会让人心情压抑,你应该画一些鲜艳的、有活力的画。他说,你不知道快过年了吗?过年就该喜庆一点。我说我晓得。你说得没有错,可我就是这么画的,让我画喜庆的东西,一时半会我画不出来。他说,你知道吗,我女儿死了,儿子在英国,一到过年,我就是一个人。我想在房子里挂一幅喜庆的画,这样我会好过一点。说着话,他忽然就哭起来了,他的白发在风里飞舞,就像是它们要把他带走,去一个热闹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一个懂得画的老人。他内心里的孤独和我一样。看着他愁苦的样子,我很想给他画一幅喜庆的画。我心里正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就叹息了一声。

  有人走到我面前,问我写不写对联。起初我不想写。我是艺术家,艺术家不能为了钱就随便写对联。结果他们就到旁边的摊子去了。他们连再问一声的耐心都没有。旁边摊子上,一个白发飘飘的老先生正在挥毫,他每写完一副对联,就要在原地跳一下,就像一只巨大的蛤蟆一样。一群人都在伺候他,有人倒墨,有人裁纸,有人端茶递酒,还有一架烧得旺旺的火炉。有人告诉我说,老先生是西安城里有名的书法家,每到过年的时候,他就到这里写对联,一副一千元。他只写两三天,过了这个时候,他就不写了,你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写。果然我看见人们都排成长长的队伍,为的是得到一副老先生的对联。

  我不免就在心里说,连这么有名的书法家都要卖对联。我又何必要坚持呢。况且我身无分文,晚饭都没有着落,又何必让自己这般辛苦呢。我写一副对联只能卖十元,因为西安城的人们不晓得我是洛镇的艺术家许多多。唉,十元就十元,若不写对联就一元都没有。

  我要写的时候才晓得,我的手指冻僵了,就根本握不住毛笔,好不容易写了一副,一阵冷风吹过来,把它吹到地上去了。这大风就像是专门跟我为难。后来总算是写了几副,每副收了十元。有个人看我受冻,就给了我二十元。后来就开始下起了大雪。大雪一来,什么都写不了了。

  5

  那个陌生的女人阿唯。她让我好暖和。我在暖和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衣服上的水稀里哗啦滴到地板上。我在大风雪里站了一整天,身体变成了坚硬的冰块,回到宾馆的房间就像是到了天堂。这种舒服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表。我十分期盼能够再次见到这个叫阿唯的女人。我无以为报,只为见她一面,送她一幅画,并向她表达我心里的感谢。她是在大雪天带给我温暖的女人。可我不晓得她会不会来看我。她帮我已经十分多,我不能太贪心。就算她从此再也不出现,我也对她充满了感激。

  但是到了晚上的时节,她看我来了。她让我到一楼的茶馆里去。接到她的电话,我心中十分激动,赶忙把自己收拾整齐,就来到了茶馆里。这个茶馆十分高级。漂亮的姑娘们走来走去,每个人的笑容甜得像蜂蜜。还有个姑娘不停地弹奏古曲。说来真是十分奇怪,一听到这样的音乐,我顿时就想起了先祖留下的那幅《问道图》,就觉得我就是画里的那个书生,长袖飘飘,遗世独立,正在乘着这些音乐而飞舞,也顿时觉得我就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我在寒冷的城市里匆匆奔走,饱受冻馁之苦,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几乎就忘记了自己艺术家的身份;此时此刻,我顿时又有了艺术家的尊严。是音乐把我丢失的东西捡回来了。这种感觉真是美妙之极。

  只见阿唯坐在光亮的暗处,看上去亲切温暖。香气如兰,扑面而来。呃,兰花的味道我还不曾闻过,但我想一定就是阿唯发出的这种味道了。那时候她的模样就像是古曲里的美人。我不由得魂魄为之所动。她有弯弯的眉毛,有光鲜的脸面。她的脸盘比一般女人的要大和圆,但我以为这不算缺点,西安城里的女人脸盘都显得大,大了总比小了要好。有些女人的脸就跟一个巴掌那么大,哪有一张大脸盘好看呢。一时间,我在心里把她当成了一个亲人。我看见她,就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就是那个我苦苦喜欢着的女人。我觉得这两个女人十分相像。当然,阿唯没有刘小美那么好看。阿唯的好看是可以形容的,刘小美的好看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了。但是我宁可把她们两个想象成一个,我觉得阿唯就是化了妆的刘小美。刘小美晓得我来到这个大雪飞扬的城市,因此她就从兰州赶过来了。当时我心里就是这么想来想去的。

  阿唯就开始说话了。她说她过来是请我给她算一算命相的。我说这个容易,我马上就给你算,不过我得知道你要算哪方面?阿唯略做沉吟说,那就算算她的婚姻和生活吧。

  当下我就拿出河洛书和麻衣神相,掐算了一番。她对我是有恩的,我自然要算得认真一些。老实讲,这些命书于占卜无大用,只是摆摆样子;我数年来游荡江湖,早已学会察言观色,大凡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经常会在脸面和言语里流露。以我的经验,略作观察,也就能说个八九不离十。此时我已大概晓得她的情况了。她虽然衣食无忧,但观其神情,其心中孤独无依,多感伤惆怅。因此我就说出下面一番话来。

  我说,你出身高贵,在从前就是钟鸣鼎食之家,但你少年父亲去世,心有戚戚,一直不能释怀。母亲改嫁,继父对你十分友好,但也难以体会到真正的快乐。年轻时有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那时候让你上刀山下火海也没有片刻犹豫。但人生常有不如意,此段感情无果而终。从此你心灰意冷。后来嫁给一位有钱的男人,你的男人对你也十分好,可惜不常在你身边。你有一对儿女,此时也都不在你身边,其中一个还远在外国,平时很难见面。但总而言之,你印堂明亮,双耳垂肩,手指丰满圆润,晚年当十分平安,心境也会渐渐安宁。你平常做事待人以慈悲为怀,不妨多读一些佛经,佛度有缘之人,你有佛相,亦有佛缘。你说,我讲得对不对?

  听了我的话,阿唯十分惊讶。她在灯光的暗处望着我,许久都没有说话。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她说,你说得很准确,我的情况就是这样的。除了一点:我有两个孩子,但是有一个已经不在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我说,我晓得的,我只是没有说出来,不能说我说错了。阿唯就又沉默了一会。她忽然问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吗?我说这个我还真不晓得了——是因为我是艺术家?老实说,我在洛州还算是名人,洛州的电视台都打算给我做节目,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做成。不过我估计他们将来会找我的,我不着急。

  阿唯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她说,不是的。过了一会,她说,我给你讲一段我年轻时候的故事吧。

  6

  那时候我年轻。在西安城里上大学。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但是,我陷入空虚。空虚从四面八方来,空气一样裹挟了我。我不确定我喜欢什么;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兴趣。我就整天在西安城里走来走去。那时候城市没有现在这么繁华,许多地方经常显得冷清。有一天,我在鼓楼的地下过道里遇到一个人。他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像一堆杂草。他脚下摆着几幅画,那些画很奇怪,全是凌乱的色彩。你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但是你又能明确地感觉到,他的这些色彩里流露的某种荒诞和孤独。更要命的是他眼睛里的那种荒凉。当他与我对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是我一生里的劫难。从此我天天到鼓楼的地下通道里去看他。他若不在,我就在那里等他。我会在那里站上整整一天。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为什么要在这样清冷的过道里卖这样色彩怪异的画。唯一知道的是,我愿意成为他的俘虏。他和我在某个时刻,一定有着相似的地方。就为着这短暂一刻的对望,一个20岁的女人勇敢又决绝地把自己放逐。对我而言,我自己所有的生活都在与世界对抗,所以我需要珍惜那些相同的部分,哪怕它看着是模糊和没有指望的。

  他是美术学院的学生。他卖画是因为母亲生了病。可是没有人买他的画。我在过道里等他,陪着他,没有看见哪个人买了他的画。他不说话,像是一块坚硬的石头。风从过道的入口吹过来,吹乱了他的头发。我就一直站在他的旁边,看着他早晨在地上摆好画,晚上把那些画收起来。他几乎不怎么看我,我就像是他旁边寂静的墙。我想帮他。我有钱,我还可以要很多钱,只要我愿意跟母亲开口。但是我怎么把这些钱给他呢?我就让同学去买他的画。每次去的是不同的人。他们假装喜欢他的画,然后就把画买回来。他不认识他们,以为他们是真的喜欢他的画。但是有一天,他发现买画的人是我的同谋。因为有一个女生是第二次去买他的画。她买上画之后跟我做了一个鬼脸。他看见她向我做鬼脸。他就说不卖了。他把画抢回来,把刚刚收到的钱还给她。他接着把地上的画全收起来,头也不回,离开了地道。他走在街上,脚步飞快。我在他身后奔跑,紧跟着他。到了一个安静的街角,他停下来喘气。他知道我跟着他,他停下来是在等我。我走到他的身边,他看着我,眼神古怪。他突然挥起手掌,一下子就打到我的脸上。他说,谁让你买我的画的?滚!那时候我哭了,泪水泻过我的脸。我说,你不就是在卖画吗?你卖我买,有什么不对啊。他看着我。他看见我的泪水的时候,他自己的眼泪忽然奔涌而出。他伸出手臂,抱住我。他的身体很瘦,我能感觉到他的骨头。他的泪水落在我的头发上,接着滑落到我的脖颈和肩膀上。泪水带来一种熟悉的声音和味道。我从前就知道它们,一点不陌生,我只是在等待它们回来。接着他捧起我的脸,吻了我。他吻我的时候,他的泪水落在我的脸上,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一吻倾城。我就觉得整个西安城顷刻之间,天塌地陷。我就觉得,一个女人一生里有这么一刻,就完全足够了。

  我母亲说,这就是命。她又说,新疆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她比从前更仇恨这个地方。她年少轻狂的时候,也曾经爱上过一个新疆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离她而去。她现在只剩我这一个唯一的女儿。她不能让女儿去一个她仇恨的地方。她于是背着我去找他。她说你要什么都可以,你就是不能带走我的女儿。继父是一个高官,他通过美院的院长给他压力。我说我不要他们来管我。无论他走到哪里,我都要跟着他。母亲就把我锁在房子里。最长的时候锁了我一个月。她雇了一个健壮的女人,从早到晚跟着我。这些就像是当年流行的电视剧情节。情到深处,难逃庸常,难到我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吗。

  他就这样留下眼睛里的光亮、泪水和一个吻,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泪水落到我的头发上。他吻了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从此我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有三年不和母亲说话。她庸俗、放荡,活该被她爱过的男人抛弃。有五年时间我试图找到继父贪污和私生活的把柄。这个秃顶的男人露出伪善的笑容,伪装是他活着的目的。我不和任何一个和我搭讪的男人说话。我母亲在哭泣,她哭泣的时候我看见她在迅速老去。我自私而残忍,很长时间不能原谅她。

  十年后我结了婚。我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出了车祸,另一个在法国读书。我丈夫是一个好人,能忍受我一切的任性、坏脾气。每次回来,总是带给我最好的礼物。我过得很好。很多年一直就这样过了。偶尔也会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有时会问自己:我真的有过这样疯狂的时候吗?有时会觉得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生,只是我的一种想象。

  你听懂了我在说什么吧。我是说,为什么一个陌生的女人会帮你。那天我从地下通道走过去,看见了你。你眼睛里的荒凉和绝望突然就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故事。而且,你和他的相貌很像。如果他还活着,他差不多就是你这个年纪。有那么一会,我感觉他回来了。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再残忍的时光其实也难敌人心的坚硬与荒凉。这么长久的岁月,也仍然不能完全埋葬深藏起来的回忆。因为它已进入骨髓。

  所以我感谢你让我想起了从前时光。感谢你让我觉得,我曾经真实地活过。

  7

  老实说,听了阿唯的故事,我十分感伤。在她讲到爱情的绝望的时候,我也忍不住稀里哗啦地流了一通眼泪。她真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女人。她用的那些词,简直就像是优美动听的诗句。后来一问,果然就晓得她读过很多书,当年为爱而痛苦的时候,还写过许多诗文。我心有戚戚,从她的故事里不免想及我个人的辛苦。有一个时刻,我简直觉得我就是阿唯。阿唯的痛苦正是我的痛苦。只是我没有她说得那么好。是她帮我说出来了。当然我不是阿唯,我如何能比得上阿唯呢。我是说,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你要爱上一个人,就不免撕心裂肺,整日里就要受到折磨。看来世上的人,无论贫穷富贵,遇到爱情这一关,都不免要犯难的。

  当时阿唯坐在灯光的暗处喝茶,还点起一支烟卷,她抽烟的姿势十分妖娆。又看见她的眼睛明亮地闪现,因为光线的原因脸上的皱纹也不见了,光滑得就跟绸缎一般。我还从未跟这么富贵的女人坐得这么近。一时间我也觉得我富贵起来了。恍然之际,我觉得我正是她当年爱过的那个男人。此时,她一直没有忘记的那个男人回来了。

  你晓得的,人有时候就会出现这种错觉,然后就会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他会觉得这个错觉是真的。当时我就出现了这种情况。于是我在不知不觉间握住了阿唯的手。阿唯的手丰满、光滑、柔软,摸上去就像是没有一点骨头的样子。她身上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魂魄不禁为之摇荡。我是想把阿唯抱在怀里。我的举动让阿唯吃了一惊,片刻迟疑之后,她轻轻地又十分有力地把我推开了。这时我才略微地清醒过来。我不免有些羞愧。我不晓得刚才为什么那么激动。

  阿唯笑了笑说,从前的故事已经结束了,恐怕再也不能回来。我只是想把它说出来。说出来我就好受多了。说出来就算是真的结束了。你一定懂得我话里的意思。

  我说,我懂得的。

  8

  西安城下了大雪。那雪下得如此大,就像是天上破了一个大窟窿,雪从窟窿里往下倒。整个城市都被大雪掩埋了。车辆和行人都不见了,城市突然变得十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我就只能留在宾馆里,哪里也去不了。房间里的暖气和电也停了,宾馆里的服务生说是大雪压断了电线和暖气管道。我看见宾馆里叫了一辆大铲车,正在铲门外的雪,那雪堆得比我还要高。我就在房间里画画。我要给阿唯画一幅画。我手里的那些画都有些冷清了,我想画一幅热烈一点的,这样才能表达我对她的感激。我就一边看着大雪飘飞,一边给阿唯画画。我画了好多幅,却没有自己满意的。我越是要用心画,越是画不好。那些笔墨线条干巴巴的,就像画画的人对世界没有一点热情。后来我就把《问道图》展开来。我长时间地看着这幅画。三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看到书生和道士挥动了衣袖,耳边响起了流水以及风吹过树木的声音。这下就好了。我手里的笔墨突然就显得生机勃勃起来,那些线条柔软又多情,就好像它们都是会说话会走路的一样,带领我在纸张上旅行。我画了一幅《冬梅》。一个长裙飘飘、云髻高挽的女人,正在穿过一片大雪弥漫的林间小径,在她的身后,数枝梅花正在热烈开放。她有细弯的眉毛,明月一样皎洁的脸庞。这个美丽的女人踏雪而来并非寻梅,而是在她走过之处,梅花就开了起来。她就是带来了梅花的女人。你一看就能晓得,画上的这个女人就是阿唯。大雪让西安城十分寒冷,多亏有了阿唯,冬天变得暖和了。从前我也画过刘小美,但老实说,我认为这幅画比从前的那一幅要更好一些。那是因为刘小美的气味太令我沉醉,反而让我不能确切地晓得,到底是哪一种气息让我喘不上气来。阿唯则是那个散发出明确的香水味道的女人,而且,呃,当时我几乎就要把她抱到怀里了。

  我在宾馆画画的时候,西安城过年了,人们躲在自家的房子里放鞭炮,到了夜里,天上就会出现各种形状和色彩的烟花。那些烟花看上去十分美。我就在心里说,就当这些烟花是为我放的吧。西安城的人们过了年,我也算是过了年。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好受多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在宾馆里打了一个电话。我打给洛镇上的王二。呃,王二就是张三元他爹。张三元就是我在洛镇的好朋友,他是唯一一个相信我会飞的人。后来他就被一辆卡车撞死了。张三元活着的时候,王二对我十分冷淡,因为他要找张三元干活,张三元却在听我说话。他就会说,一对傻子。张三元死了,他忽然就对我好起来了,因为卡车司机赔了他几万元钱。他就用这些钱买了电视,装了电话。他觉得张三元要不是整天听我的话,就不会被卡车撞死,他也就不会一下子得这么多钱。呃,这是很荒唐的看法,但我猜他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在洛镇那样的地方,什么样奇怪的想法都会有。总之王二对我十分客气。我在江湖行走的时候,隔一阵就要给王二打一个电话。电话通了之后,王二先是跟我寒暄几句,问我发财了没有,然后他就去找我儿子。过了一会,傻子就开始跟我说话了。

  傻子问我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沉闷,听上去就像是有30岁的样子。我就简单地说了一番自己的情况。通常我只会给他讲一些好听的事情。我说眼下在西安城。西安城是一座巨大的城市,比洛镇大一千倍,比洛州大一百倍,比兰州大十倍。我正在这里卖画。西安城的人都觉得我的画好。不过因为现在下了大雪,略微受了一点影响。估计雪化之后,前景就很乐观了。接着我问他怎么样。傻子说没问题。因为过年了,买醋的人比往常多了好多。我离开洛镇的兰亭书画馆之后,傻子就在里面卖醋。

  打完电话,我心里十分欣慰,但是不久就觉得无聊了。城里的人们忙着放烟花、吃饺子,互相说话,我就剩下我一个。心里有那么一刻,涌上一股心酸的味道,忍不住又要流下几滴眼泪。转而一想,作为一个艺术家,这点寂寞算得了什么。因此我决心不去想这些事,早早上床睡了。刚睡下,响起了敲门声。有个服务生给我送来一篮子好吃的。里面有水果、糕点、饺子,还有一瓶红酒、两包烟卷。他说这些东西是宾馆的经理送给我的。一时间我十分感动。我就问他经理尊姓大名,容我当面道谢。他说经理有交待,让我不必客气,有空时经理会来我房间拜访。

  我就坐在窗户边吃饭、喝酒。这些食物真是太美味了。恍然间,我就觉得房间里不是我一个人。刘小美、阿唯、导演许百川、傻子,这些我期望看到的人此时都在我身边。他们和我说话,祝我过年愉快。这么多人都围在我身边,我十分高兴,我就不免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喝酒、说话,忍不住又流下许多眼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

  9

  一直到我离开西安城,都没有见到阿唯这个女人。我猜是我那天晚上的唐突举动让她不想见到我了。你晓得的,当时我的手不听我心里的使唤,我是出现了错觉才那样的。事后我一直在责怪自己。对一个帮助你的好人还要产生淫邪之念,可见我这个人有多下流。一个艺术家尤其不能这样失态。或者是因为她丈夫回来了。老实说,我一直在盼望能够见到她。这样我就可以把画好的那幅画送给她了。不料再也没有见面。有时恍然之际,我在怀疑有没有这个叫阿唯的女人。她就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倒是宾馆的经理来看过我一次。是一个十分会说话的年轻人,他赞美了一番我的画,听上去对绘画还有些研究。接着他表示要买我的两三幅画作为个人收藏。他说等到有一天我出了名,他就会把这些画卖掉;据他看来,我离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他让我开个价,他当时就要买的。我晓得他是在恭维我,但我听了还是十分受用。就算他的恭维有些过了头,那也不是随便见到一个画家就这么赞美。我就在心里琢磨价格问题。我欠了他的人情,价格不能太高;但若画价太低,就会影响到我在绘画界的地位。若是一开始把作品的价格定得太低,以后想提升就十分困难了。这是江湖上的规矩。因此作为一个艺术家,宁可卖不出作品,也不能随便一个价钱就卖了的。

  当时我琢磨了一番。我说,本来我的画一幅要卖一千元的,但为人不能见利忘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因此我一幅画收你五百,你意下如何?经理一听,十分豪迈地说,你说一千就一千,我买你两幅,你千万不要降价出售,我不能坏了你的行情。我就是坚持收五百,他坚决要给一千。见他如此坚决,我就不好再坚持了。我就表示可以再送他一幅画,作为价格上的折中。当时他就给了我两千元,拿走了三幅画。我又十分慎重地把那幅《冬梅》一并交给他,嘱托他一定要交到阿唯的手里。他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其实我内心十分透亮。我晓得他送我吃的,又买我的画都是阿唯的主意。否则一个陌生的宾馆老板凭什么要对我这么大方呢?世间如阿唯那样的真是一万个里面也没有一个。可我居然就遇见了阿唯。这让我深感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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